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打小就有一個夢,當一個作家,做一個大文豪。
生我那年,父親三十八歲。那時,他已在地級報刊發(fā)表了不少“豆腐干”文章。只是,這離父親做一個大文豪的夢想還很遙遠。父親一門心思地對同事、鄰居和朋友說,他要創(chuàng)作一部長篇,一部一百萬字的巨著。但每天進出軋鋼廠的繁瑣工作,總讓他提起筆來草草地寫下幾字后就又放下了……
生我時,我上面已有三個姐姐。當父親聽到護士小姐“又是一個女孩兒”的“報喜”聲后,并沒有因此而沮喪。多少年后母親回憶說,當時你父親笑得好開心,還大聲地對周圍人說:“嗨嗨,那簡直就是又一個長篇!不,是又一部巨著!”之前,父親就總在朋友們面前夸耀我的三個姐姐,說那是他的三部長篇。
父親依然筆耕不輟,用他的“豆腐干”文章?lián)Q來些油鹽錢,只是他依然沒有時間創(chuàng)作自己的巨著。其實,父親是很有文學天賦的,從他靈動的文字中就可見一斑。我相信,如果不是因為他每日拼命的工作,有生之年,一定能完成他的巨著夢!
自打添了我這部“巨著”后,父親更忙碌了。軋鋼廠講求績效工資,父親得拼命地勞作才能勉強換來一家人的溫飽。面對四個女兒,父親總是頂起自己堅強的脊梁。而對我這個遲遲出生的幺女,父親更是給予了特殊的關注。
兩三歲的時候,每日上下幼兒園,我總是坐在父親自行車的前梁上。在我的那片記憶的屏幕上,竟然沒有另外任何一個家人,只有父親和那截前梁。這事聽上去很是怪誕,可我用盡氣力去想,仍然是誰也想不起,只有父親。
上世紀70年代中期,正是我上小學背詩的年齡。時至今日,我的唐詩宋詞說什么也背不過毛主席詩詞——因為那時幼兒園只教毛主席詩詞。聽著老師給予我“第一”的評語,聽著我懵懂而伶俐地說著“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的詩句,父親一方面滿心歡喜,一方面又暗笑不止。偉人那氣吞山河的詩篇,吞吐于一個小人兒毛毛之口,真是好笑極了。
乖巧如我這樣的孩子,忽然有一天擰上了一根筋,說死非要一個小娃娃(那時我倒確實沒有什么玩具)。我一邊堅韌不拔地重復著這句話,一邊周而復始地轉擰著門把手,而父親一直沉默不語。終于,他站起身,一聲不響地關上門出去了。
我討了個大大的沒趣,心中的怒氣越發(fā)大了起來,滿懷仇恨地醞釀著一場暴風雨。父親回來時,仍然什么也沒有說,卻像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塑料娃娃!我那顆核桃般大小的心靈突然被震撼和感動了,心里沒完沒了的只有一個念頭:爸爸是多么的好呀,就是他什么也不給我買,也仍然是那么的好!
打那以后,我絕少干下無理或有理取鬧的事情,而是接連不斷地給父親得回“雙百”來。父親高興得把我放在雙膝上顛來逗去。
在父親沒寫出長篇的日子里,不知道給我們講了多少部關于長篇的構思。比如,一個叫加倫的美少年,在一個空寂的月夜,像一只小鹿一樣輕盈美麗,卻滿身血跡,父親和哥哥都已戰(zhàn)死了。他跑啊跑啊,跑過了山坡,穿過了曠野,從戰(zhàn)場上跑回了家。可是,最最疼愛他這個小兒子的母親卻沒能再給他開門……
多么凄美的故事!每次聽完,我跟三個姐姐都淚水漣漣。我們相信,如果父親完成他的長篇,一定會是一篇震撼心靈的巨著!
彈指一揮間,三十多年過去了,父親不知構思了多少部長篇,故事多得我們都記不清了。但遺憾的是,這些美妙的構思,始終沒能形成文字。但父親卻用他勤勞的一生,拉扯大了四個可愛的女兒。等我們相繼走出大學的校門時,才驀然發(fā)現(xiàn),父親的雙鬢早已布滿白發(fā),額上爬滿了皺紋……
如今,已七十高齡的父親再也不提他的巨著了。偶爾,當有人問起“你的巨著完成得怎么樣了”時,他就會驕傲地看著我們姐兒四個,笑呵呵地說:“已經(jīng)完成了???,這就是我的四部長篇、四部巨著!”責編/吳 雙(wushuang04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