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散文詩而言,我在她的身體里發(fā)現(xiàn)的是:陷阱、舍利和時間中的斷箭……
如果我不準備
如果我不準備像一只螞蟻那樣生活,那樣安靜、忍耐和保持細小的心跳。
對一條道路維持了自始至終的敬畏和過多的迂回,我肯定按著自己的方向行走和轉彎,絕不抱怨大地上迎風而來的急雨和身體中那些緩慢的裂縫,我可以把一方池塘看成廣場,我還可以把一片大??闯闪硪黄蟮膹V場。
這也許是兩個詞匯的相遇,但絕不會是前生和今世的相撞,這被我注意到的世界,它就站在那里,滿腹狐疑,閃閃發(fā)光……
這被時光啃咬過的石窟
這被時光啃咬過的石窟,它的臉上布滿了牙印。摸一摸石頭吧,想一想它的心,即使伊水河從它的身體里穿過,這多么徒勞呵,我依然聽不見它心中的回音。
我走路的樣子越來越虛弱了,像一個失眠的人,被烈婦一樣的佛陀,揪離地面,在虛空中閃爍不定,心里充滿壓力和恐懼,如同向秋天張望的向日葵,顯得多么捉摸不定。
這是幾千年了啊?天啊,走得再慢的人也要被時光遮住,只有石頭生生不息……
洛陽的早晨
洛陽的早晨被白霧遮住。洛陽是一座看不出底細的古城。牡丹如同愛情的灰燼,在夏天的樹梢上,用寥落的時光把最后的命運走盡。
在這個早晨。面對一地落英,我的心情突然變得零亂和猶豫。伊水之上是一層更白的霧氣。
洛河的上空倒是一片瓦藍的水晶,
低于兩岸的漁船和木槳好像被水洗過,是新鮮的潮濕的,它們被雪白的帆影緊緊地抱住。
新城市已經(jīng)有了翅膀,它這么快就跨越了洛河給出的邊界,飛出了古都的城墻。
它可能還在向遠處飛,但我又怎能看出它的速度和時光?這夢一樣的伊洛大地,這洛陽!
在列車上
山峰、峽谷、河流、不斷被展開的大地,和地面上那些傾斜的生活,以及被折疊起來的夜晚,在窗口成群結隊地飛過,我的心還沒有做好準備,我不知道我要在哪里停下來?
我的翅膀把我脆弱的心臟包住,而我自己的手能抓住哪一段被錯過的生活。我感覺到了那可怕的速度,東邊太陽西邊雨,牧人的野火和上帝的彩虹共同接過了大地的顏色……
它,讓河流生活得委婉,讓山巒表現(xiàn)得深刻,讓我飛行的路面壓低了風聲,讓照耀我的陽光遍地生輝,讓我愛與痛時都喜歡感恩和流淚。
它用雷聲嚇唬作惡的小人和用鮮花贊美悄悄來臨的愛情:它用風雨洗劫我出生的家園又用我一再眷顧的詩歌安慰受傷的心靈……
這世界在用高處的星空和低處的魚籽醬掌握著平衡,所以我愛我的脆弱,也愛我的飛行。
星期日不是琥珀
星期日不是琥珀,不是蜜糖。
星期日我縮進一個滾燙的焦點,把自己變成一棵草,使自己能夠承受一只蚊子的重量。其實一只蚊子的愛情不會比一個龐大的夏天更燙,所以我可以承受并且按著它的啟發(fā)去思考。
我知道天堂并不比我的身體高出多少,它就在我頭頂上——用烏云保持著自己的秘密和虛榮,用雨水止息喧嘩的世界和被村莊更改了多次的大地,用一團大霧代表了潔白的道德,用一群遛狗人代表了皇城根公園里多余的風景。
而我只是一棵草,在風聲中低頭或抬頭。我在那些興奮的人群里突然沉默,看到自己滿臉是血,看到一只蝴蝶在街心花園被反復追趕。
而我卻把要喊出的話忘得一干二凈。呵,我一陣眩暈……
一首詩和一份心事
一首詩不能把一份心事說盡。一份心事越過北京的樹頂,要到很遠的地方去嗎?
那連成了大地的樹頂,一片片地接續(xù)過去,像水晶一樣安靜又緊密,那是多么可愛的光陰!
如果把今生的心事轉移到樹頂上去,像鳥兒一樣生活,像鳥兒一樣穿過翠綠的人間煙火和四季的秘密。
用浪漫主義的胃口揪食盛開的花朵,用露水和細雨的光芒洗掉翅膀上新沾的泥土:用理想主義的目光仰望夜晚的天空上那些神秘的星宿,用閃電和風聲的手把過去的傷口慢慢撫平。
然后,再把狹窄的目光越過寬大的樹頂,找到撫養(yǎng)兒女和呵護妻子的樹陰,哪怕只是一小片,也可讓我在普通的渴望中長生不老的心情。
或者把太陽看成燃燒的石子,把月亮當成照明的宮燈,把滾到腳下的野火用一片樹葉輕輕蓋上:把燒傷的腳丫慢慢收回,然后再把緊皺的眉頭默默放松:并且緊緊地摟住一群相依為命的兒女,看著遠方不再出聲……
立秋了
立秋了!哦,立秋了?
這個季節(jié)過得太快了,我的心中有了陰影。
盡管大地還是大地,天空還是天空;我走過的路已經(jīng)明朗,我沒有走的路半明半昧。
坐在公園里,我一個人望著天空,那虛無的宇宙藏著沉默的生命,她們那么遠,只有鳥聽得見她們的歡樂和詛咒,聽得見她們在高處走過白天的腳步。
我不知道火焰的光亮到了那里,是否照亮了那些神秘的城池和鳥群中戀愛的群眾?而我小心享樂的四季,她們深藏于內(nèi)心,多么隱蔽、脆弱和傷痛,多么無能為力。
像一朵花的肉體,美麗、鮮艷但充滿快速凋零的危險和命運;像一個人的身體,她多么強悍,具備了賭博的資本和審美意義。但我突然看見戰(zhàn)火和犯罪的首領,吹著喇叭,把她們和一個城市一起帶走了。
那些身體和花朵如果死了,她們會變成幽靈嗎?她們還會和我一起生活在未知的世界上嗎?夏天關上了它的門,秋天敞開了它的宮廷。
黑肉做的螞蟻
這些用黑肉做的螞蟻,它們爬進大象的鼻子而使它亂打噴嚏,并且讓它巨大的身體不安地抖動,讓它繼續(xù)發(fā)癢、慢跑和瘋癲。讓它自己和自己搏斗,用一雙大耳朵抽打自己的臉和眼睛,用四只腳狠狠地敲擊石頭。
大地發(fā)出回聲,整座象房一片混亂,憑我們的肉眼所能看見的大動物和小動物,它們承擔了人類的斗毆、仇恨和被延續(xù)下來的勇氣。
小狐仙放棄了愛過的人,專門去侵襲沉睡的雞窩。豹子在睡著的時候發(fā)出的呼嚕聲幾乎與它病倒的呻吟相同。
不要相信微笑都是真誠,不要懷疑天堂將一直珠光寶氣。
把每一份努力都堅持到最后,甚至可以懷念那些模糊的紙人和朋友,在你遼闊的歲月里,他們和你一樣都是勤奮的蟻兵。
邯鄲之戲
這像火盆一樣的邯鄲,我從十一層的空調(diào)房里看著灰蒙蒙的大街和心慌意亂的人群,我開始杞人憂天,多么野蠻的陽光,它帶著匕首和翅膀飛過來。
那些街心公園的樹舉著火把,連樹陰里的人群都無處躲藏:水底的魚也沖出來。它們的村莊像搖晃的病房,在滾燙的風中壓不住沸騰的心臟:報紙的碎屑從樓頂上飄下來,像火星一樣追趕著驚慌的鳥群,它們在塵土中四處亂撞。
如果我說:火?;鹁驮以陬^上,燒去了我的憂慮和頭發(fā),哈哈,我已沒有頭發(fā)了,那就直接熔解我收得越來越緊的思想?;驘暨@副皮囊,留下雪白的骨架,撐住一份往世用過的清高,
呵呵,我肯定是燃點最高的一個物體……
這是個小渡口
這是個小渡口。小得讓人心靈憐惜和顫抖,小到一不注意,它就被流水帶走;小到一個人剛剛走上去,它就沉到了水里,連鞋子也濕了,連告別的手勢都顯得那么急促。
小渡口在草叢里忽隱忽現(xiàn)。
小渡口是時光里慢慢腐朽的一段黑木頭,也許還有很多并排的黑木頭曾經(jīng)和它站在一起,也許還有許多浪花和腳步印在它的身上,也許還有更多的人群和一條喧囂的大船曾經(jīng)停在身邊,把它守望的眼神一次次捎走。
那么多的時光也都跟著它一起走了嗎?
河窄了,水淺了,漁汛簡直比一個傳說還要短促,網(wǎng)還沒有撒下去,魚就被釣走了,多少年沒有漲過的潮頭,再也夠不到兩岸等待的腳步。
而小渡口沉浸在濕漉漉的草叢,幾乎被人忘記,只有風吹過去,黑木頭才偶爾露一下頭,只有風才能一次次提醒它:小渡口,小渡口……
北海小庭院以及它的睡蓮
我看到睡蓮。我不由自主說出這個詞。
這件小樂器,像寂寞的愛情里突然獻出的小水晶,她粉紅色的眼里流動著曖昧的身影。
她在夏天的心中升高,如同夢中的琥珀,散開的光又自己聚攏,她新鮮的胸脯漲滿春天的神情。水在隨著生命的方向奔跑。
在八月,架上的葡萄在暗中把自己縮小,把身形降低,我看見的水面上她多么冷,多么孤單,像走失的新娘,在暮色和恐懼來臨之前,她的心中花枝亂抖,她無助地望著我,她要說出什么卻又膽小地低下頭。
而我在看著她,我在猶豫,我期待她能低低地喊出一聲……
創(chuàng)作手記
詩歌是一場夢。我們其實一直靠夢支撐著肉體。大地上那些漂泊的花朵和季節(jié)的輪回,塵世中那些陷入困境的行尸走肉,它們的內(nèi)心已經(jīng)腐爛。但它們還用著自己的肉身在前進:這使人類的生活陷入更大的被動,但這又始終需要一種關鍵的維系,那么,她是什么?毋庸置疑:是夢幻。夢幻構成了最后一線希望和隱秘。夢幻是最后的時間。這同時也再次說明:夢幻是存在的。她有著多么重要而又模糊的身份。夢幻像黑暗中開闊的大地。她有著不可超越的力量和界限。她越不可言說其實就越體現(xiàn)了她的勃勃生機。我有時一味地揣摩自己,揣摩自己若即若離的身體和心靈之間到底有多少距離。我不知道我離自己有多遠。這里的距離感還將在繼續(xù)的生活中不斷被拉大或割斷,而困惑和失望也將不斷滋生,甚至覆蓋時間。但我堅信:如果明天依然是對今天的救贖,那么我們機會重現(xiàn)。我們有理由來到我們的心靈空間,說出我們的溫暖、警覺和畏懼:說出我們的憂傷、無助和信誓中高貴的往返:說出詩歌所必須的罪孽:夢幻。為此,我格外迷戀自己的生活,迷戀自己的身體所帶來的各種遭遇。盡管我對自己不知所終,我依然要向時間獻上滿腹的心事,獻上沉重的肉體和骨骸,獻上傷心的夢幻。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一直在一種模糊的狀態(tài)中飛行。這種飛不是身體的。而是心靈的。我迷失在自己的幻象和空曠的大地之中。我對自己的聽覺和視覺產(chǎn)生疑問,我對任何境況下都生機勃勃的世界妄念叢生。不是因為我曾經(jīng)錯過,而是因為我正在經(jīng)歷。追溯惶惑會發(fā)現(xiàn)清澄,觀省內(nèi)心會看見時間在移動,而生命中的迷霧起自片刻。思考是痛苦的,如同揭開傷疤。如同在傷疤上撒鹽,但只有思考才一直充滿危險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