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李安去拍《色·戒》,大約沒有多少人會去注意張愛玲這部短篇小說。文學(xué)作品如今要靠名導(dǎo)演的提攜才能進入公眾視野,作者九泉之下,想必也是有幾分悲哀的。
故事并沒有多少出奇的地方,走的是張愛玲小說的老路子,無非是一個女人怎樣愛上一個男人,那男人又如何的不堪,對女人只知玩弄和利用。張愛玲的女主角們通常選擇不外兩樣,要么認清了男人,一刀兩斷,如《金鎖記》里的曹七巧,要么沉溺于情愛不能自拔,什么都賠了進去,如《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的葛薇龍?!渡そ洹返呐鹘峭跫阎プ詈筚r上的,是性命,這故事就不免多了幾分殘酷。而男主角易先生竟然是個漢奸特務(wù)頭子,從王佳芝手里撿了一條命之后即槍殺了她——倒不如何令人吃驚,張愛玲筆下的男人,從來如此涼薄。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我想著張愛玲的這句道盡人間悲涼的名言,只覺五味雜陳。她一定是有感而發(fā)的。任誰愛上了一個漢奸,又遭始亂終棄,恐怕也只有對人道一句“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來結(jié)束。有一點不甘心,也有一點想要辯解,于是有這篇《色·戒》,好在這些心思,人家也讀得懂,李安就說了:“我覺得好像是她的自傳,就是她對愛情的牽情之作,這是很明顯的。”不過李安畢竟是男人,而是男人就要為男人辯護,于是在他的電影里,易先生從“無毒不丈夫”的冷酷特務(wù)頭子,變成了一個感情豐富的人,王佳芝死后還為之哀傷,甚至淚盈于睫。
張愛玲的小說里,易先生在王佳芝死后卻壓根兒沒有這般“人性”的表現(xiàn),一切全然出于利益的考慮?!叭哲姂棻犨€在其次,周佛海自己也搞特工,視內(nèi)政部為駢枝機關(guān),正對他十分注目。一旦發(fā)現(xiàn)易公館的上賓竟是刺客的眼線,成什么話,情報工作的首腦,這么糊涂還行?”感情是有的,不過不是被感動,而是男人知道有個女人不顧一切愛上自己之后的志得意滿:“她還是真愛他的,是他生平第一個紅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后還有這番遇合?!彼麨樽约汗钾摿送跫阎サ膼坜q護:不過“無毒不丈夫”。不是這樣的男子漢,她也不會愛他。”令人不寒而栗的邏輯——難道她愛他,是因為他果斷地要了她的命?王佳芝當(dāng)然不會這樣想,她壓根兒就沒有想到過,這個她以為真愛她的男人會要了她的命。易先生從珠寶店逃走后,她跟著出來,怕的只是那些曾經(jīng)是她同謀的人,不會放過她?!八蛭髂β纺穷^走去。執(zhí)行的人與接應(yīng)的一定都跑了,見他這樣一個人倉皇跑出來上車逃走,當(dāng)然知道事情敗露了。她仍舊惴惴,萬一有后門把風(fēng)的不接頭,還在這附近。其實撞見了又怎樣?疑心她就不會走上前來質(zhì)問她。就是疑心,也不會不問青紅皂白就把她執(zhí)行了”。
最后她面對槍口是什么心情?張愛玲已經(jīng)不忍去寫。易先生也知道自己的邏輯很牽強,不得不承認:“她臨終一定恨他?!辈贿^這個念頭并不讓他有一絲難過,因為“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只因她愛了他,他便可做她的主人,要她生便生,要她死便死。他已占有了她的一切,包括她的命,這才是完滿——所以沒什么遺憾的,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李安大約是認為,如果易先生是一個情感豐富的男人,便更能為觀眾所接受,連帶張愛玲之愛上胡蘭成也更能為世人所理解??墒羌热弧渡そ洹肥菑垚哿嵩诳戳撕m成厚顏無恥的傳記之后深受刺激,才拿出來發(fā)表的,那么顯然,雖然張愛玲為自己辯護是一定的,為胡蘭成辯護卻未必。世上有一些愛情是荒謬的,然而它就是發(fā)生了。為什么一定要證明,這愛情是有理由的,并不荒謬?
張愛玲也許只是想寫一段荒謬的愛情來解釋,她那段荒謬的愛情是怎么發(fā)生的。愛情中雖然有兩個人,可是歸根到底只是一個人的事。一個人想要什么樣的愛情,才會把什么樣的感情當(dāng)做愛。珠寶店里,王佳芝把易先生燈影下的表情看作“溫柔憐惜”的神氣,她以為那是愛的表情。“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多么可悲的誤會啊,因為一點輕松愜意的氣氛,一點光影下的錯覺!可是愛情發(fā)生的時候,就是那樣的,只是那一刻的心動。是否當(dāng)初張愛玲也是將胡蘭成臉上的表情理解為“溫柔憐惜”的神氣,而愛上了他?不得而知,但胡蘭成說,他初見張愛玲時,只覺她什么也不懂……也許他也曾像個父親一樣溫柔憐惜地,像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看著她?那個從來不曾有過父親憐愛的可憐女子。在他,未必是真心實意地愛,多半是哄女人的慣技,張愛玲不是寫了,“賠歡場女子買東西,他是老手了”?然而在她,這一點溫柔憐惜,就是生活維系下去的全部意義。
愛情發(fā)生了,只因為一個女人對男人表情那一瞬間的誤解。愛情就是這么荒謬,然而因為荒謬,所以存在,所以真實。那些需要理由來證明的愛情,我們知道,大多并不真實。
李安想要證實王佳芝的愛情是有理由的,建立在她和易先生深刻的性愛之上,于是把《色·戒》拍成了一部三級片??墒菑垚哿嵩趺凑f?“英文有這話:‘權(quán)勢是一種春藥?!瘜Σ粚λ恢?。她是最完全被動的?!崩畎舶堰@句話變成電影中易先生對王佳芝花樣百出的強奸。梁朝偉提著湯唯的頭往墻上撞,李安說:“一個壞蛋、一個漢奸也會有他天真、純情的時刻,他是怎么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我要在這個里面表現(xiàn)出來?!毕L乩赵隈唏僦袝r,想必也曾經(jīng)是一個可愛的寶寶。只是不知李安打算怎么去拍希特勒的人性?
性對王佳芝來說,根本不是通向愛的道路?!暗脚诵睦锏穆吠ㄟ^陰道”是張愛玲借辜鴻銘之口說的,這老色鬼替中國人多妻辯護:“只有一只茶壺幾只茶杯,哪有幾只茶壺一只茶杯的?”胡蘭成說自己有許多女友,狎妓游玩,張愛玲都不嫉妒——這漢奸文人,風(fēng)流才子,竟然真有李安說的那般天真,以為能寫出《金鎖記》的女人不曉得嫉妒。不得不佩服李安,不過這恐怕不是他眼光獨到的緣故,而是因為他是男人,男人自有男人的天真。例如,相信“到女人心里的路通過陰道”是張愛玲自述,是王佳芝的真實寫照。說這句話的是男人,把這句話當(dāng)真諦的也是男人,只有男人會天真地相信,女人真的可以通過性來征服。
李安的《色·戒》講述的是這樣一個故事:一個男人在一個女人身上留下的性愛烙印,足以最根本地改變這女人的自我,甚至為了男人而犧牲自己。女性不是通過對性愛自由的主張站到了和男性平等的地位上,而是作為男性通過性愛生成的受造物被徹底地貶低了。在這個故事里,陽具崇拜的意識披著“人性”的外衣,達到了大道若隱、大音希聲的境界。每個中國男人都會渴望王佳芝這樣成就他男人夢想的女人,而這夢想自五四以來,隨著婦女解放運動的興起而日益不可得,所以張愛玲才嘲諷易先生,說他“想不到中年以后還有這樣的奇遇”。從這個意義上說,《色·戒》表達的“人性”,是男權(quán)主義者的“劣—根—性”,因為男人有了孽根,而生出的臆想、妄想、狂想——孽障之性。
然而這不是張愛玲的《色·戒》。這是李安,一個傳統(tǒng)中國男人的《色·戒》。張愛玲在世時早已料到,后人恐怕會對《色·戒》做“因性生愛”的理解,于是在《羊毛出在羊身上》一文中特地解釋了最容易讓人誤會的那句話,王佳芝“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郁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龍應(yīng)臺、李安就把這段當(dāng)作是王佳芝和易先生陷入狂熱性愛不能自拔的標志,好像張愛玲的解釋從來不存在?!巴跫阎サ膭訐u,還有個原因。第一次企圖行刺不成,賠了夫人又折兵,不過是為了喬裝已婚婦女,失身于同伙的一個同學(xué)。對于她失去童貞的事,這些同學(xué)的態(tài)度相當(dāng)惡劣——至少予她的印象是這樣——連她比較最有好感的鄺裕民都未能免俗,讓她受了很大的刺激。她甚至于疑心她是上了當(dāng),有苦說不出,有點心理變態(tài)。不然也不至于在首飾店里一時動心,鑄成大錯?!看胃弦自谝黄鸲枷裣戳藗€熱水澡,把積郁都沖掉下,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是說‘因為沒白犧牲了童貞’,極其明顯”。目的自然是刺殺了易先生之后,她便是忍辱負重的巾幗英雄,人格重塑成功,一切付出都有了回報?!盁崴琛蹦睦锸窃谡f王佳芝享受和易先生的偷情?然而就這么極其明顯,大導(dǎo)演李安還是看不到,或許也是不愿意看到。李安多少有點知道他拍的和張愛玲寫的不是一回事:“我沒有像張愛玲那么恨胡蘭成,我覺得他品德確實不好,但沒有張愛玲的切膚之痛,恨到把他寫得一點人性都沒有,這個我也不相信。……我相信張愛玲恨胡蘭成恨到死,但我不相信她對他沒有一點情愫。”他最后承認:“我不是張愛玲的翻譯,我只是接收她的小說來表現(xiàn)我對人性的認識,對世界的了解。”大約預(yù)料到批評不會少,早一點光棍的好,到底是出來混的。
然而他為什么又說,“表面上湯唯在演王佳芝,實際上我讓她演的是張愛玲”?既然他已經(jīng)淡化了張愛玲的恨,美化了漢奸的人性,和那個張愛玲痛恨的“下作”名學(xué)者辜鴻銘統(tǒng)一陣線,拍了一部宣揚性能夠統(tǒng)治女人的電影?他還知道“張愛玲用虎和倀來比喻男女關(guān)系,我覺得這是有欠缺的”??墒撬谷徊恢?,這不是張愛玲或王佳芝,這僅僅是易先生的比喻!張愛玲寫到易先生時,用的總是反諷的語氣,和寫王佳芝的迷茫惆悵全然不同,張愛玲說她從不低估讀者的智商,但顯然她太樂觀了一點。易先生對男女關(guān)系的理解,是如此的令人毛骨悚然,而這正是張愛玲想要達到的效果。王佳芝眼中的“溫柔憐惜”,卻只是易先生心中的“最終極的占有”,“虎與倀的關(guān)系”。女人和男人,張愛玲和胡蘭成輩,對愛情、對男女關(guān)系的理解,就是如此南轅北轍,立場迥異。還有什么比這更尖銳的對立?借用李安最喜歡用的“人性”這個詞來說就是,王佳芝和易先生,體現(xiàn)了人性和毫無人性的劇烈沖突。
竊以為張愛玲對男女關(guān)系的這種理解,遠比李安那種甜膩膩的粉飾太平——“人性無所不在”——更為深刻,也更為真實。《色·戒》里,張愛玲寫出了胡蘭成對她的感情、她的愛、她的人性的強奸。而李安通過他似是而非的《色·戒》,對張愛玲進行了一次精神上的強奸。
李安的《色·戒》之后,那句“到女人心里的路通過陰道”已經(jīng)被李安改成“到女人陰道的路通過攝像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