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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法掌控真實

        2008-12-31 00:00:00閻連科
        全國新書目 2008年18期

        這是閻連科的一本閱讀筆記集。本文摘自該書,有刪節(jié)。

        文學之所以是文學,就應該不斷地對我們所面對的一切,盡力不息地產生懷疑和質問。這其中自然也包括對真實的懷疑,對真實的來源的懷疑,對真實的標準的懷疑。相信1+1等于2是孩子們的事情,是數(shù)學家的事情,寫作者應該堅信1+1不等于2,而等于3,等于4,或者等于0。寫作的過程,就是證明1+1不等于2的過程。如果不是這樣,還要文學干什么?文學要告訴人們的,是那些人們不知的,說不清的,理不順的。情感為什么會成為讀者永恒熱愛的主題?正是因為情感是人們說不清、理不順、最為麻亂的東西,它需要寫作者來證明情感是1+1不等于2,而等于3或4,或者等于0,等于大極的一個負值。藝術對于人類,之所以有著長久的魅力,就是因為物理、數(shù)學、化學等等其他學科,其他任何學科,都無法完成——證明情感是1+1不等于2這一點。藝術,在這時就應運而生地填補了這一點。而文學,尤其是小說,在藝術門類中,則更擅長這一點,更適宜證明1+1不等于2,而等于別的或大或小的任何值。文學,不應該只追求人們看到的真實,還應該追求因為看不到就誤以為不存在的真實,誤以為虛假的真實。追求后者,是文學更急迫、更本質的任務。寫作者應該借助必須的、最為起碼的想象,來把不可能的事情變?yōu)榭赡?,而不是把可能變?yōu)榭赡?,把存在轉化為存在。而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許多情況卻恰恰相反。洋洋灑灑幾十萬言、上百萬言,所謂“深刻揭露社會現(xiàn)實”的小說,卻不比一張《南方周末》更深刻、更形象、更為一針見血和更具深刻的思考;所謂“深刻描繪了男女的復雜情感”,卻原來都是描寫了最普通常見的男女的床笫之愛。我們總是套用生活的細節(jié)來衡量小說的真實,結果卻是小說是否真實,要看它是否描寫了我們睜眼可見、目所能及的生活的細碎和庸俗。這導致了所有的人,大都誤以為真實就是“我的生活”和“我們的生活”。舍此一切,都是虛假的,虛偽的,想象的,都是空穴來風和無中生有。

        我們忘了,小說之所以是一種虛構,正是因為它的本質就是“空穴來風”和“無中生有”。我們忘了,其實生活的復雜、殘酷、骯臟與美好,都要比我們看到、想到的復雜得多,骯臟得多,殘酷得多,也美好得多。即使你是最具天才想象的作家,事實上,你也想象不到生活到底有多復雜、多骯臟、多殘酷、多美好。這也正如我們無法目測大海的深度一樣,因此,當我們以為我們所寫的和生活一模一樣時,就像我們看見了一滴水,就以為我們已經(jīng)看見了大海,已經(jīng)描繪了生活的真實;擁有了一滴水,就誤以為我們占有了大海,掌控了生活的真實。與此同理,當我們有了一些想象時,我們也會以為我們已經(jīng)穿越生活,超越了生活,走入了生活的底部,得到了生活真實的根本。仔細想想,這和一個潛水員從海中撈起了一把沙子,就說自己到了大海的最深處有什么區(qū)別?

        真實是存在的,但我們永遠無法掌控它。

        我們只能接近真實,而永遠無法占有真實。每個有頭腦的寫作者,都會有自己的真實標準和尋求真實的途徑,而不是只有別人的真實標準和探求真實的途徑。要知道,我們相信科學,批判迷信,可一個真正的巫師卻堅信他(她)所看到的鬼蜮世界是一種絕對的真實存在;要知道,一個孩子看見一只燕子在天上飛著時,他就已經(jīng)相信了神靈是住在天上的真實,而我們再去勸告他世上沒有神靈、只有人的存在時,對孩子來說,那就已經(jīng)是謊言,而不是真實。巫師和孩子的悲哀,在于他們無法像作家一樣把他們看到的真實記錄下來,描繪出來。而作家的悲哀,卻在于他們不相信巫師和孩子看到的事與物同樣是一種真實的存在。所以,我們是否可以這樣說,對于一個真正的寫作者來說,生活無所謂真實與虛假。因為我們的視力所限,生活原本就沒有百分之百的真實存在。也因此,在寫作中,只要寫作者的內心是真實的,那么,凡來自內心的,也就一切都是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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