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們告別了“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慣性思維之后,人們越來越認識到“寬容”的重要。1985年,荷裔美國學者房龍《寬容》一書的翻譯出版,更是引起國人對于“寬容”的熱衷,并把它當作一個頗為時髦的話題掛在嘴邊。再加上“向前看”、“歷史宜粗不宜細”等等話語的提倡,似乎我們對過去的一切都應該“寬容”了;無論是當年的受害者還是當年的施虐者,也都可以如魯迅先生所嘲諷的那樣,統(tǒng)統(tǒng)“咸與維新”了。而在某些人的筆下,魯迅則成了一個“睚眥必報”的人,那句“一個也不寬恕”的遺言亦遭到毫不留情的批判。
的確,我們今天是夠“寬容”的了,無論對于過去還是對于當下,寬容之風實在是盛行得可以。這里不妨看兩個例子。先說當下的,青年作家郭敬明因抄襲他人的作品,已被法庭判定賠償和公開道歉,可郭敬明卻毫無悔意,拒絕道歉。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盡管此事受到廣泛的指責,中國作協(xié)卻顯示出極大的寬容,不僅將郭敬明吸收為作協(xié)會員,還處處為其辯護。介紹人王蒙說:“我推薦的不是道德楷模,也不是先進人物”;作協(xié)副主席陳建功說:“對年輕人是要給他們時間反省和糾正錯誤的。”令人頗為失望的是,至今也未見郭敬明承認錯誤——真不知這個“反省”的時間究竟有多長?再說過去的,四十多年前的一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宋彬彬。1966年,宋彬彬是北京師范大學女子附屬中學(現(xiàn)改名“附屬實驗中學”)的高中學生,學校紅衛(wèi)兵的頭頭。她的出名是在1966年的8月18日,那一天她登上了天安門,把一枚“紅衛(wèi)兵”袖章戴到了毛澤東的胳膊上。毛澤東問起她的名字,當聽說她的名字是“文質(zhì)彬彬”的“彬”時,毛澤東回答了一句“要武嘛!”于是,她就改名“宋要武”了。師大女附中的紅衛(wèi)兵是“文化大革命”初期風頭最勁的一支,該校的黨總支書記、第一副校長卞仲耘就是在1966年8月5日這一天,活活地被這些紅衛(wèi)兵小將打死的。她是“文化大革命”中第一個被自己學生打死的教育工作者。我們沒有證據(jù)說卞仲耘的死與宋彬彬有直接的關系,也沒有人證明當時宋彬彬是否親自動過手;但她是該校的紅衛(wèi)兵頭頭,領袖式的人物,應該說是難辭其咎的。尤其是當她改名“宋要武”之后,該校的武斗之風,毒打老師的現(xiàn)象就愈演愈烈了。全國的紅衛(wèi)兵自然也就跟風而上,隨著“要武”的號令,僅8月18日之后的短短二十天里,北京市就有一千七百七十二人死于非命!然而就這樣一個“文革”標志性的帶頭人物,如今校方竟將其當作“榮譽校友”,引為母校的驕傲,在該校2007年的九十周年校慶時被奉為上賓。而宋彬彬(現(xiàn)已改名宋巖)本人的“自薦詞”,其履歷竟然是從1968年才開始的,1968年之前的歷史完全給遮蔽甚至抹去了。當然,身為麻省理工學院的博士宋巖,確實是母校的“輝煌”,可我們能因此就寬容了1968年以前的“彬彬”“要武”嗎?
所謂“寬容”,就是“不計較”“不追究”。對于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當然不需要也不值得去計較和追究;也只有那些事關重大的過錯乃至罪惡,才可能成為是否需要寬容的議題。就像上面所舉的兩個例子,都絕非無足輕重的雞毛蒜皮,在全國范圍內(nèi)所造成的影響亦不可小覷。對于以文章為命的作家、學者來講,沒有比抄襲和剽竊更無恥的事情了;而不抄襲不剽竊他人的作品以及研究成果,乃是身為作家、學者的道德底線。雖說我們并不要求作家都成為“道德楷?!?,但也不能輕率地把一個缺乏起碼道德的人推薦到中國作協(xié)里去吧?以學習為主的學生竟然變成了耀武揚威的“紅衛(wèi)兵”,用血腥的暴力來對待自己的老師和同學,在社會上四處“打、砸、搶”,這在人類歷史上怕也是空前絕后的了。盡管他們都很年輕,郭敬明是“80后作家”,宋彬彬當年也不過十八九歲,他們有的還是由于受了某種理論的蠱惑才去那樣做的。但他們對自己當時的所作所為至少應該有所擔當,對自己曾經(jīng)的過錯乃至罪惡至少應該有所反省吧?遺憾的是,我們根本就沒有聽說和看到。那么,我們是否還應該或者還能夠?qū)捜菟麄兡??竊以為,不能。因為對于一些涉及是非善惡的問題,寬容是有前提的,那就是犯有過錯或者罪惡的人必須認錯或認罪;否則,寬容就等于縱容了。就拿“二戰(zhàn)”的兩個元兇,即德國法西斯和日本軍國主義來說吧,為什么歐洲乃至全世界的人們能夠原諒德國,進而寬容了他們呢?那是因為德國認罪了,德國總理勃蘭特還曾跪在猶太人的死難者紀念碑前滿懷誠意地謝罪。而亞洲(主要是受難最深的東亞至南亞)的廣大民眾為什么不能原諒日本呢?因為他們根本做不到這一點,日本朝野至今都不乏不肯謝罪的人,偶有某位領導人出來表示點兒歉意,也常常是輕描淡寫,甚至文過飾非。日本何以如此頑固不化?不正是由于自二戰(zhàn)結束以來我們的過度寬容么?可見,對于這類始終拒絕深刻反省和真誠謝罪的國家,是沒有什么寬容可講的,必須繼續(xù)追究他們的戰(zhàn)爭罪責。
這里,我想再舉一個例子。許多電視臺都曾經(jīng)播過這樣一部連續(xù)?。耗兄鹘邱{車撞了人,肇事后慌忙逃逸了。不過,這個男人還算是有良心的,事后他盡其全力去照顧和幫助死者的遺孀,末了兩人竟然擦出了愛情的火花……故事說起來也頗為動人,但問題是這個男主角事后的種種做法,是否能夠算是替自己“贖罪”了呢?我們是否可以因此而寬容他呢?針對這一問題,齊魯電視臺專門作過一臺節(jié)目,讓正反兩方的嘉賓各抒己見進行辯論,廣大觀眾也可以積極參與。結果令人大跌眼鏡,認為男主角的做法已經(jīng)給自己贖罪了的正方票數(shù)居然占了絕對的多數(shù)。筆者卻完全贊同反方的意見,即“贖罪”必須要以“認罪”為前提。作為車禍的肇事者,駕車逃逸無疑是一種犯罪,他唯一的正確選擇是向警方自首并且服罪。這是一個法治社會對每一個公民的基本要求,不首先認罪是談不上贖罪的。猶太民族就有一個專門的“贖罪節(jié)”,每當“贖罪節(jié)”這一天,每個人都會反省自己這一年來曾經(jīng)做過什么對不起他人的事情,不管對方是否受到傷害,也不管對方是否知曉,都必須在這一天親自登門道歉。真情實意地道了歉,這才能給自己“贖罪”,也才可能得到對方的諒解和寬恕。遺憾的是,上述電視劇中的男主角并未按照既定的法律程序去自首,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認為他已經(jīng)給自己贖了罪呢?對此,反方的一位專家說得好——就是讓這部電視劇,還有正方這樣的專家給誤導的!可見,對于寬容這個概念,對于如何實施寬容,人們的看法很不一致。
在西方文化的語境中,寬容這一概念是有它特定內(nèi)涵的,即它僅僅是指思想的表達。房龍的《寬容》一書,實際上就是對人類歷史上所有不寬容現(xiàn)象的嚴厲批判,是對歷代各國極權主義對思想的鉗制、扼殺和鎮(zhèn)壓的嚴厲批判。在房龍的筆下,寬容無疑是自由理性的代名詞,而《寬容》一書則分明是一部波瀾壯闊的人類思想解放史。然而,我們在使用“寬容”這一概念時卻要寬泛得多,甚至將某些有違社會公德和國家法律的行為也囊括其中了。如果寬容僅僅是指思想的表達,那么所涉及的無非是個“言論自由”的問題,則不應該存在任何“前提”。正如伏爾泰所說:“我雖然不贊成你的觀點,但是,我誓死捍衛(wèi)你說話的權利?!碑斎?,這里說的“觀點”也好,“說話”也好,是不包括謊言在內(nèi)的,對于謊言我們?nèi)魏螘r候都不能寬容——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寬容》一書之所以成為人們關心的熱點,就是因為在那之前的“文革”對思想的禁錮。別說什么言論自由、出版自由,哪怕是信件、日記、私下的談話,以及向“組織”所交的“心”,甚至憑猜測演繹出來的“腹誹”,都可能成為一個人“反革命”的罪證。在那種情況下,我們確實特別地渴望寬容,因為這是對每一個人都應擁有的表達權的尊重。這種對于寬容的極力提倡實際上又正好與當時“解放思想”的口號同步,因此深得人心。但這并不表示對每一個人的所作所為,尤其那些對社會或他人造成嚴重傷害的行為,也都可以不問青紅皂白一概予以寬容了,哪怕是事情早已過去,許多人都已淡忘。就像前文所提到的宋彬彬,其母校所出版的《輝煌90年》圖志,她給毛澤東敬獻紅衛(wèi)兵袖章的照片,與死難者副校長卞仲耘的照片,恰巧分別放在第66—67對開頁上。莫非這是編印者有意為之,從而使這對開頁上左右比襯的照片另有深意?但不論從校方還是從宋彬彬本人的態(tài)度來看,這一做法只能是對歷史的一種遮蔽和遺忘。在這里我們看不到一絲一毫的反省,遑論悔意和道歉了。無論是紅衛(wèi)兵的殘忍暴力,還是郭敬明的剽竊抄襲,都是一種惡劣的行為,當不屬于思想寬容的范疇之內(nèi)。那么,在他們未曾服罪認錯之前,我們是無法也不應該予以寬容的;也不是一句“要給他們反省和糾正錯誤”就可以一筆帶過的。就連基督教徒懺悔自己的隱私,還得面對上帝,讓神父聆聽懺悔的內(nèi)容呢,何況這些陽光下的罪惡和過錯,不向公眾認罪和道歉,怎么可能獲得公眾的原諒和寬容呢?
199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德國作家君特·格拉斯在他2007年出版的自傳《給洋蔥剝皮》中,承認了自己曾經(jīng)當過黨衛(wèi)軍。這一爆料頓時引起軒然大波,招來許多批評家的質(zhì)疑和指責,但最終人們還是寬容了他。為什么?就是因為他的懺悔。他本已功成名就,登上了世界文學的頂峰,對于自己六十多年前的過去,自己不說又有誰知道呢?但他說了,“這是我一生的污點”,“這段經(jīng)歷給了我沉重的壓力”,所以他必須向世界人民謝罪。主動地卸下這份“沉重”,于是他也就得到了全世界的寬容。我們不妨以此來比照一下中國的周作人:如今出版和研究他的著作,給他的文學成就以應有的評價,足以體現(xiàn)了我們對于作為作家和學者的周作人的寬容;但對他的附逆卻絕不能寬恕,更不能用各種托詞來為他的漢奸行徑辯護;何況周作人生前還從未懺悔過自己的罪行,連起碼的悔意都不曾公開表示過。因此,對于那些不知反省和悔改的惡人惡行,只能如魯迅先生所言,“一個也不寬恕”。
對行為的寬容不僅要有前提,而且寬容的對象更多的應該是指向弱者而不是強者,應該是指向無權者而不是有權者。美國人可以寬容普通民眾的婚外情,卻決不寬容鬧出緋聞的克林頓總統(tǒng)。就連曾經(jīng)以軍事獨裁著稱的印度尼西亞,最近也通過一項法律,即民眾辱罵總統(tǒng)不算違法。本來嘛,民眾有了怨氣有些憤怒,總得讓他們發(fā)泄一下吧?中國古代的老百姓心里有怨有氣,還要罵一聲“老天爺不長眼”呢,現(xiàn)代國家的公民罵罵總統(tǒng)又有什么了不起呢?這一點總統(tǒng)以及他所領導的政府是必須給予寬容的。然而我們平日耳聞目睹的一些現(xiàn)實卻恰好相反:普通民眾做了錯事往往會遭到嚴厲懲罰,甚至寫首小詩發(fā)個短信,批評批評、諷刺諷刺某些當?shù)氐墓賳T,居然都被警方以“誹謗罪”拘捕!可對于我們的某些官員呢?即使是觸犯了法律也往往會網(wǎng)開一面。兩年前的七臺河礦難,造成一百七十一人死亡,而涉及此案的十一名責任人卻一直逍遙法外。國家安監(jiān)總局局長李毅中曾對此憤怒地提出質(zhì)問:“檢察院和法院怎么回事?兩年了還不判,怎么回事?這個應該向社會作交代?!庇嘘P方面這才開始審理。我們再怎么寬容,也不能寬容到聽任某些人把“寬容”當作借口來影響和干涉司法的公正吧?近半個世紀之前,胡適先生曾提出“容忍(后來他將此詞的漢譯改為‘寬容’)比自由更重要”,這一命題實際上是他對當時的臺灣政治深思熟慮之后才得出的結論。其鋒芒所向,正是專制集權的體制和不容異見的社會現(xiàn)實;他所強調(diào)的容忍,也正是集權政府和強勢群體對廣大民眾和弱勢群體的容忍,而不是相反。否則,那跟幾千年來的愚民政策和奴化教育又有什么兩樣呢?
寬容是一種品質(zhì),一種修養(yǎng),是出自人的內(nèi)心的善良與真愛,是對他人思想自由和言論自由的尊重。至于有人借此來宣揚諸如“小不忍則亂大謀”之類的處世謀略,那可就南轅北轍了。因為所謂的“小不忍則亂大謀”絕非寬容,而是等待時機,以便進行更大的報復或攫取更多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