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閱讀,許知遠說,如今圖書市場和讀者的注意力“都給了垃圾書”,可見“這是一個壞品位的時代”(見2月19日《閱讀周刊》)。他這話說得很痛心,卻是真話,是合乎事實的真話。
垃圾書之所以被視為垃圾,原因之一便是少有真話,多有假話或過頭話,這在紀實、自述和傳記一類作品中尤其是不可忍受的缺點。有的作者名位既崇,已經沒有歪曲事實講違心話的必要,也許是受定勢思維支持,習慣了照本宣科,按統(tǒng)一口徑說事的緣故吧,寫出來的東西亦每每不顧事實,悖于常理,實在可嘆。我閱讀時,遇見睜著眼睛說瞎話的,為了逢迎說過頭話的,便只能棄而不顧,也就是視之為垃圾了。
亦有雖不能稱為垃圾,卻也令人看了覺得不合事實的,如3月31日《文匯報·筆會》摘刊的楊振寧著《曙光集》,記述了1962年楊的父親去日內瓦勸楊回國時,說過這么一段話:“新中國使中國人真正站起來了,從前不會做一根針,今天可以制造汽車和飛機……從前常常有水災旱災,動輒死去幾百萬人,今天完全沒有了?!边@就說得過了頭,使我無法看下去。
楊氏父子都是著名的愛國人士。因為愛國,父親才不遠萬里去找兒子,給他寫“每飯不忘親愛永,有生應感國恩宏(宏疑當作?。保ㄒ杻染翟?,下同),懸諸座右;因為愛國,兒子才在今天來出書,復述父親的話,認為是“有永久價值的”。但他父子又都是著名的科學家,科學家之可貴重,正在其比常人更富有科學的精神,更尊重事實,更不該說不顧事實的過頭話。
楊氏說“新中國使中國人真正站起來了”,說“今天可以制造汽車和飛機”,當然都是事實;他們“靈魂深處的愿望”是“有生應感國恩宏”,也當然是事實。但說什么“從前不會做一根針”,說什么“從前常有水災旱災,動輒死去幾百萬人,今天完全沒有了”,則完全是不顧事實的過頭話,近乎大贊“文革”了。
楊氏所謂“從前”,是指“中國人真正站起來了”之前,即中華人民共和國宣告成立之前。如果“從前不會做一根針”,幾千年來縫衣裳打鞋底的針難道都是從芝加哥、普林斯頓進口的么?事實上,《禮記·內則》中便有“紉針請縫”的記載,《左傳》成公二年即公元前589年,魯國為了向楚國請盟(求和),送給楚國數百名工匠,其中便有“執(zhí)針”(縫紉女工)百人,這么多針更非舶來。我也是生于“從前”的人,抗戰(zhàn)前所見機制鋼針,也都是漢口或長沙本地的產品,怎能說“從前不會做一根針”呢?
至于水旱天災,本是任何時代任何國家都難避免的事,去年歐洲大雪,美國暴風,還有海嘯地震,也造成了巨大損失。“從前”中國因災死人,史書上倒是秉筆直書的,統(tǒng)計數字早就有了。古時人口基數少,如果“動輒死去幾百萬人”,漢族怎能蕃息成為全世界第一大族群,怎能留下那么多人一下子“站起來”呢?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楊氏說因災死人的事情“今天完全沒有了”時,正是難忘的1962年,“三年自然災害”剛剛過去,這三年中“非正常死亡”的人數雖未明文公布,不敢隨便亂說,即使沒有超過幾百萬,無論如何總不會“完全沒有”吧。
這些過頭話當然是楊老先生“原創(chuàng)”,楊老太太亦曾叫他“不要專講這些”,并以自己摸黑起床買豆腐僅得兩塊不完整的為例,說是如今“有什么好”。但楊先生寫書時的看法,仍是父母“二位的話都有道理”,對于父親的過頭話,至今仍未表示絲毫不認同。
楊氏父子“有生應感國恩宏”的拳拳之心,無人能夠懷疑。他們懷著這樣的感恩之心,自不忘隨時隨地為“今天”講好話。但即使是好心講好話,亦需尊重事實,不悖常理,才是科學家應有的態(tài)度,才能得到大眾的尊重,寫出來的書也才有好一點的品位,不致為許君所笑,企予望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