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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消失的一方凈土

        2008-12-29 00:00:00李文熹
        書屋 2008年12期


          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漢口新華路是一條從市中心到市郊張公堤的狹窄馬路,過了起水樓就是大片大片的菜地,再往前走就是馬場角,從這里離開人車混流的馬路,順著路邊菜地,挨著當(dāng)年的萬國跑馬場看臺斜插過去,就到了香煙繚繞、佛號經(jīng)聲遠(yuǎn)送梵天的一方凈土——大方廣講寺。
          大方廣講寺的書記妙培法師是家父幾十年的朋友,我們兄弟長大后,經(jīng)常在休息時到大方廣講寺去玩。寺廟里的書記是個職務(wù),管理寺廟里的財務(wù)和檔案文書,也算個負(fù)責(zé)人吧。那時候生活清苦不說,心情都非常惡劣,幸有這么一方凈土松弛緊張的神經(jīng),在悠揚的鐘磬聲中,心靈得到了洗滌,靈魂得到了凈化。
          1958年政府推行宗教改革,大部分僧、尼被迫還俗,武漢市三百一十七座寺廟庵堂被撤并成十六處,并指定少數(shù)寺廟僧、尼同處,但寺廟內(nèi)區(qū)分甚是嚴(yán)格。大方廣講寺是規(guī)定僧尼同處的“叢林”,寬袍大袖的僧眾尼眾們步履從容,慈悲的笑容永遠(yuǎn)掛在他們臉上,是那樣真誠,又是那樣超凡脫俗。碰到我們?nèi)チ?,總有兩位年青尼眾為我們?zhǔn)備午齋。她們笑呵呵地支起鐵缸灶,安上鍋,放好多香油炒香菇黃花菜,為我們每人下一大碗香噴噴的面條,在那個糧食緊缺的年代,這可真是一種奢侈的享受。
          大方廣講寺的知客是一位雙目失明的老法師,但心思縝密,記憶力特好。我們?nèi)サ拇螖?shù)不多,一年就那么五、六次吧,總見他坐在客堂門前,聽見腳步聲,忙打招呼,一聽說找妙培法師,就問是生成里二哥家的吧,我們忙答應(yīng)。后來妙培法師告訴我,寺里僧尼四、五十人,個個的腳步聲他都分得清清楚楚。有次天熱,方丈和尚拖了一三輪車米回來,渾身汗?jié)瘢摿藗€光膀子搖著蒲扇休息。我見方丈胸前、后背、腰上、手臂上,燙了二十多個大大小小的香疤,大的有酒杯口大小,小的也有兩三炷香大,嚇得忙小聲問妙培法師:方丈和尚為什么發(fā)這大的狠心,發(fā)這大的愿?妙培法師還未及回答,只聽也在一邊乘涼的知客法師大聲回答說:他的愛人搞外交關(guān)系!說完縱身大笑。方丈和尚和妙培法師也都笑起來,反使我感到好尷尬。
          八師傅是個頭陀,也是暑天傍晚在寺后院里乘涼時,妙培法師介紹我認(rèn)識的。我不知道八師傅的法名,是妙培法師讓我這樣稱呼他。八師傅慈眉善目,無論寒暑,一襲百衲直裰,一口河南方言。他見我喜與宗教人士接觸,就微笑著問我是什么原因和想法?我那時年青,見八師傅和善可親,就毫無顧忌地說了些哲學(xué)上的粗淺認(rèn)識。八師傅一直笑瞇瞇地認(rèn)真聽著,沒說一句話。等我說完,八師傅問我認(rèn)識道教的人否?我答不認(rèn)識。八師傅說:你骨骼清奇,應(yīng)與道家有緣,我有幾個道教好友,有機會介紹你認(rèn)識他們。我忙稱謝。但后來好長時間沒到大方廣講寺去,再去時八師傅又訪友未歸,再后來“文革”來了,八師傅不知所終,我與道家也就失之交臂。
          大方廣講寺有位叫笨迷的老法師,聽妙培法師說,笨迷法師一手好書法,上世紀(jì)二十年代曾是上海某大報的主筆。我驚問為何落發(fā)?妙培法師低頭閉目作入定狀,不著一字,我也就不便再問。后來,我跟一個朋友談起這笨迷法師,朋友是有心人,馬上說請笨迷法師書寫一副對聯(lián),不知行不行。我說不知道,但答應(yīng)去問問。為這事我專門跑到大方廣講寺,委婉地跟妙培法師說:我朋友仰慕笨迷大法師的書法,想請大法師書寫一副對聯(lián)。妙培法師聽我說后,低頭閉目不作一聲,半天才緩緩說道:笨迷出家四十年,未提筆寫一字,你朋友從哪里仰慕得來?當(dāng)時我年未二十,聽妙培法師如此說,一下子滿臉緋紅,不敢做聲。稍停,妙培法師說道:字是可以寫的,但無宣紙,你把紙買來,我去請他寫。我趕忙買好宣紙,又到朋友家告之原委,并問寫何內(nèi)容。朋友大喜過望,忙說:就寫古人的“海到無邊天作岸,山登極處我為峰。”我把這對聯(lián)抄在紙上,連同宣紙送到大方廣講寺。大約十余天后,妙培法師特地將寫好的對聯(lián)送到我家里來,第二天我就送到朋友讀書的華師中文系寢室。朋友是會書法的,他展開略一看,帶著遺憾的口氣說:唉,唉!字是不錯,但墨凍了,落款連個印章都沒有,接著用調(diào)侃的口氣說:這題款稱我為同志,大概我這輩子是不會和他成為同志的啰。說完將對聯(lián)一卷,隨手往抽屜里一塞。聽他說的,看他做的,我當(dāng)時心里好不是滋味。一年后,朋友畢業(yè)分到鄂城教書,也遇到一些波波折折的事,不知這副對聯(lián)保存下來沒有。
          沙彌覺常是大方廣講寺年青一代的僧眾,二十七八歲,身材壯實,寺里力氣活的絕對主力。他與妙培法師關(guān)系很好,我們也就熟悉起來,有幾次我在寺內(nèi)歇宿,覺常就把床鋪讓給我。有天晚上我在覺常房里閑聊,妙培法師對我說:你跟覺常這么投緣,他俗家排行老七,你就喊他七哥吧。我忙笑著站起,向覺常抱拳道:七哥。覺常也忙站起,低頭對我雙手合十道:不敢當(dāng)。談得投機時,我問覺常:七哥,你年紀(jì)輕輕,為什么出家呢?覺常說:“我舅父為寬大和尚就是這大方廣講寺的創(chuàng)建人。我母親懷著我時,不能沾葷腥,偶爾吃了葷食,即嘔吐異常。我舅父對我母親說:這孩子是武昌洪山寶通禪寺的覺常法師轉(zhuǎn)世,是我釋門弟子,將來必入我佛門。說來也巧,我小時候?qū)烁柑貏e親近,舅父帶我去廟里,我見著菩薩就知道磕頭,住在廟里不想回家。這樣,我舅父就度我母親帶著我兩個姐姐和我一起剃度出家?!泵钆喾◣熢谝慌哉f:“給你們辦午齋的就是覺常的兩個姐姐。”我呵的一聲,當(dāng)即想起那兩位架鐵缸灶下面條的年青尼眾,她們那和善的面容和朗朗的笑聲。
          我跟覺常要好起來。我請朋友給覺常治了一方名章,是我收藏的一枚雞血石,一寸二分見方,邊款上刻了兩句詩:“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東風(fēng)上下狂?!泵看稳ゴ蠓綇V講寺,覺常都陪著我,我問些佛門的事,他盡量通俗地給我解釋,一些時未去,他就牽掛著我。但他做功課時,我在一旁,他像沒看見一樣,望都不望我一眼。特別是寺廟里做早晚課、放焰口,莊嚴(yán)肅穆,在空靈的梵唄聲中,領(lǐng)悟人生的苦難。我大哥蒙冤從東北回來,衣食無著,我跟覺常隨便談起,他低著頭緊鎖雙眉,一言不發(fā)。不久,妙培法師送來一套新棉衣棉褲,說是覺常送給我大哥的。那時棉花棉布計劃供應(yīng),出家人也不例外,是覺常和他兩位姐姐湊出錢和布票棉花票,由兩位姐姐手工制成。
          “文革”開始,天翻地覆,一片混亂,我們家也遭到了沖擊。為避免相互連累,導(dǎo)致成為說不清楚的問題,我們斷絕了一切來往,大方廣講寺也沒有了聯(lián)系和消息。夏夜,繁星在天,我望著深邃的夜空,想起大方廣講寺的僧眾尼眾們,就默默地為他們祈禱,祈禱他們能夠平安地度過劫難。
          1967年春,派系開始爭斗,且愈演愈烈。我什么派都沒有參加,樂得逍遙。于是在一個休息日,起一個大早,趕往大方廣講寺,去看望我時刻掛念的僧眾尼眾們。我思念他們,思念那久違了的佛號經(jīng)聲。
          但等我走到大方廣講寺前,我呆住了——山門沒有了,大殿沒有了,菩薩沒有了,更沒有了那些悲天憫人的僧眾尼眾。滿眼雜草叢生,斷壁殘垣,一片瓦礫。我懷疑是不是在夢中,又懷疑是不是走錯了地方。好久,好久,我才緩過神來。我知道肯定不是在夢中,又肯定沒有走錯地方。
          毀了,全都?xì)Я?!山門毀了,大殿毀了,菩薩的金身也毀了。那慈悲為懷的僧眾尼眾們呢?在暴力、愚昧和野蠻面前,我擔(dān)心他們遭到了厄運。
          我趕忙找到附近一家老菜農(nóng),原來也見過幾次面的,打聽到:一群紅衛(wèi)兵沖進(jìn)大方廣講寺,拆毀廟宇,砸碎菩薩金身,用皮帶和棍子把僧眾尼眾們打得頭破血流。同時,紅衛(wèi)兵們拖來一籃子死豬肉,用刀一頓亂剁,胡亂煮了一下,生不生熟不熟的,逼迫僧眾尼眾們一人吃一碗,不吃就用棍棒朝死里打。一時間,僧眾尼眾們高誦佛號,拒絕破戒。歇斯底里的紅衛(wèi)兵們狂吼亂叫,把僧眾尼眾們一陣亂打,突然,有和尚爬上樹,頭朝下栽下來,當(dāng)即氣絕身亡。
          我渾身發(fā)冷打抖,不忍卒聽。那從樹上跳下來的釋門弟子是誰呀?是老和尚還是年青的和尚?是雙目失明的知客?還是滿身香疤的方丈?是慈眉善目的八師傅?還是心如枯井的笨迷?該不會是覺常七哥吧?我心緒紛亂,久久凝望著那消失了的一方凈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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