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你

1

身份證，那個站在服務(wù)臺的小姐對你說。那是在你一跨進(jìn)那家旅社以后，甚至你還沒有走到前臺（就是服務(wù)臺）。該旅社位于六朝古都南京城的西部，秦淮河的東岸。你帶我去看一下房間，你打量著你面前的服務(wù)小姐說，不知衛(wèi)生怎么樣。

走，去看看吧。她拿起一串鑰匙，“嘩啦嘩啦”的金屬撞擊聲隨即在空曠的大廳蕩漾開了。她走在前面。她用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南京方言說，沒得關(guān)系，絕對放心，洗澡的熱水二十四小時供應(yīng)，喝的開水隨叫隨到，被子床單一天換一次。你走在她的身后，踏上樓梯，向二樓走去。樓梯上鋪著地毯，灰灰的，一定是年代久了，是破舊的標(biāo)志；它還是黑黑的，看起來挺骯臟的。總之，無法斷定這塊地毯原來是橙黃還是草綠，也無法斷定它是否比你的年齡還大。你們，你和服務(wù)員小姐，走在地毯上，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只有鑰匙的撞擊聲。隨著臺階的一級級升高，你不由自主地看到她的身材，當(dāng)然是她的背影啦，繼而你仔細(xì)地進(jìn)行觀察，她屁股扭動的姿態(tài)、她的發(fā)澤、她的脖子，因為是夏天，她還穿著裙子，因而你的眼睛又多了一項任務(wù)——掃描（像掃描儀和復(fù)印機(jī)的光束伴隨著“吱”的一聲從一個方向到另一個方向）她的小腿。

這些成果是什么呢？一項一項地說。她屁股扭動的幅度不大，頗有款款之感，越是如此，你越覺得她白嫩的屁股在厚厚黑色絲織物內(nèi)呼之欲出，這大概就是欲蓋彌彰的道理吧。不光如此，你還能清晰地看到她內(nèi)褲的輪廓，倒三角的兩條邊像篆刻的陽文凸現(xiàn)出來。她的頭發(fā)很短，短到從后腦勺無法判斷她是男是女，她剃的是平頭，據(jù)說當(dāng)夏極為流行的發(fā)型，并且是與世界潮流同步。她的脖子相當(dāng)醒目，細(xì)長，白皙，無肉色，只能用這三個貧乏的描述性詞匯，這里不存在類比，不存在聯(lián)想，因為你不想多看，不想深入地觀察這塊不毛之地。你有一種愿望，如果你手上有一支畫筆，你會把她的背影用極其夸張和變形的手法呈現(xiàn)在白紙上，與畢加索和達(dá)利的作品將有一比。可是，你不是畫家，你拿不起畫筆。僅僅是一閃而過的妄念。

214房間的門被緩緩地推開了。這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間，有兩張床，一個衛(wèi)生間。不，我不需要，你對她擺了擺手說，我只需一個單間。214的房門又合上了。229房間在七彎八拐的樓道的最西頭，這非常好。就要這一間。你下意識地撮了撮手，其實那時不是冬天，一點也不冷。

到大廳辦一下手續(xù)吧！服務(wù)小姐對你說。隨后，你們就下樓辦理了住宿手續(xù)。你把你的身份證給她看了，她一絲不茍地把身份證號抄在了住宿單上。住幾天？她抬起頭問你。不清楚，暫時先住著再說吧！你含糊其辭，猶猶豫豫地這樣說。

2

時間太慢了。第一個晚上，沒有什么要干的。等待睡覺。

打開電視，爆炸、吸毒、戰(zhàn)爭、反恐、謊言、游戲、綜藝、黃段子、東北室內(nèi)劇、兇殺案、第三者插足、第四類情感，還有沒完沒了的廣告，跟以前的電視節(jié)目一模一樣，沒有任何改變。你作出了第一個決定，在住進(jìn)這家旅社后，你決定把電視天線切斷，再也不要看電視。你從你的旅行箱里拿出“吉列牌”剃須刀，把刀片取出來。毫不猶豫地割斷了有線電視天線，割斷了外部事物對你頻頻發(fā)動的可能的襲擊，當(dāng)然主要是空間上，這樣一來，私人的生活空間將變得空前的巨大。你想像著，你戴著白色的醫(yī)用手套，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剪刀，果斷地剪斷你與這個骯臟世界相互連結(jié)的臍帶，頓時鮮血淋漓。在此之前，你還沒有機(jī)會獲得你應(yīng)得的空間。你的空間被很多事物擠滿，很多事物，人，物，事件，不可勝數(shù)，像巨大的陰莖充盈了狹窄的陰道。包括電視，各種各樣的電視節(jié)目。天線乃萬惡之源。

“吉列牌”刀片已經(jīng)銹跡斑斑了。你早就不用它了，你現(xiàn)在用的是“菲利浦”電動剃須刀，需要四節(jié)五號電池?？赡氵€帶著它，是下意識的？也許吧！誰知道呢？是微不足道的習(xí)慣，是習(xí)慣帶來的溫情……從前，就是指你沒有得到“菲利浦”之前，你外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吉列”剃須刀裝好。

被切斷的天線一下子癱瘓在地?！靶茇垺辈噬娨暀C(jī)的屏幕一下子布滿了雪花，這是彩色的雪花，綠藍(lán)黑白各色的雪花塊交織在一起，閃耀著。讓人覺得煩躁。

“啪”的一聲，電視被關(guān)掉了。你的手中正捏著那張已經(jīng)生了銹的“吉列”刀片。并不是明晃晃的剪刀。扔掉它吧，它還能有什么用途么？它的價值已經(jīng)被你活活地榨干了。甚至連溫情都不存在。它是冷的，舊的。你對它的關(guān)系也冷卻了，你甚至不想再見到它。這次被塞到旅行包中純屬偶然，是習(xí)慣的神差鬼使，是巴甫洛夫的狗腦袋。你踱步，來到窗口，左手推開了窗。你舉起捏著刀片的右手。在半空中，這個動作凝滯了，像是那些可恨的導(dǎo)演定格一個無聊的畫面。你覺得這不可思議。因為你并不留念它。也許是它對你太有感情了，它跟隨你十幾年了。算一算，是你上大二時買的，兩年后畢業(yè)，三年研究生，工作八年，無業(yè)一年，十四年了。它跟隨你十四年了，比你所有的妻子加情人呆在你身邊的時間都要長。在過去十四年的崢嶸歲月里，它每天都會撫摸和親吻你的下巴、你的兩腮、你的上髭，有時是你的雙腋和小腿，因為你曾用它來剃你的腋毛和小腿汗毛。你這時要扔掉就是這樣與你有著非同尋常關(guān)系的東西，但它僅僅是微不足道的小不點，你人生道路上偶遇到的一粒塵埃。是的，你決定了，沒有什么好留念的。你把右手舉得更高，伸出窗外，輕輕地松開緊捏的手指，它就走了。

不，不僅是“吉列”刀片，還有這個“吉列”剃須刀。你用力把跟隨你十四年之久的剃須刀扔出窗外，“啪”的一聲，它像跳水運(yùn)動員一樣沒入了黑暗的秦淮河之中。也許它會隨水波流入長江，永久地成為長江里眾多游蕩靈魂中的一個。也許它還會遇到在長江里游蕩了千年之久的屈原的靈魂。一路走好，你對它說，你的歸宿是綿綿的長江，浩瀚的大海。

3

當(dāng)你一覺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天早已大亮，太陽已升得老高。這樣的早晨與往日有什么不同嗎？以前，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從小學(xué)三年級就開始了，你那時就學(xué)會了早起，早晨五點半就起床了，不管是嚴(yán)寒還是酷暑，起床后鍛煉身體，活動活動筋骨跑跑步，更主要的是讀書。先是背誦語文的課文，你能背下當(dāng)時課本上所有的課文，你現(xiàn)在還能記得那些熟悉的課文的名字，《爬山虎的腳》、《故鄉(xiāng)的楊梅》、《游擊隊之歌》、《神筆馬良》、《凡卡》、《小抄寫員》、《踢鬼的故事》、《最后一課》……多么動聽悅耳的名字啊，就像山澗的甘泉滋潤了一個因急速趕路而干涸疲憊的人。你甚至想再找來你當(dāng)時讀的小學(xué)語文課本，一個字一個字一幅插圖一幅插圖從頭到尾慢慢地閱讀品味，仿佛一個老酒鬼碰到五糧液或茅臺，他不敢大口地喝，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留下更多的時間和空間來回味、品評。你還真為此作出過努力。去年的一天，你打電話給你小學(xué)的同學(xué)（他現(xiàn)在是你小學(xué)母校的校長了，初中畢業(yè)念的是中師），問他能不能收集到你們當(dāng)時上學(xué)的語文課本。他說，這怎么可能呢？現(xiàn)在的課本全變了，是大16開，全彩色印刷，而且課文幾乎沒有與原來相同的了。當(dāng)時是什么呀？是單色，小32開本，凈是淳樸得幾乎幼稚的文章，現(xiàn)在的孩子哪能看那個呀！再者，我也幫你到學(xué)校的舊倉庫和圖書館找了，一本也沒發(fā)現(xiàn)，我估計它們在二十年前就在這個世界上絕跡了，像恐龍，你只能靠想像了。上初中了，你學(xué)了英語，因而早晨起床后，你會夾著一本英語書，遛到霧氣氤氳的小河邊，那兒是一個水泥制品廠，非常開闊，你會躲在巨大的水泥桶中讀書，你蜷縮在里面，一不小心還會睡著。想這些過去的事干什么呢！太遙遠(yuǎn)了。上大學(xué)后，你還是起得很早，五點四十左右。不過，那時早晨在操場上草叢上樹林間的讀書都是心不在焉的，你是沖著一個浪漫的艷遇而去，但令你懊惱的是，四年來，你沒有一次艷遇，你是遇到了許多漂亮得讓你心動的女孩，但你們之間什么故事也沒有發(fā)生。那里，清晨的空氣實在是太純潔了，你現(xiàn)在都覺得不可思議。要是現(xiàn)在的你，不但是艷遇，你還會在那些美妙的早晨頻頻得手。研究生的三年倒是睡了一點早覺，但你還是不時地早起，那些早起的時日，你干了什么？有一段時間，你迷上了古文字，每天早晨天不亮就用毛筆抄甲骨文、金文，在依稀中你似乎回到了三千年前的時代，你想你是一名古老王國國王（是武丁，或者是太甲）的隨從，在天蒙蒙亮的時候，你們決定要去征伐一個邊鄙民族政權(quán)，于是王就命你在那時占卜。你總是在蒙昧的天色中開始起卦占卜，然后靜靜地坐在宿舍里，你總是在喧囂的天亮后忘記你占卜的所有內(nèi)容，因為你又要奔向新的一天。畢業(yè)后的情況又如何呢？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生活，一種純粹生活在別處的生活。起得早是因為要去搶新聞，為了不失業(yè)，必須每天都要有新聞，每星期都要有獨(dú)家新聞，作為一個沉默的人，一個不喜歡交往和說話的人，這種生活無疑快要了你的命。寒冷的冬天，清冽的空氣充斥了早晨的街道，你看到掃馬路的清潔工，他們的頭發(fā)、眉毛和胡須上是一層潔白的霜，而人們則還在沉睡。你拍過各種姿態(tài)的清潔工在清晨勞作的鏡頭，你曾加上不同的標(biāo)題把這組照片遞給總編，但所有的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槍斃，還有什么好說的呢。你厭倦了那些早晨，此時，你厭倦了回顧那些早晨。幸福的早晨，痛苦的早晨，自顧自憐的早晨，更多的是無謂的早晨。而像今天這樣有陽光的早晨則是少見的，不，某種意義上是首次遭遇的。從前也許有，但你從未正視過，甚至你根本就不在乎。但是，現(xiàn)在，你躺在這個秦淮河邊的這家小旅社里，你半睜著雙眼，沒有困意，也沒有興奮，看著白色的天花板。你此刻感受到你的生命了，而此前則沒有，你的生命就是躺·在·床·上·看·白·色·天·花·板。

4

你好。

你好。

你對一位賣望遠(yuǎn)鏡的老板說，他也這樣對你說。這是俄羅斯軍用望遠(yuǎn)鏡，五十倍，一公里外的螞蟻看起來像只龍蝦。老板熱情地介紹他的產(chǎn)品。才一百五。你說，八十。老板急了，我折本價賣一個給，一百，一分不能少。你邊走邊說，九十。老板已忙不迭地在給你看好的望遠(yuǎn)鏡打包裝，這樣你們成交了。

當(dāng)你拎著裝有俄羅斯望遠(yuǎn)鏡的塑料袋回到旅社時，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四十五分了。在走向旅社的路上，你看到了霓虹燈在旅社的屋頂上閃爍著，你這時才知道你所住的旅社叫時光旅社，一個讓你沒想到的名字。

219房間洞開著。壁燈亮著。鏡前燈也亮著。這里發(fā)生了什么？其它房間的門都緊閉著，長長的走道上只有兩支二十五瓦的白熾燈，二樓服務(wù)臺的小姐也不見了蹤影。你不免有些擔(dān)心，那里有你必須的生活用品，不值錢，但很重要。你想了想，它們有什么呢？

內(nèi)褲：兩條宜而爽牌

襪子：四雙雜牌，不是名牌

領(lǐng)帶：兩條品牌不詳

牙刷：一支品牌不詳

牙膏：一支中華牌

剃須刀：一個菲利浦牌

油性水筆：一支 來自韓國，也可能是假冒韓貨

筆記本：一本32開

是什么原因使房門大開著的呢？雖然你有一些擔(dān)憂，但并不著急，你想細(xì)細(xì)地查看一下。房門的鎖完好無損，可以推斷沒有任何人試圖以非法手段入侵。窗戶是緊閉著，沒有任何跡象可以表明這里發(fā)生過什么。你查了查你所帶的物品，一件也不少。是風(fēng)，還是其它什么自然的力量？你清楚地記得，出門時，你“砰”的一聲把門帶緊?，F(xiàn)在只有找服務(wù)員問問了。你走向二樓的服務(wù)臺，一個橢圓型的有一米高的木板臺子。這里空無一人。服務(wù)臺后面是一個不大的房間，是服務(wù)員小憩的地方。它的門緊閉著。你跑到三樓去找服務(wù)員，三樓的服務(wù)臺也空無一人，房間也緊閉著。樓道沒有一個人，也聽不到任何聲響。你繼續(xù)爬樓，到四樓的服務(wù)臺，你看到了服務(wù)員。嗨，你給我看看是怎么回事？說完了，你就覺得有些冒失。但她什么表情也沒有，拿起一串鑰匙就跟你走。

當(dāng)你們走到219房間的門口時，發(fā)現(xiàn)門緊緊地關(guān)上了。六點到九點四十五之間，你問她，你有沒有打開過我的房門，并沒有帶上。對不起，我沒有開您的房間，您看看水瓶還擺在這兒哩。她用手指了指擺在房間外的開水瓶，示意給你看。是的，你看到了?？墒蔷驮趧偛牛瑑煞昼姴坏降臅r間里，門怎么又關(guān)上了。走道里沒有風(fēng)，窗戶還是緊閉著的。你使勁地來回推拉著房門，鉸鏈的安裝也符合工程施工標(biāo)準(zhǔn)，沒有任何變形。小姐，剛才門還是開著的，怎么突然又被關(guān)上了呢？她使勁地?fù)u了搖頭，一臉的無辜。她小聲地對你說，幾乎是嘟嚕出來的聲音，我怎么知道呢？

你累了，于是就躺下。似乎有細(xì)微的作作索索的聲響在門口徘徊，你緊閉雙眼，仰面躺在床上，這時你豎起耳朵，凝神細(xì)聽。你希望有什么事物，不管是人是物還是鬼輕輕地打開這扇房門，你好責(zé)問它是不是它制造了今天晚上房門的開關(guān)事件。似乎什么聲音都沒有，這兒的夜晚像死了世界一樣沉寂，你聽到的只有你的心跳，有節(jié)奏的不慌不忙的跳動。迷迷糊糊中，你覺得被什么人推醒。一雙小手，溫柔地搭在你的肩上。于是，你一骨碌坐了起來，但是這里什么人也沒有，手呢，推你的雙手也不見了。只有紅紅的鏡前燈還亮著。

5

現(xiàn)在是十一點三十三分，還沒到深夜。你呆呆地坐在床上，神情恍惚，沒有干什么，沒有想什么。如果黑夜、河水或死亡把你無聲無息帶走，你會一聲也不吭地跟著它們走，也不會多問一句，你不會問你們到底要到哪里去，只管走好了。

十一點四十三分的時候，你從床上挪窩了，走到了窗戶口。你的手上正拿著今晚剛買來的俄羅斯望遠(yuǎn)鏡。

秦淮河的西岸是一個有些年頭的居民小區(qū)。一幢幢樓房浸泡在無邊的黑暗里。你舉起了望遠(yuǎn)鏡，把雙眼堵了上去。你用雙手帶動了望遠(yuǎn)鏡左右移動，并使你的身軀向左向右作一些微調(diào)。你努力去尋找目標(biāo)。遠(yuǎn)處的天空黑黢黢的，眼皮底下的秦淮河也是黑暗一片，像一個黑暗洞穴通向更黑暗的深淵。在你正對著的西南角，有一家燈火，也就是說你要把身體向左轉(zhuǎn)個四十五度的話，你觀察起來就不會感到疲憊或不適。這處亮燈的房間是在二樓。你的注意力集中到那兒了，把焦距調(diào)到更利于觀察的位置。有個孩子正坐在窗下，通過望遠(yuǎn)鏡把他拉在了你的眼前，幾乎觸手可及。他的臉的輪廓是柔和的，甚至有點虛，有點假，但非常親切。他的頭發(fā)烏黑，而且濃密，是典型的學(xué)生頭，三七開的小分頭。在桌子上放著一個書包，想必就是他的書包了，這書包是帆布黃書包，在上口翻蓋處印五個紅色大字：為人民服務(wù)，是毛主席寫的。這時，有一股暖流流經(jīng)你的身體，這書包與你童年時所擁有的書包一模一樣，但你不知道如何把這種溫暖表達(dá)出來。他把他的身體傾向桌子。他在讀一本書。

這是一本連環(huán)畫。

9 柯克在會客室換了衣服，正想離開這兒，忽然傳來敲門聲，接著一個鄉(xiāng)村警察隨老婦人走進(jìn)會客室?？驴讼胩?，沒有出路，就隱藏起來。

10 柯克等警察來到眼前，突然跳了出來，對準(zhǔn)警察胃部狠狠揍了一拳，把警察打倒在地，然后沖出屋子，騎上警察的自行車跑了。

11 幾分鐘后，地方警察總局的電話鈴響了。來自倫敦警廳，專為抓捕柯克的警探白克斯特接到了那位發(fā)現(xiàn)柯克的鄉(xiāng)村警察的電話。

12 白克斯特馬上和地方警察總局的警探赫爾斯鉆進(jìn)了一輛警車，向柯克出現(xiàn)的地方急馳。

16這時赫爾斯沖過來，撲上柯克的脊背?？驴讼癖晨诖粯樱幌伦影押諣査顾さ角懊嬉豢脴涓缮?。

17柯克沒等白克斯特和赫爾斯從地上爬起來，就急忙朝大路上奔去。大路上那輛警車亮著燈光，一扇門開著，柯克跑到那里，跳上車，開始跑了。

18柯克驅(qū)車20分鐘，突然看到前面兩座小山之間的路口上并排停著兩輛警車，封鎖住了道路，根本別想闖過去。

19兩輛警車的警察本來接到命令不準(zhǔn)任何車子通過，但看到來的是一輛警車，不斷地響著喇叭，表示有特急事，他們就猶豫了，一個警察說：“總不見得開車的就是柯克吧？”

20于是另一個警察就鉆進(jìn)汽車，把車子向后倒退，讓出一點通路。當(dāng)那通路的寬度剛能通過一輛汽車時，柯克開的車子就像出膛的槍彈一樣急馳過去。

21 柯克很清楚地知道，他開著這輛警車不要很久，就會遇到攔截或追逐。于是，他迅速離開了大路，轉(zhuǎn)入一條小道，然后把車停在田野里，向附近他過去熟悉的一個小村走去。

剛剛開始，第“9”幀圖。一個反特故事。黑白的圖畫。大塊大塊黑色，留下的是白色。一個穿著制服頭戴警帽的外國警察。有一個年輕人陰沉著臉躲在門板之后。他們臉盤的棱角都很分明。

他的表情頓時嚴(yán)肅起來，他的額頭有幾道淺顯的皺紋?！白帷弊挚刹皇莻€恰當(dāng)?shù)脑~，也許“踹”、“搗”更好。

畫面一片模糊。像被大塊墨水浸染過一樣。他很小，但他喜歡用鋼筆，一定是從墨水瓶里吸水時弄上的。

追捕開始了。他必須逃亡，無喘息之機(jī)。

你走神了，他又翻過了好幾頁，但什么也沒看見。你睜大眼睛，望遠(yuǎn)鏡也是全神貫注，可是這時卻像瞎子一般。

總是有愚蠢的警察出現(xiàn)。

你看著他一頁一頁地翻過。你默默地讀著，你嫌他翻得太慢了。

危險會追隨他的，亡命天涯的故事才剛剛開始。他似乎對柯克開警車特別感興趣，也許他也懷著一個當(dāng)警察的夢想呢？小時候的你也曾這樣想過。

你覺得眼睛有些酸脹，于是就把望遠(yuǎn)鏡移開了。你的世界仍然只是這個時光旅社的219房間，一臺沒有信號的電視，一個簡易的床頭柜，一張環(huán)型軟椅，一個昏暗的鏡前燈，一面可以看到你面容逐漸變化著的鏡子……

6

樓下的一陣嘈嘈嚷嚷的說話聲把你從無盡的夢中拽了出來。他們（好像有無數(shù)的人，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這兒了）之間在爭吵，聲音直刺房屋的墻壁，粗魯?shù)卦竭^本來想阻止它們的障礙，最后傳到你的耳中來了。也許它們的最終目的就是侵入你的耳膜。要是這樣的話，它們就成功了，非常成功。你聽得很清晰。無序的爭吵漸漸被理順了，變成相對有序的大喊大叫。

“604，604，×××?！?/p>

“303，×××，×××，×××，303?！?/p>

“106，106，×，×，×，106，×，106。”

雖然你不大明白他們叫喊的確切含義，但你已大概地知曉他們在喊房號和人名。你害怕極了，你怕他們發(fā)出“e”的聲音?！癳”即意味著“2”，有了“2”就意味著他們邁進(jìn)了一步，你的房號正是從可怕的尖利的“e”開始的。他們能發(fā)出“e”，也將預(yù)示著他們強(qiáng)大無比的力量，他們能干一切他們想干的事。當(dāng)然，這其間包含著對你的任意處置。

“2——”

天啦，他們真的喊了出來，他們沒有忘記“2”的發(fā)音方法。你幾乎要從單人床上一躍而起，你想奪路而逃。但著似乎又毫無可能，他們一定正站在樓梯口守著呢！說不定，這僅僅是個圈套而已，他們并不知道你的房號，他們只是采取這卑鄙下流的手腕騙你出去。你決心不為所動，紋絲不動地躺在床上來展開這場斗爭。

“2——01，××?！?/p>

他們沒那么容易就會擊中你的。一瞬間，你甚至上漾著某種驕傲，在這幾秒鐘內(nèi)，你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不過，你還是很悲觀，一共就這么點大的地方，一共就這么幾個房號，你的命運(yùn)完全掌握在他們的手中。此時，你都不想再考慮這個問題，它顯得毫無意義。你想舒舒服服地再睡上一會兒，在他們找到你之前。

“203，×××?！痢痢粒?03。203——203——”

“218，×××?！痢痢?，218。218——218——”

到了，到了，這一時刻終于到來了。

也許還有兩秒鐘。

完了，終于可以說劇終了。你等待著，默默地等待著……但是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你沒有聽到叫喊聲，絕對沒有。你推測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們忘記了“9”的發(fā)音方法，因此他們無法尋找到這條最為實用而又最為可靠的通達(dá)之路。他們是失敗者。你也是失敗者。

也許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不過是你那漫長的夢的一個尾巴，一段騷擾你睡不安穩(wěn)的小插曲。

7

睡眠之后，總是醒來，討厭的周而復(fù)始。你伸了伸雙臂，隨手取過了望遠(yuǎn)鏡。當(dāng)你拿好望遠(yuǎn)鏡站在窗口時，你猶豫了，會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呢？你只是想看看昨天晚上的那個孩子，他在干什么？還有柯克，他怎么樣了？你把身子躲在窗簾的后面，只把望遠(yuǎn)鏡露出來，這就足夠了。你移動著望遠(yuǎn)鏡，你搜尋著昨天你觀察過的窗口。是在二樓?？墒牵羞@么多的二樓，而且它們的墻、窗戶都是一樣的，怎么可以找到呢？也許只能等待夜晚降臨，那個孩子再一次坐在燈下，伏在桌子上，看連環(huán)畫。但是，你等不急了。漫長的一個白天，至少要等十個小時，怎么能行呢？你想出一個土辦法，從二樓的窗口一個一個地看起，看看能不能發(fā)現(xiàn)連環(huán)畫。

有無數(shù)的窗戶是打開的，也有無數(shù)的窗戶是緊閉的。在緊閉的窗戶中還分兩類，一類是可以看到室內(nèi)的，它們的窗簾沒有拉上；一類是看不到室內(nèi)的，有厚厚的窗簾遮掩著一切。你緩緩地移動望遠(yuǎn)鏡，在那些無數(shù)的打開的和沒有拉窗簾的窗戶間搜索，就像一個意志堅定的狙擊手在黑夜里用他的紅外定位設(shè)備來搜尋目標(biāo)，奉命俟機(jī)扣動扳機(jī)。

一定是這個房間了。靠近窗口的桌子上放著一本連環(huán)畫。你對好焦距，仔細(xì)地看著這本連環(huán)畫：

TAO WANG ZHE 逃亡者

一個憤怒的青年正用他那正義而不屈的眼神望著讀者，這就是它的封面。他不是陌生人，他是柯克，你認(rèn)出了他，昨天晚上你通過望遠(yuǎn)鏡結(jié)識的那個年輕的外國特工。你已經(jīng)記不清你跟隨他看到什么地方了，后來你放棄了，也許他已經(jīng)讀完了這本連環(huán)畫。

在桌子的邊緣，書包不見了，他一定是上學(xué)去了。你懷疑你昨天是否產(chǎn)生幻覺，因為你昨天看到的書包是很老式的帆布黃書包，上面還印著“為人民服務(wù)”字樣，這樣的書包早就進(jìn)博物館或舊貨市場了。根本就不存在那個書包，它只是你的臆想。你必須等待他放學(xué)回家后才能證實你的疑慮。有一個鏡框引起了你的注意。是一個簡易的木制鏡框，有一只支腿在后面支撐著，這只腿正對著你的視角。它很可能是一個像框，里面應(yīng)該有一張相片，但是你看不到。你作出不同的嘗試，但還是看不到鏡框的任何正面。也許你只有等待，等待有一天，那個小男孩無意中把鏡框掉轉(zhuǎn)一個角度，不需要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掉轉(zhuǎn)，只要七八十度也許就可以了。這樣的機(jī)遇也許不會有。但是不著急，你也許將在這里住得很久呢，那也說不定。

8

你似乎忘記了你來干什么的了。是的，自從你一只腳踏進(jìn)時光旅社的大門時，你幾乎把一切都忘記了，你甚至已經(jīng)忘記你來這兒多久了。當(dāng)然了，這也是你的初衷之一嘛。急什么呀，來日方長啊。不知道還有多少個日日夜夜呢。

你要觀察秦淮河西岸一個房號為504的家庭。這時候，你想起來了。但是，你所住的219房間完全不合適，你無法看清楚比你高出三層樓高的地方。你必須得換房。你把衣物收拾一下，拎起旅行箱到一樓服務(wù)臺。能不能給我換個房間？你一邊把旅行箱重重地放到了服務(wù)臺上一邊對服務(wù)員說。她以不解的表情和語氣說，為什么呀？為什么，219有問題，房門會無緣無故的打開無緣無故的關(guān)上，你看看能不能給我換個519或者619？先生，對不起，沒有519，也沒有619，我們旅社一共就五層，五樓有幾間房是放水箱和雜物的，最邊上的房間就是517了，您要不？好的，我就要這間。

517房間的門是大開著的，你站在門口猶豫著要不要進(jìn)去。你只好喊來服務(wù)員，她拿著雞毛撣子和抹布走進(jìn)房間，動作麻利地進(jìn)行了一次簡單的除塵。你不好再說什么了。

你坐了下來，拿出你帶來的筆記本和水筆。你想寫一點什么東西，隨便是幾個字，隨便是什么東西。你坐在桌子前，陷入了長久的沉思，但筆記本上仍然是無邊的潔白的頁面，如同你的生命一般，沒有什么可以留下的，真正能留下的惟有這片潔白的虛空。但是你的手堅持要寫，因為它看到一支筆和一張紙就像一頭饑餓的獅子看到一只梅花鹿一樣，它有強(qiáng)烈的欲望，實在是無法抵擋的誘惑。你的右手終于拿起那支沉默了數(shù)日的水筆，在筆記本上寫下了三天以來所能寫出的幾個字：

時光旅社 逃亡者

你覺得這個房間有點不對勁，似乎有一種異味，尖銳得刺鼻，但又是陳舊而熟悉的。你站了起來，在房間踱來踱去，用你的敏銳的大鼻子作為探測器去尋找這異味的源頭。你的目光落在旅行箱上，你的鼻子直面著打開的旅行箱。腳臭味和汗腥味交織在一起，其實它們都是來自你身體內(nèi)的味道，是你多年來與外部世界交換的唯一的一種氣味，是粗野的，是直接的，是自由的，即便面對這個強(qiáng)悍無比的世界，它們的表達(dá)還是純粹而真摯的。這種氣味依附在你的襪子和內(nèi)褲上，這種氣味作為一種可愛的關(guān)系被你隨身攜帶，跟隨你走遍你所走過的任何地方，并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慢慢地不為人知地?fù)]發(fā)。

你站立在房間里，望著裝滿衣物的旅行箱，嗅著這來自你自身的物質(zhì)。你站立著，似乎要給從窗口射進(jìn)來的陽光一個機(jī)會，不，也包括給即將到來的一段時光，讓它們盡情地對你的身軀進(jìn)行雕琢。當(dāng)然，它們的雕琢只限于光線的變化帶來的物理性改變，或者叫色彩、明暗等美術(shù)學(xué)上的改變。世界是狹小的，令人窒息的，但只要你想，還是能尋找到大自然的藝術(shù)大師為你做點什么，現(xiàn)在你想了，也這樣做了，因而你看到這種平時你從未曾留意的藝術(shù)大師不遺余力地為你——一個并不比螞蟻重要的小人物——工作。

你彎下了腰，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組成一個血肉的鑷子，鑷起了那發(fā)出異味的襪子和內(nèi)褲。你鑷著它們走到臨近秦淮河的窗口，左手打開了窗戶，這時有一陣風(fēng)迎面吹來，它們的味道又被突然地送到你的鼻孔里，繼而進(jìn)入鼻腔，那些鼻腔內(nèi)黏膜中的嗅覺細(xì)胞就不得不迅速地忙碌起來。你鑷著襪子和內(nèi)褲的右手揮了起來，在半空中還有一個拋灑的動作。襪子和內(nèi)褲飛了起來，它們一旦真正逃離了你的身體，就會飛了，它們像白鴿一樣輕盈地飛翔，在古老的秦淮河的河面上自由地飛翔。

9

如果一只鳥沒有羽毛，那么……

如果一個男人沒有陰莖，那么……

如果一名逃亡者沒有逃亡，那么……

10

在這個薄暮時分，你坐在窗戶口，把望遠(yuǎn)鏡架在窗臺上，你只需低一點頭就可以把雙眼套到望遠(yuǎn)鏡的鏡口上。

你能清晰地看到河對岸的那個小區(qū)大門口的任何動靜。你要找的人必然會從這里經(jīng)過。下班的人越來越多，忙碌了一天的人們又要回到他們的小窩，自由飛翔了一天的人們又要回到了緊閉的牢籠。有一位年輕的女人，你說她是女人，因為不再是少女了，她的打扮給出了她大概的年齡，她應(yīng)該是三十出頭的少婦；你說她是女人，你還對她的另一重身份不在意，她還是個母親，她的自行車后座上有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她有修長的頸部，她穿著風(fēng)衣，她的風(fēng)衣下是一身羊毛連衣裙，她的小腿露在外面。她是一個風(fēng)姿綽約的女人，因而母親這一雖然偉大但卻異常平庸的稱呼用在她身上是多么不恰當(dāng)??！有一個搖著輪椅進(jìn)小區(qū)的瘸子，他的臉龐在夕陽的照射下閃爍著萬丈光芒，你甚至想，這哪里還是一張人臉啊，簡直是一個做成人臉模型的金塊，也許是某種他所信仰的神靈（我主基督、佛主釋迦牟尼、真主安拉或其他的主）在這一刻在他臉上的顯靈。有一群放學(xué)的孩子回家了，他們漸漸走向了大門。有一個孩子頭頂著書包的包帶，你有些激動，因為他頂?shù)氖屈S色帆布包，其他孩子則都是背著書包，而且都是雙肩背包，在那么多孩子中，他顯得卓爾不群。他的書包上印著紅色的毛體“為人民服務(wù)”，這是你早就預(yù)料到的，但是在現(xiàn)在看到后，你仍不禁晃動了一下身體。你有一種說不出的甜蜜和喜歡，你想像著那個頭頂黃色帆布包的小男孩就是你，邁著歡快的步伐跳躍著向家走去。你站了起來，拋卻了望遠(yuǎn)鏡，你站在窗口遠(yuǎn)眺，望著他像一個點一樣在向前移動、閃爍、跳躍，直至消失。為什么？你的歡喜來自何處呢？你不明白，你也不去深究。越來越多的人們涌向大門，他們的衣著不盡相同，有的優(yōu)雅有的惡俗，有的高貴有的樸素；還有越來越多的交通工具魚貫而入，汽車、摩托車、人力自行車、電力自行車、腳踏三輪、柴油正三輪、汽油偏三輪……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你還坐在位于秦淮河?xùn)|岸的時光旅社的517房間的窗戶旁，守在你的望遠(yuǎn)鏡旁。你沒有放棄，還在繼續(xù)著你的工作?？墒?，兩個多小時過去了，你要等的人根本就沒有路過小區(qū)的大門。

你的疑問是：他們一天就沒有出門？他們出去了，現(xiàn)在還沒有返回？他們回來了，只不過不是走小區(qū)大門走的，而是翻越圍墻回家的？

疑問總歸是疑問，不去想它便不再是疑問了。你的鏡頭里走來了一男一女，他們好像有意而謹(jǐn)慎地保持著距離，一個人的距離，男的走得要快一些，但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因為女的有些跟不上，她有點小跑的架勢。他們相當(dāng)年輕，你想，只不過十八九歲的樣子，像大一大二的學(xué)生。男的是平頭，極短的那種，可以看到頭皮。女的是披發(fā)，在校園里極為常見，頗飄逸。他們一轉(zhuǎn)身就走到了一幢樓房的后面了，你看不到他們了，你想如果你的望遠(yuǎn)鏡不光具有紅外功能，還能透視堅硬的墻體，那該多好啊。你決定在晚上尋找他們，他們的世界仍然在你的望遠(yuǎn)鏡之中。

11

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就開始下雪了。你喜歡雪，因此，你就坐在窗口，看著雪花洋洋灑灑地飄落，后來是巨大的雪片，你凝視著它們，看它們輕盈地飛翔，你的內(nèi)心就無比的平靜。只有在下雪的時候，這個世界才變得純粹和豐富起來，更重要的是它顯示了它那偉大的母性。在寒冷的時日里展現(xiàn)的卻是溫暖，這時候的世界就是一個無邊的子宮，而漫天的大雪就像正在涌動的羊水，此刻的你正徜徉在這里。

雪越下越大，河岸和房屋變成了一片白，在外面行走的人們越來越少。在這寂靜的夜，你開始工作了，你又回到了你的崗位上，你又端起了望遠(yuǎn)鏡。你開始大面積地掃視對岸的小區(qū)，你移動身體移動望遠(yuǎn)鏡，一個窗戶一個窗戶地掃視。你要找的是傍晚經(jīng)過小區(qū)大門的一對年輕男女。你現(xiàn)在并不知道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但是你有一種預(yù)感，就像你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種生活，既是平常的關(guān)系，又是特殊的，它并不明確，也不固定。這要等觀察以后再說。有幾個窗戶是打開的，因為孩子們太驚奇了，這樣的大雪是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他們把手伸到窗外等雪落下來，他們把臉?biāo)统鋈?，迎著風(fēng)雪，迎著漫天的塵埃。在一幢有些陳舊的樓房的三樓，你發(fā)現(xiàn)了他們。他們在一起。那個男的和那個女的。這一點也不讓你覺得意外，雖然他們進(jìn)入小區(qū)的時候并不是手拉手或者有什么明顯親昵的表示。他們的窗戶緊閉著，但沒有拉窗簾，她正站在窗口，像那些孩子一樣，正享受著著大雪帶來的樂趣。她伸手，開始在玻璃上慢慢移動，一條曲線，一個圓弧，漸而是半圓，快要成圓的時候，她停頓了一下。她改變了主意，沒有把那個即將成為圓圈的曲線繼續(xù)下去，她縮小了范圍，沿著剛才移動的線頭劃了另外一個圓圈，圓圈越來越小，直到最后，她細(xì)小白嫩的中指停在一個點上，那是她所有圓圈的中心。這似乎是一個面向無限開放的圓圈，在外面的那個線頭可以擴(kuò)展到整塊玻璃，整個窗戶，整個他們所在的房屋的墻面，當(dāng)然還可以是整個小區(qū)，整個城西，整個你所在的城市，甚至是整個長江流域，整個中國，最后是整個地球、太陽系和更大的銀河系。但出發(fā)點就是你正在凝視著的那個點，她的手指頭。

她站立在風(fēng)雪的陰影里。過了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有多長呢，就是打開的窗戶都被關(guān)閉了，打開的燈也幾近熄滅），她回去了，離開了窗口，坐到旁邊的床上開始翻閱一本雜志，是一本時裝方面的雜志。那個男的，他出現(xiàn)了，他已經(jīng)把他的外套脫掉了，他現(xiàn)在穿的是休閑羊毛衫，下面是牛仔褲。在床的對面是一個有一人多高的穿衣鏡。他站在那里。他用他其中的兩根手指理了理他的頭發(fā)，其實他的頭發(fā)相當(dāng)整潔，這動作是漫不經(jīng)心的，是無數(shù)個寂靜夜晚中最平常最無聊的一個動作。他站在鏡子前，沉默著，他沒有動彈，也沒有回頭看她或者跟她說話。他望著鏡子的深處，他看到是他自己。他舉起雙手，像一副投降的架勢。你望著他，不明白他到底要干什么。他把羊毛衫給脫了，隨手扔到了床上。他又舉起雙手，他把里面的內(nèi)衣脫了。他停滯了，雙眼直盯著鏡子，平靜地朝鏡子的深處眺望，他似乎要看清他自己的內(nèi)臟，甚至是心臟的跳動。這時候，在望遠(yuǎn)鏡的視野里出現(xiàn)了一縷搖晃著緩緩升起的煙柱，那是從床上升起的。是她，她正在抽煙。他站著，在穿衣鏡前，你可以看到兩個一模一樣的他。他沒有停止，繼而把牛仔褲脫了。只剩下一個白色三角褲衩。他的身體單薄，消瘦而白皙。他為什么沒有關(guān)上窗戶？你不知道。他還在脫，他把最后的遮擋也除去了。他光著身子，站在穿衣鏡前。你看到他稀疏的陰毛，陰莖是勃起的。他向前走了一步，兩個龜頭交匯到鏡子的一點上。這時，她出現(xiàn)在鏡子前，在他的身后。她雙手勾了過去，抱著他的前胸。她的右手開始移動，輕輕地在他的皮膚上滑動，最后觸及到他陰部的時候停了下來，她的手指展開作梳子狀，開始給他梳理陰毛。這時候，燈滅了。你也把雙眼從望遠(yuǎn)鏡前移開，并用手揉了揉。

12

有一些詞句在恍惚間會在你的背后回響，它們意義明晰而曖昧，是某種意欲表達(dá)的結(jié)果。

“我不想要孩子……”

“我要離開家……”

“如果我還能選擇生活的話，我將……”

“我的世界在我現(xiàn)在的世界之外……”

你想：這些詞句到底描述了“我”怎樣的姿態(tài)呢，它們要“我”怎么樣呢，那些“我”要作何狀呢？纏繞你的是“我”，他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各種各樣的存在形態(tài)纏繞著你?！拔摇睙o處不在，無時不有?！拔摇笔悄敲磳嵲?，他觸手可及，你一伸手就能摸到“我”的臉和“我”臉上的荒蕪的胡須?！拔摇笔翘搨蔚?，是假的，是無，是不存在的，或者是神秘存在的，你怎么可能把握住“我”呢？你沒有看到“我”，即使你看到了，你也不知道下一秒鐘的“我”將干什么或怎么樣。對于你來說，“我”是最大的難題，并且這一難題毫無解決的可能，它的出現(xiàn)不是為了被解決，而僅僅是煩人，“我”給你帶來的是無休止的煩惱。

你對“我”的追問必須停止了，因為你累了，你要歇一歇?？墒悄阌X得有什么事在等著你做。也許重要，也許無足輕重，僅是一種潛在的感覺。他面對鏡子裸露他的身體，這打動了你。你也想從鏡子里看看“我”到底是什么樣子的，“我”的身體還有什么秘密嗎？你動作迅速，沒有磨蹭，沒有停頓，在兩秒鐘的時間讓你的身體恢復(fù)到它本來擁有的狀態(tài)，也就是說你脫光了你的衣服。你站在鏡子前，默默地注視著鏡子中的你。你首先打量的也是人們禁忌的地帶，人們總是遮遮掩掩，其實按照和尚的說法，不管什么樣的也都是臭皮囊嘛，不過是遲早要消亡的外部之物。你的陰毛相當(dāng)茂密，黑黑的，像熱帶雨林一樣，野性，神秘，趨向無限，并擁有巨大的生命力。你的手指作梳子狀理幾下。在這茂密的熱帶雨林深處是一個布滿皺褶的巨型球體，它便是陰囊了，在這里秘密地孕育了這個星球上人類生命的最初形式。它是一個工廠，但似乎從不被人重視。被人們抬上天的是陰莖，俗稱雞巴，它是這里的國王，甚至是一個人一生的主宰，不，擴(kuò)大一點范圍來說，它是全人類男人和女人共同擁戴的國王。你通過鏡子，看著這個一向傲慢的君王，它顯得無精打采，耷拉著軀體，像一條快干死的泥鰍。你不碰它，你已經(jīng)厭倦了這個既稱為天使又稱為魔鬼的家伙。你稍稍地側(cè)了一下身體，這樣，在鏡子里，你就會看到你的半個屁股，松松跨跨的，是贅肉繁衍生息的家園。你并不討厭它，雖然它的形象曾經(jīng)讓你在一些女人面前出丑。“你的屁股好大”“你的屁股是最為丑陋的”，她們關(guān)心它是虛情假意的，她們的嘲諷是毫無力量的。你的左膝蓋上有一個月牙狀的刀疤，你伸手觸摸了它，也許是在四歲（要不然就是五歲）的時候，它像商標(biāo)一樣貼在你的膝蓋上，到現(xiàn)在一刻也沒有離開你。它對你忠誠，絕對的忠誠，你成長，它亦成長，你衰老，它也衰老。向上看，你的目光落在了你的兩個像綠豆一樣小的奶子上，它們無論如何不可跟女人的乳房同日而語的，只能稱為奶子，小不點。也有一些人為的改變，泰國的人妖，你是知道的，你在泰國時摸過他們（其實同時是她們）的乳房，你無法想像它們曾經(jīng)是像你的小奶子一樣，由于雌性激素的作用而使平原上隆起了高山，他們（她們）的小豆豆不在了，他們（她們）自身變得復(fù)雜起來，他們（她們）站在鏡子前也無法看清他們（她們）自己。再向上，是你的頭顱，是你濃密的黑發(fā)。但是，在一瞬間，他的目光凝滯了，因為你看不到你的面孔。臉部是蒼白的一片，什么也沒有，沒有眼睛，沒有眉毛，沒有鼻子，沒有嘴巴，沒有胡須，沒有下巴，沒有耳朵，是的，什么也沒有。你定睛，向鏡子的深處凝望，仍然如此。在這鏡子的深處藏著另一個你，或者是一個陌生的“我”，你希望進(jìn)入他，與他擁抱，與他交合，與他交談，與他融合成一體。你向前走，把身體完全貼在了鏡子上，那冷冰冰的玻璃上。你用力，把頭往鏡子里伸，依著鏡子蹴一下肩，你試圖讓你裸露的身體進(jìn)入鏡子里，但你遇到的是無情的碰撞，是冷冷的拒絕。一個人站在鏡子前，面對他另一個自己時，他就會懷疑，會沉默，會無助，會一反常態(tài)，會像蒼蠅一樣到處亂撞，甚至?xí)d狂，會癡迷，會譫妄，會視覺模糊，會聽覺混亂……你也不例外，在這個大雪漫天飛舞的夜晚，面對鏡子，面對鏡子中的你，你深深地陷入其中……

13

那一個504房間，你能清楚地看到。在望遠(yuǎn)鏡里，一臺木制電腦桌的色彩仍然（為什么是“仍然”呢）是原色，是木紋的本色，電腦的顯示器靜靜地蹲在桌子上，顯示器比較大，是十七寸的。在電腦桌前依舊是那張轉(zhuǎn)椅。左面的一面墻是從上到下的書柜，書柜裝滿了書。書房里沒有人。一整天也沒有人。主人一定上班去了，也許到晚間會有人。

在傍晚的時候，你把望遠(yuǎn)鏡對準(zhǔn)了小區(qū)的大門。你在尋找一個人。你還必須看一看手表，這樣的觀察才有意義。下午五點，你開始把雙眼堵到望遠(yuǎn)鏡的鏡口上。在下午五點十七分的時候，你看到那個小男孩頭頂著黃色帆布書包從大門走過。五點四十八分的時候，你看到那一對青年男女手牽手走了過去。在六點零二分的時候，你的目標(biāo)出現(xiàn)了。她匆匆忙忙地走向小區(qū)的大門。你想看清楚她，她的面容是否發(fā)生變化，她的身高是否有改變，她的身材是臃腫一些還是苗條一些，她的表情，你最為關(guān)注的，是幸福，是甜蜜，還是無所謂，或者純粹的漠然。她穿著白色的高跟皮鞋，走起路來還是那樣不緊不慢，還是那樣有韻律。你想看清她的臉，她白皙的脖頸。但是你無法看清。你動作麻利地調(diào)節(jié)著望遠(yuǎn)鏡的焦距，但不管怎么調(diào)，仍然是老樣子，她在你的鏡頭里模模糊糊地晃動。唯一令你欣慰的是，你仍能感覺到她優(yōu)雅的步伐，甚至她身上散發(fā)出的溫暖。

很快，她進(jìn)了家門。你再次調(diào)節(jié)了望遠(yuǎn)鏡。這次的效果比較好，完全看清楚了。她正把她的風(fēng)衣脫下，就在脫風(fēng)衣的過程中，她走向了電話機(jī)。一定是來電話，她拿起聽筒，嘴唇開始緩慢地上下翕動，她在點頭，是“嗚”“哦”“啊”“嗯”“是”，是答應(yīng)。她的嘴唇忽然張大了，她大笑了起來，你能聽到她從未有過的爽朗的笑聲，你覺得像在看一部幽默片，大笑讓你覺得有點毛骨悚然。

七點一刻的時候，進(jìn)來了一個男人。他所穿的衣服全都是你曾經(jīng)穿過的，灰色的圓領(lǐng)羊毛衫、土黃色的夾克外套、燈心絨休閑褲、萬里牌黑色一腳登皮鞋，你不禁一陣心痛。在你出走之后，在離開504之后，你的位置騰出來了，但眨眼功夫又被填上了。就像你把一粒小石子扔到平靜的水面上一樣，起初在石子落下的那個點上，水暫時地讓開了，留下了一個凹陷，但在你的眼皮再次眨動時，它已經(jīng)恢復(fù)如初了，誰都看不出在水面上曾經(jīng)讓出一個位置出來。

你早就告戒你自己，不要動怒，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你要把你當(dāng)成一個已經(jīng)神秘蒸發(fā)的人來看，你已經(jīng)脫離了那兒，就應(yīng)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們和世界在旋轉(zhuǎn)，而你選擇的是靜止，是冷眼相看。你繼續(xù)看看這個穿著你衣服的男人還將干些什么，你看看她將要干些什么。她進(jìn)入廚房，開始做飯，在灶臺、冰箱、洗菜池、砧板之間來回活動。而他不見了，消失在你的視線之外，他也許進(jìn)到里面的房間看電視去了。

后來，他們倆人坐在客廳開始吃晚飯。他埋著頭，像一頭正在耕地的老牛不聲不響地夾菜、刨飯，是一臺無聲的吃飯機(jī)器。而她，時而揚(yáng)起頭，時而在說一些什么。你看著他們吃完了碗里的最后一個米粒，喝完碗里的最后一滴菜湯。

他走進(jìn)了書房，坐在電腦前，默默地坐著，目光似已凝滯，沒有敲打鍵盤，沒有拖動鼠標(biāo)，沒有看書，也沒有拿起筆。他只是靜靜地坐著，跟你一樣。她把碗、盤子、筷子拿到廚房的洗菜池里，放了一些水，就走了，到里面的房間去了。

他是正對你的。你想看清楚他到底長著一副什么樣的尊容。你慢騰騰地微調(diào)著望遠(yuǎn)鏡的焦距，好了，你能看到他的一縷頭發(fā)斜掛在額頭的部位上。于是，你朝他的額頭看去。但是，你沒有看到他的額頭。你看他的眼睛和眉毛，什么也沒有。再向下，是鼻子，你還是沒有看到。嘴唇和下巴呢，根本不存在。你還要看看他有沒有耳朵，但結(jié)果還是那樣。這是一張空空如也的臉，是一張面孔消失的臉。如同你在照鏡子遇到的情形。你通過望遠(yuǎn)鏡，看到七百五十米之外的一個男人，他與你有著一樣的身材，穿著你的衣服你的皮鞋，脖頸上端坐著一尊空洞的頭顱。你位于五樓，你坐在椅子上，他也位于五樓，他也坐在椅子上。透過鏡筒，你細(xì)細(xì)地端視著那個在河對岸的面孔，其實你端視的是蒼白，是虛無，是你必須面對的黑洞，是你永遠(yuǎn)不知的神秘世界。

你要睡了，但他開始移動鼠標(biāo)，開始敲打鍵盤。他一定在寫作，在這樣寒冷的深夜，每一個活動著的人不是在寫作就是在做愛。你坐到桌子邊，拿起筆，但不知道要寫什么，很久以后，筆記本上還是有了幾個字：

面孔

雪

血

河水

14

世界的入口在你行走的每一寸土地上。季節(jié)入口的鑰匙總被風(fēng)雨雪雷電這些王八蛋攥在手上。女人的入口藏在雜草叢生的深處。新生命的入口總是在第二天。

第二天，確切地說是第二天的凌晨，你被凍醒了，凌晨是最冷的時刻，而房間里沒有空調(diào)，旅社的被子也太單薄。本來你還想再睡一會兒，既然已經(jīng)醒了，不如索性起來。這時還沒有完全天亮，輕微的霧正在空中飄蕩，這個世界在半睡半醒之間，但馬路上已經(jīng)有許多汽車在行進(jìn)、自行車的車輪在轉(zhuǎn)動、人們的雙腿在作交叉運(yùn)動。你毫不猶豫地拿起望遠(yuǎn)鏡，對準(zhǔn)了504，你還想對那個男人了解更多，你還想知道她是否一如從前。書房里沒有人，客廳、廚房也沒有人，也許他們還沒起來，也許他們已經(jīng)出門。書房的電腦桌上有一疊打印稿，右邊（對于你來說，對于他則是左邊）是一張紙，16開的，在白紙的正中間豎排著三個一號的黑體字：

身

份

證

左邊是厚厚的一疊，約有四五十張紙。你揉了揉雙眼，對好焦距，準(zhǔn)備好好看看他到底寫的是什么。你看到了，是四號字打印的，文字是這樣的：

身份證，那個站在服務(wù)臺的小姐對你說。那是在你一跨進(jìn)那家旅社以后，甚至你還沒有走到前臺（就是服務(wù)臺）。該旅社位于六朝古都南京城的西部，秦淮河的東岸。你帶我去看一下房間，你打量著你面前的服務(wù)小姐說，不知衛(wèi)生怎么樣。

再平常不過的開頭，一種敘述文體。

走，去看看吧。她拿起一串鑰匙，“嘩啦嘩啦”的金屬撞擊聲隨即在空曠的大廳蕩漾開了。她走在前面。她用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南京方言說，沒得關(guān)系，絕對放心，洗澡的熱水二十四小時供應(yīng)，喝的開水隨叫隨到，被子床單一天換一次。你走在她的身后，踏上樓梯，向二樓走去。樓梯上鋪著地毯，灰灰的，一定是年代久了，是破舊的標(biāo)志；它還是黑黑的，看起來挺骯臟的。總之，無法斷定這塊地毯原來是橙黃還是草綠，也無法斷定它是否比你的年齡還大。你們，你和服務(wù)員小姐，走在地毯上，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只有鑰匙的撞擊聲。隨著臺階的一級級升高，你不由自主地看到她的身材，當(dāng)然是她的背影啦，繼而你仔細(xì)地進(jìn)行觀察，她屁股扭動的姿態(tài)、她的發(fā)澤、她的脖子，因為是夏天，她還穿著裙子，因而你的眼睛又多了一項任務(wù)——掃描（像掃描儀和復(fù)印機(jī)的光束伴隨著“吱”的一聲從一個方向到另一個方向）她的小腿。

裙子扭動的屁股小腿當(dāng)然還會有巨峰庸俗的描寫即將開始。故事將從這里開始。一個爛俗的小說，肯定會涉及刻骨的性描寫。

這些成果是什么呢？一項一項地說。她屁股扭動的幅度不大，頗有款款之感，越是如此，你越覺得她白嫩的屁股在厚厚黑色絲織物內(nèi)呼之欲出，這大概就是欲蓋彌彰的道理吧。不光如此，你還能清晰地看到她內(nèi)褲的輪廓，倒三角的兩條邊像篆刻的陽文凸現(xiàn)出來。她的頭發(fā)很短，短到從后腦勺無法判斷她是男是女，她剃的是平頭，據(jù)說當(dāng)夏極為流行的發(fā)型，并且是與世界潮流同步。她的脖子相當(dāng)醒目，細(xì)長，白皙，無肉色，只能用這三個貧乏的描述性詞匯，這里不存在類比，不存在聯(lián)想，因為你不想多看，不想深入地觀察這塊不毛之地。你有一種愿望，如果你手上有一支畫筆，你會把她的背影用極其夸張和變形的手法呈現(xiàn)在白紙上，與畢加索和達(dá)利的作品將有一比?？墒牵悴皇钱嫾?，你拿不起畫筆。僅僅是一閃而過的妄念。

果不其然，他的文字開始挑逗閱讀者?！澳恪毕肴敕欠?，為下文埋下顛鸞倒鳳的炸彈。這個服務(wù)員會干什么勾當(dāng)呢？“你”會干什么勾當(dāng)呢？他們上床是遲早的事。

你讀著，仔細(xì)地讀著，有時候也停下來，想一想。似曾相識。你似乎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但是你又不確定在何時何地有這樣的經(jīng)歷。也許這就是恍若隔世的感覺，你現(xiàn)在感覺似曾相識，就說明你的前世確實做過經(jīng)歷過。那么，你前世的前世干了些什么呢？你前世的前世的前世呢？再者，前世的前世的前世的前世？好像已經(jīng)到了大清朝了，你還是讀書人，是一介書生，你是秦淮河兩岸風(fēng)月場上的常客，一個嫖客住旅社盯著小姐不放那也是常事。還真煞有介事，像那么回事。當(dāng)然，這是虛假的，是無聊的假說。你是不會信服這樣的解釋的。你是一個無神論者，無信仰者，無政府主義者，同時還是宿命論者，素食主義者，神秘主義者。一種無所謂的矛盾存在于你的身上，但你堅決否認(rèn)你有任何后現(xiàn)代主義的傾向。在你的身上可以找到各種各樣的生理和文化因素，但其中沒有一種具備明顯的傾向。因而，即便你細(xì)細(xì)地讀著這段文字，還是弄不明白它跟你有何種關(guān)聯(lián)，甚者，你不能判斷是否有關(guān)聯(lián)，有還是沒有，你深究，也不清楚。

15

當(dāng)霧徹底散去時，生活在小區(qū)里的人只剩下老弱病殘了，其他人不是上班就是上學(xué)去了。陽光灑滿了秦淮河，搖晃的水波把反射的太陽光線射到你的瞳孔上，但并不刺眼。真正具有人性的陽光只有這冬天的陽光，你喜歡這樣的陽光。你正站在窗戶前，雙手手掌撐開按在窗臺上。你愜意極了，用肉眼眺望河西的這片土地，這片土地上寬闊的馬路和撥地而起的高樓。

504房間呢？你還想看看書房里是否有散落的文稿，或者隨手寫的紙片或留言條，你想通過只言片語的文字了解504的狀況，了解他，進(jìn)而了解她。雖然你對眼睛套在望遠(yuǎn)鏡上早已不耐煩了，但它仍然是唯一可依賴的工具。

你眼角一瞟，發(fā)現(xiàn)書房的墻左面是一幅畫，因為角度上不是正對著的，你看不清是什么，但沒有什么鮮亮的色彩，很可能是一張中國畫，也有可能是字畫。你覺得有必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于是你調(diào)節(jié)了望遠(yuǎn)鏡的對準(zhǔn)角度，調(diào)節(jié)了焦距?；旧夏軌蚩吹侥鞘鞘裁戳耍?/p>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禊事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

是褚遂良摹王羲之《蘭亭序》的復(fù)制品。你曾經(jīng)臨摹過。

臨近窗口放置著一張?zhí)梢?，有人躺在上面。你看著他，你陷入的是一種深深的凝視。他像一位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像剛從墳?zāi)估锱莱鰜淼母煽菔w。他穿的是灰色底子上有白色條子的睡衣，這衣服似乎來自病房或瘋?cè)嗽海能|體在這睡衣里沒有支撐起那些為他準(zhǔn)備的布料，大面積的布料折疊著耷拉著懸掛著。你要看清他的臉，可是你看不清。他的頭就在那兒，他稀疏的頭發(fā)也在那兒。但是，就沒有面孔。他的頭輕輕地在轉(zhuǎn)動，從右邊轉(zhuǎn)到左邊，又從左邊轉(zhuǎn)到右邊，頭還向后移動，他正面對著天花板。他一定是在尋找他的面孔。

你不禁為他著急起來。你輕手輕腳地走進(jìn)了504房間，你走進(jìn)了他的書房。他一定是睡著了，沉沉的睡在躺椅上。他需要他的面孔，只有重新找到它，他才能醒來。正對著門的一面墻是一面書墻，是從地到頂?shù)拈_放式書架，而且書架上排滿了書籍。你走到書架前開始翻起來，你取下一本書，右手拿著書脊，左手的四指置于封底，大拇指給側(cè)面的書頁一個力，書頁依靠它們自身的柔韌性和彈性“嘩啦嘩啦”向前跑去。只需要兩秒鐘就可以翻完一本書。于是你一次從書架上搬下來二十本，隨后一本本地迅速翻過。搬下來，翻閱，搬上去。這樣的工作，你不停地重復(fù)。翻完了所有的書，你也沒有發(fā)現(xiàn)你要找的東西。你把目光轉(zhuǎn)向了靠近窗口的書桌上，其實這同時是電腦桌。有一些打印的文稿堆積在電腦旁，你看到了那張用黑體字打印著“身份證”三字的白紙。你曾經(jīng)在望遠(yuǎn)鏡里看到其中的第一頁。你迅速地拿起它，一頁一頁地翻過，但是這里還是沒有你要找的東西。在這疊打印稿的下面，你發(fā)現(xiàn)了那本連環(huán)畫。那個孩子呢？又去上學(xué)了？假如他這時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的話，你將如何辦呢？你不希望在這個房間看到他，因為你不知道你能對他說些什么，解釋些什么。你說你只是無意中到這兒來的，是無意中翻了你的連環(huán)畫。而他則會說，你不過是個小偷，一個擅自闖入者，他不歡迎你的到來。你必須停下尋找的工作，停下任何可能生成的雜念，趕緊看看這連環(huán)畫。他隨時都可能回來。你不能猶豫了。你一屁股坐到了木地板上，后背靠在墻上，一頁一頁地閱讀了起來。最后是一個好的結(jié)局，柯克結(jié)束了逃亡者的生涯，又成為一個正直自由的人。你翻了封底，你能看到它的版權(quán)信息：

開本：787×1092毫米 1/64 印張：1.25 1982年7月第一版 1982年7月第一次印刷

統(tǒng)一書號：8087·156定價：0.12元

謝天謝地，他并沒有在這時出現(xiàn)。你是有責(zé)任心的人，你還得繼續(xù)為那個躺在你身邊的人尋找面孔。

16

你不知不覺地走到了一面鏡子面前，起初進(jìn)來的時候，你好像并沒有發(fā)現(xiàn)它。這是一面穿衣鏡，當(dāng)你明白這一點時，你明白幾天前你就見過這面鏡子了。你想起了那一對年輕的男女，在風(fēng)雪之夜，在這面穿衣鏡前。你站在鏡子前，發(fā)現(xiàn)了鏡中的你。全身上下包裹整齊，但還是沒有面孔。你靜靜地站立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鏡子似乎并不是平面，而像一個深陷進(jìn)去的山洞，一個蒼白虛無的深淵。它幽幽地通向遠(yuǎn)方，通向宇宙的深處。你就這樣望著它，失語般地望著。有一張臉正從鏡子的深處緩緩走向你。漸漸地，你看清了，那是你的臉，是你一成不變的面容。數(shù)年來，還是一樣的模糊，一樣的猶豫不決。你的鼻子像一座山峰，高大而險峻，鼻梁則是山脈，你的中學(xué)同學(xué)老是對你的鼻子念念不忘，以此為特征給起一個綽號——圣西門，那個著名的空想社會主義者，那個鼻子突出的法國人。你的眼睛還如鷹隼般的犀利，看著某一事物，就像一把利劍要深深地刺進(jìn)去，但是有些渾濁，那必定是你對待世界的方式改變了，變得溫和了，你不再需要清澈的眼神。你胡子垃碴的樣子還是第一次，你一直是一個遵守公共秩序的人，按常規(guī)辦的事你會一絲不茍地去辦的，但是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完全不是那一個你了，或者說，那個先前的你被趕跑了，在你現(xiàn)在的軀體上成長起另一個你一直希望成為的樣子，一個早已存在但等待了許久的你。

你凝視著鏡子。這時從這遠(yuǎn)離鏡面的深遠(yuǎn)處升起了一個形象，一個人越來越大，他從遙遠(yuǎn)的鏡子深處走到了鏡面前。是那個年輕人，那個脫光了衣服照鏡子的年輕人，他并不是裸體，他著裝整潔。你注視的是他的面孔。他的鼻子也很大，眼睛是單鳳眼，目光犀利，有一對大耳朵，特別是耳垂，如佛祖的一般。雖然他的臉龐沒有垃碴的胡須，你還能感覺到他與你長著相似的面孔。你閉上眼，為沉思留下一個應(yīng)有的空間。你感覺到他在呼吸，他的心臟在跳動，而且韻律都與你的相同。當(dāng)你再次睜開雙眼，他已經(jīng)不見了。鏡子上還是你的面容。你凝視著。從鏡子深處又走出來一個人，一個小朋友，不須辨認(rèn)，就是那個看連環(huán)畫的小朋友。他是來訓(xùn)斥你的嗎？因為你偷看了他的連環(huán)畫。他睜大雙眼，眼睛里迸發(fā)出一股靈氣，那股靈氣穿越了鏡面，朝你散發(fā)過來。他滑稽地眨了一下眼，繼而是詭秘的一笑。你不明白，這是為什么？他在嘲笑你，對你透來不屑的目光。他畢竟是孩子，你不想他是惡意的。但你又不能釋懷，似乎他的嘲笑是對的，你有些楚痛，感覺到你隱秘的臉皮被活生生的揭開。你不能再看他了，你不再凝視鏡子。

你需要繼續(xù)尋找。但是，你的目光還是不經(jīng)意地看到又有一個形象從鏡子深處升起，變得高大，變得清晰。他瘦骨嶙峋，穿著帶條子的睡衣，他不是別人，正是睡在身后的那個老人。鏡子里的他有著清晰的面孔，你大喜過望。他的臉頰消瘦，毫無血色，看不到圓潤和新鮮的地方。顴骨突出，雙眼下陷。但他的表情似乎非常平靜，一種前所未有的坦然掛在他臉上。或者說，他毫無表情，他的面孔只是一灣沉默的死水。沒有喜悅，沒有哀愁。無所希冀，無所等待。只是他高聳的鼻子叫你不安。即便僅僅是一層衰老的皮包著那個鼻架，你還能隱隱地感覺到它就是你現(xiàn)在的鼻子。你和他的，只能是一個鼻子，而絕不可能是兩個。

你找到了你一直尋找的東西。你轉(zhuǎn)過身，要對那個躺在躺椅上的老人說，你幫他找到了他的面孔。但當(dāng)你面向躺椅的時候，你才發(fā)現(xiàn)躺椅上空蕩蕩的，根本就沒有什么老人。他在你搜尋的時候，起身出去了嗎？你在房間里找了一圈，但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蹤跡。他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也許他壓根就不存在。這時，你又轉(zhuǎn)身，面對鏡子，可這里什么也沒有，沒有你的面孔，也沒有你的身軀。這里沒有通過反光而成像的鏡子。鏡子也從來沒有存在過，這里只是一堵墻，一堵灰白的墻。

17

當(dāng)你再次走到望遠(yuǎn)鏡前，你才發(fā)現(xiàn)你似乎去了河西一趟，你清楚地記得在504房間里發(fā)生了些什么。你確信這不是夢。你這才發(fā)現(xiàn)你形同鬼魅。你無法確定你是何種性質(zhì)的人，或者非人。你站到鏡子前，看著你的臉，這看起來非常真實，可以看到這是一個血肉之軀。你伸手一摸，就能感覺到熱的血在臉皮下面的血管里流動。懷疑和照鏡子能帶給你什么呢？什么也不能，不能確定的事物仍然不能確定，你仍然是你，也就是說，對你自己來說，“我”仍然是“我”，至多是改變了的“我”?！拔摇笔鞘裁矗俊拔摇睂⒁墒裁?？你仍然一無所知。

你翻起你的旅行箱。看看有些什么，是該補(bǔ)給和更換一些物品的時候了。兩雙臭襪子，一個換下來的褲衩，一件羊毛衫，一條換下來的褲子，還有一本書。你抱著它們走到窗口，拉開窗戶，把它們?nèi)舆M(jìn)了秦淮河。你還準(zhǔn)備把那本書也扔掉嗎？是的，你根本不看它一眼，也丟掉了。桌子上還有一本筆記本，它是打開的，上面有幾個歪歪斜斜的字，是兒童體：

你 你們 我 我們 他 他們

你把本子也扔了，但你能看到它在空中晃晃悠悠跌向秦淮河，最后你聽到微弱的落水聲，它就像一個無辜的孩子掉進(jìn)深水里一樣，是無助的掙扎聲，是無奈的呻吟。那種聲音是那么真切，但落在你內(nèi)心，久久不能散去。沒有本子，筆有什么用呢？接著是那支筆了，在你的筆記本留下無數(shù)痕跡的筆。你站在離窗口有一段距離的地方。你不想看它在空中翻滾的樣子，你不想聽到它栽進(jìn)河里的一剎那間產(chǎn)生讓你揪心的聲音。當(dāng)你把筆拋向窗口的時候，你像打冷丁似朝后退了幾步。在旅行箱的邊角里，你拿起了菲利浦電動剃須刀。是你曾經(jīng)心愛的嗎？你仔細(xì)的打量著它，它是黑色的，但手握的柄有一些亮亮的，那是你和它親密接觸的見證。你不去想它，你不會像留戀“吉列”剃須刀那樣對它依依不舍。沒有什么，“啪”的一聲就解決問題了。能扔掉的全扔掉。還有什么？你看一看，翻一翻，還有什么東西沒有丟掉嗎？牙刷，丟了。牙膏，丟了。毛巾，丟了。香皂，丟了。旅行箱，丟了。還有嗎？你望著這個空蕩蕩的房間，哦，你的手上還拿著望遠(yuǎn)鏡。你像剛才扔許多東西一樣，先走到窗口，把它拋向窗外，最后你會聽到撞擊水面的沙啞的聲響。

你站在那里，開始翻自己兜里的東西。有擦鼻涕的紙頭，你扔了。有尋呼機(jī)，你扔了。有電話卡，你扔了。最后攥在你手上的一疊人民幣和一張身份證。中國人民銀行壹佰圓RFI6364535毛澤東1893-1976中華人民共和國居民身份證姓名性別出生住址有效期限10年編號×××××××××××××××。

你不想繼續(xù)在此淹留，你的時日到了，雖然你不知道什么時日?？傊阍撟吡?，你要離開這個旅社。

第二部 我

1

我。

我。

我。

當(dāng)你讀到這個圓形的方塊字時，你感受到的是什么？它意指是什么呢？它指向你自身，有一張網(wǎng)正罩在你有形或無形的軀體上，或者是空氣形成的氣流柱把你困住了。你呢，當(dāng)然啦，換作“我”也許更恰當(dāng)。我這時竭盡全力向外沖去，決心要擺脫套在身上的枷鎖。我不再想“我”到底是什么了，我不再認(rèn)為我的軀體四周有什么東西束縛著我了。我飄起來了。我飄走了。

當(dāng)我飄到一個巨大的湖面上時，我看到波光粼粼的湖水在陽光的照耀下在閃爍，湖邊的水面上還倒影著許多高大的樹木。我喜歡這里。于是我就停了下來，試著站在水面上，隨著水波的上下?lián)u晃，我的身體也搖晃起來。我喜歡這樣的感覺。有一陣風(fēng)迎著我吹來，我并不牢牢地固定在水面上，因而我被風(fēng)吹了起來，飄離了湖面，隨后又落下。風(fēng)不時地朝我吹來，我不停地被輕輕地拋起，又遽然落下。我的面前有一只小船，是腳踏雙人船，上面坐著一男一女。他們摟抱在一起。他們這樣做也許是有意思的，也許很好玩。但是我沒有伴侶，沒有辦法尋找到我的同類。湖面上會有魚躍出水面，在那一瞬間，我倒可以摟抱著它，像他們一樣，但是我明白魚不會摟抱著我的。天空中有小鳥急速飛過，我可以迎著它，不顧一切地?fù)е?，但是我不希望因為我摟著它就讓它掉落在湖里，也許它會淹死的。我飄到湖邊的樹上，我摟到了一根顫顫悠悠的枝頭，我摟抱著它，它也摟抱著我。是的，確實有點意思。在高處，我能更清晰地看到在那只小船上的兩個人，他們的頭靠在一起，兩個人身上的四片嘴唇靠在了一起，有兩片是鮮紅的，還有兩片則相對蒼白。在湖邊，有許多孩子在玩耍，那是一個兒童樂園，他們在蹦床上穿越氣墊迷宮，他們沖殺，奔跑，跌倒，站起來又重復(fù)如此。有一個孩子，他站在樂園的門口，他雙手吊在金屬柵欄上，呆呆地看著里面的孩子在瘋狂地玩耍。他時而回頭望望，似乎在等什么人。但直到里面的孩子全出來了，看門人鎖上了入口的門，他還站在那里，也許他并沒有等什么人。

我飄過了湖面，到達(dá)了一個人來人往的地方。這是火車站。許多人進(jìn)去了，又有許多不同的人從另外的門出來了。一位老人猶豫著走進(jìn)了售票大廳，人們排著長長的隊伍在買票，他行動遲緩，但也站在了隊伍中。他終于買到了一張票，隨后他就攥著手中的票到候車大廳，又排隊，然后通過過道。我一直跟在他身邊，在他身后、身前，左邊、右邊，上面、下面。到站臺后，一列火車早就停在那里。他通過了列車員的檢票順利地坐到了一個靠近窗口的座位上，我也上去了，在他身邊。火車一聲長鳴，就“噗噗”地發(fā)動了，它緩緩地駛離了車站。這時，我又不干了。我不知道為什么。我不想呆在這里，于是從窗口又飄了下來。我隱約地覺得我來到這個城市似乎攜帶著某種使命，但現(xiàn)在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也許僅僅是飄蕩。

2

“我告訴你……”

“我那天……”

“我小時候總是……”

“當(dāng)我第一次看到你時……”

“我想……”

“其實我，我是……”

“我明天要去……”

“我控制不住我的……”

……

人們交談，寫信，寫書，在網(wǎng)上聊天，總是不停地重復(fù)著一個字——我。我在紙上看到它是什么樣子的，它是方塊字中的另類，其實它是想成為圓形字，從一個中心出發(fā)，有那么多的觸角向外伸去，并努力地保持著平衡和節(jié)制。我覺得它的形象并沒有什么意思。我倒在電視上、收音機(jī)里和人們直接的口中，聽到它的聲音。人們把嘴攏圓，突出，就會有一個優(yōu)雅的聲音從那里飄出來，它輕盈而富有彈性，在空氣中飄蕩。多有意思啊！它變成美妙的音階——WO。我欣賞這樣的聲音。于是我決定，摒棄方塊字的“我”，我只叫“我”是“WO”。

WO總是東張西望，希望經(jīng)過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東西，包括各式各樣的人、動物、植物，還有那些暫時并不擁有生命意識的物體。WO的好奇心太強(qiáng)啦！

WO現(xiàn)在在大街上，在這座城市的一個商業(yè)廣場上。有各式各樣的聲響環(huán)繞在WO身旁，汽車馬達(dá)沉沉的轟轟聲，一個小女孩甜甜的說話聲，兩個肩并肩走路的人私語……灑水車的喇叭響著單調(diào)的樂曲，一個保險推銷員說“大媽您必須參加保險否則您”……一只哈巴狗“汪汪”地叫著，嘎然而止的尖銳剎車聲……商場的音響突然響起來，先是《婚禮進(jìn)行曲》，接著是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一個主持人發(fā)嗲的聲音從揚(yáng)聲器里傳出來：

“下面進(jìn)行今天的抽獎活動……”

WO轉(zhuǎn)到商場的大廳里，在一個花團(tuán)錦簇的臨時舞臺上發(fā)現(xiàn)那個主持人，他長著一張兔臉，不過這兔臉的表情還異常豐富，他咧開嘴的時候，他的兔牙丑陋地暴露在外面，引得人們哄堂大笑。在大廳的一個角落里，有一盆花孤零零地蹲在那里，是盆金黃色的菊花，WO看到了，于是就過去了。

“你到我面前想干什么？”

它對WO說話了，WO打量它一下，發(fā)現(xiàn)它的花瓣快要凋謝了，就對它說：

“你為什么只是獨(dú)自蹲在這里？”

“我喜歡在這里?！?/p>

“不相信?！?/p>

“為什么要你相信呢？我就是喜歡獨(dú)自呆著?！?/p>

“不是吧？”

“不跟你說。你走開。讓我獨(dú)自呆著。”

乏味的死菊花，WO才不愿意在此久留呢！柏油一定很廉價，因為道路上鋪滿了它。地磚也是的，人行道上鋪滿了它。一座座高大的樓房在WO的前后左右，WO向上望去，也許能看到什么節(jié)目，或者是什么人和動物在走動或者戰(zhàn)爭。但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只有靜止的玻璃，藍(lán)色的，銀灰色的，從這兒或那兒不經(jīng)意地射出一束光，讓W(xué)O很不舒服。

精彩的節(jié)目在動物園。當(dāng)WO到達(dá)動物園時，很多大人和小孩正圍在一個巨大的鋼絲柵欄外，喇叭正在尖叫：

“各位觀眾，精彩不容錯過，喚醒老虎野性行動……”

一頭老水牛站在四只虎視眈眈的老虎中，其中一只是大老虎，其余三只是尚未成年的小老虎。一場血戰(zhàn)開始了。人們時而歡呼，時而尖叫，時而屏息。鮮血灑在寬曠的草地上，也有一些濺在柵欄上。WO看到四只老虎全都倒在了血泊中。WO看到那只孤軍奮戰(zhàn)的老水牛雖然也傷痕累累，但它仍然屹立在草地上。許多孩子“哇哇”地哭起來，他們嘟嚕著那些小老虎的名字，而WO聽不清他們說的到底是什么。大人們則板著臉沉默著。雖然WO 從不判斷人們的行為，但面對此時此景，WO還是想大膽地妄加推斷：他們一定是看到他們不愿意看到的事實了。這，有點意思，尤其對WO而言。

WO在無意中進(jìn)了電影院。那些人，比街上的人要大得多，他們就站在WO的面前，他們互相講著什么，時而哭，時而笑。有一些動物也會出現(xiàn)，狗和貓正在進(jìn)行一場類似于人們撕殺一樣的戰(zhàn)爭。有各種聲音通過音響傳到WO的耳朵中。自從進(jìn)了電影院，WO就沒想到要出去。電影在不停地放映，一部接著一部，其中有一部電影講了一個故事，WO覺得有點意思，它是這樣說的：

從前，有一個能工巧匠，他的名字叫班，他成天在一個巨大的沙盤上劃來劃去，形成了有形的圖案后，他就會再把沙盤抹平。有一天，他的母親對他說，該找個老婆了，并且給他介紹了一些女子，但班都不滿意。

隨后呢，有一個駕著馬車的使者來到班的院子，說他的國王想請班做一件活計，不惜重金，只要做得好就行。班就問使者，到底是什么東西。使者說，早晨是一只老鷹，中午是一只老虎，晚上則是傳說中的美女西施。班有點犯難，說，做是能做出來，但他自己會遭天譴的，堅決不做。使者沒法，但又不敢回到他的國家，就只好拜班為師，學(xué)做木匠。

班做了一個夢，是一個春夢。在夢中，他來到了一座孤島上，他一踏上島就大叫，說他終于來到了蓬萊仙境。后來，他就在島上漫無目的地隨便走走，他碰到了傳說中的瓊樓玉宇，他碰到了一個穿著比基尼的女孩。那個女孩說，她是從南京來的，是孤島生存挑戰(zhàn)賽最后一名幸存者。當(dāng)然，那個女孩還跟班干了像兩只豬交配一樣的事。事后，班問她姓啥名誰，她只是笑著說，她姓劉，有機(jī)會，他們會再見面的。班隨即就醒了，手一摸下身，濕漉漉的。

又有一天，家里來了一位客人。該人身材魁梧，配腰劍，一副俠客打扮。來者說，他叫徐福，想請班給他做一幅地圖，確切地說，是一幅不易被風(fēng)雨打濕的航海圖。班接受了這宗業(yè)務(wù)。經(jīng)過他的精心研制，航海圖不日就做好了。就在徐福要離開的前一天，班的大徒弟棣找到班，說，他要跟徐福東渡扶桑。班說，那你就去吧！

又有一天，有一個名叫墨翟的年輕人來訪問班，想看看班到底有沒有本事，還僅僅是徒有虛名。班一言不發(fā)，就給他削了個竹鵲，然后把它扔上天，叫墨翟抬頭看。那個墨翟就一直抬著頭看著，但竹鵲就是不下來。竹鵲飛了三天三夜，墨翟仰著頭看了三天三夜。

后來，班做了一個巨大的風(fēng)箏，樣子像老鷹。他騎上那只風(fēng)箏漸漸地就消失在影幕的深處。

WO希望自己也能得到一只巨大的風(fēng)箏，像班一樣，坐在上面，漸漸地從人們的視線中飛離。

3

WO閃過，WO總是一閃而過。不是行走，是因為WO沒有腿。也不是飛翔，因為WO沒有翅膀。也不是滑行，因為WO不是飛行器。

閃，閃，閃。WO閃在寬廣的大馬路上，閃在芳草萋萋的市民廣場上，還有人頭攢動的車站廣場、人們正在經(jīng)過的購物廣場。

WO認(rèn)出了男人和女人。還認(rèn)出了被染成黃色或紅色的頭發(fā)，還有發(fā)卡……電子月票、銀行卡、手機(jī)、尋呼機(jī)、數(shù)碼相機(jī)、鑰匙扣……在草叢的陰暗處，有煙頭、瓜子殼，還有避孕套……

WO這樣說的時候，就意識到WO以前也閃過其它地方，不僅僅是在這座逼仄的城市中。在閃動的時候，WO有些印象。WO閃過一望無垠的大海，在一艘航船上，WO在一名水手的額頭作短暫的停留……WO還越過位于西安臨潼兵馬俑博物館二號坑南面的玻璃，想深入那位沉默的士兵的雙眼，但只是停留在表面，他沒有表情是一貫的，并不因為時光過了幾千年，也不因為WO的到來有任何的改觀……WO到達(dá)過這個星球上的最高峰……最遙遠(yuǎn)的草原……最為寬廣沙漠的深處……在非洲，一個黑色皮膚的孩子躺在草席上，WO與他的目光相遇，WO認(rèn)出了死亡的面目……

當(dāng)WO停留在一只流浪狗小心謹(jǐn)慎而狡黠恐懼的瞳孔上時，一只蒼蠅“嗡嗡”地飛了過來，它的身體與WO相遇了。流浪狗忽然站起來，奔跑，于是WO也緊隨著閃了起來，WO竭力地控制著自己的速度，以流浪狗緩慢的奔跑為標(biāo)準(zhǔn)。在它和WO的運(yùn)動中，WO仍然停留在它的瞳孔中，它的目光漸漸地不夠自信，由起初的疑慮變成了絕望的恐慌。它不再沿直線繼續(xù)向前跑了，把尾巴夾在后大腿里，開始轉(zhuǎn)圈子，它越轉(zhuǎn)越快，最后它停在原地對自己撕咬起來，左邊一口，右邊一口，完全瘋狂了，隨后狗毛和鮮血就淋落在地上，而它的身體正呈現(xiàn)一種WO從未遇到的殘酷景象：毛倒豎著，一塊一塊的血凝結(jié)在一簇簇毛上，左一塊右一塊的傷痕使它的肉露了出來，它的頭低垂著……

人們穿得嚴(yán)嚴(yán)實實，在大街上行走，或者騎著自行車或摩托車在行駛。人們很少，而落葉很多。風(fēng)一陣接著一陣，樹葉飄落一地。這座城市的道路旁有無數(shù)株法桐樹，這個時候?qū)λ鼈儊碚f意味著季節(jié)。WO像一個要撒尿的孩子蹲在一片法桐葉子上，它左突右閃，上下翻舞，WO也隨著它一起翻舞。在這大風(fēng)漫卷落葉的下午，WO呆在葉子上，WO聽到來自道路上行人的談話：

“事實上，我們已經(jīng)盡了力?！?/p>

“不?！?/p>

“你不相信事實在你的面前出現(xiàn)，不管是殘酷的，還是溫情的。你其實是一片落葉。”

“我生來就是一片落葉，我沒有重量，風(fēng)可以把我?guī)ё??！?/p>

“不，不僅是你。我們都是這些落葉中的一片。”

“那我們，我們就走吧！”

“不，我們御風(fēng)而行。”

WO 喜歡他們講的。WO 喜歡隨風(fēng)與落葉一起飄舞。WO有點喜歡這樣的時光，有點喜歡這種隨風(fēng)而動的跳躍姿態(tài)。這個還是有點意思的，自在么，自在就好！

4

WO對自己說，今天WO應(yīng)該做一件事。一件什么事呢？來到這個城市，WO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事情能引起WO稍微強(qiáng)烈一點的興趣的。也許有的東西有的人有的事有的節(jié)目有點意思，但是絕大多數(shù)的東西絕大多數(shù)的人絕大多數(shù)的事絕大多數(shù)的節(jié)目都是一點意思也沒有的，簡直乏味到家了。人們長著幾乎相同的面孔，吃著幾乎相同的事物，排泄出幾乎相同的垃圾，說著幾乎相同的話，寫著幾乎相同的書，干著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幾乎相同的事。WO想到了，對，WO要看看這座城市有多大，它的中心在什么地方。

當(dāng)WO決定要行走的時候，WO的身上就伸出兩條細(xì)長的腿來，并且還帶著可愛的小腳。當(dāng)WO 的腿跨步向前挪動的時候，WO 幾乎抬不起腿來，即便它是那么的輕細(xì)。沉重，沉重感。太沉重了，WO 剎時就明白書上說的那種萬有引力定律在WO身上發(fā)生作用了，地球重力降臨了。WO 的軀體有了重量。WO 想稱一稱，WO 到底有多重。

WO將順著一條條通向四面八方的路道行走。

WO將在這城中的大街小巷里溜達(dá)，用WO剛剛獲得的沉重的雙腿。

WO將涉過這城中的河水，將翻過這城中的山峰。

這座城市中充滿了懸崖絕壁。它們蹲著或站立著，分別置于一條線的兩旁。這里出現(xiàn)了斷層、褶皺。而人們在這些物體的內(nèi)部移動，借助于梯子上升或下降。WO小心翼翼地走在柏油地毯上，害怕突然會發(fā)生山體滑坡。當(dāng)自然光漸漸消失，巨大的廣告燈箱都亮了起來，像火山噴發(fā)一般壯觀。一個最為高大的怪物渾身開始發(fā)光，并且有各種色彩的光射到它的身體上。它有三條等距的腿，它隨時都會像WO一樣，抬起沉重的腿開始行走。而人們則沒有這樣的擔(dān)心，在夜晚，他們都涌進(jìn)了超市。他們在那里購物，娛樂，健身，看電影，看書。人們不愿意到別的地方去，也不愿意呆在清靜的家里。藍(lán)色的指示箭頭指向東西南北。這必然是一個巨大的迷宮，看到一個箭頭還有另一個箭頭，它們無限地接力下去，但永遠(yuǎn)還在這座城市中。

這座城市充滿了黑色漩渦。它們在懸崖絕壁的后面，在它們的陰影里。它們分布在最明亮事物的下面，甚至在這些事物的心臟中。人們在這些大大小小的漩渦里掙扎，他們想逃離那里，但他們抓不到什么，也摸不到路，他們只有等待，只有在那里靜靜地呆著。他們懶于發(fā)出絕望的叫聲和無奈的嘆息聲，他們沉默。他們享受這巨大的漩渦。

5

WO到了一所大學(xué)，在進(jìn)門的大道兩旁有一些高聳入云的法桐，在高空這些法桐手拉著手，互相擁抱著，因而下面就有了林蔭道。林蔭道上有好幾個石椅子，有一些臉部表情肅穆平靜的人坐在那里。于是WO也像他們一樣，走過去，坐了下來。

石椅子有點涼，但非常舒適，它的溫度似乎正是這個世界的溫度。不能再溫暖了，那樣會叫這些平靜坐在這里的人離開的；也不能再涼了，否則會讓人們的屁股不敢冒失地放下。WO覺得這有點理所當(dāng)然的意思。

從校園深處，可能是從操場上吧，走來了一位漂亮的女士。她穿著紅色的風(fēng)衣。她的下巴微微翹起，眉毛順勢伏在耷拉著的眼皮的上方，WO還注意了她的胸部，一種掩飾不住的跳動，一種可以預(yù)見的未來。WO在想，WO怎么能和她發(fā)生某種關(guān)聯(lián)呢？也許，她這樣輕輕地走過去，WO就再也見不到了。WO現(xiàn)在就可以沖上去，和她答話，對她說：

“WO生來就是一片落葉，WO沒有重量，風(fēng)可以把WO帶走。你也可以?！?/p>

她也許會說：“走吧！那你就跟我來吧！”

但是WO沒有勇氣，WO還不大習(xí)慣冒失行事，特別是唐突一位美貌的女士。WO想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在她走過之后，WO就去跟蹤她。她走到哪，WO就走到哪，像影子一樣。

她走過來，即將通過WO的面前。

她走到了我的面前，她張開嘴巴，對WO說話：

“BANANA ，明天上午，你去參加追悼會吧，早上八點就在大門口等車。這是通知書。”

WO從她手上接過通知書，這只是一張5厘米寬15厘米長的小紙條，它是這樣的：

通知

我系副教授劉兆濤同志的追悼會茲定于12月3日上午在石子崗殯儀館第三殯儀室舉行。望您務(wù)必于早晨8點到校門口集合。

中文系

劉兆濤治喪委員會

WO疑惑著看著這張通知，等WO抬起頭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見了。

BANANA，她叫WO為BANANA，香蕉，一種水果。這是什么意思？難道WO就叫BANANA嗎？BANANA就是WO在這座城市里的代號，或者是一種稱呼，像很多人擁有的名字一樣。這個以后在說吧，這也有點意思，WO決定了，WO不再叫WO，WO暫時就叫BANANA。對，BANANA，BA-NA-NA，多么動聽的一個詞語??！

BANANA把那張小紙條緊緊地攥在手掌中央。BANANA怕一不小心就會有一陣風(fēng)從BANANA身后刮過，把它卷走。BANANA不放心，于是又打開小紙條再看一遍內(nèi)容，BANANA記住了所有文字和標(biāo)點。BANANA有點放心了，但接下來干什么呢？

BANANA一邊向校門走去，一邊想著那位女士的走路時優(yōu)雅的姿態(tài)，當(dāng)然還有她那不可忘卻的胸部。

6

在天還沒有完全亮的時候，BANANA就來到了學(xué)校的大門口。門衛(wèi)剛剛起床，端著玻璃杯蹲在警衛(wèi)室邊上排水溝旁開始刷牙。有幾位穿著傳統(tǒng)白色練功服的老人不出聲地走進(jìn)大門。頭頂上的法桐還在落著葉子。

校門內(nèi)的大道旁有一塊牌子，上面寫著：

乘校車在此等候

BANANA想系里的教授死了，當(dāng)然應(yīng)該用校車了。于是，BANANA就一本正經(jīng)地站在那塊牌子旁，BANANA的身體有點趨向于僵硬的軍人姿態(tài)，甚至像一具站立著的木乃伊。門衛(wèi)走了過來：

“喂，你是干什么的？沒事別站在那兒?！?/p>

BANANA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就悻悻地轉(zhuǎn)到大道右邊的小徑上了。那兒，有一個女孩正在路上來回踱步，她手里捧著一本書，嘴里還念念有詞。她個子挺高，但是干癟，她的身上散發(fā)的是大自然清冷寂靜的氣息，與這陰冷的早晨十分相配。而不是人的靈氣，熱情，或者活力。BANANA喜歡這樣的女孩，因為她更像和BANANA是一類的。BANANA坐在白天BANANA曾經(jīng)坐過的石椅子上。BANANA把左腿翹在右腿上，隨后又把右腿翹在左腿上。像他們一樣愜意！BANANA想和這個女孩搭話，但不知道怎么打招呼。這樣想法出現(xiàn)的時候，BANANA突然明白這是BANANA在這兒第二次遇到女人了，并且第二次想和遇到的女人答話了。BANANA有點迷惘，但也覺得女人似乎也是有點意思的。

天漸漸地亮了。進(jìn)出大門的人越來越多。那些穿白色練功服的老人出去了，一張張年輕的面孔進(jìn)來了。等候校車牌子的下面站了十幾個人，他們?nèi)宄扇海殖闪巳男〈?，他們交頭接耳在談?wù)撝裁?。BANANA心想，他們必定也是參加追悼會的。BANANA走了過去，站在這群人的邊緣，一點也不引人注目。

這時，一輛大客車開了過來，牌子底下聚集的人也越來越多。車門打開了，人們魚貫而行。BANANA裝著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插在這群人中間，也走進(jìn)了車廂。BANANA怕有人認(rèn)出，不，BANANA怕所有都不認(rèn)識而視其為陌生人，進(jìn)而攆BANANA下車。BANANA走到最后一排，在靠近窗口的地方坐下了。BANANA裝著看風(fēng)景的樣子，把臉轉(zhuǎn)向窗外。

“請問，您的身邊有人坐嗎？”一個戴著厚厚眼鏡的中年人對BANANA說。

“嗯，有人了?！盉ANANA輕聲地說，幾乎聽不見。BANANA期盼某一種東西，它會安靜地坐在BANANA身邊，讓BANANA獲得一種平衡與安靜。

車發(fā)動了，向城南開去。BANANA身邊的座位還是空著的。

BANANA坐在那里，心想：這樣空蕩蕩的感覺不僅是在座位上，而且還在BANANA的心中。一種難受的輕縈繞在BANANA的四周，一種比沉重更沉重的輕。這種感覺比剛剛獲得雙腿時行走的沉重更為清晰更為強(qiáng)烈。

BANANA的額頭上滲出了少許的汗水，BANANA伸手去一摸，流向兩個鬢角的已經(jīng)冷卻，涼涼的，而正從體內(nèi)向外冒出的則還是溫溫的。這讓BANANA吃驚不小。BANANA明白汗是怎么一回事，汗腺又是怎么一回事，這樣情況下的出汗總是由復(fù)雜或簡單的心理活動引起的生理顯示，但令BANANA不明白的是：為什么，BANANA——一個尚為明確分類的生物——也像人一樣，從額頭冒出一些可怕的冷汗？

BANANA望著窗外越來越荒涼的景象，思考著這個BANANA初次遭遇的難題。

7

哀樂在循環(huán)播放。人們陸續(xù)地走進(jìn)了第三殯儀室。

BANANA隨意地站在人群之中。BANANA看到了那位女士，那位昨天給BANANA送通知的女士，那位突出的胸部給BANANA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士。她站在靈堂的前部，位于沉睡在大廳里死者的右前方，她沒有穿昨天那件紅色的風(fēng)衣，而是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她的頭上還扎著一條白色的布條。

一位梳著油光可鑒的矮冬瓜宣布了追悼會的開始。一位禿頂?shù)氖莞邆€宣讀了悼詞。隨后是那位女士，她顫抖著走到站立的話筒前，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一邊啜泣著一邊讀著那張紙上的內(nèi)容。BANANA看著她凄楚的樣子，也不由地有一種心痛的感覺，跟剛才在車上輕飄飄若有所失的感覺大不相同。

人們低著頭，默哀。

人們繞著死者行走，向遺體告別。

BANANA也這樣做了。

人們走出了第三殯儀室。說說笑笑地又回到了那輛校車上。隨后校車就開走了。但那位女士還沒有出來。BANANA沒有跟他們上校車，BANANA站在殯儀館的院子里，站在一顆桂花樹下。而這棵桂花正在開花，甜蜜而實在的香味彌漫在空氣中，充盈了BANANA的鼻孔。BANANA喜歡這樣的味道，BANANA佇立在桂花樹下好長一段時間。BANANA隨便地走走，看看。BANANA不清楚自己要干什么，似乎有所等待。

那位女士從殯儀室出來了，她拿著紙巾在擦臉上的斑斑淚跡。

BANANA不知道自己是否該迎上去，跟她說幾句話。假如要跟她講話，如何稱呼她呢？又講什么是好呢？BANANA猶猶豫豫的，加快了移動的步伐，但仍然是沒有方向的，BANANA并沒有向那位女士走去，只不過還在原來的地方轉(zhuǎn)著圈子而已。

那位女士徑直地朝BANANA走了過來?？粗絹碓浇?，BANANA有些驚慌，BANANA想逃跑，逃離那位女士的視線。BANANA用力地抬起腿，但怎么也跨不出去。BANANA陷在原地。而她已經(jīng)走到了BANANA的面前。她微笑，對著BANANA，她說：

“走吧！你等了好久了吧！”

“不，不……”

“BANANA，不，我應(yīng)該叫你大雪，我們回去吧！”

“什么？大雪？BANANA不叫BANANA嗎？怎么叫大雪呢？”

“別貧了，走吧！你這只爛香蕉。”

說著，她就拉著BANANA朝院子的大門走去。走出大門，她叫了一輛出租車，BANANA和她一起坐到車子后面的座位上。當(dāng)車子行駛時，她把她的頭靠在了BANANA的胸上，而BANANA顯然不知所措，不時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還不時地搓兩下手。BANANA不好意思把她推開，就一直讓她靠著。后來，BANANA把臉貼在汽車的玻璃上，眼睛望著窗外。

有好幾次，BANANA想跟她說話。但是，但是，還是不知道到底怎么說。BANANA納悶自己到底叫什么呢？曾經(jīng)是我，還曾經(jīng)是WO，又叫做BANANA，還被叫做大雪。到底那一個是自己的代號呢？我，WO，還是BANANA，大雪？BANANA想把這個疑問跟她講，但又忍住了，BANANA隱隱約約的感覺到這并不是一個好的談話題材，對于他們也必然不是一個好的開始。

BANANA忍住了，聽任汽車的車輪飛速旋轉(zhuǎn)，帶她和BANANA去某一個地方。BANANA只是看，看著窗外塵土飛揚(yáng)，看著排成隊的小學(xué)生在依次穿過馬路，看著路邊的一位老太太正在賣烤紅薯……BANANA只是聽，聽著越來越遠(yuǎn)的嚎叫聲和辦喪事的民間樂隊那凄涼的嗩吶聲，聽著飛機(jī)轟鳴而過的氣流聲，聽著狗“汪汪”的叫聲……BANANA只是感覺，感覺她溫暖的體溫，感覺她柔順的頭發(fā)戳到自己的下巴，感覺她身上散發(fā)出時強(qiáng)時弱的香味……

8

這是一套并不大的房間，有一個大房間，一個小房間，一個只有大房間大的客廳，一個只容得下兩個人站立的廚房。

她拉BANANA進(jìn)了小房間。她伸手把窗簾給拉上了。她邊把頭上的白布條拿了下來邊對BANANA說：

“呆站著干嘛？過來，把我的衣服給脫了?！?/p>

“BANANA愿意為您效勞，BANANA這就來?！?/p>

“怎么怪聲怪氣的？難道在嘲諷我？一口一個BANANA，簡單的‘我’都不會說了？”她嗔聲道。BANANA也許真不對，而應(yīng)該叫WO，或者是我？像人們一樣吧，叫自己就叫我吧！剛才一直縈繞著的問題不攻自破。

我，我，多么悅耳的聲音?。?/p>

我，我，多么豐潤的形體??！

她正站在一面穿衣鏡前。我走到她身后，伸手繞過她的腰，把她黑上衣的扣子一個個地解開了。我看到她細(xì)膩白嫩的脖子。她把一身黑色的衣服脫了。白色的羊毛衫松松垮垮地搭在她的身上，通過鏡子，我可以看到她的胸部，兩座掩飾不住的高山藏在里面。我忍不住地用手輕輕地摸了一下。當(dāng)我的手觸到那高山時，她伸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一陣驚恐。也許那個地方是不能靠近的，就像沉默的活火山，現(xiàn)在你看它平靜如水，無任何征兆，但眨眼間，它就會噴發(fā)，把靠近它的你迅速掩埋。她也許將對我大打出手？我怔住了，像雕塑一樣凝固在她身后。

而她則低垂下眼皮，似乎為了不使我們的目光在鏡子中相遇。她捏著我的手背，從她羊毛衫的下面，伸入了她的身體的領(lǐng)地。我的手機(jī)械地隨她的手行走在溫暖的平原上。隨后，我摸到了那個吸引我注意力的東西。我的手停留在那里，久久不愿離去。她低聲地對我說，大雪，大雪。我也含含糊糊地答應(yīng)她，嗯，嗯，你有什么事嗎？快把我的褲子脫掉。我正不知道要干什么，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她的指令給我指明了方向。

我?guī)退摰袅搜澴印Ｋ€穿著米黃色內(nèi)褲。

我看著她的衣服越來越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我害怕看到她的光身子。我要方便一下，我對她說。這樣說著，我就竄到了衛(wèi)生間。當(dāng)我站在馬桶前，掏出那東西時，想排泄，但我擠不出來，一滴也沒有。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是這樣。無限的世界在面前展開時，我遇到的是尷尬，是茫然，是無知，是恐懼，是逃避。我明白這個時刻。

我回到了房間。她正躺在床上，如我預(yù)料的一般，一絲不掛。我的頭腦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有手有臉有身體。她主宰了我。她脫去了我所有的衣服。她讓我翻山越嶺。她讓我明白了那些曾經(jīng)漂浮在空中的詞語的含義，那些詞是抽動、射精、高潮和性。

我不明白過了多久，也不知道多少次我加深了對那些詞語的了解。不，不僅僅是了解，而是深入它們的肌體，洞察了它們的本質(zhì)。

當(dāng)我再次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一個人正躺在一個行軍床上。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這是誰的家，那位女士是誰。但我不關(guān)心這些，我還是有些困，于是又昏昏睡去。

9

醒來了，那個人醒來了。

難道經(jīng)歷黑暗也是一種羞恥嗎？在夢中行走就不能進(jìn)行生活嗎？不，不，不是的。穿越無邊無際的黑暗也需要耐心的，還需要毅力。在夢里行走也需要體力，不是那種能在三分二十秒內(nèi)跑完一千米的體力和耐力。

那個人正是我。我正躺在硬板行軍床上。

在瑣碎的生活中，我只看到一些不斷閃過的畫面，我記不得，或者我只能記個大概。一個個面孔相似的人，人模狗樣的大人、容易迅速成長的小孩、兩性下的男人、儀態(tài)萬千的女人、纖細(xì)的女人、人高馬大的女人、風(fēng)騷的女人、看起來一本正經(jīng)的女人、猥瑣的人、狡黠的人；一本本書，白皮的、黑皮的、藍(lán)皮的、各色相雜的；一幢幢建筑，電視塔、環(huán)型廣場、明代皇帝的陵墓、防洪大堤、各種大廈、太平軍修建的城堡、高聳在江邊的紀(jì)念碑……

我曾經(jīng)用手抓住過無數(shù)的詞語，在它們漫天飛舞的時候。大雪，也是其中一個，是被用手確定地抓到的詞語。而且我還了解這個詞語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不了解它的領(lǐng)地和習(xí)性。而現(xiàn)在，我就叫大雪。我對它的了解還僅限于天空中飄飄灑灑的大雪，那些書籍中的大雪，書籍中的記載是：白色的，鵝毛般的，漫天飛雪，玉樹瓊花，白色結(jié)晶體，六角形。 但作為自己，也就是我本身，被稱作大雪的那個人，我能了解多少呢？

我希望自己做一個決定：是先了解大雪呢，還是先了解那位女士呢？

起床后，我在這個空蕩蕩的房子里來回轉(zhuǎn)著，就像動物園里關(guān)在鐵籠子里的狼。從陽臺到廚房，從大房間到小房間，從客廳到衛(wèi)生間，我不停地走來走去，不知意欲何為。但我還是決定下樓去看一看。

我?guī)祥T的時候，發(fā)現(xiàn)鑰匙正插在鎖眼里，也許我并不打算回來，但我還是把鑰匙拿下來放在兜里了。穿過長長的陰森森的樓洞后，才來到樓梯口。我一路小跑沖到了樓下。離開樓洞四五十米，就是一條馬路，馬路的斜對面是一所大學(xué)。我還依稀記得我在大學(xué)校園林蔭道的石椅子上，遇到了她，遇到了那位女士。于是我就穿過馬路，向校園走去。

校園里相當(dāng)安靜，因為現(xiàn)在正是上課的時間。只有忙于公務(wù)的教師、逃課的學(xué)生和無事散步的老人在這林蔭道中行走。我坐下了，林蔭道最邊上的石椅子上。

一位年輕人匆匆忙忙從遠(yuǎn)處過來了，他的腋下還夾著幾本書（可能也有筆記本）。他走到我的面前站住，對我說：

“老楊，你真行啊，我到處找你，到你宿舍找，沒有，辦公室也沒有，我還打電話給……哈，哈，給誰，我就不說了?！?/p>

說著，他一屁股挪過來，在我身邊坐下了。我裝著相當(dāng)休閑，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一臉無所謂的表情，對他輕描淡寫地說：

“說吧，找我干什么吧？”

“也沒什么大事?！?/p>

“什么意思？沒什么屁事干嘛還要來找我？”

“是這樣，后天，也就是這個周六周日，咱們辦公室組織去蘇州玩，公家出一半，自己出一半。頭叫我來統(tǒng)計一下，你去不去？”

我不想作任何猶豫，我只有更多的接觸才能有更多的了解。我明白，我的機(jī)會來了。

“怎么不去？哪一次少了我呢？”

“老楊，這可就是你瞎放啦，應(yīng)該說哪一次有過你，你從來都不參加我們的活動，這次我看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p>

“是不是該填個表？”我想讓他拿一張表給我，我希望能在表上尋找到關(guān)于“我”的最起碼信息，比如“我”所在的系科或什么研究中心，那樣的話，我就可以找到“我”的辦公室。在那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會對“我”的了解越來越深入。

“噢，表還不在我身上，我記得我放了一份在你的辦公桌上?！彼酒饋?，拍拍我的肩膀說，“就這樣，我先走啦，你慢慢在這修身養(yǎng)性吧！”

辦公桌？真倒霉，我連辦公室在哪都不知道，怎么去找辦公桌呢？

10

我沒有什么辦法，未知的世界正向我打開。對于楊大雪和那位女士，我?guī)缀跻粺o所知。但是我還是應(yīng)該有所進(jìn)展的，一切都在前進(jìn)。有一位小朋友正經(jīng)過我的面前，我就怯生生地對她說，你認(rèn)識一個叫楊大雪的人嗎？她搖了搖頭說，這個學(xué)校這么大，我只認(rèn)識其中的幾個人。不過，我聽我爸爸講，學(xué)校里的老師都上網(wǎng)了，叔叔，您可以在網(wǎng)上找到您要找的人，還有他的電話號碼。我對她說，謝謝，小朋友。我沒有曾經(jīng)做小朋友的感覺，我沒有自己的童年，因而我羨慕她。

我決定去網(wǎng)吧，通過網(wǎng)絡(luò)查找那個叫楊大雪的人。一切都相當(dāng)順利，最后的結(jié)果是這樣的：

楊大雪華語詩歌研究中心博士

我有一些激動，感覺到馬上就要發(fā)現(xiàn)那個叫楊大雪的“我”的面目和生活了。在臨近中午的時候，我找到位于文化藝術(shù)中心大樓八樓的華語詩歌研究中心。門是虛掩著的，我沒有敲門就直接進(jìn)去了。這里整齊地擺放著八張桌子，但我無法判斷哪一張桌子是“我”的。辦公室里有一位小姐正彎著腰在整理材料，看我進(jìn)來后，就對我說：“老楊，有個表在你桌子上了，你看一下。”我含糊地答應(yīng)了。

我走到那張唯一放著一張像表格一樣?xùn)|西的桌子前，安心地坐了下來。而那位小姐邊向門外走去，邊對我說：“老楊，我先走啦！”隨即，她帶上門離開了。整個這間巨大的辦公室里，只有我一個人。我開始查找那位“楊大雪”的有關(guān)資料。有一摞子書籍堆在辦公桌的右首，通過書脊，我能知道一些作者名字：里爾克、拉金、策蘭、穆旦、瓦萊里、海子、金斯伯格、楊大雪……我拿起楊大雪的書，書面上有一個人頭像，那不別人，正是我，我看著這本書的封面，就像有史以來人第一次照鏡子一般（那還是在舊石器時代，他一不小心滑到了小河里，當(dāng)我站起身的時候，看到水面有一個人正望著他……），有一些復(fù)雜的情緒在不斷升起，他真的是我嗎？我就是他嗎？或者說，他像我嗎？我像他嗎？我是如何被壓扁了呢？

桌面的前端有一排不干膠紙條，有“周一去圖書發(fā)行大廈”，“周三 用特快專遞寄稿子給李”，“周四 在文化中心四樓會議大廳開第八屆國際華語詩歌研討會，準(zhǔn)備發(fā)言稿”。這些東西，我似乎不太感興趣，雖然目前我還不明白我到底對“我”的什么生活感興趣。

電話響了起來，我在猶豫要不要去接。接了，說什么好呢？如果是找別人的，都說不在就可以了；如果要是找那個“楊大雪”呢？我不知道怎么辦。電話響了好長時間，又停了下來。然而不到五秒鐘的間隔，它又響起來了。我遲疑地拿起聽筒。

“喂，請問楊大雪嗎？”

“唔，我就是??！你有什么事?。俊?/p>

“大雪，你怎么成瘟雞似的，有氣無力的，是不是感冒啦？”

“沒，沒有……”

“上次，我跟你說的事怎么樣啦？”

“什么事啊？”

“就是我們大學(xué)畢業(yè)十周年慶祝活動的事啊，虧你還是班長呢！連這都忘了?！?/p>

“沒有忘，沒有忘，只是，只是……偶然的記憶中斷嘛，我馬上辦。”

說完，我迫不及待地把電話給掛了。我站在原地，有一些麻木了。我不知道我將面臨的是什么，是巨大的黑洞，是面向無限的生活道路。而我孤零零地站這旁邊，看不見光，看不到盡頭。

但是我還在堅持，我堅持自己當(dāng)初的想法，我必須認(rèn)識那個“我”和那位女士。

11

當(dāng)再次坐在校園林蔭道的石椅子上時，我便不再那么坦然與自在了，我有所恐懼，我有所忌憚。我甚至害怕這時突然會來一位女士，她對我說，大雪，我們回家去吧，她會通過她的行為明白無誤地說明她是我的妻子。我會走進(jìn)一個被稱為家的社會細(xì)胞里去，一陷進(jìn)去，我再也不能抽身，我再也拔不出來了。我還害怕出現(xiàn)一位與我碰到的一樣可愛的小朋友，他或她，會喊我爸爸，繼而，他/她會拉著我的手，拉我走出校園，拉我到大街上去，拉我到麥當(dāng)勞兒童樂園，拉我到超市的那琳瑯滿目的玩具專柜，拉我到書店的童話和科幻專柜，拉我到動物園。而我，不管怎么說，我都不會拒絕他/她的，因為我還沒有學(xué)會拒絕一位小朋友，事實上我也從沒有拒絕過小朋友。

任何一個人，他/她只要從我的面前經(jīng)過，我都不由自主地一哆嗦，像寒冷突然襲擊了一個人一樣。我就這樣在恐懼中把后背緊緊地靠在椅背上。我不愿意現(xiàn)在就離開。因為我喜歡這個石椅子。

那位女士走了過來，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她了呢！

在我面前的是她長長的消瘦的手，能夠伸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手。我注視著。在一種幾乎空虛的狀態(tài)下在一種不由自主的抑制下，這雙手漸漸地合攏，絕望地抓住了什么，也許那僅僅是孤獨(dú)，稀薄空氣里孕育出的私生子。

她說，她要走了，要回家了。只有幾個優(yōu)雅而略帶憂傷的詞語在耳膜里回蕩，跳躍也是輕盈的，像瘦弱的小女孩剛剛學(xué)會跳皮筋那樣跳躍著走路。這樣炎熱的夏季，躁動的空氣中，她那翕動的嘴唇微微翹起。

她這就抬起了腳。像風(fēng)一樣向大門飄了過去，而不是一個兩腿動物在做機(jī)械的運(yùn)動。我也站了起來，我跟著她。我不是緊緊的跟著她，而是與她保持著二十米的距離。這個距離是我目前唯一可以測定的距離，而另外有一些距離我無法測定，比如我與這個學(xué)校的距離，我與“楊大雪”的距離，我與“楊大雪”同事的距離，還有，我與這座城市和我與現(xiàn)在發(fā)生的事件之間的距離。那么多的距離，撲朔迷離，無限的繁衍與增加……

她要帶我到哪里去？不，詞語不僅是這樣的，還可以是：我是否一定要跟隨她？

她一直在前面走，速度忽快忽慢，步履忽左忽右。我以相同的姿態(tài)與她保持著一致。她上樓了，還是那幢破舊的樓房。我跟了上去。

她掏出鑰匙，開門進(jìn)去。我隨即推門而入。她說話，聲音非常低沉。

“你來干什么？”

“我來……”

“我沒有叫你來，我不要你來?！?/p>

“不，不，不是我要來的，而是你告訴我的，是你在空氣散播的信息讓我來的。”

“你來干什么？”

“我不知道要干什么。我只知道我要這樣做?！?/p>

“進(jìn)來吧，也許我們需要談?wù)?。?/p>

“不錯，我們正需要談?wù)劇！?/p>

她讓我進(jìn)去了。

她走到穿衣鏡前，擼了一把垂在額頭上的幾根頭發(fā)。我看不到她的臉上有什么表情，只有平靜，如鏡面一般。她脫掉了她那身黑色的衣服。我站在她身后，看著，僅僅是看著而已。我的雙手沒有動，我沒有碰她的衣服。

白色的羊毛衫和米黃色的內(nèi)褲又露出來了。我明白昨天的事又要發(fā)生了，今天不過是昨天的復(fù)制。

“我們談?wù)劙桑　彼f話了。

“是的，我們早該談?wù)劻?。?/p>

“可是我們談什么呢？”

“你想談什么就談什么?！?/p>

“我什么也不想談。因為我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話對你說?！?/p>

“我也一樣?！?/p>

“我們還是……”

我明白“還是”意味著什么，我明白我的世界將在“還是”中展開。我深入了她的體內(nèi)，而自己完全被淹沒了。我深入了黑暗，在那里，我看不見她，也想不起她長的是什么模樣。我只是孤獨(dú)地在她體內(nèi)行走、奔跑、飛翔和閃爍。我碰不到什么可以吸引我的事物。我就是那樣的，千真萬確。

12

我不明白我為什么要來。因為在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又躺在那張硬板行軍床上了。她沒有離開，她雙肩靠在墻上，就坐在我身邊。

“你怎么還沒有走？”我對她說。

“我，我不想離開你。因為我要永遠(yuǎn)地離開你了?！?/p>

“我們再也見不到了？”

“是的，再也不見面?！?/p>

“你為什么這么堅持？”

“不，是你堅持。”

“你要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p>

“你可去過一個叫X城的地方?！?/p>

“是的，我想我是去過的。但我記不得了。這么說，你是去過的了？”

“對，我絕對去過X城，但我分辨不出X城與現(xiàn)在這座城市有什么不同。鋼筋水泥做成的巨人，閃爍不停的霓虹燈，行人和汽車正在進(jìn)行不可避免的戰(zhàn)爭，人們朝各個方向奔跑，但他們永遠(yuǎn)都在那城中。男人和女人，也許就是你和我，永遠(yuǎn)只有一件事在他們之間發(fā)生，那就是做愛。X城是所有城市的名稱，也是這座城市——我們現(xiàn)在躺在這里的這座城市——的名稱。就像我是所有我的名稱一樣，這些我包括：BANANA，楊大雪，WO，I，俺，當(dāng)然還包括我?！?/p>

“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說這些?！?/p>

“因為你要走了，在別的地方，在別的城市，在別的硬板行軍床上，在別的時間里，你還會遇到一個我，你還是女人，我還是男人，我們還會干同樣的事?！?/p>

“不，不……你太可怕了！”說著，她掩面唏噓起來，她就要哭了。

“你不要哭，那沒有必要?！?/p>

“是的，那么我走了。”

說完這句話，她就穿上她那黑色的外套，下了床，走出了房間?！芭椤钡囊宦暎浅Ｇ逦?，我在床上聽著，她帶上門走了。

我必須起床了。雖然還不清楚起床后到底要干什么。

起床后，我發(fā)現(xiàn)了一本書，一本黑色封皮的書。它平躺在靠近窗口的寫字臺上，而昨天我并沒有看見過。我見過各式各樣的書，我看過無數(shù)的詞語在那些書中蹲著、站著、徘徊著、飛舞著。但是我沒有看見過黑色封皮的書，而且該書的正面、背面和書脊都沒有一個字。于是我翻開書頁，認(rèn)真地閱讀。像曾經(jīng)的閱讀一樣，“嘩嘩”我的手指迅速地劃過書籍的一頁又一頁。但是，除了白紙還是白紙，沒有一個黑字。這里沒有一個詞語。也許這里有無數(shù)的詞語，但它們現(xiàn)在都消失了，或者飛離了這里。如果這是一本書的話，那么它是有所欠缺的。我想這是為我準(zhǔn)備的書，它是我即將要寫的書。于是我把它裝在口袋里，出門了。

我能去的地方很多，但又很少。我還是去華語詩歌研究中心吧！我想成為博士，成為那個“楊大雪”。

辦公室的大門緊閉著。我摸了一下口袋，竟然掏出一串鑰匙，它們“叮叮當(dāng)當(dāng)”地在我手上著響。這是我從與我共同呆過兩晚的那位女士的門上取來的。我確定一把黃鑰匙為基點，從左向右一把一把地試了起來。“啪”，門開了，是第九把鑰匙。辦公室沒有一個人。我走到楊大雪的桌子前，坐下了。

桌子有一張便條，是這樣的：

老楊，明天上午六點整在校門口集合，乘車去蘇州。

鑰匙比飛舞的詞語更重要。我利用手中的鑰匙，把“我”的三個抽屜和兩個下柜都打開了。

在中間的那個大抽屜中，我發(fā)現(xiàn)了一本通訊錄，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住宅電話、辦公電話、手機(jī)和E-MAIL。我貪婪地看著這些名字、這些數(shù)字和字母。我試圖撥一個電話，隨便是哪一個。我能發(fā)現(xiàn)“我”的朋友、家人、同事、同學(xué)、學(xué)術(shù)人士和其他各式人等。有一個名字吸引了我，劉布，一個奇怪的名字，與那位剛死去的老師是一個姓。也許是他的女兒，就是那位女士。這非常有可能。我感到我的心第一次“撲嗵撲嗵”地跳了起來。

我拿起電話，撥了上面的號碼，電話通了，但是沒有人接。我反復(fù)撥了五遍，結(jié)果都一樣。還有一個手機(jī)號碼，我又撥了，但聽筒里說，對方已關(guān)機(jī)。那位女士離開了，那位可能叫劉布的女士離開了這座城市。她想到哪里去呢？我告訴過她，她只能呆在X城中，別無其它地方。

有史以來，我的心的第一次跳動就這樣平淡地結(jié)束。我想，這不再有什么意思了。

13

在校園里，在馬路上，在廣場上，在公園里，我溜達(dá)著。在外面的人越來越少，人們都從不同的場所回家了，或者他們正走在通向回家的道路上。我不再對夜晚花花綠綠的霓虹燈和娛樂世界里扭曲了面孔的人們感興趣了，我需要那位女士，尤其在一個人的夜晚。我回去了，回到那個可能是我的家的地方。

我摸索著通過黑暗的樓道，來到那間我前夜和昨夜過夜的單身公寓。這里沒有燈，但我有鑰匙。我開了門，躡手躡腳地走進(jìn)去，我害怕驚醒正在熟睡的人，也許是那位女士。房間里沒有人，靜極了。

我徑直地走到小房間，把日光燈打開。行軍床上除了一床被子，別無它物。穿衣鏡反射著日光燈的光，把一塊亮斑打到了對面的墻壁上。我坐在床邊上，伸手去摸一摸被子，被子是冰涼的。我脫了鞋子，鉆進(jìn)被筒中，我想尋找什么，但是空蕩蕩的被筒如同空蕩蕩的大街，即使有一些什么，也是跟我無關(guān)的。

我沒有一絲倦意。我在想那位女士。我想她柔順的黑發(fā)，我想她修長的小腿，我想她高聳的胸部。我一一勾畫她的形象，我看到她就想起昨天晚上一樣站在穿衣鏡前，開始慢慢脫去她的衣服，然后我看到她米黃色的內(nèi)褲和白色的羊毛衫，我看到她乳白色的胸罩和三角褲衩，我還看到她流水一般的后脊，褐色陰毛下微微隆起的陰阜。她站在那里，我就迫不及待地進(jìn)入了她的身體。我需要的是深入。她躺下了。我完全進(jìn)入了她的體內(nèi)。不再有任何詞語在飛舞了，而我的身體我的生殖器在飛舞，我那越發(fā)明顯的感覺在飛舞。我消失了，我融化了。

我就這樣昏昏睡去。而此之前，我不知道什么叫困倦，什么叫睡眠。

當(dāng)天明的時候，我醒了。我知道，我的睡眠不像人們通常需要的那樣，要七八個小時。但我需要兩三個小時。以前，我也曾長時間地躺在床上，但有無數(shù)的詞語、形象和聲音在我的上空漂浮和激蕩。這一回，完全不同了。我什么也記不得。我未遇到一個詞語、一種形象和一絲聲響。我睡了，我真的睡了一覺。

八點未到，我就趕到了校園的大門口。有一些詞語不明不白的向我飛了過來，它們是責(zé)任感，是守時，是遵守紀(jì)律。我要做的正是這些。校車開了過來，是一輛十五座的依維柯，站在原地的人紛紛走上車，我也跟了進(jìn)去。

“老楊，怎么不把你的那一位帶來??？”一位年輕人開我的玩笑。

“我啊，還沒有時間找呢！”我敷衍他的話。

“老楊，我跟你介紹一個，怎么樣？”

“我不需要，我有自力更生的能力。”

我們說說笑笑就到了蘇州，下榻在一家市郊的賓館里。在服務(wù)臺前，服務(wù)員朝我要身份證。我說，我沒帶。后來，一位被稱為王老的人跟我同住一個標(biāo)準(zhǔn)間。

晚飯后，王老和我一起回到了房間。

“小楊，關(guān)于上次選青年學(xué)術(shù)帶頭人的事，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啊？”他對我語重心長地說。

“沒有啊，我對誰有意見，也不能對您有意見啊！”我不知道這些圓滑的詞語為什么會不經(jīng)意地就滑到我的嘴邊。

“不急，不急，小楊，你只要跟我好好干，以后這整個中心，我都會交給你的?！?/p>

“謝謝王老栽培！”

“那好，小楊啊，我們出去看看這夜晚的蘇州城有沒有什么好玩的。”

我迅速地領(lǐng)會了王老的精神。隨后，我們打車去一家夜總會，各自點了杯綠茶。等我們出來的時候，我們的膀臂上都挎著一位年輕貌美的姑娘。我們不愿在街上作無謂的逗留，馬上打車回了賓館。

一回到房間，王老就扒掉他自己的衣服和他帶來的姑娘的衣服。一眨眼工夫，他就趴在那位姑娘的身上。而我遲遲沒有動手，只是看著這個老家伙干這年輕的姑娘。兩三分鐘的工夫，王老就氣喘噓噓起來。最后就躺到床上，睡著了。

我叫來被王老干過的姑娘，給她兩張大頭，打發(fā)她離開了賓館。

我和我的姑娘也走出了賓館。

“陪我散散步吧！”我邊走邊對她說。

“你這人，真怪！”

“我又想起了那位女士……”

“是你的老婆，還是你的情人？”

“我不知道，總之，我想到她，她昨天出走了，我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她也像我一樣嗎？是干小姐這一行的嗎？”

“不，也許吧，我不知道……”

“那么，你是如何與她相識的呢？”

“一個偶然的機(jī)會，在一個追悼會上……”

“你一定與她發(fā)生過關(guān)系吧！”

“可能吧……”

……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布。”

“多大啦？”

“今年十九?！?/p>

“有時間去南京吧！我的電話地址都在這張名片上?！蔽疫f上一張我在楊大雪的辦公室找到的名片。

“我會去的，到時候，你別翻臉不認(rèn)人哦！”

“不會，我等著你，永遠(yuǎn)等著你！”

14

我隨意地寫。我是作者嗎？我只是保留意識里最為明顯的線條，不知道它們是否重要，我粗略地描繪，顧不上任何細(xì)節(jié)。我習(xí)慣了，我散漫慣了。我不是作家，只是一個無所謂的作者。我看到了什么，我聽到了什么，我想到了什么，這些都是無關(guān)要緊的。關(guān)鍵我能寫下些什么。甚至寫下的也是無謂的。

那本黑色封皮的書漸漸沉重起來，里面的詞語越來越多，黑字不斷地侵蝕著潔白無暇的領(lǐng)地。

在蘇州的兩天，基本是無所事事，但我心里一直想著那位女士。我不知道這種感覺為什么越來越強(qiáng)烈。人是一種有所需要的動物，并且他們追求滿足盡量多的需要。有時候，他們會用另一個赤裸裸的詞語來表達(dá)，這就是欲望。詞語是他們生命的另一半，是他們生活的實質(zhì)內(nèi)容。我似乎正成為用詞語表達(dá)需要的動物之一。

在回南京的路上，他們談起了他們各自的家鄉(xiāng)，談起地圖上的一個個地名。

到南京后，在夜晚，在日光燈下，我攤開地圖，細(xì)細(xì)地看著。

地圖，是的。我正是從地圖上的某一個點出來的，那個點規(guī)定了我的來路。他們總是這樣教導(dǎo)我。他們看著我無所謂的樣子，總是說，一個人總是有他的根他的底的嘛，這個根和底就來源于地圖上這必然存在的點。其實我不相信。但我還是找來地圖，細(xì)細(xì)地研究起這個點來。經(jīng)過一番艱苦的研究，我發(fā)現(xiàn)這個點并不存在，就是說，在這諾大的地圖上，根本就沒有這樣的點。我興許是從地下冒出來的，跟一粒種子變成一株小苗一樣，先是埋在地下，根據(jù)它的習(xí)性，一般要埋得不深不淺，過一段時間，它吸收了足夠的營養(yǎng)，就啟程了。我源于一種意愿，一種隨風(fēng)而至的情緒。我的地圖不是這樣的，我的地圖包括天空、海洋、風(fēng)、雪、雨、需要、想像、宇宙間面向閱讀地圖者無限開放的秘密，我的地圖無所不包。像他們說的那一個點應(yīng)該也是存在的，沒有任何疑問。但對我來說，這張地圖至今還蘊(yùn)藏著無數(shù)的秘密，即便我用力探求，也無法知曉。像那位女士，像那一個“我”，像阿布，他們都藏在里面，但無法一下子就探清他們。他們在流動，在我的地圖里行走，像風(fēng)一樣飄忽不定。

當(dāng)我寫下地圖這個詞語時，事實上，它已經(jīng)把整個黑色封皮的書淹沒了，原來還是空空如也的筆記本，現(xiàn)在已成為一本書，一本無法預(yù)知厚度和深度的書籍。這是一本從零到無限的書。

15

“喂，是大雪嗎？我是阿布?！蔽医拥搅税⒉嫉碾娫挘@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還是覺得這太早了，我們分別還不到三十六小時。

“是啊，你在哪？”

“我在你們學(xué)校的大門口?！?/p>

“好，你別動，我馬上去接你。”

我匆匆地跑到大門口，正是阿布，那個我在蘇州認(rèn)識的姑娘。她圍著長長的淡青色絲巾，正把頭湊向海報欄。

我不希望自己說一句“你怎么來了”，我希望說出更得體的話，因而我沒有立即迎上去，而是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她的背后。

也許是：你來了，真好！

也許是：我想你會來的！

也許是：我們走吧！

然而我走過去的時候，什么也沒對她說。我拉著她的手就向大門外走去。我?guī)О⒉嫉竭@座城市最繁華的商業(yè)中心去。她挽著我的胳臂，不時地把頭靠在我的胸脯上，像成千上百對逛街的情侶一樣。我享受著某種甜蜜，或者是一種恬淡的溫馨，有一些詞語不再是詞語，正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生活的一部分。

也許我們該吃飯了，我們?nèi)コ晕鞑?，怎么樣？天色漸暗，阿布提議去吃飯。我說，好啊。我們走進(jìn)一家店牌上寫著“法國大餐”的餐館，我們好好地吃了一頓。吃飯對我來說，也是一種享受，但我以前從來沒有注意到這種享受。我喜歡這里。我喜歡吃法國大餐。我喜歡和阿布一起吃法國大餐。

阿布說，我們?nèi)タ措娪鞍桑∥也环磳?。我們走進(jìn)了電影院。一個凄慘絕倫的愛情故事，環(huán)繞立體聲的音響，巨幅寬影幕，這些完全征服了我。我喜歡這里。我喜歡看電影。我喜歡和阿布一起看電影。

阿布說，我們?nèi)タɡ璒K吧！我說，我不會。她說，那我就教你。我們走進(jìn)了一家練歌房，阿布一首接著一首地唱歌。當(dāng)她停下來的時候，她硬是把話筒塞給我。我推辭不過，就隨著樂曲隨意地哼了幾句。那種感覺真好，我的歌聲通過揚(yáng)聲器送到我的耳朵里，頓時覺得優(yōu)美極了，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暢。我喜歡這里。我喜歡唱卡拉OK。我喜歡和阿布一起唱卡拉OK。

我們打車回到住所。等門一關(guān)上，阿布就迫不及待地把衣服脫掉了，但還穿著半透明的胸罩和三角褲衩，豐腴、細(xì)嫩、性感、美妙，都呈現(xiàn)在這個軀體上。我們做愛。阿布不斷調(diào)整著姿勢。我一次次瀉了，又一次次勃起。我喜歡做愛。我喜歡這里做愛。我喜歡和阿布這樣做愛。

阿布的到來，完全把我?guī)У揭粋€全新的世界。我的視覺敏銳起來，我對優(yōu)美的畫面更懂得欣賞，我欣賞女性優(yōu)雅的人體美；我的嗅覺敏銳起來，有少女從我身邊經(jīng)過，我就會聞到她那誘人的體香，我對美味可口的菜肴也會贊不覺口；我的聽覺敏銳起來，阿布走在樓梯上的聲音我能清晰地辨認(rèn)出來，我開始聽各種音樂，外國古典的、中國古典的、搖滾的、爵士的、鄉(xiāng)村的、民族的、通俗流行的，什么樣的音樂我都喜歡。

16

阿布到來以后，我還有一個最大的改變，就是我停不下來。我總是在干著什么事，這樣或那樣，大的或小的，公家的或私人的。我的忙碌從早晨一睜開眼就開始了。我一直忙。我見到人也說，忙，忙，忙，最近特別忙。到底忙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當(dāng)醒來的時候，我就在盤算著一些事情。

當(dāng)我坐到辦公室的時候，我拿起筆在備忘錄上一條條地寫上今天我要做哪些事情，還有一些事情擺在腦子里，因為不便寫成黑字。

我備忘錄變得密密麻麻，白紙被填滿了，有阿拉伯?dāng)?shù)字，有拉丁字母，有漢字，也有英文，還有各種速記符號。

我的手機(jī)響個不停，找我的電話一直不斷。我的辦公桌上一封電報接著一封特快專遞。我的電腦里有我研究用的大量的文字資料，在網(wǎng)上，我有八個電子信箱，因為三四個信箱無法滿足我的需要。我走路時，再也不能優(yōu)哉游哉的了，我總是在不斷地加快腳步。當(dāng)然，步伐無法解決所有的問題，于是我就購了一輛桑塔納2000汽車。我還要經(jīng)常去開會，我常常坐飛機(jī)，因為我的時間有限。

總之，在我遇到阿布以后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的生命與生活已經(jīng)徹底地被改變。我想起來一個詞語，它叫命運(yùn)，我不能說清楚我到底在干什么，我知道這就叫命運(yùn)。我是一個曾經(jīng)誕生的人，但直到現(xiàn)在命運(yùn)才確定無疑地降臨到我的頭上。我的自由不再是我自己的自由，而只能是我命運(yùn)的自由，它決定了我的一切。

我甚至以為，阿布就是我的命運(yùn)女神。我無法擺脫她。但她哪里也沒有去，每天都坐在家里等我回去。她還去菜市場買菜，她做飯洗衣服。她沒有纏著我。但我總在下班后，立刻就回家。僅僅是她等待的原因嗎？也許并不是。如果她是我的命運(yùn)女神，她控制了我，我完全可以離她而去，遠(yuǎn)走高飛。而我無法離去，日復(fù)一日，過著這樣既忙碌無比又單調(diào)得出奇的日子。

當(dāng)我摟著阿布那柔軟的身體上，甚至在我進(jìn)入她身體的時候，我總會憶起那位女士。在恍惚間，我把阿布的身體當(dāng)做她的身體。我常常在摟抱阿布的時候，停下一切動作，只用雙眼去打量她身體上的每一根毛發(fā)每一寸肌膚，我希望她還是那位女士。但結(jié)果總是令我失望。

“你怎么啦？”阿布會在關(guān)鍵的時候問我。

我搖搖頭，什么也不說。我能說什么呢？我無話可說。

18

我沒有在時間中存在。我不斷試圖說服自己。我不會衰老。我永遠(yuǎn)是輕盈與自由的。但有一天，我躺在陽臺的躺椅上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一切不過我的臆想罷了。

阿布的臉上掛滿了皺紋，她步履蹣跚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有一些事情，她老是忘記。我對她說，今天晚上我們吃鯽魚吧！她說，好好。然而，等我回來后，端上桌的卻是小排。這樣的事已屢見不鮮了，我也心安理得地接受她這樣的狀態(tài)。

皺紋已經(jīng)深深地嵌入我的臉龐，鬢角已經(jīng)花白。走路不再如從前急風(fēng)驟雨般的迅疾。我完全像蝸牛一樣，整天龜縮在房間里，緩緩地移動。

對我來說，不再有什么熱烈的情緒。但那位女士成為我心中一個永遠(yuǎn)的謎。她留給我的是一片巨大的空白。若干年過去了，我從未遇見過她，她的一點音信都不曾傳到我這里來。我甚至想過，也許有一天我開門進(jìn)入房間時，發(fā)現(xiàn)阿布不在了，而那位女士正站在小房間里開始脫去她那黑色的上衣，正露出白色的羊毛衫?？墒?，她永遠(yuǎn)沒有出現(xiàn)。若干年過去了，我學(xué)會了做夢，像人們一樣，做著噩夢或者美夢或者春夢，我把夢境與現(xiàn)實無限地融合到一起，但在夢中，我一次也沒有碰到那位女士。

“我們也許真的老了，我們?nèi)ツ靡粡埥Y(jié)婚證吧！”阿布提議我們該有一張紙來證明我們生活在一起的合法性。

“是的，真該有一張結(jié)婚證。我們現(xiàn)在就去婚姻登記處吧！”

我和阿布打車到婚姻登記處。他們要我的身份證。

身份證，我哪里來的身份證。這么多年，我從來就沒有什么身份證。

“阿布，我要走了?！蔽覡恐⒉嫉氖郑瑢λf。

“你要到哪里去？”

“我也不知道?！?/p>

“你為什么要走呢？”

“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我是一個沒有身份的人。我該走?！?/p>

阿布不言語，沉默了很久。

“我也要跟你去！”

“不，不行，你有身份證，你就該回家?！?/p>

陽光照耀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人行道上人們穿梭著前進(jìn)。我和阿布分手了。我走進(jìn)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我走向無限延伸的柏油馬路。我的前方是空氣，是大海，是白云，是黑洞，是廟宇，是神殿。我不知道我是否會遇到WO、BANANA、楊大雪，以及那位不知名的女士。

第三部 他

1

我習(xí)慣了陽光，接受各種射線；我習(xí)慣了空氣，那里有數(shù)不清的塵埃和細(xì)菌。我不再孤單，有數(shù)不勝數(shù)的物質(zhì)穿越我的身體、進(jìn)入我的視網(wǎng)膜、通過我的呼吸道。而今天，我正坐在落地式飄窗前，給你寫信。也許，在這封信里你還能看到那個變幻不定的我。但是，我不知道我的未來會是怎樣的。

你再也不會記得，若干年前，那時我們還小，我還是一個未長胡須喉結(jié)微微突出的少年，而你不過是一個愛慕虛榮喜歡穿奇裝異服的小姑娘。你問我長大后干什么，我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要寫書，要寫一本書給你看。我想，我來到這個城市是負(fù)有使命的，我的誕生也許是為了完成這幾近逝去的諾言，那遙遠(yuǎn)時刻里傳來的微弱的呼喚。但我不想見到你，我也不會讓你輕易地見到我。雖然我一天二十四小時地在大街上游蕩，在小巷里穿梭。但我相信你是看不到我的。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我是一縷飄忽而過的清風(fēng)，我是一束一閃而過的光線，我是一粒肉眼看不到的塵土。有時候，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到底是什么事物，甚至不知道是屬于物質(zhì)范疇還是屬于精神范疇。

你一定能記得我嗎？也許你找過我，你往我的老家打電話、寫信、發(fā)傳真，你往你聽說過的我的電子信箱里發(fā)郵件，試圖與我取得聯(lián)系。但你必然是會失敗的。這絕對是不可能的，我怎么能相信這些東西呢？你還在晚報上登尋人啟事，這個我看到了，我承認(rèn)在那一瞬間，我想回去，回到那我們曾經(jīng)散步的花叢中，那山腳下的一條馬路上。

我給你寫信，也許不是寫信。也許你看不到，你永遠(yuǎn)都看不到。但我若要把這些信變成一本書，讓它們靜靜地蹲在圖書館的書架上等你的話，也許是對的。因為你是喜歡書籍的，你愛閱讀，在漫長的人生旅途中，也許說不準(zhǔn)在哪一天，你的目光會落在我寫的書的封皮上。我想好了，為了更能在那一瞬間吸引住你的目光，我決定把這本書裝幀設(shè)計成一本白皮書的樣子。說不定，在那時，你會想起我，想起我不經(jīng)意對你許下的那個孩童式的諾言。你翻開了這本書，你會讀下去，我可以找到某種神秘但無法解釋的理由。

2

他在一個傍晚來到了那個臨近大海的小鎮(zhèn)。

在以下我寫給你的信中，將出現(xiàn)一個或幾個主人公，都稱作他，當(dāng)然也包括“女”字旁的“她”。但這里不包括我，也不包括你，你千萬別想入非非，認(rèn)為在這其中有我或者我的影子，有你或者你的影子，甚至我們之間發(fā)生的一些秘密的事情。不，不是的。我不會這樣做的。即便我不遵從許多社會道德，但我有我的原則，我所遵守唯一的道德規(guī)范就是保守我的秘密。這既對我負(fù)責(zé)，也對你負(fù)責(zé)，關(guān)鍵還對我們的生活負(fù)責(zé)。

這個小鎮(zhèn)是建在山上的，它俯臨大海，下面是港口。從山下有一條盤山公路一直繞到山頂?shù)奶煳挠^測站。在半山腰的地方，是這個鎮(zhèn)子的中心，這里有農(nóng)貿(mào)市場，有鎮(zhèn)政府，還有電影院和書店。他找到一處相當(dāng)高的房屋，再向上走四十米就到山頂了，在房間里可以看到浩淼的大海。他沒有猶豫，租了下來。他喜歡這里。

早晨，第一縷晨曦總會造訪他，他睜開雙眼，看著氤氳繚繞的山谷，看著一些來自山谷間的物質(zhì)和靈氣不斷升騰。它們會在某一個時刻把整個小鎮(zhèn)都吞沒，他就在那個時刻（對，一定是那個時刻）選擇出門。在街上，也就是在盤山公路間，有人在走動，但是兩個相距一米遠(yuǎn)的人看不清對方的面孔。因而，他大膽地出去了，他在路上大搖大擺地走著，誰也不知道他在這里走動。他喜歡這樣走。他漫無目的地走，從他的住所，也就是山上，走到山下。他路過菜市場，于是就進(jìn)去了，他看到各種蔬菜和水果：菠菜 0.8元/斤胡蘿卜1.66元/斤莧菜 2.0元/斤西紅柿1.2元/斤獼猴桃 4.2元/斤碭山梨 1.5元/斤 ，還有許多。后來，他走到賣雞鴨魚肉的攤位，他看到豬下水、牛下水和羊下水，似乎是整個世界都在反芻一樣，把它們的下水一起倒了出來，他想吐。他離開了，他走進(jìn)了一家基督教堂，今天不是禮拜日，教堂沒有別人，只有站立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和教堂里的一個神甫在打掃衛(wèi)生。他努力地想看清楚基督的面容，他在想，基督是否跟一個走在晨霧里的人一樣呢，永遠(yuǎn)不讓人們看清楚他。而事實是光線實在太暗了，無法看清?；狡鋵嵰蚕袼粯樱且粋€在大霧里行走的人。過了教堂，就看到中學(xué)的大門，透過大門，他能看到一塊操場，但操場上似乎沒有人，一點聲響也沒有，只有兩組單杠、雙杠孤獨(dú)地佇立在那里。

有一個地方，他停了下來，是書店。他走進(jìn)新華書店，在一排排書籍前駐足，他想挑一本書看。但是看過整個書店的書名之后，他猶豫了，不知道該買哪一本。他又從頭開始，翻那些書籍，他現(xiàn)在不再留意書名了，而只關(guān)心裝幀是否合他的意。一本用土黃色牛皮紙做封皮的書吸引了他。他拿著那本書，看了一下書名，是《紅樓夢》，作者曹雪芹。他決定買下它，以便在他不出門的日子里讀一讀。

你不明白我的生活。

我只能這么說。

那些我們曾經(jīng)居住在一起的日子，我們發(fā)生了無數(shù)次爭吵，還有撕打。不，不，這是筆誤，我寫錯了。我們不曾住在一起，我們之間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我想像我們曾經(jīng)居住在一起，并且發(fā)生過戰(zhàn)爭，我經(jīng)常會在晚上一個人離開你，走出家門，無端地在大街上行走。我想像你在我出門的時候打開了我的電腦，也許你偷偷打開過許多文檔，比如說有這樣一個WORD文檔，記錄了我們一星期生活用品的購物單：

星期一 買日光燈管，菲利浦，家中已停電三日

星期二 家用氧吧，因為用腦時會覺得缺氧

星期三 西紅柿、黃瓜、蘆柑、蘋果若干

星期四 購書

星期五 金魚一尾，熱帶觀賞魚一尾

星期六 避孕套一盒，杰士邦

星期日 排骨、野雞、蘆蒿、豆腐、鯽魚等下周食品

也許你看到了，因為我想像著你看到了，但是這不是真的。真實的情形只是我在講述的他和他的故事。

他想把那本牛皮紙封皮的《紅樓夢》買下，帶回去細(xì)細(xì)地看。但是他翻遍所有口袋也沒有找到一分錢。他現(xiàn)在一錢不名。他乘營業(yè)員不注意，把書別到他的腰帶之下。隨后，他又裝著翻書的樣子，站在文學(xué)專柜和經(jīng)濟(jì)專柜前翻了幾本書。他不緊不慢地向門外走去。當(dāng)他抬起腳再跨一步就要走出大門之時，有一種尖利的蜂鳴聲響了起來，營業(yè)員大聲喊道，你站住。他被這突如其來的蜂鳴叫聲和營業(yè)員的訓(xùn)斥聲嚇住了，幾乎忘記了奔跑，但是當(dāng)營業(yè)員跑過來的時候，他反應(yīng)了過來，一溜煙似朝山上跑去。外面的霧越來越大了，跑了兩分鐘，他就站住了，誰也看不到他。他不用再奔跑了，那個營業(yè)員看不到他也不會知道他是誰、住在何處。

他回到了他的住處，蜷縮在床上，翻開了那本叫做《紅樓夢》的書。在恍惚中，他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在大觀園里奔跑，裸著身子，因為沒有衣服，沒有腰帶，他無法把書別到腰帶下，他只好把那本《紅樓夢》用雙手抱在胸前。后面有人追，好像是那個營業(yè)員。她跑得很快，在夢境里，像閃爍的光一樣，一眨眼就到他跟前了。她伸過手來要拿回《紅樓夢》。兩人在為《紅樓夢》爭奪起來。她的手指甚至觸摸到他裸露的肌膚。這時，他就醒了。他翻開了這本書。但是看不下去，不是因為書上有很多不認(rèn)識的漢字，而是擔(dān)心一件事，一件讓他覺得相當(dāng)嚴(yán)重的事，他想：也許營業(yè)員會報警，警察會在天黑之前搜遍全鎮(zhèn)，所有的公共場所，所有的辦公單位，所有的住宅和旅社，當(dāng)然出租房屋將是他們的重中之重。這種擔(dān)心越來越重，他從床上坐了起來。警察會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他們會埋伏在門口道路的兩側(cè)，他們會從左邊的窗口（陽光正撥開云霧，從左窗射了進(jìn)來，對他而言由于陽光正射過來他看不清來自窗口的物體，警察定會利用這一點）破窗而入，手里端著沖鋒槍……他不敢再想下去，他已經(jīng)聽到警笛的呼嘯聲，全鎮(zhèn)上空的大霧似乎也被這警笛聲驅(qū)散。

他不能再猶豫了，稍有遲疑就來不及了。他迅速地穿上衣服，還是把書別在腰帶中。站到鏡子面前，他梳了梳頭，由于巨大的舊風(fēng)衣穿在外面，根本就看不出他的腹部有什么異樣。收拾一下物品，其實也沒有多少東西，也就是幾件衣服和洗漱用具，該扔的全扔了。他出門了，他要趕到山下的火車站，他要離開這個小鎮(zhèn)。

他不敢走大道，而是走各家各戶之間可以互通的山間小路。他忽上忽下地穿梭著，一般都是從房屋的后墻下經(jīng)過。他一刻也不肯耽擱，在曲曲折折的線路上一路奔跑、跳躍，幸運(yùn)的是，大霧還沒有散去，他仍然作為隱秘的人在這山中小鎮(zhèn)里行走，并從容地離去。

當(dāng)他到達(dá)火車站的時候，大霧已完全散去。在車站廣場上，有一名穿制服的巡邏警察在悠閑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手里拿著黑色的電警棍。他整理一下衣著，步履輕盈而自信地從他身邊跨過。但是在售票廳里，還有一名警察，他顯得更為干練和機(jī)警，他的小眼睛像鷹眼一般，盯著進(jìn)進(jìn)出出的乘客。他向售票窗口走了過去，警察喊住了他：

“喂，你是干什么的？”

“我，我買票?！?/p>

“請出示你的身份證?！?/p>

他伸手向褲子的口袋摸去，但是什么也沒有掏出來。

3

我不便多說，我怕傷了你的心。

那件事不怪我，在那樣的時間那樣的年齡那樣的環(huán)境中，我們別無選擇。我甚至不愿意說，那僅僅是我的或者你的一念之差，或是我們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這樣說不好，沒有說明白其中所包含的問題。

你有十六歲了吧？而我可能更大，是十八歲或是十九歲。我不記得我是上大一還是大二了，但是你必定是個高中生，或者是中等職業(yè)學(xué)校的學(xué)生吧！當(dāng)然，這些并不重要，事情還是發(fā)生在時間之中，在那段模糊的歲月里。

那是一個秋天，秋高氣爽，我和兩個同學(xué)去棲霞山賞楓葉。在路上，我們遇到了你和你的三個同學(xué)。你扎了一個狗尾巴辮子，直直地垂到肩下。

不知是什么原因，我和你落到了隊伍的最后。我和你聊了起來，這必定是緣于性別間的差異。你說你喜歡文學(xué)，你說你有傷感的過去。我說我會寫詩。我們越落越遠(yuǎn)了，最后他們消失在樹林間。我們越走越偏，向那林間并沒有道路的深處走去。

“你喜歡這片樹林嗎？”

我說，當(dāng)然。

在那片火紅的楓樹林的深處，地面上鋪滿了落葉，它們姿勢坦然地躺在那里。

我有一些問題，一直忍著，沒有問你。我想知道你傷感的過去，我想明白你心中的何處受到了傷害，我想撫平你的內(nèi)心。我問了你。

我不知那里是否藏有虛假的成分，我懷疑你的傷感，我不能確定你所說的故事是編造的還是真實的。現(xiàn)在，我只能這么說。

你說，你曾經(jīng)在初中三年級的時候愛上一個男人，一個三十開外的男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猜想他是你的語文老師，一個業(yè)余而蹩腳的詩人，但這猜想與事實沒有任何聯(lián)系，因為當(dāng)時我沒問，而現(xiàn)在我再也不會和你見面了，也不會再問那個問題了。那時，你只有十四歲，是嗎？一個情竇初開的花季少女。一個天真浪漫的孩子。你說，你愛他愛得發(fā)了狂，而他也愛你愛得發(fā)了狂。他給你寫情詩，你說你至今還清楚地記得他寫了什么。我問你，你能背一首給我聽聽嗎？你未置可否，顯然，你并不在意我的問題。在一個假日。你的嘴唇輕輕開啟。我立即豎起了耳朵。在那個初中畢業(yè)的暑假，在一個大霧蒙蒙的早晨，你和他相約在一片樹林見面，就像這里的林子一樣，但是那些樹不是楓樹，是一些灌木、落葉松和水杉組成的小樹林。那里幾乎沒有人，何況又是下了大霧的清晨呢？你說，他把你帶到叢林深處，就我們今天這樣，走到人跡罕至的深處。他先是拉著我的手。那里有一塊空地，一塊鋪滿落葉的空地。你說到這兒。突然沉默了起來，他和你的世界、我和你的世界都凝滯不動，一切事物都喪失了思想和動作，只是靜靜地在等待。我說，后來呢？我是不經(jīng)意那樣說的，你不要見怪，你不要以為我喜歡窺探別人的秘密。我跟你說過，我是一個道德感很強(qiáng)的人。不過，在那樣一個時刻，大自然都在等待著你繼續(xù)說下去。你還在沉默。我又問了一句，后來怎么樣了呢？這樣的問話相當(dāng)愚蠢，我不該那么說，但是事實上我說了，我是無法收回的。但是，我想如果上面那么多的事實都不是事實，是一種虛構(gòu)或一個謊言的話，我就沒有必要對自己愚蠢的問話而耿耿于懷了。

他對你施暴了，他扒掉你的衣服，從外套到內(nèi)衣褲到乳罩和褲衩，你一絲不掛。你說，你想喊救命，可什么都喊不出來。你赤裸裸地站在那里，不掙扎，不撕打，在脫了衣服后還是一個靜默的處女。你說，那似乎是你很久以前就向往的事，多少年來，你在有意無意中等待著它的出現(xiàn)。他把他的那個東西塞到你的隱秘的洞穴里，他肆無忌憚地進(jìn)入了你的身體。這一定不是你說的，你不會這么說，那這又是我的一次猜測了。你是說，你流血了，鮮紅的血滴到枯黃的樹葉上，那樣真美，是一首無言的詩。那就是他送給我的一首詩。

你停住了，你不再言語。我們站在寂靜的樹林里，像是等待某種事物的出現(xiàn)，也許是一場亙古未有的戰(zhàn)爭。

“你不是會寫詩嗎？那你該送一首詩給我。”

我擁抱了你，我吻了你，用手輕輕地?fù)崦愫蟊?，自始至終我都充滿了溫情。是這樣的嗎？對于我來說，記憶就是這樣的。也許你根本就不相信我是那樣的。而你，是那樣的迫不及待，你緊閉雙眼，貼在我身上，咬著我的耳朵：快，快，在我的身體里寫詩吧！快，快，扒掉我的衣服！我撕開了你的衣服，脫下你的褲子和褲衩，我們站在那里，我開始為你寫詩。我確信，我們就是那樣。你也許記不得了，也許你在先前和后來經(jīng)歷了更多讓你記憶深刻的事件。但是對我來說，一個詩人真正開始寫詩的時刻是不容忘懷的。

現(xiàn)在，我走在空蕩蕩的大街上，有時候我無法聽清和看清那些事物，對我而言，汽車和行人都是沉默靜止的，就像站在那片樹林里，我又聽到你聲音的回響：在我的身體里寫詩吧！在我乘火車旅行的時候，亂哄哄的車廂似乎也是寂靜的。我坐在窗口，我看到你站在窗外，貼在玻璃上，火車是在咔嗒咔嗒地運(yùn)行，而你和我是相對靜止在那里的，我又聽見你說：在我的身體里寫詩吧！你呢，也許都不記得你說過的話了。

你不要感到恐慌，我這樣說，這些話，這些故事，并不都是真的。你能明白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墒?，真的假的都不再重要了。如果你根本就看不到這本書呢？我想，你還是能看到的，就像我們相識在棲霞山一樣，那是有機(jī)緣的。我相信，在那布滿書籍的書店書架上，你會發(fā)現(xiàn)它的，因為機(jī)緣還在空中飄來飄去。

4

他曾經(jīng)多次被警察帶走，帶到警車?yán)锘蛘吲沙鏊锉P查。他們所問的問題不外乎這些：

“叫什么名字？”

“多大年齡？”

“籍貫是哪里的？現(xiàn)在住在何處？”

“身份證帶了沒有？號碼是多少？”

“你剛才在那兒干什么的？”

“有沒有前科？”

每一次，他總是含含糊糊地回答著，心不在焉地隨便說幾句。他們倒也沒有難為他，實在沒有發(fā)現(xiàn)作奸犯科的證據(jù)，往往是關(guān)他一兩天的禁閉就把他給放了。但是這一次，這個警察似乎不想放他，他被關(guān)了三天。警察說，放他有個條件，必須把身份證號告訴他。他蹲在看守所里，煞有介事地想他的身份證號碼，但是一連想了五天也沒有結(jié)果。他懷疑自己失憶了，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忘記，連最為重要的身份證也不例外。

我在對你說，這是我對你說的，也就是我寫的。這僅僅是為了出書。我不清楚他是否有身份證，關(guān)鍵我并不在乎。也許一個書中的人物并不需要身份證，但是警察并不知道他是我書中的一個人物。也許我該對所有的警察都說清楚，也許需要我寫一張情況說明書。我能寫，但我不知道如何分發(fā)到那些要盤問他的警察的手上。我不寫，你也知道，如果你現(xiàn)在是記者的話，那就太好了。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當(dāng)然這個請求并不過分，這本書就是寫給你的嘛。我希望通過你，告訴那些警察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應(yīng)該拒絕，因為只有你能這么做。而我，是無法獲得與這個世界溝通的機(jī)會的，我已經(jīng)走得太遠(yuǎn)，回不來了，我已經(jīng)看不清密密麻麻的人群了，我所走的路與人們所走的道路是相反的。我想到了你，只有你，你可以完成這件事。如果你去做這件事，那么他就會從那里頭出來，這本書會繼續(xù)下去。

他還在那里關(guān)著禁閉。你來了，你穿著相當(dāng)時髦而雅致的風(fēng)衣，你走進(jìn)看守所時，走廊回響著你皮鞋的“橐橐”聲（我想這種聲音就能鎮(zhèn)住那些警察）。你對他們說了，他們接受了你的說法。隨后，他就出來了。

“你為什么會這樣？”你問他。

“我，我也不知道?！?/p>

你想跟隨他，看他到底要到哪里去。他也知道你在跟隨著他，即便是知道也毫不在意。他步履輕松，穿越人群，走向一塊荒蕪的海灘。在那里，看不到人和建筑物，也沒有其它的動物或植物，只有砂石、貝殼和死魚，海浪一浪接著一浪從遙遠(yuǎn)的海平面向海邊卷來。他走到海灘上，走向海水已經(jīng)浸漫過的砂石地，他站在那里，不再向前走了。海水已經(jīng)濺濕了他的雙足和小腿，海風(fēng)把他零亂的頭發(fā)吹得更亂了。他站在那里，面向大海。你正站在他的身后，不過，還有一段距離。你不知道他接下來要干什么。你想讓他回來，不要向大海走去，因此你喊道：

“喂，你回來吧！那里太冷。”

然而，他沒有回應(yīng)。他昂首挺胸地站在海水里，眺望茫茫的大海。大海里除了空曠的浩淼之外，什么也沒有，一只魚船或一根桅桿也看不到。你可能有些擔(dān)心，你站在海灘也覺得有些冷，你又朝他喊去：

“喂，你回來吧！那里太深了，不適合你呆?！?/p>

你會在那一刻埋怨我，是我讓你去了那兒，是我叫你幫助他的。本來，你與他什么關(guān)系也沒有。但是，這樣一來，你必須對他負(fù)責(zé)了，你不由地關(guān)心起他來了。雖然，你不明白你為什么這樣做，但你還是向他走去，走到他身旁，你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他回過頭來，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你，他似乎從來沒有見過女人，他盯著你看，從頭到腳。

“我們回去吧！”你又拽了拽他的衣袖說。

“好吧！我們到哪里去呢？”

“你跟我走，不要問到哪里去，你跟著我就行了?！?/p>

他不聲不響，低下頭，跟在你的身后，從大海里走了出來。他走到大街上時，神情恍惚，走走停停，不住地東張西望。你只好拉著他的手，以防止他走失。他的手細(xì)膩，有一種冷貼在皮膚上，你感覺到這種冷是來自他的體內(nèi)，是從他的血液他的心臟他的腦神經(jīng)傳導(dǎo)而來。路過一個警亭，有一個警察正站立在其中，你看看他，你試圖安慰他，怕他在一時間莫明地驚慌起來，甚至從你的手中掙脫。但是，他什么也沒有做，像溫情的羊羔一樣跟在你身后，悄無聲息地行走。他對警察視而不見，漠然地經(jīng)過了警亭。

你拽著他的衣袖繼續(xù)向前走。

你要把他帶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

5

我真的不知道你要帶他到哪里去。如今，我很沮喪，我為什么要叫你去呢？而現(xiàn)在，我則要把這一切寫下來，目的是告訴你?？墒悄銢]有告訴我你到底帶他去哪兒了，你帶著他干了些什么，我怎么能知道呢？我怎么繼續(xù)寫下去呢？

如果是……

你拽著他，走進(jìn)了一條幽深的小巷。那里沒有陽光，甚至沒有明亮的光線，陰影完全籠罩了整個巷子。你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他也沒有。你們（我能這樣說嗎？原諒我吧，我不過是個寫書的人，我很卑微，你把我看作路邊的一個乞丐好了。）走到一片開闊的地面上，路中央是一個微型的花壇，雜亂地長著一簇海棠、幾棵月季和幾簇冬青。在那里，陽光完全照射了整個地面，這里不再擁有陰影。你低頭間，見到了你的身影，虛邊在微微地晃動，像想定格但又定格不住的皮影。他站著，仰著頭，正面向太陽，細(xì)小汗水形成涓涓細(xì)流，從他蒼白的額頭順著臉頰向下流淌。他比你高，可能高了整整一個頭，有二十厘米左右，你想知道，他的影子能比你的長多少。于是你向他站立的地面上看去，他的影子輪廓清晰、線條銳利，有一種完全不同與你身影的存在形態(tài)，它在地上爬行，在空中飛翔。他的影子似乎正在孕育著生命，血液正靜靜地在流動，空氣中有能量漸漸向它聚集而去。但是，有一點令你生疑，你覺得什么也不會發(fā)生，他的影子和你的影子幾乎又是相同的，無論大小、長短，還是形狀。你走到他的背后，你的影子漸漸也走進(jìn)了他的影子之中。你把你的身體貼在他的后背上，你的影子消失了，不存在了，他的影子取代了那個應(yīng)有的位置。

他牽著你的手。你沒有掙扎，也許你還不知道什么叫掙扎，你是那樣的順從，他也相當(dāng)輕柔和彬彬有理。你像一個公主，他像一個王子，他正帶著你去森林中的神秘王國去參加一場盛大的晚宴。然而，不幸的是，王子失語了，他不能講任何一個字，所有的語音對他關(guān)閉了大門。

于是，公主對王子說：“我一定要幫助你。幫助你解除你身上的魔法，讓語言回到你的口中。你離人世太遠(yuǎn)了，這是你失語的重要原因。我先讓你重返人世。”公主摟著王子的脖子，雙手摩挲著他的頭發(fā)。公主張開她的雙唇，送到了王子的嘴邊。她把她潮濕的舌頭深深地送進(jìn)了他的口腔之中。他的舌頭開始蘇醒了，吮吸著她的舌頭，繼而又開始舔她的臉頰，舔她的眉毛和眼睛，最后，他一口咬住了她的耳朵。

王子開始說話了：“我為什么又能說話了呢？”

“因為你咬住了我的耳朵?！?/p>

“僅僅是咬住你的耳朵？”

“對，因為我的耳朵是物質(zhì)的，是深受地球引力影響的?！?/p>

“那我，我，我就不該咬住你的耳朵。我不該那么做。本來我可以做出多種多樣的選擇，但是命運(yùn)就叫我選擇這最讓我不能接受的方式。我要走了，我決定要走了?！?/p>

“你要到哪里去？”

“到?jīng)]有你存在的地方去，到?jīng)]有耳朵的地方去?！?/p>

他開始奔跑起來，甩開了膀臂，像風(fēng)一樣穿行。而你也跟在他身后，一路狂奔起來。他跑得很快，而且顯示出相當(dāng)高超的技巧，一會兒向前，一會兒向后，一會兒又向左折去，一會兒又從右首突出。你根本就不能跟上他，你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影子從你的身邊迅速離去。你站在大街上，看著你孤單的影子發(fā)愣。而他和他的影子早已不見蹤影。

6

其實，哪里有什么王子，什么公主？沒有，什么也沒有。

他是一個人，永遠(yuǎn)都是一個人。他從來沒有跟誰在一起。他沒有和你在一起，那些日日夜夜是不存在的。是我虛構(gòu)的，或者是你妄想的。你不曾解救過他，你不曾拽著他從海灘上走來，你不曾和他在大街奔跑。我繼續(xù)我的事情，你讀著，認(rèn)真地閱讀吧，他不是和你一起出現(xiàn)的，他僅僅是一個人。

他要去一個地方，他就躺在一列火車的臥鋪車廂里了。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因而他決定從列車開始行駛時起他就睡上一覺，等他醒來的時候，他就近下車。火車從暮色漸濃時開出，他開始睡覺，直到第二天中午的時候，他才醒來。列車?？吭谝粋€中等城市的站臺邊，他伸了伸懶腰，就下車了。

他隨著人群向出站的門口走去。當(dāng)他快走到一排排不銹鋼鋼管組成的檢票口時，從墻面的鏡子上，他看到他自己：衣衫破舊，有些邋遢，頭發(fā)太長，幾乎把雙眼都蓋住了，下巴尖尖的，像一把刺向空氣中的尖刀。他把車票捏在手上，等待著檢票員一把奪過去，再殘酷地撕開一道口子。

但是檢票員沒有要他的車票，這時從邊上過來一位警察，他是一個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的五十多歲的老警察。

“你的身份證呢？拿出來檢查一下?！本斐矸葑C。

“我……”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因為他掏不出身份證。

“我，我什么我，跟我走一趟?！?/p>

“警察同志，您抽煙?！痹诟炻L的打交道過程中，他學(xué)會了給警察遞煙的動作，他隨手遞一支煙給那個老警察。

那個警察擺了擺手，意思是拒絕了。他從他筆挺的警服口袋中掏出了一副亮錚錚的手銬，上前把他銬上了。他沒有拒絕手銬，他很喜歡涼涼的套在手腕上的感覺。

警察把他帶到了車站派出所。老警察坐到了他自己的辦公桌前，拿出了筆和本子，開始對他問話：

“你叫什么？”

“今年多大了？”

“籍貫是哪里？現(xiàn)居住地是哪里？”

老警察問了三個問題，他都回答不上來。他默然地坐在凳子上，他無法回答他的問題。

“喂，我問你呢，什么名字，多大年齡了？你是啞巴??！”

“不是，我不是啞巴?！?/p>

“那你既然不是啞巴，就回答我的問題。”

“可是，我回答不了你的問題，我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有多大年紀(jì)。”

“那你知道你是哪兒的人嗎？”

“不知道?！?/p>

“你知道你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嗎？”

“不知道?！?/p>

“你到這個城市來有何貴干？”

“這個，這個，是這樣的，我以前曾經(jīng)住在大海邊的一個鎮(zhèn)子上，但我漸漸地討厭了那個地方。不，不，我說錯了，不是討厭，就是不想再呆了。于是就跳上火車，火車就把我拉到了這里，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到這里來，到其它地方也一樣?！?/p>

“你能記得你的親戚或者朋友的名字？”

“不，不，我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不對，我好像有一個朋友，她是個女的，她好像幫助過我?！?/p>

“那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在大海邊，她拉著我上岸，就是這樣。后來就……”

“后來怎么呢？”

“后來在大街上，我就跑了，離開了她，她沒有追上我?！?/p>

“你知道她的地址或者電話嗎？”

“不知道?！?/p>

老警察還問了一些問題，但是他不是不作聲就是說“不知道”。當(dāng)晚，老警察請他吃了碗蘭州牛肉拉面，把他鎖在辦公室里就下班回家了。

7

他默默地坐在條木釘成的長椅上。窗戶外的光線越來越弱，但在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之前，車站廣場的路燈和廣場燈都慢慢地亮了起來，這些燈是節(jié)能型的，是緩慢變亮的，過了一個多小時，這些燈才完全亮起來。他可以坐在靠近窗戶口的地方，于是他就坐了過去。他拿起桌子上的一張報紙，細(xì)細(xì)地看了起來。不知過了多久，他把這份報紙都看完了，連中縫廣告和股市行情也沒有漏過。

桌子上還有一部電話，他拿起了聽筒準(zhǔn)備打電話。但是就在他伸出右手食指的時候，他的動作凝固了，因為他不知道他要給誰打電話。他不認(rèn)識所有的人，但是有一個“你”，這是在上面出現(xiàn)過的，她好像認(rèn)識他?？墒?，他并不知道她是誰呀？也許，她是誰并不重要，能跟她通上電話隨便地說兩句也好啊，比如說，“你好”、“你怎么離開了我”、“我想見你”、“我做夢夢見了你”，等，都是可以說的嘛！他這樣一想，倒相當(dāng)興奮，右手的食指繼續(xù)向下移動，他指尖觸及了標(biāo)上“8”的那個數(shù)字鍵，但他又停了下來。他無法不停下來，因為他不知道她的電話，家庭電話、尋呼機(jī)或者手機(jī)，他都不知曉。

但是他還是想打一個電話，一個隨便什么號碼的電話。他想起來了，在他路過車站廣場右側(cè)廣告牌時，他不經(jīng)意地看到一句廣告詞，它是這樣的：“有事您就撥打114”。他真的撥打了這個簡單的號碼，聽筒里傳來了一個甜美的聲音：“二十八號話務(wù)員為您服務(wù)。喂，您好，請講！”

他慌了：“講什么呀？”

“這里是114查號臺，請問您要查什么電話號碼？”

“可以幫我查一下她的電話號碼嗎？”

“請問她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

他“啪”地把電話掛了。

他默默地坐著。這時，傳來一聲火車的汽笛聲，由遠(yuǎn)及近，聲音越來越大，巨大的鳴叫聲攜帶著火車似乎馬上就要沖進(jìn)這間派出所的辦公室。每過十分鐘左右，就會有一列火車呼嘯著進(jìn)站或者出站。他在這黑夜里，聆聽著沒完沒了的火車的呼嘯，就覺得一列列來來往往的火車從他身上碾過，像一浪一浪的海浪不斷沖擊著站在海邊的他。

他想，他該睡了。

于是，他就側(cè)身躺在長椅上。

但是他睡不著，不知是不困的原因，還是興奮的緣故。在睡覺的時候，人們會想一些事情，做一些夢。他也想想一些事情，做一個好夢。但想什么事情是好呢？他沒有事情可想，他沒有什么人可想，唯一有所接觸的“你”在他的腦中已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背影了，他只記得她穿了一件長過膝蓋的風(fēng)衣，她是臉是什么形狀的，她的皮膚是否白凈，她有劉海嗎，風(fēng)衣的顏色是……他什么也記不得了。曾經(jīng)是一個夢。也許這就是一個夢，一個乏味的夢，而不是什么好夢。

8

你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無緣無故的人，因而你也不會相信我所說的所寫的。我不想說服你，你難道不明白我這樣寫也僅僅是無緣無故嗎？如果你能明白這一點，你完全就能理解那個無緣無故的人，何況事實上他并不是那么無緣無故呢？

第二天，老警察上班的時候，打開了他的辦公室。而他，那個什么也問不出來的人正躺在辦公桌上，用一張報紙蓋在頭上，“呼呼”大睡。早晨柔和的陽光斜著從窗口射到了他屁股上，他那淺藍(lán)色牛仔褲上有七八個快要爆開的小洞，依稀還能看到他那干燥而無血色的皮膚。

“我再問你一遍，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家在哪里？”

“我再告訴你一遍，不知道?！?/p>

“我嚴(yán)肅地跟你說，你如果再不回答，你只有兩個地方可去，一是看守所，一是精神病院?！?/p>

“我嚴(yán)肅告訴了你，你問的，我都回答了，我知道的，都說了?！?/p>

“那好吧，跟我走，我們?nèi)ヒ粋€地方?！?/p>

就這樣，老警察把他送到了精神病醫(yī)院。他到目的地之后，就被醫(yī)生安置在一群白癡和瘋子之中。他似乎沒有覺察到有什么不妥。他一個人住在一間只有八平方米的小房間里。他喜歡這白色的房間，鋪著白色床單的床鋪，還有白色的被子。

他開始一天的生活。凌晨五點半的時候，外面就會播放小提琴協(xié)奏曲《二泉印月》，隨后是《運(yùn)動員進(jìn)行曲》。這時，很多人按規(guī)定就起床沿著院子里的操場跑步。而他，從來都不起來跑步，他躺在床上聽音樂。他的世界就在那些音符在屋頂和枝頭跳躍之中。隨后是早餐，他對那些早餐根本就不感興趣，往往只是喝一杯豆?jié){完事。飯后，穿白大褂的人總要把這些病人分組進(jìn)行放松治療，有各式各樣的興趣小組，如書法、國畫、攝影、影視、剪紙等。但他對這些東西都毫無興趣。他就一個人躺在床上，盯著頭頂上天花板看，有時候，他能看到一只蜘蛛拖著蛛絲跑來跑去，有時候，他還能看到壁虎。中午午飯后，還是如此。一連多少天，他的生活都如同只過了一天一樣。管理的醫(yī)護(hù)人員也好像把他給忘記了。他喜歡這樣。但有一天，一個女醫(yī)生來對他說：

“你老這樣是不行的，你必須有所寄托，否則你的精神永遠(yuǎn)會處于萎靡狀態(tài)，必須學(xué)會找一點事情來做。”

“可是，……”

“那些興趣小組，難道你一個也不感興趣？”

“不感興趣。”

“那對什么感興趣呢？”

“我不知道?！?/p>

“那么，我問你，你有過什么理想么？”

“沒有理想?！?/p>

“一個小小的愿望，難道也沒有？”

“我的愿望是……”

“快說，你的愿望是什么？我們一定支持你實現(xiàn)?！?/p>

“我的愿望是寫一本書，因為我答應(yīng)過一個人，我要寫一本書給她?！?/p>

“那，她是誰呢？”

“我記不得她叫什么名字了，但她是個女孩?！?/p>

“噢，明白了，與你的感情經(jīng)歷有關(guān)。那好，我馬上找來紙和筆，你想寫什么就寫什么?！?/p>

他坐在窗口，似乎陷入了對遠(yuǎn)方的沉思。

9

我在這里，一切都挺好的。

我答應(yīng)過你，要寫一本書給你的。

因此，我就坐下來開始寫了。

你知道么？我這本書的主人公叫什么嗎？哦，你不知道，因為我還沒有告訴你。但是我記得有一個夢，在夢中，我已經(jīng)把我寫的那本書親手遞到你的手上，書面是淡藍(lán)色的，像大海，又像天空，你翻開了第一頁，口中嘟嚕著書名。你一定了解了書中的大致內(nèi)容吧！也許你記不清楚，好的，我告訴你，書中確實有一個主人公，他叫藍(lán)色王子，他是藍(lán)色精靈王國的唯一的王子。你曾經(jīng)對我說過，你不相信妖魔鬼怪，還有什么精靈之類的事情。我實在地告訴你，我說這兒有一個藍(lán)色精靈王國絕對不是騙你的。

藍(lán)色王子住在一個叫他鄉(xiāng)的森林的地方。他住在那里，他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那是他的領(lǐng)地。他每天要走遍他鄉(xiāng)的森林。他有腳，可以用腳丈量他領(lǐng)地的方圓。他要是想有翅膀的話，他的雙腋處就會長出一對輕巧的藍(lán)色的翅膀。他可以通過飛行來統(tǒng)治他的王國。

有一天，藍(lán)色王子飛出了他的領(lǐng)地。他見到的不再僅僅是藍(lán)色了，那么多絢麗的色彩使他頭暈。陽光在空中閃過的一瞬間，他就看到紅色、黃色、綠色、青色和橙色的光線。在他鄉(xiāng)的森林之外，他變得有些拘謹(jǐn)，他害怕他已經(jīng)侵入了別人的領(lǐng)地。但是，在他鄉(xiāng)的森林之外，到底住著誰呢？會像他一樣有腳可以丈量土地嗎，會像他一樣有翅膀可以飛行嗎？在這兒，長著許多色彩艷麗的鮮花，還有奇怪的大水果，可在他鄉(xiāng)的森林里，并沒有這些東西。

“歡迎來到我的世界。嘿嘿——”有一種尖細(xì)的聲音突然在藍(lán)色王子的耳邊響起。

他轉(zhuǎn)動眼珠，去尋找這個聲音的來源，可是什么異常也沒有發(fā)現(xiàn)。

“王子殿下，我在這兒，我在我的世界，我無處不在?！蹦莻€聲音又響起來了。

“那你能現(xiàn)身給我看嗎？”藍(lán)色王子對著天空大聲地說。

“我不就在你身上嗎？在你的眼睛里，在你的耳朵里，在你的翅膀上，在你身上每一處?！?/p>

“可是我真的看不到你呀！你能告訴我這是什么地方嗎？”

“我不是已經(jīng)告訴你了嗎？這里叫我的世界?！?/p>

“那么，你是誰呢？”

“我，我嗎，你是王子，我就是公主啦！”

“我叫藍(lán)色王子，你叫什么公主呢？”

“紫色，紫色公主，你就叫我紫色公主好啦！”

紫色公主忽然變成了火龍果在藍(lán)色王子的面前蹦蹦跳跳。

“我告訴你，藍(lán)色王子，在我的世界里，你會很自由的，有你想要的一切?！?/p>

“那么，我想要一個青蘋果，有嗎？”當(dāng)藍(lán)色王子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他的手中就出現(xiàn)一個青青的蘋果。

“我還想要一把笛子，因為有人曾經(jīng)在他鄉(xiāng)的森林吹笛子，那聲音悠揚(yáng)悅耳，常聽得我如癡如醉?！?/p>

“你看，你的肩上，那個藍(lán)色飄帶的上面是什么？”

藍(lán)色王子低頭，把目光投向他自己，在他那肩上的飄帶中，正別了一支竹笛，前后的笛孔是那么的分明，與他在他鄉(xiāng)的森林看到的笛子是一模一樣的。

“藍(lán)色王子，你還想要什么？你只要想要，你就說吧！”

“我暫時還不知道我還需要什么，真的，在我遇見你之前，我只有兩個愿望，就是要有一個青蘋果和一支笛子，現(xiàn)在愿望都實現(xiàn)了?！?/p>

10

你不要，不要……

不要對什么事都耿耿于懷。我都記不清楚了，我不光是對你而言，我記不得你叫什么，我記不得你的家在哪一條街道，我記不得你是在什么時候什么地點遇到了我，我記不得你和我之間到底發(fā)生過什么事。我連自己的名字都說不清楚，我說不清楚我的童年是如何度過的，我說不清楚自己認(rèn)識幾個女孩，我說不清楚我愛過的人到底是誰，我說不清楚你是不是我曾經(jīng)認(rèn)識的一個女孩，或者你是不是我曾經(jīng)愛過的一個人，我說不清楚我現(xiàn)在到底要干什么。因為我這樣喋喋不休地用電腦打下這些漢字的時候，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好像說過，這是我給你寫的信的一部分，是嗎？我好像說過，這是我給你的一本書，這是我多年前曾對你許下的諾言，是嗎？我好像說過，我寫這些僅僅是為了你能找到我或者永遠(yuǎn)不再見到我，是嗎？也許我正在編一個包括你包括我在內(nèi)誰也不相信的一個故事，其實這也是謊言，我清楚我自己，我根本就是個語焉不詳?shù)募一铮粋€思維混亂的人，怎么可能講清楚一個故事呢？你如果看到這些，你怎么也不會明白的，你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這還能叫一個故事的話，那么這個故事叫什么名字呢，主人公到底有哪幾個人呢，他們長像如何呢，故事的開頭和結(jié)尾是什么呢，故事的主線和主題又是什么呢……還有很多類似這樣的問題。

沒有什么，這樣沒有什么。我還會一如既往地寫下去，你能明白有一段時間我們住在那個大城市的郊區(qū)，那段時光是我們共同擁有的，那間公寓是我們共同擁有的，同樣，你和我是相互擁有的。我們是那樣的輕松，一切都是我們的，一切都在我們的意愿之中，反之，一切與我們不相干的都不存在。

那個地方叫什么？我知道。那是一個名叫櫻駝村的地方。那公寓在一個叫做櫻駝花園的小區(qū)里。是15幢3單元201室。那是一套南北朝向的小套居室。朝南的房間鋪著木地板，上面放置著一張1.4×1.9米的床墊，窗口面向的是陽臺，窗口前有張簡易的寫字臺。

我們在一起的日子是由連綿不斷的陰雨組成的。你總是躺在陽臺的帆布躺椅上，手里拿著一本流行小說，似看非看，有時候你會用書蓋住你的臉。外面是淅淅瀝瀝的下雨聲，還夾雜著雨水打在一樓院子里巨大的芭蕉葉上的“啪嗒啪嗒”聲。我在朝北的小房間里，我讓我的身體深深地陷在沙發(fā)中。我的手中有一根破舊的雞毛撣子，雞毛已經(jīng)所剩無幾，我就用它在空中揮來揮去，驅(qū)趕著從我眼前路過的蒼蠅和蚊子。我們曾經(jīng)整夜整夜地坐在夜晚的雨聲中，直到饑餓換醒我們。你會做面條，而我不會。你就會在該用餐的深夜或者凌晨，走到那個沒有冰箱的廚房里，下一袋掛面，并打上兩個雞蛋。

在用餐的時候，我們會說一些話。

我會說：“好像有點咸了。”

你會說：“你難道是南方人嗎？其實你是一個北方人?！?/p>

“不對。我是一個不南不北的人。對了，你是什么地方的人呢？”

“我想，我是一個不東不西的人，其實我的家在一個島上，應(yīng)該說是一個沒有方位的人。”

我還會說：“雞蛋沒煮熟?！?/p>

你會說：“你不知道，如果按你說的那樣煮熟的話，雞蛋的營養(yǎng)將損失百分之八十?！?/p>

還有，還有什么呢？還有一次，我們的談話似乎離開了當(dāng)時的夜餐。

我說：“你的理想是什么？”

你說：“我的理想，我沒想過。那么你的呢？”

“我的理想是乘著夜色，乘著這風(fēng)雨，爬上一列火車，讓它帶我去遠(yuǎn)方。”

“廣州方向？新疆方向？還是哈爾濱方向？”

“不知道，它愿意去哪就去哪?！?/p>

后來，我們又去睡覺了。當(dāng)我們醒來的時候，往往已經(jīng)是下午四五點鐘了。我們會起來散步，到樓下，到鐵路后面的一個苗圃里去，那里育著成千上萬生機(jī)勃勃的樹苗。我牽著你的手，在這些樹苗的間隙間行走。我們會停下來，擁抱和接吻。

11

紫色公主帶著藍(lán)色王子在我的世界里漫游。

在我的世界里，沒有時間，因而他們老是在漫游。他們累了的話，藍(lán)色王子就會躺在柔軟的草叢中，紫色公主躺在他身旁。

但是，在我的世界之外，還是有時間的，所以有一天，有一個叫黑色之王的家伙光臨了我的世界。他使那里的光線消失了。

“我看不見你了，紫色公主，怎么辦？”藍(lán)色王子對紫色公主說。

“你從來就看不見我，你能說出我的相貌來嗎？”

“不能?！?/p>

“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叫紫色公主?！?/p>

“我現(xiàn)在告訴你，我不叫紫色公主，那你還知道我是誰嗎？”

“不知道?！?/p>

“我是不存在的。”

“不，你是存在的。”

“當(dāng)黑暗降臨的時候，我就完全消失了?！?/p>

“不，不是的，你還在跟我說話?！?/p>

“不是我跟你說話，你是跟你自己說話?！?/p>

“可恨的黑色之王，是他從我的身邊奪走了你。也許你本來是不存在的，但是現(xiàn)在我感到我正在失去你，所以你是存在的?！?/p>

“我是虛假的。”

“不，你是真實的。我告訴你，我不好意思說。我想告訴你……”

“你要說什么？”

“我告訴你，我不能沒有你，我是愛上了你。”

“是嗎？多么奇怪啊，你竟然愛上一個并不存在的事物?！?/p>

“不是的，你是存在的。我要走了，我要回去了，你跟我走吧！跟我到他鄉(xiāng)的森林吧，那里很好，你會喜歡的?！?/p>

藍(lán)色王子輕輕地走出了我的世界，又回到了從前他所呆的他鄉(xiāng)的森林。他又無憂無慮地逡巡著他的領(lǐng)地。他每天都要走遍他鄉(xiāng)的森林，他用雙腿丈量他的領(lǐng)地；他如果想要翅膀的話，一對美麗的藍(lán)色的翅膀就會從他的腋下長出來，他會飛翔起來，在他的領(lǐng)地上空輕逸地飄蕩。他完全忘記了紫色公主，就像他從來沒有遇見過她一樣；他完全忘記了我的世界，因為他覺得他從來都是在他鄉(xiāng)的森林里生活的。

12

他把整個身體伏在寫字臺上，接著寫了下去。

我想，你也許對這個故事不感興趣，但是我告訴你，我已經(jīng)把它寫完了。藍(lán)色王子后來再也沒有離開他鄉(xiāng)的森林一步，他再也沒有走進(jìn)我的世界，他再也沒有遇見紫色公主。

我有時候覺得自己不是自己，而是一個別的什么人。什么人呢？我翻開各式各樣的詞典去尋找，我尋找我的名字，你看：氓 屈原 張衡 焦仲卿 曹操 王粲 阮籍 謝靈運(yùn) 駱賓王 張若虛 韋應(yīng)物 李煜 曹劌 燭之武 馮諼 顏回 墨翟 公輸班 賈寶玉 喬峰 郭靖 楊過 一燈大師 弘一法師……有無數(shù)的名字等著我去翻閱、去甄別。我想我曾經(jīng)部分地屬于他們，屬于他們身體的一部分，屬于他們性格的一部分，屬于他們精神的一部分，但是誰也不是我的前世，我不可能無限制地屬于某一個人。我想過我的前世，假如我也有前世的話。我的前世是生活著的、存在著的，在歷史中，在時光中，在現(xiàn)實中，在虛構(gòu)中，但這里有一個前提，就是我的前世無論在哪里都沒有見過、沒有人知曉、沒有想像過。譬如說，我的前世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整天的東游西逛，也許是一名學(xué)有專攻的學(xué)者，但是孔子、莊子、墨子他們都不知道我，也不認(rèn)識我。再譬如說，我是《紅樓夢》中的一個人物，就是一個小丫鬟而已，但是賈寶玉、林黛玉、劉姥姥他們并不知道有我的存在，就連作者曹雪芹也記不得有我這個人物，就是說我在他的虛構(gòu)之外。再再譬如說，有一部電影叫《再見吧，朋友》，是一部敘述兩男一女三者生死之戀的影片，我在那里出現(xiàn)過，可是誰也沒有注意到，因為我只是一個無端走進(jìn)鏡頭的一個人，那時侯，我正在街上閑逛，他們把我拍了進(jìn)去，只是一個遠(yuǎn)遠(yuǎn)的背影，在半秒鐘后就消失了，但是我的影象沒有被剪輯掉，這一形象將得以在千萬年后復(fù)活，只要這部電影還在，只要想看這部電影的人還存在。

我向你喋喋不休地述說者我自己，其實是為了看清你。我確信，只有在看清了你的形象之后，我才有可能看清我自己。我這樣猜測我自己，其實就是在我的世界里想像你的樣子。對此，我萬分羞愧，如果你要責(zé)怪我的話，我更不知道如何挽回這一切。

我到今天才明白，我為什么要堆砌這么的方塊字，我把它們砌成一堵堵墻，建成一個個小房間，而且還有意地留下了一扇扇窗戶。我是自私的，我是膽小的，我想偷偷地躲在這些窗戶背后，通過它們?nèi)ビ^察你的形象或者是我的形象。

如果我的世界是封閉的，我就無法通過窗戶觀看你。另一種可能是，這是我為你造就的世界，如果它是封閉的話，我也無法從外部看到你。

越說越無聊了，說白了，我不相信我自己，我不相信自己的存在，因為我的存在是沒有證據(jù)的，也沒有理由。

13

他必須寫一個真正的故事，她才有可能去看。對于這一點，他幾乎毫無準(zhǔn)備。他的筆總是在飛，老是無法安安靜靜地呆在他的手中。為了防止筆不翼而飛，他把大量的時間放在看管他的這支水筆上了。他想繼續(xù)寫下去，可他的動力已經(jīng)不再是講一個讓她想看下去的故事了，而是如何讓水筆能夠聽他的話。為了控制這支水筆，他還得胡亂地寫一些東西。

我明白，一個毫無真實性的童話打動不了你。我明白，我必須寫出一個真正的故事，才能讓你在無限的小說和故事中給出你的選擇，你會選擇看我的書，你會選擇讓你自己進(jìn)入這個故事或者讓這個故事進(jìn)入你的生活。

我實在是黔驢技窮了。我這樣說，好不好？就是像這樣子：從前啊，就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

對了，我想起來，有一個下雪的冬天，我們被困在小屋里。我們哪里也不能去，因為我們當(dāng)時所在的地方是一個北方的城市。外面的天氣特別冷，而你，一個江南女子，怎么能受得了呢？因此，我們幾乎在那間小房子里蹲了兩個多月。起初，你還有興趣看一看小說和雜志，但后來你說你特別討厭一個東西。我就問，是什么呀？你說，是蚊子唄。我笑了，大冬天的，雪這么大，天這么冷，有蚊子也早就被凍死了。于是你翻開書，用細(xì)細(xì)的手指一行行地劃過書上的黑字，說，呶，呶。我又笑了起來。你一臉嚴(yán)肅，冷若冰霜地對我說，有什么好笑的，給我講個故事。我說怎么講?。繌那皬那皢h，從前有座山，就這樣就可以。你是那樣的，我清楚地記得。當(dāng)明白這一點的時候，我的聲音已經(jīng)無法通過在空氣中的傳播抵達(dá)你的耳膜了。我只能像在一個無聲的黑白電影中，沉默地打著各種手勢，通過所謂的身體語言來表達(dá)我自己。但是，我一點也不相信什么身體語言，我只相信那些美妙而動聽的音節(jié)在空氣中顫動、跳躍和飛翔，我相信它們自由而活潑的身姿，我相信它們能夠穿越種種物質(zhì)的藩籬。

那就這樣吧，無奈的情況下只有委曲求全了。

從前，在一座高入云霄的大廈的頂樓，住著一位先生，他整天就坐在家中封閉的陽臺上。他的音響中一直放著一首古老的樂曲，那是一首叫《幽蘭》的古琴曲。如孤獨(dú)潛行的溪水在空曠無人的山澗寂寞地流淌；如一位孑然一生的旅人在江湖間飄蕩。先生總是在聽著這首樂曲的同時，才能做一點其它的事。比如看看隔天的晚報，翻一翻一本名叫《老子》的書，拿一支鉛筆在白紙上胡亂地劃一些線條和簡單的幾何圖形。

先生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有下樓了，他是某大學(xué)的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講師，因為現(xiàn)在是暑假期間，沒有課。他的吃飯問題是這樣解決的：早晨沖袋裝的牛奶300毫升，外加蛋糕150克；中午十一點五十分，會有本大廈二樓餐廳的小姐準(zhǔn)時送餐過來，是盒飯，一般是兩葷三素一湯；晚上仍然是送餐，不過，菜單已改為稀飯加白面饅頭和一些像榨菜、腌黃瓜一類的小菜了。

“砰砰砰”，有人敲門，先生說，進(jìn)來。進(jìn)來一位年輕的女士，她說，你想不到吧！先生抬起頭說，確實沒想到，我還以為是餐廳的人來結(jié)帳的呢！這位女士穿著A字裙，我們不如把她叫做A女士。

從前，在一座高入云霄的大廈的頂樓，住著一位先生，后來他的公寓里來了一位A女士。這個故事就是關(guān)于先生和A女士的。A女士對先生說，我已經(jīng)尋找你八年了，可你根本不知道。先生不作聲。他又把《幽蘭》放出來了。A女士又說，你不明白，根本不是那回事。先生淡淡地說，不是哪回事啊，我不知道有什么事。A女士急切地回答，那時，并不是我要離你而去，而是生活隔離了我們，在我們中間劃出了一條寬闊的銀河。先生似乎對此并不感興趣。我們做愛吧，先生提議說。A女士迅速地脫下了自己的A字裙，他們在地板上干了起來。當(dāng)《幽蘭》嘎然而止時，先生拔出了他的生殖器，站了起來，提起褲子，向陽臺走了過去。A女士也匆匆地套上她的A字裙，站了起來。A女士說，若干年前，你想得到的東西現(xiàn)在給你，可你根本不屑一顧。先生說，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早已煙飛灰滅了。先生拿起遙控，對著音響按了一下。《幽蘭》悠然響起。

A女士從先生的身后一把抱住了他，說，讓我留下來吧！先生未置可否。

14

“這不可能……”

“這里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為什么有一些語言一直在自言自語呢？它在講述秘密嗎？”

“我不認(rèn)為我們之間……”

“我不否認(rèn)的是……”

“你一直就這樣隨意嗎？”

“真的，我真的沒有帶身份證?！?/p>

“不，不是的，是你根本就沒有?！?/p>

“這跟它沒有關(guān)系……”

那些不自覺的話，會斷斷續(xù)續(xù)在空中想起，就像一劃而過的閃電?？墒撬?，唯一躲不開的就是這些不經(jīng)意而來的閃電。他側(cè)身蜷縮在床上，想躲避的恰恰是強(qiáng)大的，他開始側(cè)耳傾聽。他希望能夠聽到更多的話，來自世界或者他自身的訊息，也許有些話會幫助他認(rèn)識自己回到自身?？墒牵凰查g，什么聲音都停下來了，世界在共謀著一件事，就是讓他孤獨(dú)地佇立在天際。他什么也聽不到，什么樣的閃電都不再閃過，細(xì)微的呼吸聲都不存在。

他不知道這樣的時刻如何繼續(xù)下去，于是他又拿出了筆記本，準(zhǔn)備再寫下一些字。當(dāng)他翻開筆記本的時候，在封三的塑料薄膜中發(fā)現(xiàn)一張照片。他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張照片，凝視著它。那是一張兩寸的黑白照片，上面是一扇木制的窗戶，在窗戶中間是一名女孩。他對著那位少女，他想起來了，那便是你，確定無疑。那是在若干年前，他和你都還小，只有十三四歲。你那時正要搬家，而他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他對你說，我要寫一本書給你看，無論你在哪里都能看到。你說，是嗎？我們也許永遠(yuǎn)不能見面了。他接著說，我想要一張你的照片，以便我能看到照片就能想起你，想起我要為你寫那本書。兩個星期之后，你從遙遠(yuǎn)的一個城市給他寄來了現(xiàn)在他拿在手上的這張照片。

他凝望著照片，看著照片上的你越來越大，漸漸跟真人一般大小。那張兩寸的照片也變成巨大的銀幕，一束強(qiáng)光從窗外直射進(jìn)來，像放映機(jī)一樣照耀在那銀幕上，你的臉鮮活生動起來，兩頰熠熠生輝，黑色的長發(fā)飄動起來，如瀑布一樣傾瀉而下。還有七色的彩虹發(fā)出眩目的光芒環(huán)繞著你。他激動異常地從床上一躍而起，他手忙腳亂，不能確定是去擁抱你還是不去，他怕你在瞬間消失，他怕他走到你身邊時你就消失，他怕他再不走過去就再也見不到你。他站在那里，凝視著你的眼睛，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他低著頭寫道：“一切都沒有發(fā)生，我的手中還是捏著你的黑白照片。一成不變的微笑，一個永遠(yuǎn)沒有變更的事實。我有種種非分之想，我作出過種種努力，然而都是不合時宜的。我清清楚楚地寫下這樣的字：我們之間并沒有故事……”

15

“你坦白地告訴你，我該離開了。我的世界在遠(yuǎn)方，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比他鄉(xiāng)的森林還要遠(yuǎn)，在那里，沒有一個人，我是說沒有一個真正的人，盡是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動物，當(dāng)然還有一些散發(fā)出幽香的花草，當(dāng)然還有天空和白云。在那里，我會像藍(lán)色王子一樣無憂無慮地生活著，整天在我的領(lǐng)地里逡巡，不再像從前總是要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說一些沒頭沒腦的話寫一些無緣無故的字和詞語。在那里，事物呈現(xiàn)的是一種美，我的一顰一笑則呈現(xiàn)出我對這種美的認(rèn)同和接受?！?/p>

“我的書馬上就寫完了，但愿在一個月或者一年之后，在某一書店的書架上能看到我的這本書。我想，你能看到，如果你希望看到的話?！?/p>

“你不要憤怒，也不要郁郁不開心，你能夠像平常一樣，閑散地躺在床上，或者倚在被子上，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我的書。在某一年夏天，那都是20世紀(jì)的事了，你正躺在床上，拿著一本厚厚的小說看，我走了進(jìn)來，而你根本就沒有覺察。我對你說，我的書會比你看的還要厚，因為我的書是越看越厚的，而不是那些越看越薄的書。你不介意地說，對于生命而言，讀越來越厚的書和越來越薄的書都是一樣的。今天，我相信你這句話?！?/p>

“你所看到的是不完全的，還有一疊手稿在……”

“散落在一些隱秘的藏身之所，不過現(xiàn)在都不再是你我可以占有的了，我們曾經(jīng)租住過的房子早就換了幾茬房客了，我單獨(dú)居住的地方現(xiàn)在也住上了人……還有一些像是公共的地點，比如說苗圃，也被開發(fā)商買了，打樁機(jī)已經(jīng)在那里晝夜轟鳴了；還有一些像想象的空間，比如說藍(lán)色王子的那個他鄉(xiāng)的森林，誰都不知道它在地球的哪一個腳落里，我不知道，你就更無法知曉了……”

“我一直無法搞明白我們是如何度過那些所謂過去的時光的，可是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卻要面向一些終極的事物，這不免讓我們覺得有些恐懼?！?/p>

一陣風(fēng)從窗外吹了進(jìn)來，窗簾被風(fēng)拉起來，飄在半空中，他打了一個寒戰(zhàn)，繼續(xù)在他的筆記本上寫下去。

“我并不在乎我們之間到底建立了怎樣的關(guān)系，我想你也一樣不關(guān)心。如果世界是我們曾經(jīng)生活與想像空間的片段所組成的話，我們就無時無刻不在構(gòu)建我們的世界。什么樣的事實能叫我們相信這一點呢？我想，就是要等待你的出現(xiàn)。對我而言，我的世界就是寫下的一切，你的世界也是我寫下的一切，我必須等待你的出現(xiàn)，只有你看到這些才能使這個世界真正的存在……”

“我要走了，在我走之后，你就再也不可能見到我了，但是這毫無關(guān)系，我的世界留下了，就是那些文字，就是那本書。你會看到這本書的……”

“我今天上午開始收拾我的行李，我記不得是多少天以前我住進(jìn)來的了，我的房間不大，他們提供了必要的生活用品，我不想要那些東西。屬于我的東西不多，我收拾來收拾去，也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可以整理的。我只要帶著筆和筆記本就可以了。我喜歡那棵彩色的仙人球，只有雞蛋那么大，但它是圓球狀的，外面長著刺和毛，這是他們放在我的房間的。我想把它帶走。別的，好像就沒有什么了?！?/p>

“現(xiàn)在是下午四點二十一分，太陽已經(jīng)遠(yuǎn)掛在西天之上了。等我這次停筆之后，我的世界也就封閉起來的，為了記錄現(xiàn)在到晚上離開這一段時間的事件，我只好先在此說一些我即將要做的事。這里不存在虛構(gòu)，只是計劃。我計劃在晚上十點鐘離開。我在五點半的時候會如往常一樣去餐廳用晚餐。用完晚餐之后，我會吃一個蘋果，然后回房間。在我回到房間之后，也就是六點半鐘，在床上躺一會兒，七點時我會看一看《新聞聯(lián)播》。我將把筆、筆記本和仙人球藏在我的外套下。我必須在八點鐘之前離開病人區(qū)，因為一到八點他們就會上鎖。隨后，我會離開病人區(qū)，到醫(yī)生的辦公室，我跟其中一位心理醫(yī)生很熟，我們以朋友相稱。如果我碰到他的話，我跟他聊聊曼德拉和馬丁·路德·金，他一直喜歡談?wù)撨@兩個黑人。如果碰不到，則更好。也許這時快到十點了。”

“我貓著腰向大門走去，保安還站在大門口的崗?fù)?nèi)，我怕被他發(fā)現(xiàn)。我就在他不在意的時候，溜到門口，即刻掉轉(zhuǎn)身子，裝著已經(jīng)闖進(jìn)大門的樣子，他喊住我說，喂，干什么的？我說，沒干什么，我就是想進(jìn)去找個人。他說，那你把身份證拿過來，登個記。我說，我沒帶。他不耐煩地說，那你回去拿，拿來了再來。就這樣，我順利地離開這個地方，院里十點的鐘聲會在這時響起，黑暗的天空會瀉下一束柔和的光線，照亮我狹窄的道路。在那時，我還會聽到我喜歡的音樂從四面八方響起，我抬起腳，輕輕地邁出一步，就邁出了我的書，邁出了我留給你的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