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洪荒時代，先民們就把生活中各種實物及其圖像當做崇拜對象，這就是所謂圖騰崇拜。圖騰作為最質(zhì)樸的祥瑞符號，有如后來的旗幟或徽章，可以號召人、凝聚人，指引群體戰(zhàn)勝困難、創(chuàng)造生活，因而也就成了先民們的信仰和寄托。最早的圖騰崇拜，或許不乏某種原始宗教的元素，但它主要表現(xiàn)的乃是初民敬畏生命、敬畏大自然的心態(tài)。于是一個神圣無比、神秘莫測的宇宙萬物的最高主宰者被創(chuàng)造出來，其名曰“天”，俗謂“老天爺”。再往后，“老天爺”就日益“人性化”，他無處不在，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他位尊權(quán)重，掌管人間吉兇，主持勸善懲惡，他實施獎懲反應(yīng)迅速而正確，“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最為可貴的是鐵面無私，即使是對他老人家的兒子——天子，懲罰起來也毫不客氣。
　　天對人類的獎或懲，總是借助各種自然現(xiàn)象以及神秘文書來表示的。這表吉祥示褒獎的就是瑞象、瑞物、瑞圖?！白蕴煦暼饒D，飛下十二樓”。老杜《鳳凰臺》詩句描述的正是古老的祥瑞傳說：黃帝游于洛水，有鳳凰從天飛下，銜圖置帝前，帝再拜受圖。有傳說稱，周武王進攻商朝時，有白魚跳到了船里，有火焰降到了武王的房頂，然后化為一只鳥。這些祥瑞，被認為是上天任命武王為天子的象征。上述傳說所表達的正是天人感應(yīng)、君權(quán)神授思想。
　　“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君王既然仰承天命，他們就得對老天爺負責，而且要準備隨時接受上天的懲罰。別看君主高高在上，對臣民的諫言可以置若罔聞，甚至可以處死進言者，但對上天的警誡卻是誠惶誠恐的，一有“天譴”，人主就要立即承擔責任，“災(zāi)譴之來，咎在元首”，并下詔罪己，公開作自我批評，檢討執(zhí)政水平，征求“直言”，也就是聽取臣民的批評和建議。由于我國自然災(zāi)害本來就多，加之古人科學常識欠缺，把日食、月食等星辰變化也視為災(zāi)異，致使君王對上天有做不完的自我批評；比較而言，上天的表揚就顯得很稀缺。故而一旦遇有“天瑞”，帝王們就要借題發(fā)揮，廣為宣傳，舉朝歡慶，熱炒成政治生活中的特大喜事，借以烘托龍鳳呈祥的大好形勢，最終要證明的當然是天子的順天應(yīng)人和英明偉大。借了上天的“表揚”來搞大張旗鼓的自我表揚，正是祥瑞文化的本質(zhì)所在。
　　
　　二
　　
　　如上所述，真正來自天公的祥瑞少而又少，而帝王們天生又是愛聽好話，聽舉國高唱“盛世歌”。天子對祥瑞的需求量太大，上天難以滿足其萬一，那么大的缺口，如何填補？上有所好，下必投之。聰明的臣民總會在天子最需要的時候，非常及時地提供最合適的祥瑞物或者報告祥瑞信息。這種情形下，發(fā)現(xiàn)或報告祥瑞的人其實是充當了上天表揚天子的使者。獻瑞有獎，又極大地激發(fā)了臣民獻瑞的積極性、創(chuàng)造性，有祥瑞要獻，沒有祥瑞創(chuàng)造出來也要獻。其實，所有的所謂祥瑞都是“人造牌”：要么是子虛烏有的編造，以無為有；要么是人工制造，以假充真；要么是將一種異物甚至平常物穿鑿附會地“論證”而成。
　　祥瑞是上天頒發(fā)給天子的政治獎品，崇高而神秘，并且不便言說，因為這是神的話語。正如朱光潛先生所說：“人說的話要明白，神說的話要不明白，才能顯得他玄奧，所以符讖大多是隱語?！毕槿鸬纳衩匦詻Q定了它的一個特點是往往無法證實，不可復制，如天現(xiàn)彩云、地出甘泉、奇禽異獸等等。就說公認的祥瑞標志，“麟、鳳、龜、龍，謂之四靈”，除了龜是實實在在的動物，其余三者均停留在神話中。譬如龍，被認為是天子權(quán)力和尊嚴象征的超級祥瑞靈物，被尊為華夏之神?！兑捉?jīng)》云“飛龍在天”，既然高居九天，凡人肯定無由睹其尊容。《爾雅翼》對龍的形象描繪倒是很具體：“角似鹿，頭似駝，眼似兔，頸似蛇，腹似蠶，鱗似魚，爪似鷹，掌似虎，耳似牛?！辈贿^這種“九不像”的怪獸，其實誰也拿不出物證來。葉公子高似乎看見過一回，但被其猙獰面目嚇得尿了褲襠，醒來后腦子一片空白。另一個見證過龍的人是劉邦他爹，風雨如晦，劉翁遠遠望見龍爬在劉嫗身上，能見度太差，終也未看清其真貌，但農(nóng)婦生下一個后來做了漢高祖的劉老三卻是真的。小痞子劉邦為了證明自己是“龍種”，以增強他打江山坐天下的“合天性”，不惜給他老娘頭上扣屎盆子、給老爹戴綠帽子，生編了一個“人與獸”的黃段子。
　　龍固然不存在，麒麟、鳳凰也都是按中國人的思維方式構(gòu)想的虛擬動物。
　　古代祥瑞種類繁多，古人將其分為五個等級。“麟鳳五靈，王者之嘉瑞也”。這是最高等級的瑞兆。以下分別為大瑞、上瑞、中瑞、下瑞?！缎绿茣ぐ俟僦尽份d：“禮部郎中員外郎掌圖書、祥瑞，凡景星、慶云為大瑞，其名物六十四；白狼、赤兔為上瑞，其名物二十有八；蒼鳥、赤雁為中瑞，其名物三十二；嘉禾、芝草、木連理為下瑞，其名物十四?！焙髞砥贩N又不斷增加，凡銅鼎、銅鐘、玉罄等禮器也都列為瑞物，這實在是帝王需求使然。
　　比所有祥瑞物都特殊的是所謂“天子氣”。帝王“受命于天”，其活動也就與天象聯(lián)系在一起，據(jù)傳嚴子陵與光武帝劉秀同臥，足加帝腹，天象中就見客星侵帝座甚急。尤為神奇的是帝王頭上顯現(xiàn)的特殊瑞氣——天子氣，唯專業(yè)的望氣大師方可看到?！稌x書·天文志》云：“天子氣，內(nèi)赤外黃，四方，所發(fā)之處當有王者。若天子欲有游外處，其地亦先發(fā)此氣?！彪m然是迷信的說辭，卻有天子深信不疑。秦始皇喜歡東游，其實是在執(zhí)行政治任務(wù)，為了捍衛(wèi)嬴氏皇權(quán)，因為他常說“東南有天子氣”，故要前往鎮(zhèn)之。非常時期，一旦望氣發(fā)現(xiàn)新動向，那可就要人頭落地了?！稘h書·宣帝紀》：后元二年（前89），漢武帝病重，望氣者報告長安獄中有天子氣，老皇帝氣息奄奄，突然發(fā)現(xiàn)“赫魯曉夫”就在自己身邊，太可怕了！于是皇上立即遣人去監(jiān)獄，所有羈押人犯，不管罪刑輕重，格殺勿論。秦皇、漢武們?yōu)楠毎蕴熳尤饸猓共幌Х髂嫣煲?、瘋殺無辜，真是權(quán)力使人瘋狂啊。
　　其實祥瑞究竟是怎么回事，多數(shù)人都明白。尤其是按需制造的祥瑞絕對“假貨泛濫”，可上上下下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揣著明白裝糊涂，寧愿以假為真。因為皇帝需要這味心靈雞湯，這種精神自慰。
　　說一個指雀為鸞的故事：有兩只孔雀從西苑一起飛到朝堂前面，親衛(wèi)校尉高德儒等看見了，就奏報隋煬帝說看見了鸞鳥（鳳凰），此時鳥兒已經(jīng)飛得杳無蹤影，誰也無法驗證——其實這種祥瑞好消息，有聞就賀，壓根就無需驗證——于是百官齊賀。煬帝下詔稱，因為高德儒心地虔誠，所以才能看見祥瑞征兆?；实蹚恼胃叨瓤隙烁叩氯宓摹疤禺惞δ堋保嵘麨槌⒋蠓?，并予以物質(zhì)獎勵，還下令在孔雀停留的地方營建“儀鸞殿”，以為永久紀念。僅僅過了兩年隋朝即亡，高德儒也做了俘虜，李世民特別申斥他“指野烏為鸞，以欺人主”的丑惡表演，足見那次假祥瑞是轟動全國的頭條新聞（當時李世民在遠離京城的太原）。
　　明明是“指鹿為馬”式的欺君罪人，只因滿足了皇帝的祥瑞需要，反而成了政治正確、與最高領(lǐng)導保持一致的正面典型。在專制體制下，欺君不欺君，主要標準并不在你對皇帝說沒說假話，而是看你會不會說假話。最高當局需要的，哪怕假得像皇帝的新衣，但在政治上卻是“正確的”，非但不會治罪，還會大大嘉獎；反之，即使真誠無邪若童言，因為不合上意，“政治上不正確”，就會被目為“逆”即今語所謂“反動”，而遭到口誅筆伐。
　　當臣民提供的祥瑞滿足不了皇帝需要時，皇帝會親自出馬，率先示范，制造祥瑞。武則天就是玩這種游戲的高手。
　　史書記載：女皇帝最信任的侄兒武承嗣派人鑿白石為文曰“圣母臨人，永昌帝業(yè)”。而后用紫石藥物粉末填之。再指使雍州人唐同泰奉表獻上，言稱獲之于洛水。女皇見了大喜，命其石曰“寶圖”，并賞唐同泰一頂官帽。她接著又親拜洛水，受“寶圖”，并告謝昊天，此前已命諸州高官及宗室、外戚齊聚洛陽。因為她要遵照天意加“圣母神皇”尊號，這么大的喜事，當然要召開最高國務(wù)會議，接受朝賀并迅速通告全國。這一回的“洛水出圖”，分明是“天從人愿”，完全按照女皇的旨意，量身定做的“祥瑞”；不然，“寶圖”上若顯示“圣雄”字樣，不僅讓萬歲奶尷尬，也顯得老天爺眼昏花，連公母都分不清。祥瑞的文章還要往大做，“寶圖”更名為“天授圣圖”，洛水命名為“永昌洛水”，洛水之神也升了“顯圣侯”，禁漁釣，祭祀洛水的規(guī)格也升為與江、河、淮、濟四水同一檔次。武則天命名圖所出處曰“圣圖泉”，泉側(cè)置永昌縣；又以先于汜水得瑞石，改汜水為廣武。最高身教，群臣緊跟，競相上言：稱鳳凰飛入上陽宮，赤雀集朝堂。從祥瑞走向祥瑞，形勢大好，而且越來越好！
　　
　　宋真宗趙恒偽造祥瑞堪稱典型。出于政治目的，真宗采納了治國無方卻搗鬼有術(shù)的副宰相王欽若的建議，決定偽造“天書”以封禪泰山。為此趙皇帝不惜用珍寶賄賂宰相王旦，迫使其同意并參與造假。景德五年（1008）正月初一，人造“天書”如期見于皇宮承天門，遂熱烈慶祝，祭告天地祖宗，并改元“大中祥符”，一個紀念造假的年號。接著，六月初六，稱“天書”又驚現(xiàn)于泰山，封禪泰山乃如愿舉行，并把六月初六定為“天貺節(jié)”。御制“天書”開路，“祥瑞”紛至沓來，端的“大中”矣。舉其要者：三司使丁謂上《封禪祥瑞圖》，真宗自道夢神人傳玉皇之命，丁謂獻芝草多株，趙安仁等獻天書，得天書于天佑山，等等。丁謂竟以符瑞阿諛做了宰相。在舉朝造假的狂潮中，更顯龍圖閣待制孫奭的清醒難得，他力諫真宗：“將以欺上天，則上天不可欺；將以愚下民，則下民不可愚；將以惑后世，則后世不可惑。夫國將興，聽于民；將亡，聽于神，陛下何為而不思也！”如此理性的忠言，祥瑞迷宋真宗一句也聽不進去。
　　大臣們對待祥瑞的態(tài)度，說到底還得看皇帝臉色行事。首先是報告要及時而莊重，當然最好是自己發(fā)現(xiàn)，親自獻上。獻瑞，不僅可借以升官發(fā)財，有時也可用來掩飾自己的過失。胡宗憲抗倭不力，受到嘉靖皇帝切責，懼怕獲罪，思忖討好皇上，恰在此時得白鹿于舟山，獻之。帝大悅，行告廟禮，多賜銀幣與胡宗憲。這買賣挺劃算，很快，胡宗憲又有白鹿獻上。帝益大喜，百官稱賀，皇上一高興就給胡宗憲加薪。后來，言官一再彈劾胡宗憲，皇帝竟為之辯護，說因為胡“累獻祥瑞，為群邪所疾”。于是朝臣競相獻瑞——這等好事，只有白癡才不干！
　　有幸報瑞、獻瑞的官員畢竟是少數(shù)，既不能報告又無緣親獻的官員，就參加“賀”的大合唱。賀瑞有如后世的喜報、致敬電，是上演頻率最高的政治節(jié)目。
　　
　　三
　　
　　一般來說，多數(shù)帝王對祥瑞普遍都感興趣。特殊地講，在下列情形下尤其需要祥瑞提供強大的理論支持和超強的天意支撐。
　　一是為奪權(quán)變天制造輿論。既然天能干預人事，預示災(zāi)祥，像“徙居處，更稱號，改正朔，易服色”，改朝換姓的大事，天會通過祥瑞的征兆表態(tài)，而人不過是遵從天志奉命行事罷了。周武王伐紂，就以“鳳鳴岐山”來制造輿論，表明自己順應(yīng)天意。據(jù)說劉邦做皇帝時，五大行星曾一字排列出現(xiàn)于天上，此外還有許多祥瑞。
　　此后，幾乎每一個皇帝即位，都有一些祥瑞出現(xiàn)。越是皇位受到非議多的皇帝，其祥瑞反而越多。譬如王莽，他本是漢臣，頭戴“安漢公”冠，要取代劉氏做皇帝，在傳統(tǒng)觀念看來，那是“篡逆”，更何況他還親手鴆殺了小皇帝，受到指責反對必然更多更激烈。鑒于此，他更需要抬出天公來壓劉氏，辦法就是制造祥瑞符命。
　　漢平帝元始元年（公元1年）益州獻白雉一、黑雉二，群臣上書頌揚王莽功德，遂尊王莽為安漢公。漢平帝被毒死，孺子嬰即位，新的瑞符奏來：武功縣從井中撈出一白石，上有丹書曰“告安漢公為皇帝！”瞧瞧，天公完全和王莽想到一起，都為王莽正式頒發(fā)任命書了。作秀天才王莽假惺惺地表示不敢當皇帝，又不敢違拗天命，遂取折中方案，改年號“居攝”，自稱攝皇帝。居攝三年，廣饒侯劉京上書稱，有亭長辛當一夜連得數(shù)夢，夢見天宮使者明言，攝皇帝當為真皇帝。王莽說：“孔子曰：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臣莽敢不承用?！碧煲獗迫?，王莽又向老天讓了一步，改稱假皇帝（代皇帝），改元“始初”。王莽最喜歡祥瑞，于是獻祥瑞的人不計其數(shù)。最奇的是有一個叫做哀章的，身著黃衣，手執(zhí)銅匱，內(nèi)藏天書二卷，一題簽“天帝行璽金匱圖”，一題簽“赤帝劉邦傳予黃帝金策書”。書中極言王莽當為真天子，連輔政的十一名大臣姓名亦列其上，獻瑞者自己姓名則在三公之列。老天爺如此“器重”王莽，拿來皇冠硬往王莽頭上戴，連開國功臣都幫他選拔好了，王莽沒理由再推托：那就當一回真皇帝吧。他于是在太廟拜受銅匱，正式稱帝，國號為新，改元始建國。
　　盡管這樣，王莽猶覺政治底氣不足，特意聲明自己是虞舜的苗裔，如是族譜世系恐怕只有王莽能考證出來；與之相映成趣的是，王莽剛認舜為祖先，馬上有人獻上了一把虞帝匕首做祥瑞。這場王莽自編自導自演的活報劇，最后一場是新朝皇帝王莽拉著被趕下臺做了安定公（“安定”封號有深意，猶言小劉同志，你可要識大體，維護國家安定啦?。┑娜孀計?，流著眼淚嘆息說：“昔周公攝位，終復歸位成王；今我王莽竟迫于皇天成命，不得如意！”都是老天逼的，讓我想當周公的美夢泡了湯，我是多么無奈啊！王莽的表演天才，不服不行，他若生當今日，上春晚演小品，保證蓋過趙本山，年年拿大獎。
　　曹丕逼迫漢獻帝讓位的理由之一是“麒麟降生，鳳凰來儀，黃龍出現(xiàn)，嘉禾蔚生”。那意思是，沒辦法呀，老天爺讓我做皇帝，劉協(xié)老哥，你說我敢不做嗎？隋文帝受北周的禪讓，他怕民心不服，也抬出符瑞來表明自己受禪是符合天意的。一時偽造祥瑞進獻的人多得都數(shù)不清。冬季，舉行祭天典禮，還專門詳細敘述符瑞有關(guān)情況以報謝上天。
　　二是對抗主流意識的需要。例如武則天的祥瑞游戲。在“牝雞無晨”作為主流意識的古代社會，武則天用馴服烈馬的鐵腕“革命”，靠殺戮立威，憑告密、酷刑震懾朝臣，除了這些專政武器，她還特別需要時時請出天公來助陣，這就等于正告反對派：爾等看清楚了，我的政治靠山可是老天爺！你們還有啥不服氣的？武女皇給自己取名曌（此字系她新造），取日月臨照、以天為則意。正因為這個緣故，武則天時代的祥瑞就特別多。而專擅“精神按摩”的朱前疑，純屬一個典型的“獻瑞專業(yè)戶”。其人所獻之“瑞”，其實就是他杜撰的“美夢”。他向女皇上書云：“臣夢陛下壽滿八百?！本蛻{這編造的一句“夢”話，朱前疑便得到了一頂拾遺官帽。嘗到大白天說夢話的甜頭后，朱前疑再續(xù)升官“夢”，謂“夢陛下發(fā)白再玄，齒落更生”。白頭發(fā)竟然變黑了，脫落的牙齒也新生了，返老還童，不正好是萬歲奶奶夢寐以求的嗎？這一“夢”變現(xiàn)為駕部郎中官帽。該朱覓得升官快捷路徑，當然要將大白天說夢話進行到底，一次出使返京，立馬上書稱“聞嵩山呼萬歲”。這種事，除了問嵩山，誰也無法證實。山在歡呼水在笑，武皇帝聽了高興，“寧可信其有”，遂破例賜朱前疑緋算袋——五品以上官員佩戴的飾物，當時朱前疑只不過是著綠衫的六品官。
　　天冊萬歲元年（695），武則天的男寵薛懷義對女皇寵幸御醫(yī)沈南璆大是妒忌，一氣之下，便縱火燒了明堂、天堂。靡費萬億的兩堂化為灰燼，女皇酺宴（聚會飲酒）仍如平日。最高領(lǐng)導心情好，聰明的大臣當然不愿讓她老人家掃興，辦法是繼續(xù)說夢話，把災(zāi)禍說成吉祥，把巨大損失說成天示佳兆。左史張鼎胡謅“今既火流王屋，彌顯大周之祥”；而通事舍人逄敏則稱，“彌勒成道時有天魔燒宮”。總之是這火燒得好啊，燒出了祥瑞！701年春正月初三，成州報告發(fā)現(xiàn)了佛的足跡，武則天以為瑞應(yīng)，改年號為“大足”。
　　越到暮年，女皇越是喜歡聽“就是好”的贊歌。于是，宰相們就充分利用每一個素材，努力唱好這“同一首歌”。長安元年（701）三月，大雪，宰相蘇味道以為瑞，帥百官入賀。倒是殿中侍御史王求禮看得清，勸阻說：“三月雪為瑞雪，臘月雷為瑞雷乎？”一心想說夢話唱贊歌的蘇味道當然聽不進去，同僚們也認為這個姓王的腦子有毛病。既入，王求禮非但不祝賀，反而說了一番敗興話：“今陽和布氣，草木發(fā)榮，而寒雪為災(zāi)，豈得誣以為瑞！賀者皆諂諛之士也。”女皇為之罷朝，例行的御前會議也取消了。
　　其實，所謂祥瑞究竟是怎么回事，眾臣逢瑞必賀，其真正目的是什么，聰明過人的武則天何嘗不心知肚明。有她用梨花測宰相一事為證：有一天，太后拿出一枝梨花給宰相們看，宰相們都以為是祥瑞。只有杜景儉說：“現(xiàn)在草木枯黃凋落，而梨樹卻開花，這是陰陽錯亂，過失在我們這些人?！彼虼斯蛳轮x罪。太后說：“你是真正的宰相。”
　　
　　三是用于自欺欺人。祥瑞，說白了是一種迷信，越是危亂之世，祥瑞反而越多。此何故？國家腐敗，政局岌岌可危，帝業(yè)動搖，帝王們扭轉(zhuǎn)頹勢乏術(shù)，除了乞靈于祥瑞撐腰壯膽外，實在是智窮術(shù)竭。周密《齊東野語》舉了一個典型，五代時王建父子居蜀（前蜀），祥瑞品類之多，堪稱應(yīng)有盡有，動物類除了“五靈”，還有巨人、白雀、白鹿等，植物類有嘉禾、木連理等，而天象則有甘露；頻率之高，是“瑞物之出，殆無虛歲”。然而前蜀的社會現(xiàn)實毫無祥瑞可言：太子叛亂，大火焚宮；兵敗于外，政亂于內(nèi)，終致國滅君亡。虛擬的祥瑞并沒有給王建父子帶來好運，讓他們的“形勢就是好”的革命高調(diào)白唱了——不，應(yīng)該說是調(diào)子越高垮得越快！
　　四是為縱欲享樂提供理論支持。宋徽宗沉溺聲色，縱情宴游，是一個享樂主義者，老天爺“感應(yīng)”到了，為之降“祥瑞”也格外“大方”，又是山石變瑪瑙，又是山崩出水晶，又是溪流生金，加上草木鳥獸之珍，祥瑞利好消息實現(xiàn)了“月月講”（蓋無虛月）。至于芝草，更是彌滿四野，為亙古未見之大豐收，密州太守李文仲一次獻上“一綱”（三十萬本），放了高產(chǎn)衛(wèi)星，換來一頂本道運使的烏紗帽?；实鄣南順分髁x，精明的蔡攸不唯“感應(yīng)”到了，且進而開導說：“人主當以四海為家，太平為娛。歲月能有幾何，何必自尋苦惱！”這番“娛樂死”的言論就更堅定了趙皇帝游戲人生的信念。他迷信道士，政和三年祀天，以道士百人為儀仗，令蔡攸為執(zhí)綏官。君臣二人即興表演的如下一段小品，令人叫絕。
　　帝裝神弄鬼，稱若有所見，并問：“在玉津圍東仿佛有樓閣，是何地方？”蔡攸順著主子的心思答道：“臣見云間樓臺殿閣，隱隱數(shù)重，皆高地數(shù)十丈?！薄翱梢娙宋锓瘢俊薄耙娪械懒魍?，持幡幢節(jié)蓋，相繼出現(xiàn)于云閣，其眉目歷歷可識！”趙佶和蔡攸憑著善于發(fā)現(xiàn)“祥瑞”的異能，硬是編造出了一段神話故事，那不是一般的祥瑞，神仙直接出面，都要道君皇帝“零距離”接觸了！
　　玩主宋徽宗要體味神仙騰云駕霧的感覺，居然別出心裁，命山區(qū)居民以油絹巨囊，于清晨囊得山間野云速送宮中，待皇上光臨假山艮岳，即放縱其間，以供觀賞游樂，名為“貢云”。
　　然而，祥瑞豐收而奇譎的神話并沒有給趙佶的大宋王朝帶來好運，反倒是加速了大禍臨頭，邦國喪亂，父子君臣做了俘虜，身死它鄉(xiāng)。“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就算是天降祥瑞再多，也被趙皇帝及他最信任的六個心腹（民間稱為“六賊”）揮霍成了“負增長”，如此腐爛，豈有不亡之理？
　　五是政治的需要。清朝所謂康乾盛世的三代君王，康熙很少談及祥瑞，乾隆關(guān)注度也不是很高，唯雍正對祥瑞興趣最濃，他當政十三年中，“祥瑞”又是大豐收。瑞象多多，僅舉一例，雍正四年冬黃河水流澄清這一本屬正常的自然現(xiàn)象，被雍正君臣大做了一篇“祥瑞秀”文章：群臣以為國家祥瑞，紛起稱頌，雍正自然愉快接受，稱天降祥瑞乃上天眷佑我列祖列宗，并為一大批官員加官晉爵，領(lǐng)導層皆大歡喜。年輕的皇子弘歷為了博取父皇的歡心，也隨波逐流獻上《河清頌》一篇，主旋律是河清乃天降祥瑞，嘉獎皇上治國之道。有論者稱雍正特別迷信，固不無道理，不過在我看來，雍正不斷推出祥瑞首先還是政治需要，因為他的帝位得來不是“陽光作業(yè)”，而是暗室操作，貓膩太多；因為他的皇冠上沾滿了兄弟的血?？傊?，因為他播種了太多的不穩(wěn)定因素，所以他特別需要打“天意”牌，借助天力、天威來震懾人心，鞏固帝位。他的講祥瑞，其實是講政治。而正常接班的乾隆繼位僅一個月的時間，即頒布了“禁陳奏祥瑞”的諭旨，謂“海宇一道同風，眾庶安居樂業(yè)，雖不聞瑞物之來，亦無損于太平之象，其或吏治民生，稍未協(xié)和底績，即使休嘉疊告，諸物備臻，與地方治理亦毫無裨益耳”。一改其父熱衷祥瑞之風，在位期間少言祥瑞，連他早年所作的《河清頌》亦明令予以刪除。因為他知道當年自己頌的不是“河清”而是“皇位”。
　　
　　四
　　
　　在“天人感應(yīng)”作為主導理論的社會中，要君主做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對反映天意的祥瑞完全不在乎，那就有點難為古人了。但有頭腦的帝王對待祥瑞，卻可以保持相當?shù)那逍押屠碇牵駶h明帝、漢章帝即是。
　　永平六年（63）二月，王雒山出寶鼎，廬江太守獻之。詔曰：“祥瑞之降，以應(yīng)有德。方今政化多僻，何以致茲？……先帝詔書，禁人上事言圣，而間者立奏頗多浮詞，自今若有過稱虛譽，尚書皆宜抑而不省，示不為諂子蚩也?！笔吣辏?4）春正月，甘露頻降，樹枝內(nèi)附，芝草生殿前，神雀五色翔集京師。百官以帝威德懷遠，祥物顯應(yīng)，乃并集朝堂，奉觴上壽。制曰：“天生神物，以應(yīng)王者；遠人慕化，實由有德。朕以虛薄，何以享斯？唯高祖、光武圣德所被，不敢有辭。其敬舉觴，太常擇吉日策告宗廟。”漢明帝不是聞瑞則喜，而是在表揚聲中找差距，認為自己的執(zhí)政向題多多，根本不具備享受祥瑞的資格；種種祥瑞，是上天對兩漢開國皇帝的褒獎。他還由官員報告祥瑞聯(lián)想到官員奏章中“頗多浮詞”，明令對此要加以抑制。
　　漢章帝建初七年（82），岐山得銅器，形似酒樽，獻之，又獲白鹿。章帝認為，“上無明天子，下無賢方伯”，老天降這些瑞物所為何來？東漢明、章二帝所以能開創(chuàng)“明章之治”，與他們能反躬自省而不迷信祥瑞很有關(guān)系。
　　唐太宗的祥瑞觀表現(xiàn)在下面一段話中：“比見群臣屢上表賀祥瑞，夫家給人足而無瑞，不害為堯、舜；百姓愁怨而多瑞，不害為桀、紂。后魏之世，吏焚連理木，煮白雉而食之，豈足為至治乎！”顯然，李世民更加關(guān)注的是民生，認為人民生話富裕安定比什么祥瑞都重要。正因如此，他對下面的祥瑞處理也就順理成章——嘗有白鵲構(gòu)巢于寢殿槐上，合歡如腰鼓，左右稱賀。上曰：“我常笑隋煬帝好祥瑞。瑞在得賢，此何足賀！”命毀其巢，縱鵲于野外。
　　唐朝另一個以改善民生為瑞的皇帝是文宗李昂?！顿Y治通鑒》記錄了他和杜悰討論祥瑞的一段史實：
　　
　　及（杜）為工部尚書、判度支，河中奏騶虞見，百官稱賀。上謂曰：“李訓、鄭注皆因瑞以售其亂，乃知瑞物非國之慶。卿前在鳳翔，不奏白兔，真先覺也?！睂υ唬骸拔艉映鰣D，伏羲以畫八卦；洛出書，大禹以敘九疇，皆有益于人，故足尚也。至于禽獸草木之瑞，何時無之！劉聰桀逆，黃龍三見；石季龍暴虐，得蒼麟十六、白鹿七，以駕芝蓋。以是觀之，瑞豈在德！玄宗嘗為潞州別駕，及即位，潞州奏十九瑞，玄宗曰：‘朕在潞州，唯知勤職業(yè)，此等瑞物，皆不知也?！副菹聦Ｒ园傩崭话矠閲鴳c，自余不足取也?！鄙仙浦?。他日，謂宰相曰：“時和年豐，是為上瑞；嘉禾靈芝，誠何益于事！”宰相因言：“《春秋》記災(zāi)異以儆人君，而不書祥瑞，用此故也！”
　　
　　正因為把時和年豐、讓百姓過上好日子當做上瑞，其他祥瑞也就無關(guān)緊要，文宗公開下詔：“諸道有瑞，皆無得以聞，亦勿申牒所司。其臘饗太廟及饗太清宮，元日受朝奏祥瑞，皆停?！?br/>　　或許是物極必反，宋代最迷信祥瑞的真、徽二帝，他們的接班人仁宗、高宗卻一改父道，不大信奉祥瑞。
　　皇祐三年（1051）六月，無為軍獻芝草凡三百五十本。仁宗曰：“朕以豐年為上瑞，賢臣為寶，至于草木、魚蟲之異，焉足尚哉！”這種祥瑞觀很有些人本思想。
　　紹興元年七月乙未，浙西安撫大使劉光世以枯秸生穗奏瑞。高宗曰：“朕在潛邸，梁間生芝草，官僚皆欲上聞，朕手碎之，不欲寶此奇怪?！蹦藚s之。其后，孔廟生芝、重萼牡丹、灶鼎生金色蓮華、彩山下生萱、蓮同蒂異萼、芝九莖、瑞瓜等祥瑞頻見，秦檜率百官稱賀不斷。秦檜死后，高宗說：“近年四方奏瑞，文飾取悅，像信州官員報稱秦檜父祠堂生靈芝，那佞諛也太露骨了?！壁w構(gòu)能看出獻瑞者意在“文飾取悅”、阿諛權(quán)貴，說明他頭腦清醒看得明白。他對祥瑞所以比較理性，恐怕是從他老爹身上吸取了太多的教訓，趙佶的悲慘下場不啻宣告了祥瑞的虛妄和迷信祥瑞的無聊。所以他干脆詔令全國不要再獻瑞！在敢于破除老爹的祥瑞迷信這一點上，趙構(gòu)還是蠻有魄力的。
　　
　　五
　　
　　中華祥瑞文化源遠流長。長期習染積淀，百姓有了自己的祥瑞文化，主題不外巴望平安吉祥，過個好日子。其祥瑞符號可概括為三星高照，五福臨門。他們也渴盼吃皇糧拿俸祿。庶民釋褐當公務(wù)員，在華夏大地，至今都那么誘人，更何況古代呢。當然，在“吃了沒有”作為“第一問”的國度，國民最大的祥瑞愿望是“年年有魚（余）”，吃飽肚子。
　　至于官家的祥瑞，拋開先民圖騰崇拜那種原始形態(tài)，其后與文明相伴幾千年的祥瑞，始終充當著政治生活中的報喜鳥，為各色政治人物所喜愛，祥為官而報，瑞為時而“生”。祥瑞，成了帝王包裝術(shù)中最能唬人的大纛；祥瑞，成了權(quán)勢者奪權(quán)和鎮(zhèn)壓異己的武器。盼祥瑞，是君主的心愿，因為那是“形勢大好”的標志，是他坐天下得到上天授權(quán)的憑證，哪怕他的權(quán)杖是憑卑鄙權(quán)謀篡竊的，抑或是血腥屠殺搶奪的；報祥瑞，成了聰明人升官發(fā)財?shù)慕K南捷徑；造祥瑞，其實是上下皆知的假新聞。祥瑞，實在是需要它的人們“講”出來的。即令當代中國，高產(chǎn)的“衛(wèi)星”、“就是好”的高調(diào)，紅彤彤的色彩、最最最的頌圣，以及注水的GDP、對數(shù)字888的迷信、趕著獻禮的工程等，未嘗不依稀可見祥瑞的影子飄蕩其間。譬如工程，該一年完工的就老老實實干一年，這叫科學；而一旦被定為“獻禮工程”，憑長官意志下“死命令”隨意縮短工期，限某個節(jié)日必須提前完工、號稱“政治任務(wù)”者，那就跡近“祥瑞”了，其質(zhì)量以后每見“不祥”。堅持實事求是的路線，堅定不移執(zhí)行科學發(fā)展觀，就必須擯棄種種現(xiàn)代“祥瑞”。
　　祥瑞作為民俗，也就是祈求吉祥如意。除了有動亂癖，欲趁亂搶權(quán)的個別政治人物，平民百姓及大多數(shù)統(tǒng)治者，誰不喜歡國泰民安？徹底告別了“斗爭哲學”的中華大地，這些年每逢節(jié)慶說得最多的一個詞也許是祥和，吉祥和諧，人同此心。當然，真正的安定祥和的局面是做出來的，而不是“講”出來的。就像拜年話盡可說“美夢成真”云云，而果欲使其“成真”，那是需要付出超乎常人的艱辛努力，一步一個腳印去奮斗的，天上不會掉餡餅，機遇只垂青有準備的頭腦。
　　渴盼吉祥，環(huán)球皆然。舉凡中外大型運動會，無不精心設(shè)計一個吉祥物，即是例證。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吉祥物是一個福娃家族，頗富中國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