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馬史詩《奧德賽》里有“尤利西斯自縛”的故事。在經(jīng)過艾艾埃島的時候,英雄尤利西斯為了抵擋海妖塞壬的歌聲誘惑,避免觸礁身亡的命運,讓同伴把自己綁縛在桅桿上,并且用蠟封住耳朵。即便這樣,尤利西斯在隱隱約約地聽到塞壬天籟般的歌聲時,仍然把持不住自己,身體不停地顫抖,力圖掙脫繩索,奔向那未知的誘惑。按照事先的約定,船員們把他綁得更加結(jié)實,并奮力劃槳。結(jié)果,他們離歌聲越來越遠,也離生存越來越近,躲過了誘惑背后的兇險。
對于這則英雄和美人的故事,歷史上有各種版本的解讀。古羅馬思想家西塞羅認為,海妖以智慧誘人,反映了古希臘人對獲取知識的好奇心。另一種觀點卻認為,塞壬展現(xiàn)的只是肉欲,尤利西斯面對誘惑不動搖,自然就成了受人尊敬的道德典范。同樣是這個故事,基督教信徒的解釋則是,尤利西斯為了尋找上帝而遠征,是一位信仰堅定且能駕馭自身自由的模范基督徒,海妖是其征途中的險阻與異端。而布坎南則獨辟蹊徑,看到了繩子的象征意義,把縛住英雄尤利西斯的一根普普通通的繩子解釋為“憲政之道”。
“尤利西斯自縛”的故事給予我最大的啟迪是:即使是英雄,也無法完全依賴于內(nèi)心的信仰與操守。英雄也要借助外在的力量,需要一根繩子來加以限制,何況我們并不都是英雄。在強大的誘惑面前,我們的意志未必能夠超越英雄尤利西斯,我們很難把握住自己,很難保證自己不會隳沉和迷失。因此,我們需要一根更加結(jié)實的繩子來規(guī)范我們的行為。如果從這一點上來理解“尤利西斯自縛”的故事,我更傾向于布坎南的觀點。
其實,尤利西斯的弱點是人類所共有的通病。尤利西斯作為一個智者尤其明白這一點,他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達到了韋伯所謂“頭腦的澄明” 的境界。故事一開始,尤利西斯就正確地估計了自己抵御誘惑的實力,不相信自己內(nèi)心的道德力量能夠足以戰(zhàn)勝外界強大的誘惑,最起碼的是,他也對自己缺乏足夠的信心,否則他不會采取這種近乎自虐的方式。他把自虐作為戰(zhàn)勝誘惑所付出的必要代價,因而為深藏于自己人性中的弱點聰明地預設了一種防御的機制,最終他借助外在的力量贏得了對自己的勝利。
在形形色色的誘惑中,權(quán)力對人類的誘惑遠非女妖塞壬天籟般的歌聲可比。一部人類歷史可謂是權(quán)力爭奪史。所幸的是歷史并不吝嗇,人類具備“澄明的頭腦”的遠不止英雄尤利西斯一個,否則歷史將僅給我們留下一條孤獨的繩子。而事實是,繼尤利西斯之后,一批又一批耳熟能詳?shù)奈幕⑿郏T如伏爾泰、孟德斯鳩、盧梭、潘恩、杰弗遜、富蘭克林等,在被歷史慷慨地奉獻出來的同時,也為歷史奉獻出更為縝密的“憲政之道”——那些遠比尤利西斯的繩子結(jié)實得多的鎖鏈、鐐銬和籠子,為權(quán)力的正常運行提供了制衡的機制。聰慧而善良的他們,一出場,便注定成為一座座閃爍的燈塔,燭照著人類前行的方向。
這些文化英雄們對具有更大誘惑力的權(quán)力,始終保持著更高的警惕。他們認為,權(quán)力就意味著支配和被支配,它的本質(zhì)屬性是對平等的破壞和對自由的剝奪。因此,權(quán)力經(jīng)常構(gòu)成對公民權(quán)利潛在的威脅,它天生就是一種“惡”。托馬斯·潘恩說,政府即便在它最好的時候,也不過是一種必要的惡?;谶@一認識以及對人性的悲觀,他們在對政治制度的設計和安排時,不再奢談對人的信任,不把國家的前途和人民的利益寄托于掌權(quán)者崇高的品德和善良的愿望上,從而排除了賦予任何人和集團以無限權(quán)力的可能性,給強勢的權(quán)力劃定壁壘分明的“行為邊界”,用憲法的鎖鏈和樊籠來約束他們。事實證明,也只有讓權(quán)力帶著鐐銬跳舞,在合理的框架內(nèi)運行,權(quán)力的“惡”才不能違背人們讓渡部分權(quán)利的初衷,才不會傷及人類自身。
這些文化英雄們憑借著自己的先覺和自覺、清醒和擔當,為西方文明的正常運行安裝了一個可靠的操作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具有極其非凡的意義。美國總統(tǒng)布什曾經(jīng)這樣評價說:“人類千萬年的歷史,最大的文明成果不是令人炫目的科技,不是浩瀚的大師們的經(jīng)典著作,不是政客們天花亂墜的演講,而是實現(xiàn)了對統(tǒng)治者的馴服,實現(xiàn)了把他們關在籠子里的夢想。因為只有把他們關起來才不會害人?!?br/> 我也力圖在東方的歷史文化中搜尋著屬于我們自己的繩子、鎖鏈、鐐銬和籠子。當我讀到《論語·季氏將伐顓臾》中“虎兕出于柙,龜玉毀于櫝中,是誰之過與?”時,眼前一亮,這“柙”和“櫝”不就是籠子嗎?仔細研讀的結(jié)果卻讓人大失所望:圣人也許根本無意于此,我們也并沒有從圣人“是誰之過與?”的詰問中得到一點有益的啟迪,否則也許我們以后的歷史不至于此。我總覺得,我們的思路出了問題:老虎和犀牛從籠子里出來傷人,我們不是亡“虎”補牢,從籠子的角度和管理籠子的人的層面去深入反思,反而求諸于“老虎”的自律,這豈不是與虎謀皮?“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的史官制度,確實也讓一些帝王有所收斂,但他們通??梢詣佑米约簩τ谝庾R形態(tài)和知識分子的控制力,以隱瞞真相、篡改歷史的方式逃避歷史的懲罰,而士大夫們在其中更多地淪為可恥的同謀和幫兇。自上而下的御史、諫議等制度,在監(jiān)察百官、直言切諫時,預設的功能因為諸多因素的銷蝕而大大降低,對于諸如帝王等高高在上者更是無能為力。董仲舒的“天人感應”學說,也讓人依稀地感受到一只無形卻威懾人心的籠子。這個學說的聰明之處在于,在亂臣賊子的頭頂,永遠高懸著揮之不去、法力無邊、懲惡揚善的“天”,它時刻地提醒著人們:人心易犯,上天難欺?。〉斣庥鰺o法無“天”的政治強人時,再大的籠子也都形同虛設。近乎具備布坎南所謂“憲政之道”意義的,是民主革命先行者孫文在革命早期設想的英美式憲政道路,卻也在革命后無力為繼。
可見,對于權(quán)力的馴服,是中外歷史重要的社會政治課題。與西方制度設計的初衷迥然不同,中國人習慣于從人性善的邏輯起點來安排一切,對于權(quán)力之惡缺乏應有的防范,輕率地把人們的福祉和國家的未來完全寄于一人,導致了“一言興邦,一言喪邦”的變數(shù)和偶然。伏爾泰也說:“國家的繁榮昌盛僅僅系于一個人的性格,這就是君主國的命運?!弊浴笆蓟鼠w制”建立后,“百代皆行秦政制”,而很少有體制的創(chuàng)新,缺乏對體制的解構(gòu)和破壞力量。長期的專制獨裁統(tǒng)治,皇權(quán)和中央集權(quán)的不斷強化,權(quán)力的功能屢屢被無限地放大了,權(quán)力的約束被權(quán)力者消解了,限制性的設施被大力者撤除了,權(quán)力終于沖破了所有的繩索、鎖鏈和籠子。更為可悲的是,我們對于制度設計中存在的漏洞,不是給它打上補丁,從根本上加以杜絕,而是處心積慮地鉆這個空子?!案`鉤者誅,竊國者侯”的隱秘,早在戰(zhàn)國時期的智者莊子曾予以揭露和批判??墒?,面對嚴重的制度缺陷,后來的人們不是想方設法地改掉它,而是身體力行地奉行它、實踐它。
陳獨秀在晚年的著作《無產(chǎn)階級與民主主義》一文中指出:“不是斯大林產(chǎn)生了獨裁制,而是獨裁制產(chǎn)生了斯大林。”獨裁制產(chǎn)生獨裁者,同時也產(chǎn)生奴才,而奴才是沒有自己的思維器官的。專制的文化土壤一旦形成,很難自行產(chǎn)生改變自身的思想力量。雖然在封建社會晚期,專制體制內(nèi)也產(chǎn)生了李贄、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等人物,但是在沒有“繩子”和“籠子”的強權(quán)面前,以及在“一群做穩(wěn)了的奴隸”面前,他們的命運與西方的文化英雄的命運迥然不同,注定只能成為悲劇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