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先生在二十世紀最后一年去世。我曾打過一個電報表示悼念。但事后總覺得應(yīng)該再寫點什么,對于他多年對我的無私幫助表示謝意。今天才找到機會把想說的話寫下來。
搜索個人幾十年來與蕭乾先生有關(guān)的回憶,首先是高中時曾讀過他自己也許忘記了的一篇譯文,即發(fā)表在三十年代老《譯文》上的俄國作家薩爾蒂柯夫的一篇諷刺小說《一個農(nóng)夫養(yǎng)活了兩位老爺》,那時我沉醉于俄羅斯文學,所以這件事我一直記得,甚至還做過一點小小的考證:他根據(jù)的大概是英美出版的一部世界文學作品選中的英譯本。
然后,在大學時代曾在書店站看他編選的《英國版畫集》。我學過木刻版畫,所以對此印象很深。我認為,他這部版畫選,大概受過魯迅編的《蘇聯(lián)版畫集》的啟發(fā)(《蘇聯(lián)版畫集》,我也是在一家舊書店“站看”)。而且,我還發(fā)現(xiàn)這兩部版畫集的內(nèi)容“異中有同”:《英國版畫集》中的《春》,畫著草地上一只小牛犢伸出鼻子去嗅剛剛開放的一朵小花,與《蘇聯(lián)版畫集》中《熊的生長》中畫著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小熊正在樹枝上稚拙地攀爬,都令人生出一種憐愛幼小者的感情,這說明兩位編選者都深藏著一片“赤子之心”。
接著就是新中國成立以后。1954年夏天,我在河南省文化局一個休養(yǎng)所養(yǎng)病,和一位青年作曲家同室居住。蕭乾譯的《好兵帥克》剛在新《譯文》上發(fā)表,我們兩個人傳著看,每看一部分,就互相學著帥克的傻相、逗笑、尋開心?!逗帽鴰浛恕返淖g文連同拉達那精彩傳神的插畫給我們提供了極大的愉快,我后來還尋找蕭乾翻譯所根據(jù)的“企鵝叢書”英文版來看。
?。?57年上半年,我到大學工作,訂閱了蕭乾主編改版的《文藝報》,從原來的直排雜志改為橫排報紙,形式上更活潑。但很快就看到《文藝報》上登的“大鳴大放”文章。印象中最突出的是馬克·吐溫翻譯家張有松的一篇文章,題目好像是《我們必須戰(zhàn)斗》,雄赳赳氣昂昂,其實不過是天真文人出出傻氣,但事后付出的代價卻是慘重的。我不知道蕭乾本人當時發(fā)表過什么文章,只記得別人對他的批判中提到一個“貓案”。
從那以后,大家都“相忘于江湖”,關(guān)于他,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與蕭乾認識,是在1988年夏天,我的《伊利亞隨筆選》出版,由北京三聯(lián)書店介紹約見的。我按時來到復(fù)興門外他家。那時他已年屆八旬,在門外貼了一張小紙條,上寫:“請來客談話不超過十分鐘?!蔽沂潞笥浵铝艘娒娴牡谝挥∠螅骸耙磺瞄T,走出一位身材高大、很有風度而又非常和氣的老先生。蕭老親切、坦率地告訴我:外國古典作品,譯起來很難。譬如說,英國十八世紀的東西就很不好翻譯。至于蘭姆的作品,翻譯《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還可以參考莎士比亞全集中譯本,要譯《伊利亞隨筆》就得獨立工作了?!笔捛壬晕竦恼Z氣對我的翻譯工作給予肯定。實際上,他在“文革”前已譯過菲爾丁的巨著《湯姆·瓊斯》和《大偉人魏爾德傳》等等,早已譯著等身。他對我那樣說,不過是以譯壇長者的寬厚態(tài)度對我這個初出譯作的后學進行獎掖罷了。
正談話中,進來一位中年知識分子模樣的人,和他小聲談了一陣,離開。蕭乾先生說:這是一位醫(yī)生,教他如何保?。蝗缓笥窒袷怯悬c不好意思地向我解釋說:“(他想)盡量延長(生命)……”當時我對他的坦率有點驚訝,后來明白:他的意思是打算一面保護健康、一面盡量多做些工作,“跑好人生的最后一圈”。
此后我與蕭乾先生建立了大約十年的通信聯(lián)系,偶有赴京的機會,又到他家去過兩三次。
作為燕京大學的畢業(yè)生,《大公報》駐英特派員,在倫敦大學教過課,在劍橋做過研究生,蕭乾受過西方文化的熏染,說話文雅和藹,待人彬彬有禮,言談舉止中讓人感到他有點英國紳士的風度——這是在與他接觸中可以感觸到的。舉一個小例子:前面說過他因年老體衰,“請來客談話不超過十分鐘”。但一說話,往往超過這個時間。遇到這種情況,即使有事著急,他也絕不會不客氣地下逐客令,而是采取很含蓄委婉的方式向你客氣地暗示。有一次我到他那里,談了一陣話后,他很和氣地問我:“你害過蕁麻疹沒有?”我說:“沒有。害蕁麻疹很癢吧?”他說:“很癢。也疼?!蔽荫R上明白了,隨即禮貌地告辭。我以為這是一種尊重別人的辦法。
不過,從另一方面說,蕭乾先生身上絕無高貴士紳的那種矜持倨傲、老氣橫秋的樣子,更多的倒是保持著一副年輕人的脾氣:思路敏捷,說話直率,做事麻利——這可能跟他長期做新聞工作的訓練有關(guān)。這種脾氣他保持了一生。他像一個長跑運動員一樣,幾十年一直活躍在新聞界、文學界、翻譯界、國際文化交流場合;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期,還在為翻譯《尤利西斯》而拼搏。他可以說是非常豐富多彩地度過了一生。對于別人,譬如像我這樣一個1957年后與他命運相似而又同在英國文學園地耕耘的人,雖然素昧平生,一旦見面認識,他也是滿懷熱情地對我編的《英國文學簡史》、譯的《伊利亞隨筆選》和《英國散文選》給予熱情鼓勵。并且每次見面,他總是想辦法實實在在幫我一個什么忙,有時一邊說話,一邊寫一封介紹發(fā)表文章的信,等話說完,信也寫好,遞到我的手里。通信也是如此,不說空話,總是建議我該做什么、該譯什么。譬如1991年2月4日的來信就提醒:“Virginia Woolf死于1941年,今年是五十周年忌”,建議我把已譯出的她的散文寄給《世界文學》。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當我在翻譯英國散文的興頭上,出版界突然發(fā)生困難,我徘徊在十字路口,經(jīng)過反復(fù)思索,最后橫下一條心,決定編《莎士比亞詞典》,為了自己、也幫助中國學生讀懂莎士比亞原著。這本來也是我?guī)资甑馁碓?。我向蕭乾先生透露過這個意圖。一開始他認為“搞莎劇的人太多”,不怎么同意。但我既下了決心、訂出了計劃,他仍然幫了我的忙。他寄來他給英國大使館文化處寫的一封信,請他們給我提供些資料,但我鑒于過去求人的教訓,擔心對方未必答應(yīng),沒有把信寄出。他又給美國福杰莎士比亞圖書館寫了一封推薦信,想讓我爭取一筆經(jīng)費,到那里去研究莎劇。信寄出了,但未成功。我冷靜下來,考慮覺得還是走“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道路可靠。經(jīng)過幾十年的努力,詞典總算出來了。但蕭老的一片心意,我仍然感激。
盡管蕭乾先生待人溫和,他的性格中還有較真、執(zhí)著甚至“倔”的一面。因為曾經(jīng)長期受到貶抑和屈辱,他在“改正以后”,對于個人的尊嚴就特別敏感而且較真。就我所感覺到的,他特別耿耿于懷的是“貓案”和《新路》兩件事。對于“貓案”,他的港版自傳中有所披露,但未在內(nèi)地發(fā)行,我未見到,僅憑回憶1957年批判文字中的印象可以得其大概。我個人的看法有兩點:一,就此事本身而論,我認同于李文俊同志在《我所知道的蕭乾》一文中所說,“感情天平是稍微朝蕭乾一方偏斜的”。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種種爭議、恩怨太多,當然其中有個是非曲直,只是如果只記住爭議和恩怨,而忘掉了文學,則等于“把孩子和臟水一齊潑掉”,損失未免太大。我的意思是最好采取“兩分法”:爭議的是非是一碼事,每個人文學史的業(yè)績是另一碼事,不必互相混淆。這樣,前人的正面文學業(yè)績,后人可以安心繼承,以利未來。
另一件事則是《新路》,即被上綱到“第三條道路”的時間。這件事我本來完全不知道。有一次去北京,蕭老告訴我河南出了一本書,提到這件事和他的關(guān)系,言下有憤憤不平之意。我非信息靈通人士,不知道那是一本什么書。但我愛逛書店,特別是打折扣的特價書店。后來竟在新華書店處理的滯銷書中發(fā)現(xiàn)了:那是一本(大概八十年初的)政治課輔導教材,我翻了一下,果然提到蕭乾。我認為書者根據(jù)的還是過去政治運動中的舊材料,不應(yīng)該在新時期再翻騰出來使用。另外,蕭乾先生作為曾在國外留學和工作的知識分子,“未帶地圖的旅人”,有點民主自由思想,不足為怪,至于《新路》一事,只是別人拉他,而經(jīng)楊剛提醒,他并未參加,不應(yīng)算作他的問題。況且,蕭乾在解放前夕參加了香港《大公報》的起義,并且在解放后擔任過《人民中國》和《北京周報》的重要職務(wù),為對外宣傳做了許多工作,已經(jīng)用實際行動表明他對新中國的態(tài)度。所以,看到這本書后,我向蕭乾先生表明我的看法:“中國封建時代太長,封建傳統(tǒng)太深重,知識分子過去向往民主自由,今天看來,不算什么錯誤!”而且,后來蕭乾先生也與那家出版社取得聯(lián)系,出版社還出了他的一部書信集??梢娛捓戏浅M咨频靥幚砹诉@件事。
蕭乾先生不但很執(zhí)著于維護他自己的尊嚴,當他認為別人的尊嚴受到侵犯時,他也會立即為之打抱不平。有件小事與我有關(guān):北京一家刊物約我寫稿,但稿子寄去,一兩年既不登、也不退,寫信問也不理,這種“三不主義”實際上是那種“三月內(nèi)未通知刊用,作者可自行處理”的冷冰冰稿約的必然發(fā)展,我已習以為常,更不敢幻想過去老一輩編輯那種“來稿必看,不用則退,發(fā)表不問有名無名”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會重現(xiàn)于今日。所以,我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不料我那傻乎乎的夫人在赴京時告訴了蕭老,他聽了大為生氣,打電話要那家刊物的編者向我道歉。我倒不好意思了,趕快向蕭老寫信,為惹他為小事操心而道歉;又向編者寫信解釋:這事實在不值一提。
蕭老熱心快腸,來信總是督促我多做點實實在在的工作。他曾有意讓我為民盟刊物《群言》寫點雜文。我不是沒有雜文的題材可寫,更不是不愿寫,其實我在解放前就有民盟方面的朋友。但是從五十年代中期到七十年代中期我的青壯年時代全被政治運動吞噬,到“文革”結(jié)束,我的身心已被摧殘得遍體鱗傷,所剩精力實在有限,只能“單打”,全部投入到當前的科研項目中去。另外,知識分子雖然常被批為“走白專道路”,實際上過去許多年當中,真正能夠安心讀書進修的時間并沒有多少,專業(yè)知識荒廢了。對于我來說,“文革”結(jié)束時所面臨的最大問題是:怎樣重新拾起專業(yè),甚至從零開始,一點一滴把知識重新積累起來?!兑晾麃嗠S筆選》二十四篇的翻譯工作,就是在三個年頭當中,幾乎一天不停地緊張勞動,這才完成;最后寫譯序時,我已無力把準備好的蘭姆材料仔細重讀一遍,而是憑著原來閱讀的印象信手寫下來交卷。但蕭乾先生熱情地稱贊我這本第一次出版的譯作,來信說:“譯得十分流暢,而且很有隨筆味道。序言寫得也深得原作精髓。”此后他不斷來信鼓勵我繼續(xù)從事文學翻譯工作。當他完成了艱巨的《尤利西斯》翻譯之后,壯心未已,還向譯林出版社推薦我翻譯喬伊斯的另一部巨著《芬尼根守靈》(Finnegans Wake)。蕭老可能出于對我譯《伊利亞隨筆選》的贊賞,過高估計了我的力量?!斗夷岣仂`》是比《伊利亞隨筆選》更“天書”的“天書”,我絕沒有那個本事翻譯,況且我已經(jīng)承擔了編纂《莎士比亞詞典》這項工程。所以,我一接到譯林老總的約稿信,趕快禮貌地回信婉謝:“滬寧想必另有通人高才,定能當此重任也!”
寫這篇文章時,我重看了蕭乾先生用他那“流利而潦草”的筆跡所寫給我的十來封信,感謝這位曾無私地幫助過我的老人。在新舊世紀之交,我們失去了好多文學界、學術(shù)界的前輩——他們不僅著述等身,值得我們學習研究,他們的精神風貌也引起我們的長久懷念。就我對蕭乾先生接觸中的印象來說,盡管他所接受的主要是西方的教育、西方的文化,半個世紀以來又做了大量的外國文學翻譯工作,但從他為人處事的作風來看,他的性格乃是一位厚道的老北京人。寫下這點粗淺的印象,略表對蕭乾先生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