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1998年出版《吳宓日記》后,三聯(lián)書店于2006年又推出了《吳宓日記(續(xù)編)》(以下稱《續(xù)編》)?!独m(xù)編》是吳宓在1949年后所寫的日記,皇皇十卷,洋洋四百萬言,與臺灣聯(lián)經出版公司出版的目前最完整的《胡適日記全集》規(guī)模相當。如果加上1949年前所寫的內容,全部的《吳宓日記》,論字數大概是現(xiàn)代史上其他學者難以比擬的。
山河易色與文化遺民
吳宓無疑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化的一位異人。他的文化理念、個性乃至長相都很奇特。在二十世紀學人不斷求新求變、不惜以今日之我戰(zhàn)昨日之我的中國,吳宓像一位孤行客,古貌古心,獨立不倚,一生志業(yè)在“昌明國粹,融化新知”,試圖將古希臘文明中的人文主義精神融入儒佛之教,復興中華文化。然而,思想與時代的錯位、浪漫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差距,又使吳宓一生的遭際像唐·吉訶德一樣籠罩著悲劇的陰影;不合時宜,人格分裂,經常使他意亂情迷,痛苦不堪,以至想出家甚至自殺求解脫。
山河易色,吳宓曾面臨不同的去向:杭立武、張其昀、傅斯年都曾親自動員他赴臺灣任教,甚至為他辦妥機票;錢穆也曾多次邀請他去香港共辦新亞學院。但是幾經周折,吳宓最后陰差陽錯地到了重慶,在一所藉藉無名的大學度過了他生命中最后二十八年。
因為名士身份,吳宓在解放初期的歷次學習中頗受優(yōu)待,免卻許多無聊而刺激的會議。但是,急風驟雨的政治運動提醒他不能濫用當局對他的照顧。形勢發(fā)展表明,新時代以政治掛帥,一切工作生活政治化,他很難像1949年以前那樣以學術自重以文化為志業(yè)了。
吳宓對政治素無興趣,造次顛簸,念茲在茲者乃在文化、道德與人心。這也是他與他的“敵人”——新文化運動諸領袖不同的地方。
文化遺民,成了名士吳宓的新角色。
政治沉默與死亡恐懼
在接踵而至的政治運動中,吳宓不得不開始習慣新的政治話語,盡管他感到陌生甚至恐懼。
《續(xù)編》中第一次出現(xiàn)關于學習會的記錄,是在1951年1月2日。內容很簡短:“赴第一小組學習會,心甚不快。勉強發(fā)言一次,以雅典、斯巴達之戰(zhàn)為比,證美之必敗云云。循例隨眾,不得不言,既違良心,又不合時宜,殊自愧自恨也?!笨梢钥闯?,吳宓對于學習會很不適應。他試圖從“國粹”中尋找力量。吳宓服庸清儒孫奇逢,將孫氏的七條“語錄”恭抄下來,與“馬列真經”對照著讀,以調養(yǎng)心氣。可是,在實際的政治生活和是非面前,儒家修養(yǎng)功夫未免流為明哲保身。作為一個有科學精神、有良知和獨立見解的人,對于許多事,吳宓又常常情不自禁地違背“圣人”之教,言行“舛錯”。比如,1951年4月25日,因為不能忍受“諸少年之輕薄倨傲,擅作威?!?,吳宓對學校組織的各種宣傳辦事方法作出令人尷尬的評論。會后他頗為自己太真率動感情而自責。
僅從1951年的日記就可看出,死亡的陰影一直糾纏著他。
4月23日。居此社會環(huán)境及氛圍中,即無災禍,恐亦不能久活矣!
4月29日。精神身體兩虧,雖若隱忍茍活,恐難持久矣。
5月4日。深感在今為一文學工作者之苦。宓即不自殺,亦必勞苦郁迫而死!
6月28日。若至萬不得已時,被逼,寧甘一死耳。
12月6日。今恐將不免于死……即無外來之災禍,亦將不能久活斯世,多則二三年耳。
12月10日。二三年內必死。
死亡將近,不勝悲郁。吳宓不由得羨慕起朋友蕭公權的遠走異國,甚至后悔未能像摯友吳芳吉一樣早死或者像王國維自沉湖中。
日記寫作與證明大道
但是,吳宓終究告誡自己和朋友不要學三閭大夫,不要學賈誼!
1952年5月,吳宓在《新燕京》上讀到張東蓀在思想改造運動中的檢討及師生對他的批評文章,他評論說:“以秦楚對立之觀點言,張罪實重大。然舍此對立之局勢,尚有人性公理與世界歷史、中國文化。”可見,比起權力爭斗、王朝興亡、政統(tǒng)更替,吳宓更看重人性、公理、和平;比起政治,他更看重文化。他相信,只要道統(tǒng)人心在,生死禍福,不必憂懼。
吳宓最愛讀《紅樓夢》,常以書中人物自況。他曾經將自己比為賈寶玉、柳湘蓮,也曾以甄士隱與警幻仙姑等注重道德之高僧與俠士自居;又將自己比作妙玉,而以馮友蘭擬寶釵,將蕭公權比作探春。除了《紅樓夢》中的人物,吳宓還經常以明末遺民自許。
1951年4月16日,吳宓在與友人聊天時,談到自己的日記:“日記中宓之感想,竊仿顧亭林《日知錄》之例,皆論理而不論事,明道而不責人,皆不為今時此地方議陳情,而闡明天下萬世文野升降之機,治亂興衰之故。皆為證明大道,垂示來茲,所謂守先待后,而不圖于數十年或百年內得有采用施行之機會,亦不敢望世中一切能稍隨吾心而變遷。宓乃一極悲觀之人,然宓自有其信仰,如儒教、佛教、希臘哲學人文主義,以及耶教之本質是。又宓寶愛西洋及中國古來之學術文物禮俗德教,此不容諱,似亦非罪惡。必以此而置宓于罪刑,又奚敢辭?宓已深愧非守道殉節(jié)之士,依違唯阿,卑鄙已極。若如此而猶不能茍全偷生,則只有順時安命,恬然就戮。”
吳宓曾經在王國維靈前發(fā)愿:以維持中國文化道德禮教之精神為己任。如果“不能實行所志,而淟忍以沒,或為中國文化道德禮教之敵所逼迫,義無茍全者,則必當效王先生之行事,從容就義”。1949年以前,他可以利用《學衡》、清華國學院等為自己的志業(yè)作公開宣講,現(xiàn)在這些論壇講臺不復存在了。他唯一能說真話的地方就是“日記”,他的理想志業(yè)只能以日記這種寫作方式作隱晦的申述。
由此才可理解,在一個言說多有禁忌、不得不以沉默自守的環(huán)境中,為什么吳宓會冒著巨大的政治風險,堅持不斷地撰寫自己的日記。因為承載了自己的志業(yè)理想,日?,嵤潞推胀信人夭脑趨清笛壑泄P下也就具備了陳詩觀風的意義,而關乎“文野升降、治亂興衰”了。也因此,吳宓就像史官書寫皇帝的起居注一樣,不管是在病中,還是受到批斗,始終以磐石般的意志力與蒲葦似的堅韌性,每天一絲不茍地以堅硬的正楷,在可以利用的一切紙片上——包括作業(yè)本、舊日歷、廢信封,甚至香煙紙等,點點滴滴地紀錄下他從共和國成立之初到晚年病倒二十余年間的言行、見聞、感想,不諱不隱,直筆而書。在這個意義上,《續(xù)篇》便不僅僅是一本個人日記,而是一本民族志。
《續(xù)編》的內容與筆法舉例
1951年1月1日日記
《續(xù)編》自1949年4月30日始,到他去世前無法再寫日記為止。1949年和1950年兩冊日記(己丑日記、庚寅日記)各僅存四五篇。這兩冊日記,“文革”中吳宓曾交給朋友代為收藏,但朋友擔心日記惹禍將它焚毀了,吳宓深為痛惜。據他自己介紹,這兩冊日記敘述了吳宓在重慶度過解放的“驚心動魄、天翻地覆之情景”。
《續(xù)編》中系統(tǒng)連貫的日記始于1951年1月1日。當天日記的內容摘要如下:
1月1日
陰。晨……外文系全體學生約四十人來,獻賀年文,稱頌共產黨、毛主席……之功云云,列隊入室,繞行一周而去。
正午,同至學生食堂,全校師生員工新年聚餐,不斷歌唱歡呼,更圍繞俄籍女教授,慶祝“斯大林萬歲!毛主席萬歲!中蘇友誼同盟萬歲!”
歸澄宅陪肅晚飯……肅親見到某地主其戚無力繳款者,男女均褫衣,罰跪盛水之浴盆中,或更以冷水澆其身。又一人迫令裸膝跪地面玻璃碎片上,而頭頂木杠,兩端系石。如此酷刑虐逼繳納,不問地主有力與否。蓋今工商業(yè)存款一律凍結,欲鬻宅雖廉價亦無人買,故地主咸苦莫伸。彼以階級為界,以報仇立義。對地主及一切有資產有文化之人,悉若根絕之、鏟除之而后快,以使工、農、無產(兼無學)階級滋生長養(yǎng),則其所行亦固甚是。
宓按,清初至民國三百年太平安定熙洽和樂中所積聚儲藏之財富(除其中小部分,如劉文輝在成都之連屋窯藏金塊),此一年中遂盡被多方攫取。人民政府之所得亦巨矣哉!
晚……某女生詢宓省籍,云“是延安之陜西”,蓋不知有西安也。嗚呼,今日全中國士女,尤其學生之文化程度及愛國觀點,皆視此矣。
《續(xù)編》中充滿了對于這種世易時移、令人瞠目結舌的情景的記載。
吳宓日記中的土改與鎮(zhèn)反
《續(xù)編》中關于政治活動的記載占有中心位置。這固然與此時期共和國的公私生活以政治為中心有關,也與吳宓借政治觀風俗、于民情見文化的眼光有關。綜述起來,《續(xù)編》第一冊收錄的1951—1953年的日記,其內容涉及共和國史者,主要是有關土改、肅反、思想改造、高校師生狀況等方面。這里摘錄1951年日記中關于土改和鎮(zhèn)反的幾段記錄:
2月17日。熊東明來,謂其家中田地房宅衣物器具書籍及窖藏銀錢,盡被農會取去,更逼索秘藏黃金。處東明之長兄(年六十余歲)以酷刑,裸體納入水中,復縛懸于樹,數日不許給飲食,以使寒且饑……至是遂自縊而死。
2月19日。中國公學職員鄭克明……述近日遭受退押之地主,所有田地、房宅、書籍、衣服、器具等,悉皆“捐獻”沒收,分與農民。彼農民得書籍不知寶愛,乃作為廢紙論斤出售,歸入造紙坊,另行造紙。鄭君偶遇之,然購得若斤,才值數千元(舊幣),而獲《四史》全部,版本與宓所購者同……宓聞之極為傷感。
2月24日。外二代表……敘該級杜邦業(yè)近以退押及斗爭地主惡霸,兄弟被槍決,父服毒自盡,而杜生怡然學習,毫不動心改容,認為父兄咎有應得,足征進步云云。宓按:杜生之真意如何,吾儕實未知。
3月2日。藍為霖來,述鄉(xiāng)況。謂富農、中農懼貧農之進而分奪其產,恒惴惴不安,人爭飾貧。而貧農以今不得為雇傭助耕及舁肩輿諸役,生計較前益蹙。宓按:為政者,不任貧富親疏實行互助,各安其所,而強持平等,肆行報復,其害如此!
3月8日。又聞隆昌縣中近日槍決地主、惡霸、特務至千人之多,各地皆視此矣。
3月9日。據言,江津白沙厲行退押,其數額由當地農民協(xié)會隨意批定,限短期繳清,并用種種酷刑勒迫地主及其家人。若地主實無力繳納或繳納不足數者,則將該地主槍斃,而更向其妻或弟或子追索。白沙之孫伯宏君已于三月七日槍斃矣,朱孝鴻君則定于三月九日槍斃。每日槍斃之地主輒十余至二十余人。其被逼畏禍而懸梁投水自盡者尤多。
3月23日。在南開誅特務、反革命者十六人。今日下午2—6復在重大廣場公審學校中之文化特務十六人,并當場槍斃,以示懲戒。
9月5日。晚聆鄧子琴談涪陵參加土改之經歷,謂頗有善良清貧之地主有惠于農民,農民亦欲寬待之,而干部人員來,堅主嚴厲處置,獰厲無前。雖破屋孤孀,亦以三十年前曾有薄田未自耕種,或者其祖主曾行剝削,今當報仇,亦名列地主,而受鏟滅與打擊焉。某次琴為民施醫(yī),有地主家人來就診,事后琴亦受責難,謂地主不應全活。嗚呼,忍矣哉!又聞各地大批中西書籍,取自地主者,農民扯取書背供用,內頁則堆棄拋置,或售作紙漿云云。
因為階級出身的關系,吳宓的許多朋友在土改和鎮(zhèn)反運動中都受到沖擊,有的還被槍斃或被逼自殺。《續(xù)編》中關于土改和鎮(zhèn)反的記載,全是有關朋友本身或得自于身邊朋友的見聞,其真實性應該比較可靠,而其情緒和態(tài)度也因而特別真切。作為一個忠于儒家仁愛之義和希臘古典人文精神的文化保守主義者,對于運動中某些機械和過激行為所反映的文化喪失、人性沉淪,吳宓則不能不感到理想破滅的痛苦,憤恨是難免的。
吳宓日記中的宣傳與評議
1951年1月4日。吳宓同本校師生員工赴參軍保送委員會召集的評議動員大會。會上有女生控訴美帝罪行,詳細描繪渣滓洞白公館所用的各種酷刑,吳宓受到刺激,感覺痛苦之極。會后吳宓聽主持人說,該女生的控訴材料“半為實事,半為虛構”。她在本系表演時,“當局尚嫌其感情不足熱烈,又眼淚太少”,幾經練習揣摩,才有此上好成績。4月23日,學校停課進行抗美援朝鎮(zhèn)壓反革命宣傳。吳宓聽宣傳廣播,感覺內容多“嚴厲之教,威嚇之詞”;并且以四川土語廣播,加重語調,他聽后感覺“股栗震怖”、“神經刺激過度”,幾乎瘋狂。
1951年4月26日,他參加學校宣傳隊,到農戶家中進行宣傳,發(fā)現(xiàn)老百姓都不懂“宣傳”一詞的意義。吳宓感慨道,大多數中國人民勤勞樸實,明事識理,此乃“民之秉彝”,也是千百年教化的結果。而當下的“宣傳”非要以一套莫名其妙的道理、整齊劃一的聲調強迫老百姓接受。結果造成愚昧者不了解,狡黠者假意接受以討好當局,而多數人則不愿聞問,只好敷衍應付。吳宓擔心,這種風氣不久將導致中國民心全變,老百姓簡單質樸、勤勞和平的德性將丟失殆盡。
1951年1月8日。吳宓參加學校的參軍評論會。會上,愿意參軍的人必須確切說明自己思想和生活態(tài)度改變的過程,要堅定表示自己仇恨美國,熱烈擁護人民政府。參加評議的人則要踴躍揭發(fā)他的隱私,提出種種責難詰問。志愿者的回答要使眾人覺得圓滿,才能證明他確已放棄舊我徹底改造過來,才算通過可獲準參軍。這種所謂評議,在吳宓看來,實際就是一場公開審判,是一種“棄智違仁”的表現(xiàn)。“所謂評議,即是公審”。吳宓是很少用政治評判的,他更關注也更擅長的還是文化批判。“棄智違仁”,既是他對評議會的論斷,也是他對當時許多文化現(xiàn)象和政策的總體評判。
吳宓日記中的教育與學習
1951年1月9日,吳宓參加學校的參軍評議會上,四年級一位姓段的女生宣讀參軍志愿書。吳宓稱該生為“本級最美之女生”。她在“志愿書”里介紹家里所有財物在土改中都被農民取走,只剩下一床棉被,家里人處于凍餒的苦境之中。但她為家人感到喜慶,并且聲明愿以愛國為重而棄絕愛情,已與愛人分離,即使天涯海角亦所甘心。對于這種“志愿”,吳宓沒有評論,但他用了一段話描寫作為會議主席的另一位女生:“年最長,貌最平庸,而深思靜觀,監(jiān)督各人之言動,偶作斷制裁決之一二語,從無些須笑容。于以見其深沉老辣、堅決明細,為今日黨國之標準人物也矣?!憋@然,宣傳會、學習會、評議會,乃至整個學校教育的目的,都是為了培養(yǎng)一代“新人”。在吳宓看來,那些為追求進步不惜自污的人,都是代表了中國社會圓滑巧詐、善用機變的處世才能,像中國理學家及英國清教徒一樣極端虛偽。
像土改和鎮(zhèn)反運動中的“以階級為界,以報仇立義”相似,人性的選擇上也存在著敵我生死。于是,學校里以政治掛帥運動至上,課業(yè)停頓、束書不觀、斯文掃地等等荒謬情景涌現(xiàn)。僅1951年上半年,日記中就有大量相關記載:
1月18日。今校中已無人讀書。
2月14日。作《詠教育史》詩:……半年只上三周課,博學何如一技工。
3月7日。不讀小說等,而專讀政府宣傳的雜志、日報。
4月18日。論人而不取其學問才能品德,惟重所謂政治思想水平,以反封建反地主為標準。
1951年1月16日。外語系四年級學生崔鴻書和教育系一年級學生周立言被逮捕,罪名是國民黨特務。在抓捕報告大會上,眾師生痛批兩位特務學生。吳宓注意到,發(fā)言者大多為女生,明眸皓齒,燕語鶯聲。他一生才子多情,鐘愛女性,如果不是親眼目睹,吳宓大概無法想象,面前那些他向來愛戀的美好女子竟然變成“猙獰兇悍之貌,噍厲殺伐之聲”。吳宓情有不堪地嘆息:“嗚呼,生此時代之中國人,真禽犢之不若,悉為犧牲。幸宓年已衰老,尚獲優(yōu)容,而不日便死,眼不見為凈耳!”
吳宓日記中的思想改造
早在1951年4月29日參加一次抗美援朝鎮(zhèn)壓反革命的座談會時,吳宓就在冗長的會議中注意到會上某位領導無意中附帶提及的一句話——本校每一教職員均需完成“意識改造,階級轉變”。
關于思想改造,《續(xù)篇》中有一段較長的分析。吳宓認為思想改造中有兩類人。第一種是那些好名好利、專圖官職的國民黨政府人員,本來就沒什么信仰和節(jié)操,習慣于見風使舵朝秦暮楚,為了自己的利益,自然轉向新政權效忠,思想改造極其容易。第二種人則是少數真誠之士,他們出于本性,終生尊崇儒佛,篤行道德,潛心學術文章,重節(jié)操,既不沾染舊朝積習,也無所求于新代,不愿意改變思想,甚至寧可殉道而死——當局可以改變這些人的“筆與口”,卻很難改變他們的心。吳宓顯然屬于第二種人,他聲稱自己無心世事,又表示自己的思想是不能改、也不愿改的;可他也清楚,思想改造是不可避免的。聯(lián)想到之前的土改、鎮(zhèn)反、三反等一系列運動,吳宓推測思想改造無非也是“如耍猴戲,猴但畏場下幕后之鞭笞而已”。
面對即將來臨的“改造”,不工于巧言偽飾的吳宓感到既憂且懼,甚至做好了一死的準備。出乎意料的是,JQyWEdZGuHbQAk3YG38apA==政府向他說明思想改造將采用和風細雨的辦法,不實行處罰;只要承認錯誤檢討思想就行。于是,吳宓放下包袱坦白了自己所犯的兩種錯誤:雇傭觀點,清高思想。坦白之后,他覺得通體輕松心情愉快。不久他又進一步覺悟到,思想改造最重要的是向黨表示徹底服從,挖掘檢討自己思想的根源。至于學問文章事業(yè),并不重要,私人生活與道德也不計較。就像八股時代趕考求功名的考生,重要的不是真才實學,關鍵是要揣摩考官的意思,但求中考而已。
吳宓的自我檢討相當成功,獲得了當局的認可。其思想改造之“速而易”,令很多人感到意外。學校廣播中稱贊吳宓學習進步,說他愿拋棄五十余年的思想感情生活習慣而改造從新?!缎氯A日報》記者來采訪并約請他寫文章談感受,但被他拒絕。政府還將他談思想改造的文章譯成英文,對美國廣播宣傳,以作招降胡適等之用。此事使宓極不快,感覺“愧若人矣”。
1952年8月,緊張的學習運動終于告一段落。雖然是暫獲喘息,吳宓也感到無比快慰。他打了一個比方:“譬如駕車之騾馬,自曉至晚,不卸轅鞍。偶值主人訪友留坐,空車停門外移時,可略得休憩。至于此外各事,騾馬安得有所主張?恭聽主人及御者之命令,弗敢違,但祈少受鞭笞,以至于死而已。此正今日吾儕之運命?!?br/> 1951年12月27日,吳宓一氣作了五首《感事》詩,總敘進入新時代后國家世道及他個人的心情境遇。其中第五首云:“千秋理想真兼善,一旦成功力勝仁。階級驚看嚴報復,性情深惜廢彝倫。身多疾病心先餒,境處憂危語禁呻。三見嘉陵春水綠,面顏長做夢中人?!眳清邓鶎殣鄣姆N種彝倫美德,連同他一生的理想志業(yè),都只能作為“夢中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