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梅蘭芳之所以享譽中外,不僅在于他對京劇藝術的創(chuàng)造性貢獻,而且在于他那高尚的為人之德,特別是他那凜然不可欺的民族氣節(jié)。正如一位俄羅斯藝術大師對他評價的那樣:“梅蘭芳的藝術魅力之所以超越國界,一是其高深的京劇藝術造詣使然,二是他偉大的民族氣節(jié)征服了人心?!?/p>
兩度扶桑之行
梅蘭芳,字畹華,喜連城戲班學徒出身。1917年,梅畹華以梅蘭芳的藝名在天津演出,并一舉成名。此后,他開始在北京和上海等地接連掛頭牌扮演主角。到了1918年冬天,梅蘭芳不僅在國內(nèi)大紅大紫,甚至國際傳媒也開始連篇累牘地介紹這位中國青年表演藝術家。到了1919年春,西方國家對梅蘭芳的大名也如雷貫耳,日本著名漢學家在《讀賣新聞》上首次公開贊揚梅蘭芳是“中國戲劇集大成者,自徽班進京以來男扮女裝的第一人,其一顰一笑和一腔一勢,均讓中國京劇錦上添花”。在東京和大阪等地甚至還組成了民間的“梅黨擁護團”。就是在這種歷史大背景下,梅蘭芳才有了第一次東渡扶桑的公開演出。
梅蘭芳應邀來到東京演出,雖然有“梅黨擁護團”及一些對中國藝術有好感的進步人士支持,但初場演出時售票情況并不理想??墒牵斆诽m芳主演的《天女散花》作為公演的開場戲首次面對日本觀眾時,讓那些對中國國粹藝術雖有耳聞卻尚未目睹的觀眾耳目一新,散場后黑壓壓的日本觀眾圍在舞臺下不肯離去。從翌日開始,東京所有的大報小報上均出現(xiàn)了梅蘭芳的大幅劇裝照片。梅蘭芳瀟灑的儀表和男扮女裝的舞臺形象,首先征服了那些對中國京戲尚不十分了解的讀者。從第二天開始,梅蘭芳首演的大劇院門票被搶售一空,黑市上的劇票價碼也頓時飚升到驚人的地步,許多商界巨擘甚至不惜重金派員購買。到了在東京演出的最后一天,就連一些對中國京劇不感興趣的日本皇室和政界要人,也不得不放下架子,親臨劇場觀看梅劇。
梅蘭芳因此不得不把在東京的既定演出日程一再推延,一直到半個月之后才在戲迷觀眾的夾道歡送中驅車離開了東京。接下來,梅蘭芳在大阪、名古屋和神戶等地的巡演,也收到了他預想不到的最佳效果。作為中國第一位來日本演出的京劇藝術家,梅蘭芳自此與日本結下了深厚的情誼。日本媒體對梅蘭芳的推崇與贊揚達到史無前例的程度。
由于1919年這次首演的成功,日本各界在此后多次派人前來北京邀請梅蘭芳第二次赴日公演。特別是當年在東京與梅蘭芳同臺演出的日本藝術家守田堪彌、田嘉久子、松本幸四郎和中村歌右衛(wèi)門等人在梅蘭芳離開日本以后的頻頻書函,都向他表達了要求再次一同演唱的焦渴之情。梅蘭芳感其盛情,遂于1924年再次組團赴日公演。這次訪日規(guī)模要比前次更加宏大,日本各界人士為了歡迎梅博士的到來,開展了聲勢浩大的宣傳活動。梅蘭芳抵達東京時,數(shù)萬人冒雨守候在車站,人群里不斷爆發(fā)出熱烈的喝彩和歡呼聲。這次梅蘭芳以他新排練的劇目《黛玉葬花》《金山寺》及梅派傳唱已久的《霓虹關》《汾河灣》和《千金一笑》再次獲得了廣大日本觀眾的青睞。無論在東京,還是京都、大阪,演出都場場爆滿,媒體都用大幅版面報道梅蘭芳的巡演盛況。正如日本報界所說:“此前日本藝界以歐美藝術為楷模的先例,均被梅蘭芳兩次公演所激起的熱潮取而代之。梅蘭芳的京劇藝術不僅可以堪稱東方世界最佳美的藝術,而且他出類拔萃的表演技巧也徹底征服了日本各界,他們都從梅博士的表演藝術上認識了中國京劇藝術不可忽視的價值。”
冷拒偽滿之邀
1931年九一八事變發(fā)生后,當梅蘭芳在北京看到報紙上刊載著日本關東軍血腥屠殺東北百姓的消息時,他淚流滿面,怒不可遏。
1932年日本關東軍一手制造的偽“滿洲國”在東北長春粉墨登場。日本侵略軍為了大造偽“滿洲國”成立的聲勢,決定不惜一筆重金,從北京聘請一批京劇名伶,前往東北長春去為偽“滿洲國”成立盛典助威造勢。在日本關東軍初擬的京劇名伶名單中,第一位就是梅蘭芳,而且關東軍給梅蘭芳開出的酬金價碼也是最高的??墒?,梅蘭芳對敵偽派往京城的特使呈送上來的請柬卻不屑一顧,他以正在患喉疾為由婉拒了。
日本關東軍清楚,對待像梅蘭芳這樣的京劇名家,金錢利誘和武力威脅都是不會起作用的。于是,總司令本莊繁便派一個晚清遺老秘密前往北京,找到了梅蘭芳的宅第進行游說,企圖以情動人,誘使梅蘭芳就范。這位晚清朝臣早年和梅蘭芳頗有舊誼,同時也是北京“梅黨”的幕后支持者。
出乎本莊繁的意料,梅蘭芳見了那位前清舊臣以后,不但沒有被他的游說所打動,反而當面向他表明不能前去長春為敵偽唱戲的原因。梅蘭芳對這位舊友說:“如果請我去長春為溥儀唱戲,我可以不計任何酬金代價前去助興,因為這是為中國人唱戲;可是現(xiàn)在讓我去長春的是日本人,他們又是為在東北建立偽政權才請我前去的。我如果前去長春,就會助長日本關東軍殺人放火的淫威,同時也損傷了我作為中國人的國格。因此您就是說什么,我也絕不會到長春給所謂‘滿洲國’唱戲祝賀的?!?/p>
那人又說:“先生早在1919年就率先前往日本東京唱戲,莫非那不是給日本人唱戲嗎?”梅蘭芳說:“前次我去日本唱戲和現(xiàn)在前去長春唱戲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我去日本的兩次演出是為增加中日兩國人民的情誼,然而現(xiàn)在去長春則是為日本軍國主義搖旗吶喊。況且日本人現(xiàn)在不僅殺害我們東北同胞,占據(jù)我國國土,還要在我們中國國土上建立偽政權,如我這時候前往那里唱戲,不僅喪失了我的人格,也喪失了中國人的國格。所以您最好不要再勸了,我就是死在北京,也絕不會前去東北給日本關東軍為虎作倀的?!?/p>
那位前清朝臣無言以對,只好紅著臉退出了梅宅,回東北向他的日本主子復命去了。素有“中國通”之稱的日本關東軍總司令本莊繁雖然請到一些在京城混不下去的京劇界人士前往長春為偽“滿洲國”“開國”祝賀并演出,但由于梅蘭芳的堅決拒絕前往,讓他從心里產(chǎn)生了敬畏。本莊繁在若干年后回憶此事時曾經(jīng)感嘆說:“梅先生不是一個可以用金錢能夠動搖的藝人。把他稱為中國最有人格的藝術家是當之無愧的。”
熱河失守以后,又有一位遠路趕來的特使走進位于北京李鐵拐斜街的梅蘭芳寓所。這是一位經(jīng)過東北雪原長途跋涉來到北京的蘇聯(lián)使者,名叫瓦西里·馬特維索夫,他是蘇聯(lián)對外文化協(xié)會的總干事,此次他是代表蘇聯(lián)對外友協(xié)聘請梅蘭芳前往蘇聯(lián)演出的。梅蘭芳對蘇聯(lián)特使說:“我當然希望前去蘇聯(lián)演出,不過我不愿意從偽滿過境。如果貴國確有邀請我去演出之意,最好設法另辟一條途徑前往蘇聯(lián)。總之,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承認偽滿洲國的?!?/p>
瓦西里·馬特維索夫理解梅蘭芳的愛國之志。輾轉返回莫斯科以后,他向蘇聯(lián)對外友協(xié)領導轉述了梅先生在北京的談話,頓時感動了所有希望邀請梅蘭芳來蘇演出的當事人。然而當時的蘇聯(lián)經(jīng)濟現(xiàn)狀不允許他們馬上派出一艘客輪前往中國的上海,一直等到1935年春天,蘇方終于與一艘貨輪取得了聯(lián)系。該船船長聽說梅蘭芳為了國格而情愿繞路而行,于是馬上同意將這艘輪船作為梅蘭芳從中國前往蘇聯(lián)的交通工具,并同意在上海等候梅先生。就這樣,梅蘭芳于當年2月下旬從上海黃埔江碼頭登船啟程,經(jīng)過海參崴從水路前往蘇聯(lián),3月中旬終于來到了他向往多時的紅都莫斯科。梅蘭芳在蘇聯(lián)境內(nèi)接連上演了他多年精心打造的幾出梅派保留劇目《天女散花》《宇宙鋒》和《霸王別姬》。梅先生精湛的藝術表演和他超越普通藝人的高尚操守,很快就贏得了眾多蘇聯(lián)人民的愛戴和敬仰。一些在當時蘇聯(lián)文壇和藝壇上的著名大師,諸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托爾斯泰、高爾基等人,也都對梅蘭芳的表演和人品給予高度評價。
當日本關東軍得知梅蘭芳繞道前往蘇聯(lián)演出的消息時,深感震撼。特別是本莊繁更為驚詫和難堪,梅蘭芳對蘇友好而對日鄙視的態(tài)度,讓他意識到中華民族的堅不可摧。
堅拒赴日公演
1937年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以后,梅蘭芳寧可沒有經(jīng)濟收入,也堅決不肯為敵占區(qū)的日偽當局登臺演出,表現(xiàn)出了極強的民族氣節(jié)。1938年梅蘭芳應邀前往香港演出,演出結束后,只身留在香港定居。他的用意在于遠避那些不時上門邀請他為敵偽演出的說客。梅蘭芳雖然在香港過起了隱居的生活,并且在唇上留起了胡子,然而在內(nèi)地的敵偽政權仍然不肯放過這位在中國卓有影響的京劇藝術家。內(nèi)地的敵偽頭目們每當遇有重要的“慶?!被顒?,總有人想起在香港的梅蘭芳,并不惜派出要員多次前往香港敦請梅蘭芳出山助興。梅蘭芳每次都以生病或咽喉腫痛等為由推托謝絕了。
1941年日本侵占香港以后不久,一個名叫和久田幸助的日本文化特務,憑著早年梅蘭芳去日本演出時的一面之緣,奉日本陸軍總部之命前往梅蘭芳寓所,以重金敦請他前往日本東京進行所謂“第三次隆重的巡回演出活動”。梅蘭芳自知遇上了難以對付的勁敵,如果他繼續(xù)用對待內(nèi)地敵偽邀請時的老辦法,顯然是無法逃過和久田幸助的糾纏的,他必須裝病,并且把“病”裝得更加逼真才行。于是他忍痛喝下一種可以呈現(xiàn)高燒癥狀的藥品,還委托一位愛國的女護士,不時前往他的寓所來給他“打針”。和久田幸助初時當然不肯相信梅蘭芳染上了傷寒病,可是他接連上門多次,發(fā)現(xiàn)梅蘭芳不僅頻繁高燒,而且面容悴憔,清瘦困倦,始信梅蘭芳確實有病。就這樣,梅蘭芳和這個文化特務糾纏了20多天。最后,終于讓這個日本文化特務知難而返。
但是,日本軍方仍不肯放過梅蘭芳,三番五次派人來到梅蘭芳在香港干德道新居進行騷擾,梅蘭芳自知他如果在香港繼續(xù)隱居,肯定躲不過日軍的魔掌,于是他于1942年返回上海。不料他剛到上海定居不久,日本軍人又開始策劃邀請梅蘭芳赴日第三次公演的活動。這次日本人接受前幾次邀請失敗的教訓,開始先派漢奸褚民誼等上門敦請,并且許以重金禮聘。梅蘭芳當然不肯接受。1943年秋天,華北日軍特工山家少佐準備采取強迫手段,逼迫梅蘭芳前往日本演出,但遭到日本陸軍總部的反對,他們認為如果逼梅赴日一旦失敗,后果不堪設想。于是,山家少佐就采取收買梅蘭芳身邊琴師和業(yè)務經(jīng)理的手段,結果仍然無濟于事。山家少佐決定親自上門邀請。梅蘭芳就在此前一天,再次冒險請醫(yī)生為他注射有不良后果的針劑藥物,剛好在山家少佐到達時發(fā)高燒,而且呈現(xiàn)病情危重的表象。于是,山家少佐等日偽特務企圖逼梅出山的陰謀再次失敗了。
第三次赴日演出再獲成功
梅蘭芳的第三次赴日公演是他樂意前往的。但不在日本侵華期間,而是在新中國成立之后。
1956年周恩來總理親自與梅蘭芳談話,希望他能組成一個陣容強大的京劇演出團再次東渡前往日本公演,以作為對一年前以市川猿之助率領的日本歌舞伎訪華團來訪的正式回訪。梅蘭芳欣然接受了周恩來的安排,并且馬上著手準備赴日演出事宜。為了讓這次中日民間的訪問活動如期進行,他在最短時間里組成了以他和歐陽予倩為首的中國京劇團訪日代表團。距1924年第二次赴日演出32年之后,梅蘭芳再次踏上日本的土地。雖然前兩次赴日演出時接待他并與他同臺演出的一批日本歌舞伎著名演員,比如松本幸四郎、中村雀右衛(wèi)門和守田勘彌等人,多在戰(zhàn)亂中作古;有些舊友雖然健在,如村田嘉久子、東日初子和尾上梅幸等人,卻也大多退出了舞臺,但新的崇拜者仍然很多。當梅蘭芳一行乘坐的飛機抵達日本羽田機場時,日本民眾在機場內(nèi)外早早恭候,黑壓壓的歡迎人群中不時響起熱烈的歡呼聲。
這次梅蘭芳赴日演出,仍然十分精彩。一批解放后新排的梅派劇目首次在日本公演,如《鳳還巢》《霸王別姬》和《游園驚夢》等劇,在日本大受歡迎。每次上演時,劇院里座無虛席,劇院外等候退票的人群夤夜不散。黑市上的票價已炒到讓人吃驚的價碼。在日期間,每當梅蘭芳的車隊經(jīng)過時,一些1924年觀看過梅蘭芳演出的日本老人,一大早就等候在梅蘭芳經(jīng)過的地方,均以一睹梅先生的容貌為榮為樂。歡迎規(guī)格和規(guī)模,都遠遠超過1919年和1924年兩次公演的水平。新加坡《南華早報》曾經(jīng)載文盛贊梅蘭芳:“梅蘭芳的聲望已經(jīng)遠遠超越中國的國界。日本人民崇敬梅蘭芳,不僅是崇敬他的偉大藝術,重要的是崇敬梅蘭芳高尚的人格。特別是戰(zhàn)爭時期他為自己的祖國而拒絕前來日本演出一事,不但沒有減弱他在日本的影響,反而提高了梅蘭芳這位超越國界的藝術大師的聲望,歸根結蒂,是梅先生的民族氣節(jié)贏得了成功?!?/p>
中國人民對梅蘭芳德藝雙馨的品格更是高度評價,正如著名戲劇家田漢在一首紀念梅蘭芳的新詩中所言:
八載留須罷歌舞,堅貞幾輩出伶官。
輕裘典去休相慮,傲骨從來耐歲寒。
責編:郄 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