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4年,廣州籍畫家陳衍寧完成了紅遍當時的著名油畫《漁港新醫(yī)》。這幅深諳革命話語之精髓的作品很快被制成宣傳畫和年歷四處張貼;出于對那個紅彤彤的年代的正面呼應,布質畫面上昂然挺立的是一位陽光燦爛的女赤腳醫(yī)生。遵照中國人的想象力通常的運行規(guī)則,那位女醫(yī)生被刻意制作成一位妙齡少女;通過革命年代暗中存在的意淫心理,赤腳少女醫(yī)生含蓄的笑意征服了幾乎所有的革命群眾,甚至連革命群眾嚴加看管的黑五類分子也無法幸免。
時光倏忽而逝,《漁港新醫(yī)》和赤腳醫(yī)生這個名號一道,早已淡出人們的記憶與視界。和它顯赫的前生相比,它的后世顯得過于落寞;直到半個甲子之后的2006年,我們這一代人中的回憶者祝勇才在他的長篇回憶之書《反閱讀》里,對《漁港新醫(yī)》作出了生動的追憶:那位女醫(yī)生“傾斜著身體,提著一只洋皮鐵桶,在為漁民送藥。作為疾病的抵抗者,她有著與身份相符的健康體魄,透過她穿著的廣東漁民的寬松服裝,可以感受到她身體內部的力度和肌膚的彈性。作為她身份的象征,那只踩踏在船幫上的赤腳格外引人注目。那是經(jīng)過海水浸泡并被南國充沛的紫外線照得通紅的赤腳,上面記載著一個年輕的赤腳醫(yī)生的全部履歷”。北國沈陽當年的病童,多年后成為回憶者的祝勇如實供認,“我熟悉這幅畫是因為它曾經(jīng)被印刷成年歷,很長時間貼在我家墻上。那時我的腿部剛剛做了一個不小的手術,腿被石膏固定成一個姿勢,并且要在長達半年的時間內維持這個姿勢,即使睡覺也不例外。那段日子里,那個健壯的女孩是我唯一的朋友——我甚至企圖與她對話。她的嘴唇微張,正是想要說話的樣子。在陰郁的北國冬季,這幅具有強烈的戶外光影效果的油畫照亮了我的整個房間。我坐在床上不能動,常常望著她的那只腳發(fā)呆,想象著行走和奔跑的感覺?!嗄_的女孩給我某種安全感,因為她是醫(yī)生,并且擁有健康的青春。她為我提供了完美的身體范例……”回憶者祝勇捕獲的,是在一場偉大革命運動(1966—1976)的尾部發(fā)生的一個小插曲,它早已湮滅于被許多人大聲稱頌的“歷史長河”,但它也變作了回憶者個人成長史中極為重要的一部分、一個小小的歷史按鈕?!稘O港新醫(yī)》之所以沒有在后來成為回憶者祝勇的那個小男孩心中起到革命教育的作用,并不僅僅是因為那個病童年幼無知,而是他的大腿確實出了問題——來自身體的疼痛不費吹灰之力,就戰(zhàn)勝了革命話語多年來一貫性的無往而不勝。
依照總是在事后才編纂出來的革命編年史,1974年以后,火熱的年代因其過于火紅終于開始淬火。大人們在小男孩的病房外依然裝模作樣地繼續(xù)操練:揮舞拳頭,高呼口號,給最高指示以熱烈的掌聲——只是疲態(tài)漸露;小男孩則帶著成長的重任,躲在病房中獨自從一個少女那里尋找慰藉,無意中吹響了邁向成人世界的號角:他渴望她的身體的指引,渴望她微張的嘴唇吐出狀若蓮花的溫柔之辭。那扇并不需要多么堅固的房門隔斷的不只是年齡,更多的是革命:房門外,赤腳女醫(yī)生兩眼迸出革命之精光,攝人心魄,鼓舞著群眾的斗志,為人民帶來了土生土長的健康;房門內,少女醫(yī)生則是那個病童的姐姐,溫柔健康、入口化渣。她是他的保護神、教育者、小小的圖騰,是他“可呼其乳名的小媽媽”(張棗語)。一具潮濕、豐潤的身體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變作了守護神和教育者,但這算不上奇跡。實在應該感謝那個不小的手術,是它的善意,是它提供的另一種性質的自然畫面,培育了回憶者的孤獨和脆弱,培育了回憶者對依賴之物的暗中依賴。這個見風即長的小秘密將會在其后的日子里,為回憶者提供縱橫馳騁、破虜平蠻的銳利武器。
疾病、無知、年幼、孤獨,還有太多太多被我們(或回憶者祝勇)有意放棄的無以名之的小小因素,讓那個小男孩在革命年代有機會迎頭認出了他的姐姐——但是很遺憾,這僅僅是表面現(xiàn)象?!敖憬愕墓饷ⅰ保ūA_·策蘭[Paul Celan]語)來到我的同齡人(比如那個叫祝勇的病童)身上,更有著歷史主義方面的硬性原因。那個傷腿之童在病房中肯定不會明白(當他成為回憶者后肯定會明白),在他幼小的身體和稚嫩的孤寂之外,是他從不認識但又必須天天碰面的某種力量讓他在被培育、被規(guī)訓的過程中,突然認出了他需要的姐姐。像那個傳說中的土行孫一般,這種力量來無影、去無蹤,它迅疾地風卷大地之后,我們只能從它制造出的殘跡和廢墟身上,大地或時光的創(chuàng)傷身上,辨別它的形狀、性質、神態(tài)和身影。那個歷經(jīng)滄桑,終于成長為回憶者的人用事后的恍然大悟證明了這個看法:“直到現(xiàn)在,我才注意到一個有趣的事實,在當時所有的美術作品中,赤腳醫(yī)生幾乎不約而同地以少女的形象出現(xiàn)。這標明了藝術與現(xiàn)實的距離——一個年老的中醫(yī)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會讓我們倍感信賴,但在繪畫上卻恰好相反。我猜想畫家們在潛意識中賦予赤腳醫(yī)生以歐洲古典繪畫中女神的職能……”
世界是由陰陽組成的,這是中國人根深蒂固的觀念,但絕不只是活在中國人心頭的觀念。人類在陰陽雜處、陰陽交融的狀態(tài)中渡過了數(shù)萬年,從來不曾對陰陽分立感到任何驚奇;直到某種奇怪的歷史主義陰陽差錯地獲得它的權威性之前,這種狀態(tài)從未改變過它的性質。那個怪模怪樣、攜帶著太多偶然性的歷史主義稍一站穩(wěn)腳跟,就公開宣稱自己具有不可戰(zhàn)勝的必然性,它因此有資格促使自己借助革命的名義對陰陽重新進行劃分。不出它所料,在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那個“令人痛苦的”必然性果然取得了徹底、干凈、全面的勝利:不是陽戰(zhàn)勝了陰,就是陰滿懷革命豪情主動投靠了陽;不是全體中國人奇跡般變成了雄性,就是全體中國人集體轉渡為中性人。陰或女人在中國歷史上第一次集體失蹤;“不愛紅妝愛武裝”就是陰性或女人在那個年頭贏得的新的歷史內涵。陰性大規(guī)模消失或者隱匿,導致陽氣過剩;過多的陽氣注定要導致整個時代肝火旺盛、脾氣火暴甚或甲狀腺腫大,男女老幼在幻覺中滿臉都是青春痘。這是一件至為奇異的事情,是古今中外從未存在過的奇觀。一代人借以成長的土壤已經(jīng)被預先造就;作為植根于這片土壤的幼苗,未來的回憶者只能選擇專心致志地成長——在偷偷摸摸地對依賴之物的依賴過程當中。
半個甲子之前,大腿做過一個不小手術的小男孩,我的同齡人,因為孤寂的過于強大,因為陽性世界的橫行無忌,在那間由一扇并不堅固的大門隔開的病房里已經(jīng)無處藏身、躲無可躲;出于對溫柔與柔軟的極度渴望,他像他的大多數(shù)同齡人一樣,急需一個姐姐,哪怕是一個錯認的陰性,只要她是豐滿的,只要她真的是具有母性、雌性和一點點呵氣若蘭的女性。是需要的暗中作用、暗中包庇,讓那個小男孩全方位誤讀了《漁港新醫(yī)》、抹去了女醫(yī)生身上的革命話語和她隨身攜帶的革命的力比多;特殊年頭的特殊需要令小男孩意外地收獲了一具溫柔的胴體,既然他的母親正在忙于革命,在響應革命話語和歷史主義的號召不幸或萬幸地接近于中性;既然“我的爹他總在喝酒是個混球”(張楚《姐姐》)。
二
那個病童借助于在革命歲月捕獲的陰性滋養(yǎng)和因錯認而來的姐姐,輾轉多年,終于長大成人;在姐姐的滋養(yǎng)下,我們這一代人中的回憶者(比如祝勇)多年以后終于羞澀地亮出了他的身份特征:他是個渾身上下散發(fā)著陰性氣質的回憶者,談不上什么戰(zhàn)斗能力,既不特別堅強也不特別脆弱,盡管他擁有胸毛、發(fā)達的肌肉甚至偶爾出現(xiàn)在筆底和舌尖上的狠話;他回憶的不是自己的輝煌,而是自己的平庸或失敗,因為他從未經(jīng)歷過輝煌,他的回憶之書(比如《反閱讀》)注定只能是失敗之書;盛納在這個容器里的,不是成功的經(jīng)驗,而是從不斷地失敗中撈取的一鱗半爪的教訓。他是教訓之麥的收刈者,但教訓無疑是寶貴的,正如同那些成功者輝煌的經(jīng)驗一樣。
就這樣,傷腿之童多年后的回憶者身份就已經(jīng)命中注定。這樣的語氣和宿命論沒什么干系,這樣的語氣和決定論也攀不上親戚。因為擁有第一手童年的那個回憶者,早在他目擊赤腳女醫(yī)生的胴體時,無意間就已經(jīng)開始了他的“內在移民”(inner emigration):他以與時代分離的支吾著的姿勢和時代保持親密接觸,他因此有機會把外部的大時代轉化為內心中存儲的小日子,把火熱改裝為內心深處的清冷,這種清冷隨時可以越過胸腔遍布肌膚的每一寸土地。通過內在“移民”,他過早地成為那個火熱時代的“遺民”,在一個時代破碎之前他提前見證了那個時代的破碎。他無路可逃,他已經(jīng)命中注定:發(fā)現(xiàn)或認出姐姐不過是“內在移民”的注定結果之一。
回憶者不是逃逸者,更不是幸存者或好運的持有者:他從未經(jīng)歷過像樣的磨難,甚至從未走進過一個像樣的故事并成為其中的一個普通情節(jié);只不過有被誤讀而來的姐姐存在,他碰巧有些額外的幸運。實際上,他是革命的殘余或剩余價值,是革命的遺腹子或羨余物。按理,紅色應該是他的全部背景、唯一背景,幸運的是,他還是一個陽性世界中陰性乳汁貪婪吸吮者,盡管由于歷史主義的權威性在四處晃蕩,那乳汁并不豐盈,也不特別富有營養(yǎng),但依靠“內在移民”的轉化作用,乳汁的產量和質量不多不少,正好能夠造就他額外的幸運,精確得有如行星的運轉,需要上帝給出太多的機緣巧合。擁有這種奇特出發(fā)地的回憶者長大成人、獲取他的回憶者身份之后,他對革命話語的光彩奪目、歷史主義和它所宣稱的必然性有理由表示懷疑,并經(jīng)由懷疑生發(fā)出輕微的唾棄心理,回憶者在收刈自己的失敗教訓時,時時都會聽取來自陰性乳汁的教導,寧愿以身體的軟,面對教義的硬,寧愿下意識地用潮濕、溫軟的身體,在回憶中重新感知陽性教義對自己的成長的特殊意義。這既不是感恩也稱不上反抗,因為沒有一種出自事后的抗議能夠稱作真資格的反抗,因為反抗的唯一特征就是它的當下性、即時性。
連接回憶者和回憶者的歷史經(jīng)歷的,注定是一個被回憶者有意放大的切點:即革命的力比多和回憶者身體內部的力比多之間的相交、相切。盡管這個關鍵性的切點在回憶之書(即失敗之書,比如《反閱讀》)中并沒有被明確提及,也沒有被冠之以這樣的名號,但它的影子無處不在,它的溫度和氣味無處不在,它甚至就是失敗之書或回憶之書之整體。力比多是一種脾氣十分古怪的矢量:它傾向于以任何一個方向作為可能的方向——雜亂無章是它的最大特性,必須將某個方向化為現(xiàn)實的方向則是它的第二大特性。受這種傾向性的暗中指引,革命的力比多成功地生產出了火紅的歷史,它沒有腳本卻宣稱腳本早已命中注定,剩下的工作僅僅是按照腳本的規(guī)定集體性地扭動身體,向一個已知的目標一路狂奔;它宣稱火紅的歷史僅僅出自它的必然性,但它從未想到火紅的歷史終有淬火的時刻,看不見的青煙早已開始擴散,更不愿意提及力比多擁有的第二大特性:它始終試圖“給我們一部第一哲學”(primaphilosophia)。仰仗著這種立場恍惚的傾向性,回憶者則讓自己度過沒有多少磨難的小日子后成功地長大,并以此對那個小男孩在病房中擔負的成長的重任做出承諾。得力于“內在移民”的暗中幫助,兩種力比多產生的合力最終塑造了回憶者的陰性氣質;但兩種力比多在形成合力時決不會遵循力的平行四邊形法則,只因為革命的力比多的力量,按其本義,要遠遠大于回憶者身體內部的力比多所擁有的細小力道,并且更加混亂,更加恍惚。實際上,合力的產生遵循一種變態(tài)的平行四邊形法則;正是這個有點變態(tài)的法則讓回憶者對姐姐的需求既是公開的,又是偷偷摸摸的;既是有意為之的,又好像是在無意間幸運地獲得的。
被回憶者放大的切點:變態(tài)的力的平行四邊形法則。它不僅造就了回憶者的身份及其特征,更造就了回憶者的失敗之書,但它首先造就了回憶者構架回憶之書的方法論。這就是我們這一代人中的回憶者在回憶往事時獨有的形而下學:通過藝術(比如《漁港新醫(yī)》)走向身體,通過身體(比如那個傷腿之童)走向對歷史的理解,通過對歷史(比如那段火紅的歲月)的理解走向對藝術的回憶性打磨——沒有被明確申說卻又在暗中被放大的切點終于展開了翅膀,綻放出花朵。它的氣味感染了書中的每一行文字,它的熱量有能力讓每一行文字處于恒溫狀態(tài)。那個沈陽的病童在成年之后對他構架失敗之書的形而下學有過明確地告白:“這是一種奇妙的遞進關系。我通過身體來觀察歷史,又通過藝術品來觀察身體——如果沒有那些藝術品,我又要到哪里去尋找那些業(yè)已消逝的身體狀態(tài)?”在這個回憶者看來,對于失敗之書或回憶之書,“藝術是起點,歷史是終點,而身體則扮演著中介的角色。將‘身體’夾放在‘藝術’與‘歷史’之間,并非一個隨意的選擇”。那個終于幸運地成為回憶者的曾經(jīng)的病童說,這表明身體在失敗之書中將要擔當重要使命,因為和回憶的宗旨相適應,失敗之書“在表面上是一本閱讀史,但閱讀的對象,與其說是藝術,不如說是身體,身體背后,則是迷亂復雜的歷史圖像”;祝勇這本書“將上世紀六十至七十年代作為一個切片,對‘革命中的身體’作一次深入地研究,來考察身體在歷史中所處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以及它與歷史之間的對話關系”。
藝術:那個火紅年代獨有的火紅的藝術,陽性是它的唯一特征;歷史:那個火紅的革命年代,它由毫無方向感的革命的力比多所造就;身體:被革命年代和寄生在它身上的藝術所規(guī)訓的那團團血肉。切點被悄悄放大之后,藝術、身體、歷史被完好地統(tǒng)一起來,作為對立面的硬性的教義、陽性的教義,在回憶者的成長史上立即顯示出它特殊的意義。失敗之書、昂貴的教訓才能由此得以實現(xiàn):形而下學因成就失敗之書而成就了它自身。這是一種質地特殊的、做了變性手術的辯證法?!斗撮喿x》由此啟發(fā)了我們:和巴黎的詩人等同于拾垃圾者的形象有些類似,在中國,在那個火紅的時代過去了半個甲子的時間之后,回憶者等同于失敗教訓之收刈者。這是被誤讀而來的姐姐給予的神奇禮品,但誰又是沾染了過多革命話語及其力比多的赤腳醫(yī)生被還原為妙齡少女的催化劑?
三
和回憶之書的寫作宗旨相適應,形而下學的重心是追憶。追憶是這樣一種器物:它是一個人穿經(jīng)火紅的陽性時代輾轉成為回憶者之后,對往事進行的重新認證,是對陽性時代進行的陰性挖掘;它必須擁有一套看似柔軟實則有力的考古發(fā)掘系統(tǒng)。在追憶的幫助下,將會出現(xiàn)一部個人的思想史;出于回憶者的私人氣質,出于培育了這種氣質的乳汁的特殊性,這部個人思想史將是一部呈陰性的思想史:姐姐始終是這部回憶錄背后的隱蔽力量。
追憶的存在取決于一個顯而易見的循環(huán):一個病童在陽性時代的諸多藝術品的陪伴下,走過那段火紅的歲月,一路來到半個甲子之后平庸而黯淡的辰光——他因此擁有兩個質地不同,但都可以用不好來判斷其成色的歲月。這時,他在暗中的陰性、被誤讀而來的姐姐的幫助下早已長大成人,他愿意回首來路,用已經(jīng)成型的陰性氣質重新窺探那個陽性時代對他的滋養(yǎng)。他將再一次和姐姐相逢,他將再一次面對已經(jīng)遠去的“內在移民”過程,他因此將至少兩次經(jīng)歷歷史:一次是他親身經(jīng)歷過的,一次是他在循環(huán)作用的幫助下在內心經(jīng)歷過的。前者的含義要靠后者來賦予,只因為前者經(jīng)歷歷史時還來不及仔細打量歷史;后者才是意義的出源地,但前者無疑是策源地,策源地必須經(jīng)由出源地的激發(fā)、催化才能讓自身得以呈現(xiàn)。因此,是讓追憶得以存在的那個循環(huán)使切點得以形成,是回憶者在追憶中重新再現(xiàn)、重新理解了革命的力比多和個人體內的力比多之間的相切,是追憶重新組建了那個變態(tài)的平行四邊形法則。惟其是事后的觀望才使平行四邊形法則呈現(xiàn)出變態(tài)的特性,所以那種變態(tài),那個古怪的平行四邊形,才格外令人吃驚、恐怖和眩目,回憶者獨有的形而下學悄然現(xiàn)身才顯得富有必然性。
形而下學得之于那個循環(huán),但也明火執(zhí)仗地加固了那個循環(huán):它讓循環(huán)在回憶之書當中顯得更加打眼。那個火紅的年代中的所有藝術品,都顯得亢奮、激情四射和朝氣蓬勃,動不動就會吼叫起來,呈現(xiàn)出對全部意義的壟斷姿勢;寄存在那個火熱年代的所有藝術品當中的人物,都在用自己近乎虛擬的動作/行為,拼力去說明或圖解革命話語的紅火與革命力比多的旺盛。這是那個病童在成長過程中親身經(jīng)歷歷史時親身領教過的事情,哪怕當時他已經(jīng)開始了偷偷摸摸的“內在移民”活動。當他回首來路,在形而下學的幫助下再次經(jīng)歷往事時,那些藝術品和藝術品中的人物全都黯然失色,投射、爭論和攫取卻更加打眼,陰暗則趁機成為它們的本質顏色——陰性轉眼間就取代了火紅,徹底取消了火紅時代對意義的壟斷。與此同時,作為一種補償或者意外收獲,意義授予權部分地落在了形而下學的肩頭:反擊的號角羞答答地響了起來。
回憶之書當中的陰暗大部分來源于形而下學的三個組成部分之一的身體,來源于身體的不服從特性。正是這一特質,充任了回憶之書必然是失敗之書的上好理由:第二次經(jīng)歷歷史時的陰暗,意味著第一次經(jīng)歷歷史的徹底失敗,它火紅而貧血,熱鬧而孤寂,談不上充實和充足的奶水,說不上多么富有魅力,變態(tài)才是它的根本特性。在此,身體對硬性教義的不服從的一個上好形象是美人計:一個美人,委身于某個強權的代表,床第之間嬌喘鶯鳴,但她即使在攀向頂峰時也未曾須臾忘記,正在和她交歡的人是她最大的仇家。她交出身體,是為了其后的反擊;她以肉體付賬,是為了贏得決戰(zhàn)前必須的時間;她的身體的一半在服從,另一半正在暗中積蓄不服從的力量?!斗撮喿x》告知我們,只有在回憶之書中,這個不服從的身體才會凸現(xiàn)——不服從的身體來自形而下學的重新組建;服從的身體始終存在于回憶者親身經(jīng)歷歷史的整體過程之中。
通過對不服從的身體在追憶中的重新組建,我們這一代人中被挑選出來的回憶者成功地組建了一部個人的思想史。它呈陰性;它反對咋咋呼呼和急轉彎;它不僅是反思的產物,更是在追憶中有身體參與的產物。它把不服從的身體放在了第一位,最大限度地抹去了那個服從的、沉重的肉身,最多只讓那個服從的身體耐心地、虛心地傾聽來自半個甲子之后的回聲。這部回憶之書,這部個人思想史,通過對身體的重建和對歷史的再次經(jīng)歷,有能力給出身體和歷史之間存在著的廣泛悖論:陽性的時代要想存在,必須依靠身體;陽性的時代要想存活,必須排斥身體。依靠追憶的本義,形而下學派遣了一具服從的身體潛入那個火紅的時代,預先在一個陽性世界埋伏了一具將要伴隨那個時代慢慢長大的身體,為的是對那個火紅的時代實施事后的反攻倒算,以重建不服從的身體為方式。形而下學預先派出了一名特務;在所有計策中,美人計是這個特務唯一可以選擇的計策,他必須預先交付自己的身體,讓那個時代暫時托管;他必須將身體內部的力比多隱藏起來,故意不和革命的力比多相交、相切。但這只是回憶者事后才知道的事情;變態(tài)的平行四邊形法則,那個被放大的切點,也是事后才知道的。
只有不服從的身體存在,回憶者才能順利地發(fā)現(xiàn)潛伏在火紅年代之中的那個悖論。正是這個深刻而又簡單之極的悖論,構成了這部個人思想史的核心部分;對這個悖論用眾多的細節(jié)進行描畫,則是這部個人思想史的真正的身體。仰仗著那位服從的特務用親身經(jīng)歷換來的昂貴消息,不服從的身體開始在回憶之書中大規(guī)模地顯現(xiàn)自身:是過去的身體和今天的身體跨越時空,結成聯(lián)盟,才讓那出美人計得以完美上演。美人計使個人思想史和它的核心部分化為了現(xiàn)實。我們的回憶者十分清楚,這必須要依靠“反閱讀”(anti-reading)才能完成。很顯然,“反閱讀”是美人計的另一個名號。
四
讓我們重新回到我們存身的這個黯淡的辰光,這個日見衰老的世界,這個千瘡百孔的時代。1993年,我們的同齡人,歌手張楚以一曲《姐姐》走紅大江南北:
這個冬天雪還不下/站在路上眼睛不眨/我的心跳還很溫柔/你該表揚我說今天還很聽話/我的衣服有些大了/你說我看起來挺嘎/我知道我站在人群里/我的爹他總在喝酒是個混球/在死之前他不會再傷心不再動拳頭/他坐在樓梯上也已經(jīng)蒼老/已不是對手……/姐姐我看見你眼里的淚水/你想忘掉那侮辱你的男人到底是誰/他們告訴我女人很溫柔很愛流淚/說這很美/噢 姐姐/我想回家/牽著我的手/我有些困了/噢 姐姐/帶我回家/牽著我的手/你不要害怕
那個總在喝酒的混球,那個有些暴戾色彩的爹,我們的回憶者完全可以將他理解為那個火熱的時代,或者那個火熱的時代的肉身造型,盡管在形而下學的幫助下,在銘心刻骨地追憶中,“他坐在樓梯上也已經(jīng)蒼老/已不是對手”。但我們依然需要姐姐帶我們回家,依然需要姐姐的滋養(yǎng)??涩F(xiàn)在,時光不饒人啦。事實上,時光已經(jīng)埋葬了太多的人。幸運的是,回憶者早已長大,他收獲了失敗之書,收獲了昂貴的教訓,收獲了他的形而下學。當回憶者突然將眼光從第二次經(jīng)歷歷史的過程中撤退回來,當那個特務從美人計中成功脫身并凱旋,他會突然看見姐姐眼中的淚水,看見她經(jīng)受過的各種屈辱,就像博爾赫斯突然間看見了那么多的國土、郊野和失敗。直到這時,回憶者才會發(fā)現(xiàn),和我們一樣,姐姐也是不幸的,甚至更為不幸,雖然她滋養(yǎng)了我們的回憶者。是的,我們已經(jīng)人到中年;是的,我們中的許多人已經(jīng)開始謝頂;是的,我們的小腿不需要手術刀的額外奉獻就已經(jīng)開始酸痛,但毫無疑問,姐姐比我們更早老去。她的皺紋、依稀出現(xiàn)的白發(fā)、紊亂的生理節(jié)奏遠在我們的視線之外,但又無時不在我們的視野之內。
姐姐們都老了,包括《漁港新醫(yī)》中那個因革命話語的澆灌而美麗無比的少女。但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們已經(jīng)足夠成熟,已經(jīng)到了拋棄姐姐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