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中國近世以來的保守主義者,人們一般都會想到這樣兩副面目:一副是倭仁、徐桐的,他們篤信“天不變,道亦不變”,“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于夷者也”,對異域文明一概鄙視和唾棄;一副是陳寅恪和吳宓的,親歷歐風美雨,主張“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問,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
鑒于“保守”這一詞匯在中國語境中的特定含義,對陳寅恪、吳宓這一群體,也許稱為“文化保守主義者”更為適當,他們對中國文化懷抱著無限深情,強調(diào)中國文化本位,但另一方面,對以“民主”、“自由”為基本符號的普世價值并不拒絕,在他們這里,政治上的自由主義和文化上的保守主義是融為一體的。而在以陳寅恪、吳宓為代表的這一文化保守主義者群體中,胡先骕是一個被埋沒、忽視了多年的人物。
其實,即使是在文化保守主義者群體中,胡先骕也是非常特異的,因為他是科學家,本行是植物學研究,連毛澤東都稱道他是“中國生物學界的老祖宗”。眾所周知,近代科學主義思潮曾君臨華夏,受此思潮洗禮的人,都喜歡用一把“科學”的尺子丈量傳統(tǒng)中國的一切,并屢興“太不科學非加掃除”之誓,而胡先骕是著名植物學家,科學、精密、實證是其應有之義,他為什么卻偏偏對傳統(tǒng)文化情有獨鐘?這是個并不好回答的問題,而僅此一點就足以證明,胡先骕實在是一個很有些意思的人物。
前面說過,胡先骕被埋沒多年了,即使是在植物學界中,這個宗師級的先輩一度也是非常寂寞的。1983年中國植物學會在太原召開慶祝學會成立五十周年年會,會長作回顧歷史的發(fā)言,在評價開創(chuàng)性人物的章節(jié)中居然沒有胡先骕的地位。近年來廬山植物園的胡宗剛先生專力于胡先骕研究,為他寫了部“傳記”,還為其一生主要事業(yè)所在——靜生生物調(diào)查所,寫了部“史稿”,加上前幾年江西高校出版社出版的《胡先骕文存》,和樊洪業(yè)主編的《中國科學院編年史》(胡氏1949年后供職于科學院下轄的植物分類研究所),總算使像筆者這樣對胡先骕感興趣的人有了一點基本的認識??紤]到讀者對胡先骕的陌生,先不妨勾勒其一生行事之大端如下:
胡先骕,字步曾,號懺庵。1894年生于江西南昌一個書香門第。曾祖父曾中一甲進士第三名(即探花)。幼年讀書時曾受一代大儒沈曾植賞識。1912年赴美國加州大學攻讀植物學,希望“乞得種樹術,將以療國貧”。但他不廢研讀舊文學?;貒笤诖髮W任教,專業(yè)著述甚多,開一代新風。和他人創(chuàng)辦北平靜生生物調(diào)查所、廬山森林植物園、云南農(nóng)林植物研究所等科研機構(gòu)。被選為中央研究院院士。又和吳宓等人合辦《學衡》雜志,引發(fā)新舊文學之爭。1949年后在植物分類研究所任研究員,因批評蘇聯(lián)李森科的理論受到批判,文革伊始即遭沖擊,終于1968年7月猝死。
這樣的粗線條,對準備走進胡先骕豐富內(nèi)心世界的人來說,當然是不能滿意的。那么,且讓我們用工筆手法擷取胡先骕的一些人生細節(jié)試作剖析。
新舊文化之爭中的胡先骕
提及新文化運動中的新舊文學之爭,便不能不提到吳宓和由他所主編的《學衡》雜志?!秾W衡》是文化保守主義者在文學革命大潮中聲嘶卻氣弱的吁求,當年遭到近乎滅頂?shù)墓?,及今視之,也多有不合時宜的地方?,F(xiàn)在有人開始做重新審視《學衡》的工作,這個工作大有價值,但一般都只是關注“學衡派”的整體價值取向,個案研究也僅及于吳宓、梅光迪等頭面人物,而作為學衡派重要成員的胡先骕卻受到了極不應該的疏略。實際上,胡先骕在學衡派中的地位和作用,吳宓于其日記中有清晰的表露。從《吳宓日記》中,我們屢次看到吳宓抱怨胡先骕對《學衡》雜志不盡力,慨嘆自己不被同儕所理解。此中似乎透露了這樣兩點信息:一是胡先骕的支持對維系《學衡》雜志的重要性;二是胡先骕雖然也可歸入文化保守主義者群體中,但他遠不像吳宓這樣對傳統(tǒng)文化徒抱一腔浪漫主義,他要清醒得多,他即使堅持自己的取向,但顯然并不認為學衡同人的努力就可以力挽狂瀾。
對《學衡》雜志的成敗,胡先骕雖然不像吳宓那樣視為重中之重,但他還是在《學衡》發(fā)表了一些有分量的文章,而其中那幾篇關于舊文學的論文,從學理角度論,我以為堪稱學衡派最有學術光芒、最不易駁倒的文字。像《評阮大鋮詠懷堂詩集》、《評鄭子尹巢經(jīng)巢詩集》、《評俞恪士觚庵詩存》、《評朱古微強村樂府》等文,一望而知,其作者一定是一個深明中國詩詞遞進歷程而又對舊詩創(chuàng)作甘苦深有體味的人。試舉《評阮大鋮詠懷堂詩集》一文為例。明末的阮胡子先是依附閹黨,后又屈身降清,為人所不齒,可是他的《詠懷堂詩集》,尤其是其中的山水詩,自明季迄今,卻始終不乏偏嗜者。山水詩是中國詩之一大宗,代代有高手,阮詩有何特異之處?試看胡先骕的分析:在阮大鋮以前歌詠自然的名篇,“皆靜勝有余,玄鶩不足,且時為人事所牽率,未能擺脫一切,冥心孤往也。惟詠懷堂詩,始時能窺自然之秘藏,為絕詣之冥賞”。胡先骕認為阮詩“非泛泛模范山水、嘯傲風月之詩人所能作也,甚且非尋常山林隱逸所能作也。必愛好自然、崇拜自然如宗教者始克為之,且不能日日為之,必幽探有日,神悟偶會,‘形釋’、‘神愉’、‘百情有觸’時,始能間作此等超世語也。即在詠懷堂全集中,亦不多見,他人可知矣”。胡氏的意思是說,山水詩只有發(fā)展到了阮大鋮這里,山水才上升為一種本體,不再是詩人遣懷寄意的一種工具,這種對自然的崇拜正是前代詩人沒有的。世之好阮詩者眾,可曾有誰像胡先骕這樣分析得如此精微?這種功夫當然淵源于胡氏的家學,而更重要的恐怕還是那種對中國詩詞天生的悟性有以致之。
正因為進入了中國詩詞的三昧,又嘗“寢饋于英國文學,略知世界文學之潮流”(胡氏自語),所以他要力斥胡適等人排倒舊文學之非。他的觀點是:“文學自文學,文字自文字,文字僅取其達意,文學則必于達意之外,有結(jié)構(gòu)有照應有點綴。而字句之間,有修飾有鍛煉,凡曾習修辭學作文學者,咸能言之。非謂信筆所之,信口所說,便能稱文學也。”他又以留洋學者的身份指出當年新文化運動中,“群以寫實主義自然主義為文學之極則,有謂最高之文學,斯為寫實主義”,“此所以在歐美諸邦已陳舊之易卜生,猶能風靡于中國也”。
怎樣看待胡先骕對胡適等新人物的批評?據(jù)我觀察,二者看似劍拔弩張,其實雙方之側(cè)重點早已有所不同。胡適等人要以白話廢文言,推崇寫實主義為文學之極則,他們談的是文學,著眼點實則在社會,即努力以文學改良來推動社會之變革。而胡先骕卻更著眼于文學之本身的規(guī)律。雙方本來就是兩條道上跑的車。當年似乎互不相容,現(xiàn)在視之,也許更像一幕喜劇。
回到胡先骕的文學觀。他反對日常交際說話、寫字就等于是文學,反對丟掉本民族文學中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這自然是一種既“保守”又有些“精英”腔調(diào)的文學觀,在當下的語境中有些“政治不正確”了,不過他自己倒是一以貫之的,直到晚年給著名教育家鄭曉滄的信中還說:“新體詩即能自立門戶,亦不過另增一新體,未必能完全取舊體詩而代之”,寫詩“但問佳不佳,不問新不新”。
“但問佳不佳,不問新不新”,雖是論詩,仿佛也是胡氏的夫子自道。這句話值得我們深長思之。
作為自由主義者的胡先骕
作為文化保守主義者的胡先骕,同時又是一個政治上的自由主義者。不僅胡先骕是這樣,陳寅恪、吳宓等人也是這樣。
這一點并不特別讓人奇怪。首先,從學理的角度,自由主義者和保守主義者往往都是經(jīng)驗主義者。其次,胡先骕他們這一代文化保守主義者已經(jīng)不可能跨入倭仁、徐桐所置身的那條河流中了,不僅是時代變了。他們對中國文化的認識遠非在理學圈子里打轉(zhuǎn)的倭仁、徐桐等人能比,更因為他們親自在歐風美雨中沐浴過,而倭仁們對“夷”的各種奇談怪論卻只能停留于“想當然”。一個親眼目睹了議會民主、自由選舉的人,要他認為像黃宗羲在《明夷待訪錄》中描繪的那種君主“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chǎn)業(yè)”的生活多么美好,大概是很困難的。
作為自由主義者的胡先骕,當然不如作為文化保守主義者激烈反對以白話取代文言的胡先骕知名,不過,在這方面并不缺乏可以圈點的地方:
在反基督教運動中,胡先骕說:“吾未見帝國主義之害與基督教有不可解之關系也?!睂@項聲勢浩大的運動唱了反調(diào),須知,當時反基督教正是知識界的一種時髦。
在東南大學易長風潮中,胡先骕撰文批評“國民黨詆人,動曰反革命,曰資本主義走狗,凡非本黨之人,輒視之為研究系”。“東南大學與政黨素不發(fā)生關系,言論思想至為自由。教職員中亦無黨派地域之別”。他雖然聲稱“予為對于郭校長治校政策向表不滿之人”,但仍然力挺被國民黨所不容的郭秉文,“綜觀今日之大學校長,自蔡孑民以下能勝任于郭氏者又有幾人乎?”“至謂某為校長某為教授,某與政黨關系如何,此何足問?但問東南大學是否受此種政黨之影響,是否能保持其固有超然學風耳。不得便謂惟國民黨人可任為東南大學校長與教授,凡非國民黨人即應在屏除之列”。反對黨化,堅持教育獨立,這是標準的自由主義者的態(tài)度。
胡的鄉(xiāng)前輩、國民黨人熊純?nèi)缰鞒纸鹘逃?,他作為地方名人致函表示:“公主持教育,幸勿蹈廣州積習,但知傳授黨綱,而徒為非國民黨之科學家所訕笑也?!薄罢胃母锝?jīng)濟改革之外,更須有科學與教育之建設,學生固須有政治常識,然既有政治軍事學校,則不可使所有學生徒浪費光陰于政治運動?!边@是典型的自由主義的立場。
我們看他發(fā)表的以上一些議論,都是即興之作,證之以他在執(zhí)掌大學和各大科研機構(gòu)中的民主作風,這就表明,呼吸了自由空氣的人,對自由的信仰已經(jīng)滲入了他的血脈,與他對本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持何觀感沒有任何關系。
胡先骕到底是一個科學家,科學家的一大長處是縝密觀察?!妒裼坞s感》就是一篇站在自由主義立場上對社會縝密觀察的杰作。這是1933年,他和中國科學社同仁應四川善后督辦劉湘之邀入川一游后所作,既是游記,也是一篇評論川政得失的政論文,長達近萬言,發(fā)表在當年的《獨立評論》上。這篇文章有兩大特點,第一就是縝密的觀察。比如四川軍閥派別林立為人所共見,如何善后則莫衷一是,胡則斷定“四川裁兵屯墾,問題不在退伍士卒之安插,而在如何滿足軍官之大欲”,“四川裁兵猶有一困難:即為軍官一旦兵權既失,地位亦即隨之,昔日藉兵力壓迫他人者,今且受他人之壓迫”。又如他論及四川關卡林立對民生的摧殘,說“其間接影響于農(nóng)民之生計者,較直接重稅為尤大。又每因追租過嚴,使農(nóng)民節(jié)衣縮食貶價出售,造成農(nóng)產(chǎn)不自然之過剩狀態(tài),因之農(nóng)民生計愈劣。復以此為主因,使農(nóng)民不得不高利借貸,而債臺因以日高”。第二就是獨立的判斷。按說胡氏既是四川軍人請來的客人,沿途之照拂無微不至,理當有所尊禮,但胡氏卻斬釘截鐵地說:“四川號稱魔窟,而魔窟中之群魔,厥為軍人!”“四川政治之腐敗,在全中國中殆為罕見,大約惟張宗昌時代之山東可與先后輝映?!焙峡少F的是,他并未因個人的惡感就將舊軍人在建設方面的所有成績一筆抹掉,他評價說:“在諸巨頭中,楊森最善于建設……在諸巨頭中頭腦極新,不甚殖產(chǎn),是其長處。其短處在一意孤行,做事未免操切,而當其從事其理想中之建設時,并不顧人民之擔負能力如何……劉湘為人沉著有遠識,不殖產(chǎn),無內(nèi)寵,在軍人中實為難能……然彼個人對于現(xiàn)代政治似尚未得真切之認識……”
胡先骕本是書齋中人,抗戰(zhàn)中出任江西的國立中正大學校長,和當局因校址、保護示威學生等問題有過一些頗不愉快的交道,后被蔣介石解職,按說這時他更應該如自己詩中所說,“春暮山花到處開,松間負手獨徘徊”了??墒牵S著國共兩黨的徹底攤牌,民生的進一步凋敝,他還是破門而出了,其主張仍然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典型選擇,侈想走第三條道路,積極與北京大學知名教授組織獨立時論社,撰寫了《對政務院之期望》、《今日自由愛國分子之責任》、《與翁院長一封公開信》、《論“兩分軍事、三分政治、五分經(jīng)濟”之戡亂政策》等政論文章。
這些文章的直接后果就是導致他在后來的科學院學部委員評選中落選。當然可能還有一些余波,顯示得也許并不分明,卻實實在在地影響了當事者的后半生。
區(qū)別與自由主義者的胡先骕
1949年后,胡先骕的處境,從他親手創(chuàng)辦的靜生生物調(diào)查所被接收,為此成立的靜生生物調(diào)查所整理委員會中竟無其一席之地即可見出。這本來是一個比較清楚的信號,但究竟是書生,除了批評李森科曾掀起軒然大波外,胡先骕還有以下一些比較“出格”的事:
因管理庚子賠款而設的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簡稱中基會),在1949年后的語境中被視為美帝國主義對華文化侵略的工具和走狗,遭到徹底否定。1950年,胡先骕撰《庚子賠款與中國科學人才之興起》一文,因文章多次涉及中基會對近代中國科學的貢獻,作者和編者都被認為有崇美思想,發(fā)表此文的《北京史話》刊物被勒令???br/> 有人指責胡與蔣介石仍然沒有劃清界限,不愿罵一聲“蔣匪”。思想改造運動過后,胡在私下里說:“我不能罵蔣介石,罵了蔣介石,就等于變節(jié)”,這些話被人反映到領導那里,記錄在胡先骕的人生檔案中〔1〕。
1951年12月,在許多知識分子開口“學習”閉口“改造”的環(huán)境中,“胡先骕提出學習是突擊性的,大家不贊同,又渠不肯做筆記,講自大學以來已無此習慣,抗拒抽查筆記,謂其記性甚好,可知其確存在若干包袱”?!?〕
……
李森科事件中,內(nèi)有眾口鑠金的緊張氣氛,外臨“老大哥”蘇聯(lián)抗議等強大政治壓力,胡先骕對特地前來勸說他的中國科學院黨組書記張稼夫、副院長竺可楨表示,可以寫學習心得的文章,但拒絕檢討〔3〕。本來和蔣介石父子鬧過不快,罵一聲“蔣匪”是很容易的,可是他卻說罵了“就等于變節(jié)”;反美的大氣候下,他卻為美國人當初退回的庚子賠款評功擺好……斯言斯行,當然可以說是書呆子氣十足,不過,這樣的書呆子氣十足的動作,卻常常發(fā)生在文化保守主義者身上(陳寅恪的事例更是眾所周知),竊以為是意味深長的,因為同樣為書生,為我們所熟知的其他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往往是另外的抉擇。許紀霖分析過金岳霖這一個案,說1949年后“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之所以心悅誠服地接受馬列主義,其中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1949年以前一直擔心中國被瓜分。正是這樣的‘瓜分情結(jié)’,使得他在解放后認為共產(chǎn)黨解決了國家的獨立,所以國家有自由了,個人自由受點損失也就認了”〔4〕。
在一個與自己經(jīng)驗完全陌生的時代里,面對新的主流話語和價值符號,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大多或自覺或自愿或自覺而不自愿地改造自己。這里“自覺”、“自愿”、“自覺而不自愿”云云當然都是有區(qū)別的,自覺屬于理性,而自愿屬于意志,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在思想改造中,意志上也許是不自愿的,但是在理性層面又往往是自覺的,他們覺得自己配不上一個全新的時代,應該脫胎換骨。與此相比較,文化保守主義者們卻常常頑固地堅守著自己的領地,就像當年要為傳統(tǒng)文化聲嘶卻氣弱地吁救一樣。這是為什么?
不能不注意到,在文化保守主義者那里,儒家理想人格的榜樣所起的作用。什么是儒家的理想人格?內(nèi)涵和外延也許都是模糊的,但對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而言,又分明有這樣一種東西,它就活生生地存在于先賢的只言片語中:“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君子謀道不謀食”,“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對文化保守主義者來說,先賢的片言只語就仿佛是一種神示的力量,始終能讓他們從艱難竭蹶中倔強地昂起頭來。有時候他們可能顯得太不通權變,甚至是顢頇,但他們在傳統(tǒng)文化浸潤之下,其恥感往往是最深的。
胡先骕在中正大學校長的任上,曾對學生發(fā)表演講,宣稱:“我國民族不可磨滅之精神,足以使吾國文化幾廢幾興,終不失墜者,仍為昔圣昔賢道德學說之精粹也?!边@樣的話和陳寅恪所論幾乎如出一轍。今人聞之難免有一些迂腐的氣息,其對世風的影響也可能微乎其微,但毫無疑問,胡先骕們即使是在立身行事的小節(jié)上,也是躬行不逾的。以罵“蔣匪”一事來說,誰都可以張口即來,罵與不罵,其中的利害得失也不言而喻,可是自己明明接受過別人的委任,現(xiàn)在罵人為匪,則何以自處?
胡先骕“文革”伊始即受到了沖擊,據(jù)其女兒回憶:“從1966年8月到1968年這二十三個月中,我家大約被抄了六七次之多,絕大部分的生活用品,大量的書籍、文物字畫、文稿、信件和首飾等物均被抄走,連過冬的大衣也未留下一件……每次抄家都在對我父母進行人身侮辱……每天逼他寫檢討、思想?yún)R報,還要到植物所接受批斗。”
1968年7月15日,即胡先骕去世前一天,單位來人通知,命他第二天暫時離家,到單位集中接受批斗。當晚,由夫人準備了一小碗蛋炒飯,吃過之后,他獨自去睡覺,一只腳還沒有放到床上,就已離開了這個世界。被確診為心肌梗塞。
上世紀四十年代,胡先骕有一首題為《被酒偶書》的七律,尾聯(lián)云:“奇懷一擲歸平淡,不著袈裟我亦僧?!?br/> 盛年中的胡先骕是否早已預見到了自己身后的寂寞?“但問佳不佳,不問新不新”;“我國民族不可磨滅之精神,足以使吾國文化幾廢幾興,終不失墜者,仍為昔圣昔賢道德學說之精粹也”。文化保守主義者們所說好像總是離現(xiàn)實太遠,言不及義且緩不濟急,在求新求異的時代大潮中,被湮沒幾乎是一定的。不過,我相信,經(jīng)過一輪又一輪的滄桑世變,總還是有人會想起他們那微弱的聲音,哪怕姑妄聽之也好。
注釋:
〔1〕胡宗剛:《不該遺忘的胡先骕》,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159頁。
〔2〕《竺可楨日記》第三冊,科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41頁。
〔3〕薛攀皋:《雙百方針拯救了植物學家胡先骕》,刊《炎黃春秋》2000年第8期。
〔4〕許紀霖:《中國知識分子十論》,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