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對孔子“周”與“比”的準(zhǔn)確解釋
《論語·為政》篇里有一句話:“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歷代的學(xué)者對孔子這句話的解釋是:“君子是團結(jié)而不是勾結(jié);小人是勾結(jié)而不是團結(jié)。”有的解釋為君子能團結(jié)大多數(shù)人而不偏袒私黨;小人偏袒私黨而不能團結(jié)大多數(shù)人?!爸?,合也?!币簿褪菆F結(jié)的意思?!氨取本褪枪唇Y(jié)、偏袒,拉攏一小撮。這些解釋,足夠讓我們能理解什么是君子,什么是小人。
明末著名學(xué)者張岱有部著作:《四書遇》,這是他讀四書時寫的筆記,書名的意思是遇到什么問題就談什么問題。他對“周”、“比”的理解是:“‘周’與‘比’不在量之廣狹,而在情之公私。情公,即一人相信,亦周;情私,即到處傾蓋,亦比。以普愛眾人,專昵一人分‘周’‘比’者,誤?!?br/> 讀到這里,心胸豁然為之開朗,真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受。張岱說,分辨“周”和“比”不是能團結(jié)人數(shù)的多少,而是感情上的公私。如果你是公心,哪怕只有一個人相信你,這也是周;如果你是私心,就是有眾多的人擁護你,那也是比。以普愛眾人、專昵一人分“周”、“比”,是錯誤的。
分辨“周”、“比”的標(biāo)準(zhǔn),是情的公私,這畫龍點睛、認識透徹、入木三分的結(jié)論,是張岱讀書不鉆前人留下的許多圈套,而是自信地把自己的思索伸到了問題實質(zhì)的最深處!這一情之公私,使得君子與小人就像被泡在顯影液里,更加黑白分明了。人類歷史上很多事情就是這樣的。希特勒、東條英機之流,能糾合那么多人到處殺人放火,難道這也是“周”嗎?林和靖潔身自愛,孤寂得只與梅、鶴為侶,也算是“比”嗎?再如文化大革命中,北京大學(xué)的造反派們那么多人到處貼大字報揪斗馬寅初教授,猛批他的“反動”人口論,難道這也是“周”嗎?馬教授當(dāng)時孤立無援,難道也算是“比”嗎?張岱的認識真如解剖刀,割開胸腔,讓我們見到了跳動的心臟。
“情之公私”不是衡量君子與小人唯一的尺子,但它是最準(zhǔn)確的尺子,是代表真理的尺子。這是一把人類社會永遠也不會過時的尺子。用它來量量自己,可能泰然自己是“周”,也可能羞愧自己是“比”,還可能赧顏自己一半是“周”一半是“比”……
張岱離開我們好幾百年了,我們不要忘了他,常常用他那閃著智慧光芒的尺子量出自己的“周”與“比”吧!
替崔杼鳴不平
文天祥在他的《正氣歌》里歌頌的浩然之氣,“一一垂丹青”里排在第一的典故就是:“在齊太史簡?!痹谖奶煜樾哪恐?,這太史兄弟三人是同天上的日星、地上的河岳一樣,永垂不朽。
自從知道齊莊公為什么被殺后,我倒很有些同情崔杼了。又覺得那三位太史,不值得與日星同在,太史的忠君行為,也不應(yīng)該與河岳共存。不是不怕死都是正義的,日本武士道侵略者也不怕死,可那是一群只忠于天皇的橫暴的野獸。
崔杼是齊國的大夫,他的妻子名棠姜,生得楚楚動人,齊莊公看上了,與她私通。有一天,莊公偷偷溜到崔杼家,與棠姜幽會,崔杼知道了,就帶領(lǐng)隨從去捉奸,莊公逃跑時,被崔杼的隨從射死了。于是,太史就在《簡》上書一筆:“崔杼弒其君”。殺父殺君謂之弒,這是大逆不道的行為,誰得了這個“弒”的名聲,就不是人了,是禽獸一樣的千古罪人,是不恥人類的狗屎堆。崔杼當(dāng)然受不了,他就把這個太史殺了,這太史的兩個弟弟接替哥哥,“大義”凜然地照樣寫,又被崔杼殺了。第四位太史照寫的時候,崔杼的手軟了,殺不下去了,從此,他永遠背著弒君的罪名而遺臭萬年??磥恚掼痰奶炝歼€未泯滅,他無可奈何地情愿背這惡名而沒有再殺下去,說明崔杼仁義之心還在。我想:這太史們,要是碰上敢滅你十族、敢開棺戮尸的強暴,能容忍你接二連三地侮辱自己嗎?
崔杼殺莊公不是謀反,不是篡位,莊公死,崔杼馬上立莊公同父異母弟景公為國君。這完全是一場情殺,太史為什么不實事求是地在簡上寫“莊公奸臣之妻被殺”呢?崔杼明明是殺奸夫,你硬寫成“弒君”,他能不砍下你的腦殼嗎?
由此我想到也是春秋時的齊桓公,他有一個寵臣叫易牙,善于飲食調(diào)味。有一天,桓公得意洋洋地說(可能是開玩笑)天下的美味他都吃過,就是沒有嘗過人肉。易牙記在心里,回家就把自己的兒子烹了,做成人肉羹獻給桓公。想到易牙能用自己兒子的肉做羹調(diào)味的時候,誰能不為之心魂顫抖呢?如果桓公看上了易牙的老婆(這是完全可能的),他定會將妻香湯浴之、香衾裹之、親自背之,獻給桓公。
比起易牙,我看崔杼還算得上是一條漢子。他媽的,你禍害我老婆,管他媽君不君,射了再說。這是用大丈夫的血性來保護自己的尊嚴,何罪之有?
千百年來,一直把崔杼推在罪惡的一邊,而三位不怕死的太史公卻是正義忠貞的典范。這是不公平的!難道國君奸淫別人的妻女,是可以天經(jīng)地義地不算奸夫?難道殺了一個流氓國君也是罪大惡極?這不問青紅皂白一條心忠君的思想和行為,是不是應(yīng)該仔細尋思尋思?
我想,說明白了,文丞相是會同意我的看法的。
可怕的煙霧
那是個多么黑暗的時代!那黑暗是赤裸裸的,沒有在黑暗的周圍裝一環(huán)萬丈金光。嵇康被押赴刑場,司馬昭就是不管幾千太學(xué)生請愿,毫無顧忌地下令——殺!野獸就是野獸,他不把自己裝成神,皇恩浩蕩躲躲閃閃甜言蜜語地賜你一條白綾去上吊,也不煞有介事大義凜然地逼你去沉江。司馬昭殺嵇康,就像一頭猛獸撕噬著一只羔羊。
這種蠻橫而又狡詐的專制文化在這神州大地烏煙瘴氣地糾纏了幾千年。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煙霧?連李白和杜甫這樣絕頂聰明的偉人也常常把自己丟失在這煙霧之中。李白赧顏躬腰地說:“但愿一識韓荊州”;更不用說杜甫那誠惶誠恐的“致君堯舜上”了。我還想到山濤的推薦,如果是李白,他會揖呈“謝恩書”;如果是杜甫,他會跪進“感恩表”。因為那是他們走南闖北、嘔心瀝血、夢寐以求的想望啊!李白有時似乎清醒過來寫什么“安能摧眉折腰……”實際上還是未能真正清醒過來,如真的醒悟了,怎么會在年近花甲的高齡,不問青紅皂白迫不及待地去為李璘高唱“云旗獵獵過潯陽”呢?還有更讓人作嘔的“春日遙看五色光”,這里的李璘被頌揚得好像就是堯舜了。當(dāng)我想到李白為李隆基和被李隆基霸占的兒媳寫《清平調(diào)》的時候,真想大哭一場!這與他那滿身詩的靈光是多么不協(xié)調(diào)??!這煙霧把李白迷惑得在臨終前不久,身體那樣病弱,還想隨李光弼去建功立業(yè),這是他至死也未能醒悟的遺憾。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奇怪而又可怕的煙霧?它遮掩美化野獸的猙獰;它混淆顛倒人的真假。在翻騰中,獸把獸的利爪舞得淋漓盡致;人把人的真性丟得干干凈凈。良知未泯的,誰能不是血跡斑斑?
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奇怪而又可怕的煙霧?。?br/> 只有嵇康,只有嵇康是這煙霧中的一道光芒!是非的徹底,在嵇康這里明明白白;自尊自重,在嵇康這里真真切切!他生命的律動,點點滴滴,絲絲縷縷,一錘一錘,實實在在地響在他那沉重的鐵砧上。
嵇康這樣認真愛重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呢?是的!然而,這又是一種多么痛苦與無奈的自私??!在專制文化那黑暗丑惡的煙霧中,不愿丟失自己的自私,那是保護自己心靈上的一片陽光的自私;這又是多么可憐的自私,自私得像是溪邊的一根小草,耳邊只有流水的聲音,心上只有天外的風(fēng)嘯,它不會去搶占別的小草的一點泥土,也不會去掠奪別的小草的一點水分;這又是多么可愛的自私,有了這樣的自私,人才不會變成豺狼。
范仲淹到過岳陽
讀已故作家汪曾祺先生的作品自選集,讀到《湘行二記》中的第二記《岳陽樓記》(原書第七十二頁),其中有這樣的記述,現(xiàn)照原文節(jié)錄一段如下:“寫這篇記的時候,范仲淹不在岳陽,他被貶在鄧州,即今延安(按:此處系作家誤記,鄧州在河南,延安當(dāng)時稱延州),而且聽說他根本沒有到過岳陽,《記》中對岳陽樓四周景色的描寫,完全出諸想象。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他沒有到過岳陽,可是比許多久居岳陽的人看到的還要真切……范仲淹雖然可能沒有看到過洞庭湖,但是他看到過很多巨浸大澤。他是吳縣人,太湖是一定看到過的。我很深疑他對洞庭湖的描寫,有些是從太湖印象中借用過來的?!?br/>
作家在這里提到范仲淹根本沒有到過岳陽是聽說的。聽說的事,有可信的,也有不可信的。遺憾的是作家在這里沒有作深入考察,輕易地相信了“聽說”,于是得出了對岳陽樓四周的景色的描寫完全出諸想象的結(jié)論,進一步闡明“他沒有到過岳陽,可是比許多久居岳陽的人看到的還要真切”。作家沒有說清楚,描寫沒有見過的景物,這“真切”從何而來?如果出諸想象的描寫能描寫得比久居岳陽的人還要真切,這倒真是不可思議的事。作家也可能覺得這推斷的結(jié)論不夠說明,于是說范老夫子是吳縣人,見過很多巨浸大澤,太湖是一定見過的,對洞庭湖的描寫是從太湖印象中借用過來的。于是作家給“出諸想象的描寫也能真切”的結(jié)論劃上圓滿的句號。
世界上不會有兩個完全相同的人,也不會有完全一模一樣的兩個湖。太湖和洞庭湖在風(fēng)貌上、氣質(zhì)上是完全不一樣的,一借用,肯定會風(fēng)馬牛了。別的不說,就說太湖的山,那完完全全是沉沉地壓在湖波之上,這里用“托”、“舉”都不行,完全是“壓”,那范老夫子輕輕的“銜遠山”的“銜”是從何處借來?“吞長江”的“吞”就更不用說了,那是太湖根本沒有的氣象。我認為借太湖來描寫洞庭的說法是非常牽強的,是作家想當(dāng)然耳。
寫到這里我記起1997年3月讀到黑龍江《生活報》上張放先生一篇談范仲淹的文章,也說范仲淹沒有到過岳陽而寫出了不朽名文《岳陽樓記》;還記起了1985年10月在滁州“醉翁亭散文節(jié)”上,一位天津的編輯發(fā)言,他說作家不一定非要寫親身經(jīng)歷的題材,舉例說范仲淹根本沒有到過岳陽,而他的《岳陽樓記》卻寫得那么好。大江南北都有人這么說,口頭上、報紙上、著作里都有人肯定這一說法。那么,是從什么時候、是誰最早這樣想當(dāng)然說的呢?以訛傳訛傳到今天,傳得這樣廣,若要查的話,可能不容易查清楚了。
實際上,范仲淹是到過岳陽的。讀過范仲淹傳記的人都知道,他曾在洞庭湖邊吟誦過屈原的詩:“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這是傳記中記載的情節(jié)。不過,那時他不叫范仲淹。
范家原籍河北,后遷居江南,定居蘇州吳縣(今蘇州市)。范仲淹的父親名范墉,在徐州(今江蘇徐州市)任武寧軍節(jié)度掌書記。范仲淹就出生在徐州官舍。兩歲時,他父親病逝,他母親改嫁,繼父叫朱文翰,給他改姓名——朱說。
朱說隨著做縣官的繼父到過很多地方,如池州(今安徽貴池)、淄州(今山東淄博市,他切粥苦讀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里),朱文翰調(diào)澧州安鄉(xiāng)(今湖南安鄉(xiāng))出任縣令時,帶著朱說母子從岳州(今岳陽市)乘船橫穿洞庭抵達洞庭湖邊的安鄉(xiāng)?!斗段恼犯戒洝栋t祠記》卷二《文正公讀書堂記》,便記有朱說在安鄉(xiāng)嘗讀書于老氏之室,曰:興國觀者,寒暑不倦。當(dāng)時,岳州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所以才有后來“銜遠山、吞長江,浩浩蕩蕩,橫無際涯……”這么親切這么自然這么準(zhǔn)確的描寫!不是親眼所見,怎能寫得如此準(zhǔn)確?沒有到過岳陽,這“銜”、“吞”二字從何而來?這是杜撰不了的,也是無處可借的。這時,朱說已是胸懷大志、能吟誦《離騷》的少年。
我們知道,他是到過岳陽的。
朱說登第以后,被派到廣德軍(今安徽廣德)任司理參軍,管理獄訟。離開廣德到亳州任節(jié)度使推官時,才上表請求恢復(fù)原姓,這樣,他才叫范仲淹。這是北宋天禧元年的事,他已經(jīng)二十九歲了。
總該有點常識
電視里播放京劇《將相和》,趙王任藺相如為丞相,廉頗嫉妒,回家在廳堂里憤怒地唱:“藺相如小孺子有什么本領(lǐng)……”這廳堂掛了一幅大中堂,中堂右側(cè)掛一立軸,上書張旭詩:“隱隱飛橋隔野煙……”左側(cè)也掛一立軸,上書李白詩:“玉階生白露……”舞臺上分明布置的是趙國將軍廉頗的廳堂,掛上的卻是唐代詩人的詩作,那行書雖然嫵媚流暢,但怎么看怎么都覺得別扭。廉頗同張、李二詩人相隔好幾個朝代,張、李要晚出生差不多一千年,他們的詩作如何能掛在廉頗的廳堂里?而且那時候也沒有紙質(zhì)的中堂、立軸。導(dǎo)演如安排廉頗以前的一些經(jīng)書上的格言,刻在竹木上,那就不會讓人感到別扭了。
無獨有偶,電視劇《清官于成龍》里,于成龍救了許多窮人家的孩子,后來給那些孩子每人做了一身新衣服,親自送上船。有人為了感謝于大人,叫那女孩唱支歌給大人聽,那女孩說:“我會唱越劇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于是十足的浙味越劇大聲唱將起來,于大人聽罷也帶頭鼓掌,歡樂之情在河上飄蕩。如果你查查《辭?!肪椭?,于成龍生于1617年,1679年去世,曹雪芹生于1716年,1764年去世,他們生活的年代相差一個世紀,那無論如何于成龍也不會聽到“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再說“越劇”是1942年才正式定名的,原是浙江嵊縣一帶的地方戲,名曰“擔(dān)擔(dān)戲”,越劇的誕生僅六十馀年,于成龍時代哪來的越???可編劇就這么編,導(dǎo)演就這么導(dǎo),演員就這么演。當(dāng)然,觀眾就不一定這樣看了。
從事文化工作的人,應(yīng)該豐富自己的常識,提高自己的文化修養(yǎng),讓于成龍聽越劇,不等于讓曹雪芹坐噴氣式飛機嗎?
淺談“性靈”
——給賈平凹先生
在《新晚報·紫丁香》版上讀到賈平凹先生為別人著作寫的一篇“序”,賈平凹先生評述了作者許多好處之后,激動地說:“他肯定不屬于性靈派,不在風(fēng)花雪月閑情逸致上一任自在……”讀到這里我非常驚訝,賈先生把性靈派與風(fēng)花雪月等同起來了,說明賈先生還沒有弄明白“性靈派”是怎么一回事。
首先來說“風(fēng)花雪月”。風(fēng)花雪月不是什么“派”,甚至也不能算是一種文化,它是一種被歷代人們所鄙棄的社會現(xiàn)象,是指那些有閑階級文化思想淺薄又好舞文弄墨的文人所寫的脫離生活、空洞、沒有真情實感吟風(fēng)弄月的詩文,無病呻吟也屬這一類。而那些有生命的歌頌大自然的作品,如陶淵明的菊,孟浩然的鳥,王維的琴,李白的月,林和靖的梅以及袁枚他們那些風(fēng)景詩等等,都不能歸入這一類。中國歷代文學(xué)派別很多,但任何一個文學(xué)派別都不會接納“風(fēng)花雪月”,因為它沒有生命。
再說“性靈派”,有的文學(xué)史稱“性靈說”,這是一回事。最先提出“性靈”說的,是明代公安派袁氏兄弟(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當(dāng)時他們提出“獨抒性情,不拘格套”,要求文學(xué)充分表現(xiàn)作者個性,反對復(fù)古派在文學(xué)表現(xiàn)方法上所定下的種種清規(guī)戒律,打擊了當(dāng)時“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復(fù)古的文學(xué)潮流,給文學(xué)帶來了新鮮血液。繼承并發(fā)揚這一學(xué)說的是清代的袁枚,他進一步提倡“性靈”,反對各種各樣的形式主義,要求解放傳統(tǒng)的束縛,要求文學(xué)上的自由,號召作家要寫真性情。這一主張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是有積極意義的,這是文學(xué)史上和研究文藝理論的專家們一致承認了的?!靶造`說”是幾百年前明、清時代封建士大夫創(chuàng)立的學(xué)說,當(dāng)然有它局限片面的地方,我想要重視的是它在歷史上所起的積極作用,不能歪曲歷史,更不能用現(xiàn)代的思維去要求古人。當(dāng)時與袁枚相呼應(yīng)的有趙翼、張向陶這些卓有成就的詩人,給當(dāng)時沉寂的文壇帶來了蓬勃的生機。
古往今來,一切有生命的文藝作品,都是抒發(fā)真情的,“性靈派”的這一主張似乎還沒有過時。賈先生有的短篇(包括他有些散文)寫得樸實動人,充滿著感染人的真情,應(yīng)該歸入“性靈派”。賈先生在“序”中提到作者的許多好處,也屬“性靈派”。而賈先生的長篇《廢都》里,有許多脫離生活、毫無意義淺薄的“自然主義”描寫,就應(yīng)該歸入“風(fēng)花雪月”了。
從聽一張舊唱片談起
聽已故藝術(shù)家馬連良先生的一張舊唱片,那清麗的唱腔把我?guī)肜p綿的夢境。想到這是八十多年前的錄音卻還能這樣動人,我深深感到藝術(shù)的不朽!
真正的藝術(shù)是不朽的!我們讀李白的詩,哪有一千多年的距離?每當(dāng)桃花盛開,總會想到“桃花帶露濃”、“桃花流水窅然去”這些清新的感情形象。誰說李白過時了?他那不朽的藝術(shù)青春不總是閃耀在飛瀑中、江流上?每當(dāng)想到發(fā)音還不清晰的幼兒都能背誦“床前明月光”時,誰能說這藝術(shù)生命已經(jīng)老朽?一切真正的藝術(shù)都是不朽的!誰見到龍門石窟奉先寺盧舍那造像的面容能說他的慈愛已不存在?誰見到岳王廟里岳飛草書“還我河山”四個大字,能說它的悲憤已經(jīng)消失?一代一代偉大的藝術(shù)家,把他們純潔的感情光輝,永遠留在人間,照亮著后人崎嶇的生活之路。
近幾年,常常聽到藝術(shù)家們談?wù)摰囊粋€大問題,是藝術(shù)上的創(chuàng)新與突破。這是對的。如果一切藝術(shù)活動僅浮于無動于衷的墨守成規(guī),只能使藝術(shù)窒息、消亡。
要創(chuàng)新,要突破,怎樣去理解這創(chuàng)新?怎樣去理解這突破?我有一位畫家朋友,解放初畢業(yè)于一所名牌美術(shù)學(xué)院,有很深的素描功底。當(dāng)年,我非常喜歡他畫的白樺林。近幾年,他常告訴我,不能老一套,要創(chuàng)新、要突破才有出路。有一次,他把樹干畫成蛇形,曲動在紙中央,把樹枝畫成烏賊的觸腕,散漫在干的四周,把葉畫成雞糞蛋和鉤端螺旋體,散落在枝、干之間,枝、干、葉團在一起,紙上不露一絲空隙。他說這樹最美妙之處,是你把它想象成什么都可以,甚至可以想象成過去或是未來最美的生命。我說當(dāng)年的白樺林使我聞到了樹的清馨,過去和未來的生命我一無所知,現(xiàn)在這樹我什么也聞不到。他說我保守,跟不上時代的腳步,聽不到時代的聲音。突然,對他所說的時代,我模糊不清,深感不知是他說的時代喝多了酒,還是他喝多了酒?創(chuàng)新與突破是什么?我想應(yīng)該是蛹咬破繭,鉆出來變成飛蛾,因為它們都有生命。
一切藝術(shù)的目的,是藝術(shù)家最完美的情感與人們心靈上的溝通,給人美的撫慰,給人美的激勵,使人能無私純潔地愛。一切創(chuàng)新,一切突破,只能在生活的廣度、思想的深度、藝術(shù)的高度上去開拓探索,不能離開這個根本。只有那被名利所蠱而失去理性的人才敢站在大街上狂喊“李白算老幾?”其實他自己也清楚,就是當(dāng)代的人,也愛背誦李白的詩而不背他一個字。喊李白算老幾,這大概也是老祖宗留給他的精神勝利法吧?這空虛的自我滿足,在他自己來說,也算是“美”吧?
一切藝術(shù)的創(chuàng)新、突破,不能是形式上的耍弄。李白把詩提到“泣鬼神”的高度,他沒有在五個字七個字、四行八行上糾纏什么,而仍用五個字把你帶入嶄新的“舉杯邀明月”的純凈的遠離世俗的精神境界。這是感情上的創(chuàng)新、突破,這才是真正的藝術(shù)上的創(chuàng)新、突破。一切藝術(shù)形象,只有注入你最真摯的情感,才能有最新的突破;感情上最完美的升華,藝術(shù)上才能最完美地創(chuàng)新。
從事一切藝術(shù)活動,與從事一切科學(xué)工作一樣,首先要勤勤懇懇、老老實實,來不得半點自欺欺人。成就有高低,根基的深厚卻是一樣。一切藝術(shù)的創(chuàng)新、突破,要經(jīng)得住時間的審美追問,這不是某個人說了就算數(shù),也不是某個藝術(shù)權(quán)威說了就算數(shù)的。
嘆 貧
“老來貧困實堪嗟,寒氣偏歸我一家。無被夜眠牽破絮,渾如孤鶴入蘆花?!?br/> 這是明末清初福建詩人林古渡嘆貧的詩作。
一位龍鐘老人,在無邊的嚴寒里,怨老天爺把所有的寒冷都降落在他身上?!昂畾馄珰w我一家”,如果不是心兒快凍成冰了,怎能有如此切膚的感受?詩人在這里泄露了一腔不平的怨氣,冤枉了老天而又簡練深刻地勾畫了自己。
詩人寫的貧窮,不是哀傷的海洋上那一片凄涼的破帆,而是一朵白云。云不像帆那樣,為海洋所羈,一切都得任海洋擺布。
云雖然在哀傷的籠罩中,卻有自己高潔的形體,有自己飄搖的道路,還有自己無窮的樂趣。
讀袁枚兩首詩
一
那是乾隆四年,詩人袁枚才二十四歲就考中了進士。真是少年得志,前途一片輝煌!當(dāng)詩人初穿宮服時,寫了一首這樣的詩:“學(xué)著宮袍體未安,藍衫轉(zhuǎn)覺脫時難。呼僮好向空箱疊,留作他年故舊看?!?br/> 脫掉藍衫,換上宮袍,這是封建時代讀書人夢寐以求的大事。多少莘莘學(xué)子追到兩鬢蒼蒼、兩眼昏花,還脫不掉身上的舊藍衫。換上宮袍,當(dāng)然是讀書人生死攸關(guān)的大事,也就是說,從此進入了一個新的階層,改換門庭,光宗耀祖了。換上宮袍,就可以主宰別人,榮耀自己。難怪“頭懸梁,錐刺股”;難怪范進看到高中的報帖而精神分裂……千百年來,封建功利的車輪轉(zhuǎn)得多少人飛黃騰達,又輾得多少人血肉橫飛。
我們的詩人,在那樣年輕的時候就能站在人生的高度,不為利祿所蠱,認識了生命的根本、做人的尊嚴。榮耀的宮袍,沒有使他眼花繚亂;顯貴的花翎,沒有使他得意忘形。
當(dāng)詩人拿著宮袍,好不自在,他沒有神采飛揚地想到從此要高人一等,而是身上的藍衫是那樣依依不舍地難以脫下來。這與得到了功名利祿連父母妻兒都不要的人比起來,是多么不同顏色的兩種靈魂?。?br/> 無可奈何,詩人只好呼喚家僮不要草率,把舊日的藍衫好好疊起來,放在干干凈凈的空箱里,保存著,懷念它的時候,再拿出來看看。因為在詩人心中,沒有污染的藍衫,永遠是值得人眷戀的。
二
“暮雨蕭蕭旅店來,自看孤枕笑顏開。黃粱未熟天還早,此夢何妨再一回?!?br/> 這是袁枚辭去江寧縣令后,朝廷第二次起用他去陜西為官,赴任途中路過邯鄲時所作,詩題為《邯鄲驛》。
詩人隱居隨園,本無心做官,專心詩藝。當(dāng)朝廷委任他,他還是接受了這次派遣。從詩里,我們感受到詩人去上任,與一般的庸吏是不一樣的,他沒有春風(fēng)得意地虛榮流露,也沒有故作無可奈何才出山的假清高,他沒有蔑視功名,沒有看重功名,也沒有游戲功名。去做官與做一樁普普通通的事,本來沒有什么兩樣,只是一幫庸人扭曲事實的真相,庸鄙地把“官”弄得如此神圣。詩人看清楚了這一點。
詩人走進了邯鄲旅店,看到床上的孤枕,想起那古老的故事,詩人笑了,他不是躺在故事里笑那醉心追逐功名的愚盲,他是站在故事外笑呂翁無端把功名弄得如此虛渺。呂翁是在宣揚人生的短暫與虛幻,而虛幻中那轉(zhuǎn)瞬即逝的,不是邪惡的享受,是辛勞的人生一大美好的慰藉??!詩人似乎是對呂翁說:“黃粱還未熟,天還早,別裝了,讓我也做一回這樣的夢吧!”又似乎是對盧生說:“喂,小伙子!你做過一回這樣的夢,不要理那些高士們的訕笑,天還早呢,再做一回又何妨?”
只有對人生理性的清明、感性的醒悟,只有不被利祿所蠱的人,才能寵辱不驚。
讀范成大的《邯鄲道》
“薄晚霜侵使者車,邯鄲阪峻且徐驅(qū)。困來也作黃粱夢,不夢封侯夢石湖?!?br/> 南宋范成大出使金國的時候,過邯鄲想起了“黃粱夢”這個故事,寫了這首題為《邯鄲道》的詩。詩人乘坐的車子,慢慢行駛在傍晚寒霜鋪滿的山坡上,山坡是險峻的,行駛在敵人占領(lǐng)的自己的國土上,當(dāng)然也就感受不到寒霜、險峻外的歡愉了。詩人在這里流露了一絲極為自私而陰暗的哀傷。
到邯鄲,自然會想到黃粱夢,范成大當(dāng)然也想到了,他說困了也作黃粱夢,但他夢到的不是封侯,而是夢到他準(zhǔn)備隱居的安樂窩——石湖。
這類隱逸詩,前代詩人寫過很多,著名的如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和孟浩然的“把酒話桑麻”,都是厭惡污濁的現(xiàn)實,不同腐朽的統(tǒng)治者合作,自我解脫的高潔表現(xiàn),這似乎沒有什么更多可指責(zé)的。
但此時,范成大過邯鄲卻寫起隱逸詩來太令人費解了,這就好像看到自己的母親被強盜霸占受盡凌辱卻不知道流淚、憤怒一樣令人費解。他好像麻木到不知道敵人一南下,石湖就不是安樂窩。他的同代詩人陸游遠在山陰還寫“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而范成大親到北國,看到淪喪的國土而沒有悲憤,還夢他的石湖,這是兩種多么不同的心靈音響,這是兩種多么不同的人格表現(xiàn)。知識分子這種自私、昏聵、不辨是非而自保的一面,是很令人憎惡的。
這首思想庸鄙、品格低劣的詩同陸游的“胡未滅,鬢先秋”比起來,真是好比地上的蠅虱與天上的雄鷹。
讀景云和尚的《畫松》詩
“畫松一似真松樹,且待尋思記得無?曾在天臺山上見,石橋西畔第三株?!?br/> 詩人第一眼看到這畫的松樹,感嘆它像真的松樹。突然感到似曾相識!好好想一想,是在哪兒見過它?啊!記起來了:“曾在天臺山上見,石橋西畔第三株?!痹娙嗽谶@里僅僅交代了一下這畫的松似真的松,真的松是誰都知道的,但到底這松似仰臥的蒼龍,還是像刺天的長劍?詩人沒有說清楚。讀完了這四句詩,也無從知道這松是胖?是瘦?是老?是少?詩人沒有描繪它的外貌形狀。
千年后的今天讀到這首詩,從詩人清幽的感情活動中,也領(lǐng)略到這不是一棵平凡的松樹,它是保存在詩人記憶中的那棵松樹,它一定有超俗的外表、高逸的品質(zhì),不然,怎能見它一眼就永遠難以忘懷?而且還牢牢記住是第三株,它肯定有比第一、二、四、五……株不同的動人風(fēng)貌。不需要知道它的具體形狀,就從它一直深藏在詩人的記憶中,這一點就足夠令人神往了。
我們還知道,這棵松樹是神品,天臺山是仙人居住的地方??!劉晨和阮肇就是在這里遇到了仙人,住了半年再回到人間,已經(jīng)過了幾世幾代了。當(dāng)他倆再入山尋找仙人,就什么也找不到了。這座石橋也許就是他們遇仙的地方,也可能是他們尋仙不著坐著懊悔的地方。當(dāng)然,石橋西畔的第三株松樹是知道這一切的。詩人在這里完全沒有用文字表明這個著名的典故,而這典故隱含在詩情之中,更增加了詩的神秘色彩。
聽京劇清唱《月下獨酌》
聽京劇清唱《月下獨酌》,深深感動了我。那蒼涼的聲音就是李白!我非常感動,倒不是與詩的寂寞無奈相通,而是“相期邈云漢”那空靈浩杳的長嘆,把我的心兒飄得很遠……很遠……不是世俗地逃避人生苦海,也不是一己之利地追逐生命的永恒,我只能說是空渺沉濛地向宇宙呼喚!無盡地呼喚!
李白輕輕走到花叢間,拿著一壺酒,喝下一杯,四顧寂然,百無聊賴。抬頭,看見天上的明月,它也是孤寂的,舉杯一呼:“月?。 币幌伦涌s短了人天的距離。原來,宇宙也在人的精神世界里,月亮自然可以與人親密無間。
月光輕撫著詩人,詩人那馨盈的影子仿佛也有了靈魂。這無言的三位情誼,把“獨酌”的“獨”字溶解得無蹤無影,飄開了好一個晶瑩清凈的心靈天地!實在了好一個帶著花香的清飲!
詩人高歌,月亮聽得清清楚楚,徘徊不忍離去。詩人隨歌起舞,影兒隨舞而有些手忙腳亂。詩人??!在這大千世界里,沒有了月亮的高,沒有了影兒的低,一個渾然的我,享受著凡人無法理解的空靈純凈的交誼與歡悅。這里沒有世俗的自我安慰,更不是淺鄙地故作婀娜,詩人的情絲,此時漫成了茫茫宇宙。
詩人醉了,月亮??!影兒啊!我們都歇一會吧!我們永遠也不會改變的無私的友誼,使我們將相邀到天外更純凈的地方,在那里輕歌,在那里曼舞,因為那里沒有塵煙。
這是一首抒寫寂寞的詩,寫得清綿而又高遠。京劇獨唱的編導(dǎo)刪去中間四句,后六句反復(fù)唱,使得詩情渾然而瀉。
被刪的五、六、七、八句,與詩的主題沾不上邊,鄙俗不堪,我懷疑是后人加進去的。
說 倀
倀,據(jù)說原來也是人,被老虎吃掉以后,魂魄就變成了似煙非煙、似霧非霧、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倀。倀不離虎的左右,用他特殊的身份掩蔽虎的兇猛,好讓虎能吃到更多的人。
其實,倀一生中最大的痛苦,是老虎給的,是老虎不讓他再吃那香甜的食物;是老虎不讓他再親吻自己的兒孫;是老虎剝奪了他溫馨的夢想;是老虎不讓他再見到燦爛的陽光……是老虎嚼爛了他的肌肉;是老虎舔盡了他的血漿;是老虎啃碎了他的骨頭;是老虎吞咽了他的肚腸……是老虎在春花秋月的現(xiàn)實世界中把倀消滅得不留一絲痕跡。
為什么倀會成為倀?是老虎的淫威與兇猛嗎?是老虎的專橫與跋扈嗎?是老虎自封的山神大王嗎?是老虎能法力無邊嗎?好像都不是。被老虎吃掉的那么多的鹿為什么沒有成為倀?被老虎咬死的那么多的野豬為什么沒有成為倀?被老虎吞下的那么多的兔子為什么沒有成為倀?被老虎撕碎的那么多的山羊為什么沒有成為倀?
這些生靈犧牲后沒有成為倀,我想是它們的品質(zhì)里沒有倀那樣的無恥、下流。倀成為倀以后,他不記恨虎的奪命之仇,反而切齒嫉恨活著的人還活著。倀想:“我被老虎吃了,也不能讓你們好活!”于是,倀就認賊做父了;于是,倀助紂為虐了;于是,被老虎撕碎的骯臟魂魄,倀又一針一線地縫補起來了。
當(dāng)然,主要是,那些不會成為倀的生靈,是他們的祖先沒有遺傳下那種能成為“倀”的不分黑白的寡廉鮮恥的“奴性”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