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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殺的軌跡

        2008-12-24 05:48:46
        最推理 2008年11期
        關鍵詞:劉琦劉暢小孫

        如果你欺騙了生命,那么你的生命只會在死亡的一刻燦爛。

        如果你欺騙了自己,你的一生,無論過得如何輝煌,你也只是行尸走肉。

        如果你欺騙了愛情,那么,你死后不會有靈魂。

        如果生命充滿了欺騙,守住又有何用,不如追尋死亡的軌跡。

        對于我,是欺騙的結(jié)束。

        對于你們,這一切,剛剛開始。

        1. 凌晨三點

        最好不要把啤酒和白酒混著喝,暈得厲害。這是高毅在驚醒后的第一個反應。

        月光從敞開的窗醉醺醺地爬進來,癱軟在雙人床上,醉倒成一面永不會被褶皺的床單。高毅翻過身,仰面躺著,手腳盡量張開,擺成一個“大”字。身邊沒有呂鴻。這是他的第二個反應。

        他使勁捏捏自己的鼻子,弄得差點窒息。這是真的。呂鴻不在!她不在!!又回到了單身生活!這是他的第三個反應。雖然他知道,這可能只是短暫的,煙花一般。一絲莫名的悲哀像他的孿生幽靈,從心底升起。

        他坐了起來。

        床頭柜上,有一個嶄新的楓木相框,斜上角的價格標簽還沒有撕掉,照片就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擺進去了。月光下,照片上的三張人臉和兩張猴臉都在不同層次上顯出了興奮。一男一女,中間夾著個六歲的小女孩渺渺,兩只猴子的腦袋從小女孩的頭上冒出來,好奇地注視著鏡頭。女的是呂鴻,穿了一條白色無袖連衣裙,體態(tài)秀氣。男的當然是高毅。他穿了件普通的T恤,興奮得很不自然。

        高毅擰亮臺燈,注視著照片里的自己。為什么照片里的自己怎么看都那么別扭呢?

        渺渺是鄰居的女兒,托他們照看一天。呂鴻當時心血來潮說:“咱倆除了看過一次電影,吃過幾次晚飯以外,其他時間見面都在尸體解剖室,今天就帶渺渺上趟動物園?!备咭惝敃r沒意見,看多了血腥的犯罪現(xiàn)場,就當是去動物園重歸大自然好了??纯磩游锍浞职l(fā)揮天性,比面對各式古怪兇殘的罪犯要輕松得多。

        事情就此開始不順了。一路上,所有人都以為他們是一家人,就連渺渺,因為脫離了父母的約束,玩得太過盡興,跟著滿嘴亂叫他倆“爸爸”“媽媽”。

        站在猴山前面,有游人提議:“來,我給你們照張全家福?!眳硒櫢吲d地把相機遞過去,嘴里說著“謝謝”,兩眼含情脈脈地看著高毅。高毅當場就打了一個冷顫。男人走向婚姻,如同走向慢性自殺。這句話是下屬劉暢說的,有夸張的水分,但不無現(xiàn)實依據(jù)。他不是不愛呂鴻??墒撬€沒有想好要結(jié)婚,更沒想好要孩子。

        于是,照片里的他,看起來就很不自然,一幅強人所難,毫不心甘情愿的模樣。于是,呂鴻就開始和他鬧別扭。當天晚上,呂鴻冷冷地說:“猴子都有家,有孩子。你還不如一只猴子?!?/p>

        他舉起了像框,湊近了看,仿佛從猴子的眼睛里看見了那個抬相機的人。猴子的瞳孔又大又亮,比自己的還亮。難道我還不如一只猴子?

        叮鈴鈴……叮鈴鈴……電話突然尖叫起來,把高毅嚇了一跳,隨手把相框扔在床上,去抓話筒。他的手卻在話筒上方突然停住了。

        鈴聲在黑夜里出奇鼓噪,漣漪一般在寂靜中擴散,話筒被鈴聲震得蹦蹦跳跳,很不耐煩。會不會是呂鴻打來的?她又想怎樣?這幾次他和呂鴻的電話談判,一開始很平和,可沒說幾句話,兩人就開始爆吵。吵架沒結(jié)果,雙方的電話費猛增。鷸蚌相爭,電信局得利。

        如果又是她,最好現(xiàn)在先別接。高毅清楚極了,干法醫(yī)的呂鴻經(jīng)常在夜間值班。夜幕降臨后,也是她精神抖擻,斗志倍增的時刻,是一只伺機出獵的猛獸。而他,剛剛結(jié)束一起兇殺案的調(diào)查,累乏交加,卻又睡不著,好不容易借著酒力睡了四個小時,是砧板上的獵物,現(xiàn)在和她接招,恐怕招架不住。

        于是,他的手就悄悄地抽了回來。仿佛如果動作大了,電話那端的人會察覺一樣。如果有案情,他的手機會響。呂鴻決不會打他的手機。因為她知道,手機有來電顯示,他會不接。

        明天就去換個有來電顯示的新座機。高毅決定。

        叮鈴鈴……叮鈴鈴……電話又響了。這次是手機。高毅拿起來一看,是下屬劉暢打來的。高毅抓起手機,劉暢在那邊用異常冷靜,卻又萬分嚴厲的口氣說到:“命案。甬道老街17號。老高,你要動作快?!边€未等高毅開腔,電話就掛斷了。

        看來,記者已經(jīng)像土狼發(fā)現(xiàn)了尸體,撲到現(xiàn)場了。

        劉暢呵劉暢,你永遠什么都瞞不住。高毅一邊穿衣服,一邊這么想。高毅是刑偵科科長,劉暢實際上是自己的下屬,如果他敢用上面那樣的語氣和高毅說話,就說明他身邊已經(jīng)站著記者了。語氣越出格,記者的數(shù)量越多。只要有記者在場,劉暢就會血壓升高,荷爾蒙提升,常常做出一些超乎尋常的舉動。比如敢直呼自己的領導“老高”,而且還縱然下令:“你要動作快。”高毅無奈地笑了笑,抓起車鑰匙,出了門。

        2. 凌晨三點二十

        直沖人民中路。夜深月明,路況極好,高毅很快就趕到了案發(fā)地點,甬道街。

        甬道老街是本城歷史最悠久的街道之一。城市擴建改造后,推倒了不少房屋,卻保留了這條有幾百年歷史的老街。街面上仍然鋪著橫切的青石,路旁高大的法國梧桐綠蔭遮天。陰雨紛飛時節(jié),雨滴從梧桐樹葉間滲漏下來,把青石路面洗得透亮。兩旁的二層木樓老宅瓦屋頂上的青苔,也在雨水的滋潤下肥厚油綠。

        甬道老街成了文物,住在里面的人的舉手投足,也就多少有了文物的味道。

        高毅把車停在路邊,步行走進甬道老街。那里,已經(jīng)停滿了三輛警局的車子,另外還有幾輛電臺電視臺的采訪車。甬道老街是條步行街,任何有科技含量的交通工具,都被它古樸的風度拒之門外。

        遠遠的,高毅看見一群記者簇擁在一扇木門外面,啪啪地閃光拍照。門前站著一名刑警,兩眼被閃光燈的強光擠成兩條縫。他用身體擋住大門,臉上充滿興奮的潮紅,揮動著雙手說:“無可奉告,暫時無可奉告?!贝巳苏莿?。

        高毅扒開記者,奮力搏出一條縫來。他穿的是便衣,但還是被一個資深記者認了出來,高叫到:“高科長,高科長,請你說幾句。她死了嗎?為什么?這是自殺還是他殺?”

        其他記者聽到有人這么叫,就把閃光燈齊刷刷地對準了高毅。高毅皺了皺眉。這次是誰向記者透露了消息?這么快?還來這么多人?

        “老高,你怎么才來?”劉暢一看閃光燈轉(zhuǎn)變了方向,就對著高毅大叫起來,口氣里有居高臨下的責怨,弄得好多記者也用一種全新的眼光,重新把鏡頭對準了他。劉暢挺了挺已經(jīng)很直的腰,把高毅讓進木門,示意另外兩個更年輕的干警過來把門。

        高毅聽見劉暢的后腰“咯吱,咯吱”響了兩聲,側(cè)頭瞥見那兩個干警,正悄悄地對著劉暢的脊背作了一個鬼臉:風光已經(jīng)占盡了,吃苦的活讓給他們干。

        “高科長,我們已經(jīng)封鎖了現(xiàn)場,就等你了?!笨邕M門檻,遠離了記者,劉暢冰冷的口氣立刻融化,升溫,柔和了很多。

        門內(nèi)是一個敞開的天井,高毅卻反復墜入時光隧道,跌回了30年代。這條甬道老街,高毅沒有少來,可像這樣古香古色的院落,除了一些仿古的飯莊,作為真正的民居,還真是很少見。回廊上雕花扶欄被日月消淡了顏色,檐角油紙燈籠在月光下緩緩搖擺,院中簇簇蘭草半開半閉,門下的木柴散發(fā)著木料的清香,一口邊緣被草繩磨得光滑的老井在院角映著月光。時光似乎在這里走到30年代就停止了。電梯,水泥,塑料,噪音都和這里無緣。高毅開始懷疑,這間小院的主人,是否也拒絕用電?

        不過,高毅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院子正中的堂屋,燈火通明。警官們出出進進,忙得真像些螞蟻。

        燈光下,天井里的石頭圓桌旁,坐著三個人。其中一個高毅認識,是記者劉琦。

        “記者怎么進來了?”高毅一皺眉頭。

        “他們最先發(fā)現(xiàn)的尸體。我們暫時‘請他們留在這里,等檢查完,做完筆錄后再放他們走。你知道的,這些記者,麻煩得很。放他們出去,如同放虎歸山?!眲骋贿吇卮穑贿呁渲幸粋€留胡子的男記者友好地點點頭。

        高毅把視線轉(zhuǎn)向堂屋。那里,他一眼認出一個此時最怕見到的身影:呂鴻。

        呂鴻剛跨出門來,正要取掉手上的一次性手套,抬頭看見了高毅,手套在脫掉的瞬間“啪”地發(fā)出夸張清脆的響聲。高毅頭皮一緊。劉暢見勢不妙,抽身說:“我去打個電話”,躲開了。

        呂鴻表情嚴肅地說:“高科長,死尸一具。”

        高毅被嗆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咯的半截聲音。呂鴻說的“死尸”仿佛指的是他。

        “在哪兒?”他把眼光從呂鴻的臉上挪到她身后。

        “臥房?!?/p>

        “幾時發(fā)現(xiàn)的?”

        “半個小時前?!?/p>

        呂鴻轉(zhuǎn)身在前面帶路,高毅跟在后面。一些老道的干警都借故躲開,為兩人讓出戰(zhàn)場。只有新來的小孫不懂行情,湊了過來,聽著兩人的對話,積極投身偵破。

        “身份?”高毅問。

        “作家。”

        “年齡?”高毅又問。

        “未婚?!?/p>

        “一個人住?”

        “未成家?!?/p>

        “你?”高毅想發(fā)火,忍住了。呂鴻就是要惹他發(fā)火。高毅看了一眼小孫,看見他一臉迷惑。唉,可憐!高毅不由得在心里為小孫感嘆,可更像為自己嘆息。

        “我什么我?實事求是?!眳硒櫚央p手往懷里一抱。

        高毅此時再看小孫,他臉上的迷惑淡掉了,取而代之浮起一絲層剛剛醒悟過來的恐懼。小孫倒退著,一小步,一小步挪出堂屋。

        “有話好好說,不要影響工作?!备咭阋豢磪硒櫮菑埬?,再也忍不住了。

        “你心里只有工作。有話好好說,為什么不接電話?”

        高毅開始后悔,不應該揭開這塊傷疤。可是,無論他現(xiàn)在怎么說,呂鴻都會把話題扯到他們倆的事情上去。

        “尸體是怎么被發(fā)現(xiàn)的?”高毅用最聽不出口氣的語調(diào)問,生怕又火上澆油。

        “劉琦?!?/p>

        “院子里那個記者?!”

        “對。死者生前曾經(jīng)打電話給劉琦,讓她今晚三點到這里來。死者名叫孟葳莛,是一名作家?!眳硒櫿f到這里,聲音開始哽咽了。她咬了咬牙,把眼淚咽回去,堅持說道:“劉琦一直想采訪她,都沒有機會,接到電話,非常高興。盡管時間是定在凌晨三點,有些古怪。不過,作家么,作息時間總是有些紊亂顛倒的?!眳硒櫟难蹨I已經(jīng)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了。高毅很奇怪,他從來沒有見呂鴻哭過,今天還沒開戰(zhàn),她怎么就開始傷心了?是不是改變了戰(zhàn)術?

        呂鴻吸一把鼻尖,這也是高毅從沒有見過的舉動,他警備起來。呂鴻沒有看到高毅的變化,繼續(xù)說:“劉琦是三點差五分到的,可是才一到,就發(fā)現(xiàn)孟葳莛居住的小院門口站滿了人。她走近一看,全是記者。原來,孟葳莛不但給劉琦打了電話,還給各大媒體也打了電話,約了同樣的時間。他們準時來到這里時,孟葳莛小院的木門敞開著。院子里沒有燈,只有堂屋燈光大亮。出于禮貌,他們沒有一個人擅自進屋。劉琦先給孟葳莛打電話??梢月牭轿輧?nèi)鈴聲在響,就是沒有人接。后來,他們很擔心,就派劉琦和另外兩個記者先進屋。就看到了這個?!眳硒櫿f完,把手朝堂屋套間臥房一指。呂鴻的眼簾垂了下來,眼睛里的火氣早就熄滅了。

        難怪門口已經(jīng)擠滿了記者。“現(xiàn)場有沒有被動過?”高毅最煩記者,為了搞到資料,常常不擇手段。如今天上掉下來的大新聞,就像一塊粘滿奶油花生的大蛋糕砸到了鼠群中,他們會不為之所動?不過,他轉(zhuǎn)念一想,劉琦是個多年老熟人,他還算欣賞她的人品。劉琦雖然也是記者,但做事很有分寸。

        “劉琦說他們一發(fā)現(xiàn),就主動保護了現(xiàn)場,只拍了些照片。其他東西,都沒動過,也把其他記者封鎖到了門外。”

        把其他記者封鎖到了門外。這一點,高毅倒是相信的。獨家新聞嘛,哪能容許其他人分羹?

        “孟葳莛就在套間里面?!眳硒櫿f。

        套間在堂屋內(nèi)的左手邊,垂掛著一塊白色絲綢湘繡粉綠色藕花的門簾。進入套間之前,也就在這時,高毅才有機會背對呂鴻的進攻,匆匆打量了一眼堂屋,紅木雕花家具真絲靠墊,藍花薄瓷擺設,就連茶幾上的電話也是30年代的式樣,淡綠色鑲金絲金屬邊。墻上有一份掛歷,圖案居然是以前月份牌美女。高毅瞅了一眼年代,還好,是今年。對于孟葳莛,高毅有所耳聞,聽說是個文字了得,才情橫溢的作家。只是她的書,高毅一直沒有時間找來讀一讀。

        還未等高毅進屋,呂鴻突然擋住他問道:“你今天看見我哭了?!?/p>

        高毅一怔,又來了。呂鴻以前有一說一,不是這樣的,今天怎么卻婆婆媽媽?

        “你想知道原因嗎?”呂鴻問。

        高毅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唉,她畢竟也是個女人,總是不合時宜地問一些古怪的問題。

        “你真想知道?”呂鴻兩眼直盯高毅,好像這個問題關系到高毅到底在不在乎自己,還有他們之間的感情。

        高毅只好盡量讓自己的眼神誠懇起來。呂鴻說:“好吧,看你那樣誠懇,我告訴你?!备咭闱那乃闪艘豢跉?,呂鴻的目光馬上懷疑起來,高毅沒有時間再拖下去,只好再用力點點頭,以示真誠?!懊陷谲鹗俏易钕矚g的作家。我只喜歡兩個作家。她們都死了。而且是以同樣的方式。”呂鴻說完,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高毅搖了搖頭,戴上手套,挑起門簾,進入里面的套間。

        套間地上,躺著一具尸體。

        高毅一看,火氣直往腦門竄,大吼一聲:“劉琦在哪里?”

        3. 凌晨四點一刻

        高毅讓干警們把劉琦和另外兩名到過現(xiàn)場的記者帶回警局,分到三個房間里,分開詢問。他吩咐小孫,把劉琦帶到最后一間。那一間沒有窗戶,十分潮濕陰暗,有點像囚室。人一走進去,先從氣勢上就會被壓住。

        雖然劉琦是老熟人,可是她犯了錯,也不能姑息。

        高毅坐在劉琦對面,自己點燃了一支香煙。劉琦也是煙俠,干活熬起夜來,一天三包煙,不在話下。通常高毅都會給她一支,可是今天高毅卻自己抽。劉琦就知道,高毅心里有火。

        突然,高毅推過煙盒和火機,問道:“抽煙?”劉琦苦笑一下,明白高毅如果不給煙,只是發(fā)一般的小火。如果在發(fā)火的情況下,強忍住自己,還給對方發(fā)煙,那就是大火要來了。

        “高科長,有火就發(fā)吧?!眲㈢桓胰ヅ瞿菬煛?/p>

        “你們?yōu)槭裁磁矂恿耸w?”高毅問。當時,未進入套間之前,高毅就已經(jīng)判斷出了孟葳莛的死亡方式。呂鴻喜歡的另一個作家是臺灣著名女作家三毛,她在衛(wèi)生間里,用長筒絲襪上吊自殺??墒牵斔M入臥室的時候,看見橫梁上被扯斷的絲襪,孟葳莛的尸體卻躺在地上。

        “我們當時一心想救孟葳莛,就擅自剪割斷了絲襪,把她放下來。這是人之常情。這件事情,我們已經(jīng)向當時在場的警官們交待過了?!?/p>

        “你們是誰?誰動的刀?把具體經(jīng)過詳細說一說。”高毅揚起下巴,向半空突出一個煙圈。劉琦的臉被圈在正中。她的眼睛血紅,兩個黑黑的眼袋垂在下眼簾下方,睫毛膏開始掉色,暈得眼眶發(fā)黑。

        而劉琦這邊,也正好通過那個眼圈正視高毅。高毅此時疲倦的特征和她不相上下,打個平手。這個高科長,被警界尊為“圣”。他的樣子總給人一種不緊不慢,甚至是漠不關心,拖拖拉拉的感覺,但他的觀察敏銳細致,而且有特殊的直覺。很多古怪疑案,只要一碰到他的刀鋒,就迎刃而解。劉琦想,真正的“圣 ”,大概就是他這個樣子,在“無”中存在,在無境界中到達最高境界。武俠書中,不是常說,最鋒利的武器就是不用武器嗎?無招勝有招。高毅破案,正是如此,游刃有余于“事實證據(jù)”和“懷疑推理”之間,判斷的靈光總是在“有形”和“無形”的邊緣閃動。這個人物,深挖下去,會是一個好素材。劉琦決定,一定要想辦法粘上這個案子,粘上高毅,作一個精彩的報道。于是,她想了一下,說:

        “除了我,還有尚天志和徐長海,他們是其他單位的?!?/p>

        這些做記者的,搶新聞就和在饑荒年搶糧食一樣,其他人怎么會同意這三個人先進屋?有點不合邏輯。高毅便問:“怎么只有你們?nèi)齻€人進屋?其他人不會打破你們的頭?”

        “他們很想打破我們的頭,只是他們沒有機會。你也知道,孟葳莛是個知名人物,關于她的獨家報道向來很少,所以,對于這個機會誰都不想放棄。我們是抓鬮決定的。我們?nèi)齻€,運氣好。”

        “嗯?!备咭愫吡艘宦?,想象得出這三個人進屋時興高采烈的模樣,“那么,后來呢?”

        “后來就不妙了。我們先站在院中喊,但是堂屋的燈亮著,沒有人出來。我們只好決定同時進屋。這樣,誰也不會比其他人多看見什么??墒?,當我們來開套間門簾的時候,我們看見一雙凌空垂懸的腳,穿淡綠色繡花套鞋。我叫了一聲,快救人。尚天志和徐長海是男人,比我高,他們先去抱住了孟葳莛,我找來刀,爬上凳子,割斷了絲襪。但是,已經(jīng)太晚了?!眲㈢脑捳Z里帶著深深的痛惜。

        “你在哪里找到的刀?”

        “我隨身帶的。防身用?!眲㈢?jīng)常夜晚出行,曾經(jīng)專門學過散打,喜歡備一把小刀,結(jié)果是經(jīng)常用來削水果。

        “凳子一直是在那里嗎?”

        “是的。不過,一開始是翻倒在地的。我估計是孟葳莛上吊時踩過的。”

        “后來呢?你們有沒有碰過其他東西?”

        “沒有。我馬上給警方報了案。后來,只拍了一些照片?!?/p>

        “真的什么都沒動?”高毅用夸張的懷疑口氣問。

        劉琦的臉氣得漲紅,“什么都沒動!”

        “那么,孟葳莛的手表呢?”高毅發(fā)現(xiàn),孟葳莛的左手手腕上,有一圈皮膚要比手臂白。那里應該曾經(jīng)佩戴過手表,或者飾物。

        “孟葳莛從來不帶表?!眲㈢I諷地說。

        “也許是條手鏈,或者是個手鐲。”

        劉琦想了一下,從挎包里拿出一本雜志,翻開其中一頁,“這是今年的文學頒獎盛典。你看,這上面有一張合影。這個,”劉琦指著其中一個穿旗袍的女人說,“就是孟葳莛。”

        高毅拿過雜志,仔細去看那張照片。照片里的孟葳莛臉色有些蒼白,眼睛又黑又亮。她的左手上,帶著一個鑲翡翠的銀鐲子。

        “我曾經(jīng)見過她幾次,她每次無論穿什么衣服,都戴著這個手鐲?!眲㈢f。

        高毅沒有回答,停頓了一會兒說:“你不是找了些照片嗎?把照片給我看看。”

        劉琦從包里拿出一個數(shù)碼相機,遞給高毅。高毅打開視頻,一張張快速翻看照片。照片下有時間:凌晨3點過8分。照片拍得很細,基本上和他在屋內(nèi)所見的一樣。

        “這些照片,暫時屬于警方辦案資料?!备咭阏f。

        “不行?!眲㈢焓謥碜ハ鄼C,高毅提腿一蹬桌子,整個人連帶椅子,往后滑去,劉琦撲了個空,很生氣,“這是我的獨家新聞,你不能這樣做!”

        “案子有了眉目,我就還給你?!备咭阄⑿χf。

        “那就太晚了?!眲㈢绷?,“這樣吧,我再告訴你一條消息,把照片換回來。”

        “我們這里不是菜市場,不講價還價?!备咭愕男θ莩料氯チ?,露出暗礁似的嚴肅表情。

        “尚天志的腰間皮帶上掛了一個手機套?!?/p>

        “我就知道你們這些記者不值得信任?!备咭闾饋?,手里仍舊抓著劉琦的相機,沖出審訊室?!翱醋∷?。”他對守在門外傾聽的小孫說道。

        隔壁的審訊室里,坐著一個留長發(fā)蓄長須的男人。他就是尚天志。呂鴻曾經(jīng)問過高毅,這些記者為什么喜歡養(yǎng)長發(fā)和留長胡子,高毅開玩笑地說:“相當于化妝。干了壞事,別人也弄不清你長什么樣?!?/p>

        高毅一進屋,一眼就看見尚天志腰間的那個手機套,兩步走上去,扯下來,把在場問話的干警嚇了一跳。高毅打開手機套,從里面拿出一個針頭攝像機來。

        尚天志背著大家,悄悄攝了像,鏡頭始終對著孟葳莛,倒是正好給警方提供了當時的情況。整個過程和劉琦所說的一樣??赐陻z像,高毅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拿著劉琦的照相機,走回那間陰森森的審訊室,發(fā)現(xiàn)劉琦已經(jīng)爬在桌子上睡著了。他喊了兩聲,對方?jīng)]有動靜,就說到:“你的照片,還想不想要?”

        這句話,仿佛是句魔咒,劉琦噌地坐直了。

        “照片還給你?!备咭惆严鄼C推過去。劉琦很不相信地抓過來,仔細檢查,一張沒少。她疑惑地看著高毅。高毅笑了笑。在劉琦看來,像是一只狡猾的老鷹的在笑。高毅點點頭說:“你提供的消息很有價值,同時也洗清了你們?nèi)齻€。這些照片,就還給你。同時,我還有贈品?!?/p>

        “贈品?你不是這里不是菜市場嗎?”劉琦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我先放你走。過兩個小時,我再放走其他兩個人?!备咭阏f,“這樣,你可以先發(fā)出帶照片的新聞,先聲奪人,這算不算是贈品?”

        劉琦一聽,笑了,抓起挎包,奪門而去??磥?,高毅還是看自己的專欄的。她的專欄就叫做《先聲奪人》。

        劉琦像一陣旋風從門口的小孫身邊閃過,高跟鞋踩過小孫的腳面,他疼得哎喲一聲,齜牙咧嘴。

        “對不起?!眲㈢穆曇粝г谧呃缺M頭。小孫跳著腳,表情像只撓癢的猴子,驚異地看著高毅,“高科長,這照片,就真還給她了?”

        “是啊。她提供了消息,我們就交換?!?/p>

        “但是,你從來不做交易的呀?”

        高毅看了一眼小孫,他也是熬了一夜的疲倦模樣,說到:“你想,死者孟葳莛為什么預先打電話給記者?”

        “讓他們目睹自己的死亡?!?/p>

        “為什么只是記者?”

        “宣揚出去。”

        “對了。如果我不把照片還給劉琦,孟葳莛的目的就不能達到。”

        “孟葳莛是自殺。她想所有的人都知道她自殺了。她是一個低調(diào)的人,可是為什么又要四處宣揚她的死呢?”小孫開始發(fā)現(xiàn)了一點眉目。

        高毅拍拍小孫的肩膀說:“對了。我們現(xiàn)在要查的就是那個‘為什么?;厝ニX去?!?/p>

        小孫若有所悟地一轉(zhuǎn)身離開,高毅就嘩地站起來,迫不及待地沖向礦泉水桶,咚咚喝下三大杯。那些酒,可讓他渴壞了。

        4. 晴晨九點

        酒精造成的頭痛不要緊,它遲早會過去,關鍵是心理造成的頭痛。高毅捂著腦袋,坐在辦公桌后面,緊閉雙眼,絞盡腦汁地想辦法,如何在呂鴻送驗尸報告來的時候,不和她吵架。他理解呂鴻的心,哪個女孩子不想結(jié)婚成家,不想有自己的安樂窩,有個小孩??墒撬娴倪€沒有準備好??稍撛趺聪蛩忉屇兀?/p>

        “咚咚咚”,有人敲門。高毅看一眼手表,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了。該來的都來吧。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高毅睜開眼睛,說“進來”。

        門口探進一張青春洋溢,長滿青春痘的臉,是小孫。

        “咦?怎么你還沒回家睡覺?”高毅問。

        “我想多學點?!毙O支支吾吾地說著,從身后拿出一份報告模樣的文件,“我剛才去解剖室了,順便給您帶來了驗尸報告。”

        “哦?”高毅頓時放松下來,謝天謝地。他接過報告,讀了起來。呂鴻是個敬業(yè)的法醫(yī),效率向來很高,這次又是她鐘愛的作家,所以一分鐘也沒有耽擱,就完成了工作。報告表明,孟葳莛的身上沒有其他打斗掙扎的痕跡,至少了以證明,她是自己爬上凳子,完成了人生的最后旅程。

        小孫遞過報告,就要退出高毅的辦公室,另一名干警沖了進來,“高科長,有位律師找你?!?/p>

        “誰?有什么事?”

        “他是孟葳莛的律師?!?/p>

        這位孟葳莛的律師,衣著繚亂,襯衣系錯了扣子,沒有打領帶,鞋帶也沒系好,站在門邊,一派潦倒的模樣,胳膊下夾著一份報紙。

        “高科長,我一看見新聞就趕來了?!?/p>

        “坐下,慢慢說?!备咭闶疽馑?,又看了一眼他遞來的名片。他姓馮,叫馮島。高毅在法律界沒有聽說過這個人。小孫立刻知趣地倒來茶水。

        “我每天一起床,就有讀報的習慣。突然看到了孟葳莛上吊自殺的消息。孟葳莛在前天來找過我。她很少親自來找我,一般都是電話聯(lián)系?!?/p>

        “你一直是孟葳莛的律師?”高毅問。

        “是的。作為她出版方面的法律顧問?!?/p>

        “那次她專門來找你,有什么特別的事情?”

        “她委托給我一封信。”馮律師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個A4紙面大小的牛皮信封,打開后,又從里面拿出一個普通郵件大小的信封,放到高毅的辦公桌上。高毅戴上手套,拿起信封。馮島抱歉地說:“對不起。我一直沒有戴手套。”

        “沒關系。待會兒請你留下指紋就可以了?!备咭阕屑氂^察起這個信封來。白紙,紅藍相間的邊緣花紋,信封用蠟封住,蠟液上按下一個圓滿的標記:是個指紋。高毅拿起孟葳莛的驗尸報告,核對了那個指紋。不錯,是孟葳莛本人的右手拇指指紋。

        馮島說:“孟葳莛把信交給我的那天,怪怪的。不過,我當時沒有在意。她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總有些古怪的做法。她要我收好這封信,等到‘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把這封信交給警方。”

        “那一天?!她指哪一天?”高毅問。

        “我當時也是這樣問的。她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等‘那一天來到的時候,我會大吃一驚,到時候,我就會明白了。我想,她當時說的‘那一天,就是今天?!?/p>

        5. 清晨9點20分

        送走了馮律師,高毅讓小孫把信送交實驗室處理,等結(jié)果出來后,立即召集所有參案人員開會。干警們大都喜好抽煙,會議室里頓時煙霧繚繞。幾個女警官一邊咳著,用手揮開煙霧,一邊去開窗戶。劉暢笑嘻嘻地給一個女警員發(fā)煙,并說到:“抽一支吧。你跟著抽就不會覺得嗆了?!?/p>

        女警員看了一眼劉暢指間的香煙,又審判似地看了看他的臉,然后說:“我早就戒了?!?/p>

        劉暢知趣地縮回手。小孫卻突然搶過劉暢手里的煙說:“我犯困,給我一支。”

        這時候,高毅進了屋。孟葳莛信中的內(nèi)容,被放大到投影機上:

        如果你欺騙了生命,那么你的生命只會在死亡的一刻燦爛。

        如果你欺騙了自己,你的一生,無論過得如何輝煌,也只是行尸走肉。

        如果你欺騙了愛情,那么,你死后不會有靈魂。

        如果生命充滿了欺騙,守住又有何用,不如追尋死亡的軌跡。

        對于我,是欺騙的結(jié)束。

        對于你們,這一切,剛剛開始。

        信上的字體瘦而細高,微微向右邊傾斜。信紙的邊緣不齊,像是從某張紙上撕下來的。

        看信的過程中,小孫也許是第一次抽煙,一直止不住地咳。

        “信中的‘欺騙指什么?”高毅問到,“還有,驗尸報告上雖然說,孟葳莛在生命終結(jié)前沒有受到強迫的跡象,加上這封提前交給了律師的信,她的死讓人更相信是自殺??墒?,這最后一句卻是‘對于你們,這一切,就此開始。這是一個什么暗示?”

        高毅停了停,看看大家,接著又說:“孟葳莛是個有意疏遠媒體的人。按常規(guī),這樣的人,如果選擇自殺,大都希望安靜地走,可是,她在死前卻叫來了記者,為什么?大家說說想法?!?/p>

        其中一個叫許華的干警說:“我看,孟葳莛把信交給律師,還有一種可能,是她對于今天的事情,雖然知道,卻無法控制它的發(fā)生。也許,她的自殺不是自愿的,是被迫的。”

        “如果是被迫的,又早有預料,為什么她不尋求警方的幫助?”另一個叫胡云峰的干警問。

        “或許,她對這樣的預料,沒有十分的把握。而且,如果她報告警方,搞不好被媒體知道,又會無中生有?!痹S華說。

        “那么就是說,孟葳莛的自殺是一個假象。而孟葳莛又無法阻止和逃避,所以留下這封信,讓警方緝拿真兇?!焙品逵謫枴?/p>

        “可是,孟葳莛卻知道確切的時間,否則她不會通知記者了。既然孟葳莛又知道時間,她為什么不躲開呢?看來還是自愿的?!痹S華說完,連自己都糊涂了。孟葳莛的自殺是事實,但她到底是自愿還是被迫的呢?所有的證據(jù),都自相矛盾。

        “也許她就是在等待著死亡。其中有無奈,被迫,或者自愿?!比巳和蝗幻俺鲂O的聲音,連咳帶說,殘不忍聽。

        劉暢笑了笑大聲說:“小孫,分析得好?!比缓髩旱吐曇魧@小孫的耳朵說:“小孫,我剛才忘記告訴你了,這煙是自己卷的農(nóng)村土煙,是不是很帶勁?”

        “小孫,喝口水,說說你的想法。”一位女警官憐憫地遞過來一杯水說。

        小孫大喝一口,丟了煙,說到:“大家的分析都有道理。她把信給律師,說明她對整件事情早有預料。她沒有找警察,而且坦然接受,說明她有個我們未知的心結(jié)。也許死亡是解開這個心結(jié)的唯一方法。也許,用死亡來做償還也說不定。”

        “那她為什么又要叫來記者?”許華問。

        “也許,要她償還的人,孟葳莛并不知道在哪里。她只有依靠媒體,告訴兇手,她所欠的債已經(jīng)還清了。但是她又不甘心,為我們留下了這封信。把真兇緝拿歸案?!毙O說。

        “為什么?她既然愿意以自己的死亡作為償還,又不放過兇手?這不是自相矛盾嗎?”劉暢不解地問。

        “這就要看孟葳莛到底有個什么樣的心結(jié)了?!毙O笑著對劉暢說。劉暢的臉一下子紅了。

        “分析得很好?!备咭闾岣呗曇?,“看來,要解開她的心結(jié),有必要了解她的作品。我們當中有誰讀過孟葳莛的小說?”

        沒有人回答。高毅去看小孫,小孫撓了撓頭皮,不好意思地說到:“我一向只看偵探方面的小說,愛情小說,很少涉獵。那類書,我一看,就打瞌睡。”

        高毅聳聳眉毛,便去看那幾個女警員。她們都很誠摯地聳了聳肩,搖搖頭。高毅說:“我們必須選一個人讀她的小說。”高毅用詢問的眼光看著各位警員,看到大家一起把眼光緩緩轉(zhuǎn)向新來的小孫,微微頷首,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眼神在說:“就是你了?!?/p>

        小孫很無奈,點了點頭。

        高毅同情地對著小孫點點頭,心里想,新初到的警員,都是這樣熬過來的。他故意頓了一下才說:“請把呂鴻叫來?!眳硒櫴强催^孟葳莛所有的小說的,也許從她那里會盡快獲得什么消息。高毅還記得有天半夜他去驗尸房給值班的呂鴻送夜宵,當時就看見她捧著一本書抹眼淚,就是孟葳莛的書。

        呂鴻的回答也讓大家一籌莫展。孟葳莛的小說背景取材30年代,寫愛情,但是一時間,呂鴻也想不出什么聯(lián)系來。

        “還有一件事,”高毅在散會前說:“孟葳莛有一個手鐲,經(jīng)常戴在身上。但是,當她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時,手鐲卻不見了。這一點,也許和案情有關聯(lián),大家要留意。”

        散會后,高毅借著人多,避免與呂鴻正面接觸,想悄悄溜回自己辦公室。呂鴻追到門口,堵住他說:“我們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這幾天,如果沒有工作上的事,我們暫時不要互相打電話,都靜一靜?!闭f完,就像當初她追求高毅時一樣,毅然決然地轉(zhuǎn)身走開,不給他回答的機會。

        高毅松了一口氣,可心里更不輕松。

        雖然不愛看愛情小說,高毅還是找來了孟葳莛所有的書,在面前鋪了一堆。她寫的是30年代,難怪她的居室布局都模仿那個時期。高毅把每一本書都翻開,沒看幾頁,又都合上。孟葳莛的小說筆力秀婉,可不對胃口,高毅還是看不下去。不過,他有一個新發(fā)現(xiàn),便立刻拿起了電話。

        午飯的時候,小孫在警局附近一家酸辣面館門口“意外”碰到了劉琦。劉琦和他一樣,為了這個案子,都沒有回家休息。本來警局里是有食堂的,但是小孫上午吸了劉暢的自制香煙,很不舒服,就想出來吃點酸辣的東西。

        “嗨!”劉琦拍了一下小孫的肩膀,“今天上午踩了你的腳,現(xiàn)在專門向你道歉。這頓飯,我請?!?/p>

        “算了。沒關系。”小孫知道這些記者都是目的性很強的,就打算盡快閃開,但是劉琦已經(jīng)推開了小孫的錢包。

        “有沒有新進展?”抬了面條坐定后,劉琦問。

        果然,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小孫搖了搖頭,低頭使勁吸面。

        劉琦不信,追問到:“你們高毅高科長沒有什么高見?”

        “自殺。還能有什么高見?”

        “那他為什么故意讓我去放消息?你們高科長,可是大大地狡猾狡猾地,我也是后來才意識到的。”劉琦笑著說,倒是沒有責怪的意思。

        “真的沒有什么進展。”小孫肯定地說,抬起碗來喝面湯,遮住臉。

        “好吧,請你轉(zhuǎn)告你們高科長,我還有另一條消息可以和他交易。不過,要他親自來問?!眲㈢f著,突然放下手中的筷子,一口也沒吃,向小孫拋下一個神秘地微笑,離開了快餐店。

        6. 下午一點

        這棟樓很高。高毅仰脖去看頂樓,只覺得一陣眩暈。出版大廈,匯集了本市好幾家出版社,共24層樓,樓體六面玻璃,映出白云藍天(天氣好的話),頂端很尖,從高空看,整棟樓像一枝插入大地的鋼筆。高毅想,現(xiàn)在寫作都是用電腦,這棟樓應該蓋成四方形才對。

        初出道的作者抱著作品來投稿,都會被震?。何膲拖襁@樓那么高,自己是帶著稿子來這里被審判,和犯人走進法庭差不多。

        高毅低頭看了看腳下,認出了自己正是站在那塊陰井蓋上。去年有個中年男子,文學搞了多年,搞得妻離子散,可一直無法發(fā)表,跑到頂樓,跳樓自殺,腦袋就砸在這塊陰井蓋上。

        高毅很怕和文化人打交道。他怕客套,怕啰嗦,怕他們真真假假地帶著“涵養(yǎng)”的表面,常常把內(nèi)心的真實隱藏得很深,不費點勁,很不容易挖出實話。比如他將要面對的這名叫紀徽的編輯,就是這樣。高毅以前和他打過幾次交道,很不好對付。他永遠一副面孔,永遠戴著謙虛溫和的微笑,永遠讓你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有時候說起話來卻又笑里含刀。魯迅有句話怎么說來著,記不清了,好像是:手中的筆就是刀。扯遠了。高毅這么想著,走進了這棟可用作刀槍的樓。

        高毅不得已來這里,是因為孟葳莛每一本小說的封面上都印著:責任編輯:紀徽。而孟葳莛的親屬,至今沒有露面,要了解孟葳莛,高毅不得不通過電話和紀徽約好見面時間。

        這次,紀徽卻意外坦誠,也許是因為孟葳莛的緣故。

        “我和孟葳莛打交道很多年了。她是個寡言少語的人,深居簡出。她對于自己描寫的那個年代,到了如癡如醉的癡迷地步,恨不得,吃的用的,住的,都和那個年代一樣。她的離去,是我們和讀者的巨大損失?!奔o徽掏出手帕,抹去眼角的淚水。

        “她有沒有親戚?”

        “她的母親是前幾年病逝的,父親是今年去世的。她在這個人世間,就沒有其他親戚了。”

        “那么,她還有什么朋友嗎?”

        紀徽想也不用想,十分肯定地說:“沒有。沒有知己。她的朋友,只有書。”

        “她是不是經(jīng)常戴一只鑲翡翠的銀手鐲?”

        “是的。她總是戴著那只手鐲。喜歡戴在左手。她說,這樣不影響右手寫字?!?/p>

        “這只手鐲有來歷嗎?”

        “聽說原來屬于她去世的母親。”

        “她曾經(jīng)在自殺前交給律師一封信。這是復印件。請你看看?!?/p>

        “是嗎?”紀徽打開復印件,仔仔細細看了兩遍,樣子很迷惑,“你說,這是孟葳莛交給律師的信?”

        “是的。有什么不對嗎?”

        “你看,”紀徽說著,走到一個書架旁,拿出厚厚一疊稿紙,“這是孟葳莛的親筆書稿。”

        高毅接過來一看,也十分驚訝。孟葳莛的字體端正圓潤,和那封信截然不同。

        “還有,你看看書稿的第30頁?!奔o徽說到。高毅翻開看到,里面寫道:如果你欺騙了生命……看來,孟葳莛把那封信的內(nèi)容寫到了書稿里。紀徽接著說到:“這是孟葳莛才送來的新作。我們還沒有出版。”

        “我可不可以借回去看看?”高毅問。

        “可以。不過,這是原件,你要借,只能復印。可是,我很忙……”

        又來了。才真誠了幾分鐘。高毅打斷紀徽的話說:“復印機在哪里,我去復印。”

        離開出版大廈時,高毅深深地吸了幾口新鮮空氣。難怪紀徽不愿意去復印。那個窄小的復印室里簡直不是人呆的,四面無窗,空調(diào)壞了,空氣閉塞,一大股復印機的味道,無法呼吸。200多頁的書稿,全復印完,足以對他構成一起新謀殺。

        高毅懷揣著書稿,匆匆走出出版社,拐過一輛小貨車,利索地躲到車后。他隱約發(fā)現(xiàn),后面有人跟蹤。果然,一個影子探頭探腦地站在小貨車前面找他??床坏剿?,就掏出手機。高毅慌忙去掏兜里的手機,可是抱著手稿,影響了速度,他的手機瘋鳴起來。那人嘩地轉(zhuǎn)過頭來,微笑著說:“高科長,咱們又見面了?!?/p>

        劉琦是在面館里看見高毅離開警局的。她嗅到了新聞,就立刻拋下小孫,尾隨而來。出版社距離警局幾站路,坐地鐵比開車快。高毅就沒有開車,給了劉琦跟蹤的機會。

        “高科長,本來我是請小孫轉(zhuǎn)告你的。現(xiàn)在既然見面了,我就開門見山好了。我一看見你進出版社的大門,就知道你是來找紀徽?!眲㈢f。

        “這樣的見面方式真是很碰巧?!备咭憧跉夂艿?/p>

        “我有一條消息,想和你交換?!眲㈢f。

        高毅露出一個表情,意思是說說看。劉琦接著說:“我知道孟葳莛的父親是怎么死的。”

        “這和本案有什么關系?”高毅問。

        “你們是不是找到一封孟葳莛留給律師的信?”劉琦說。

        這個該死的律師,難道他不知道分寸。高毅很不高興。劉琦說:“這事不是律師告訴我的。而是通過其它渠道。”

        “那就是劉暢告訴你的?”高毅說。

        劉琦一怔,嘴上沒說,可是表情已經(jīng)證明高毅說中了,“請你放心,高科長,對于那封信,我還暫時不會寫進專欄。我是來告訴你,那封信,是孟葳莛父親遺書的一部分。”

        “你怎么知道?”

        “我一直都想采訪孟葳莛,做過充分的前期調(diào)查。那份遺書,也是在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的?!眲㈢f。

        “遺書在哪里?”

        “高毅,我們朋友一場。你今天一大早就像對犯人一樣對我,是不是太過分了?”劉琦有些不高興了。

        “我是公事公辦。再說,我和你的交情,不算是很深?!备咭阏f的是實話。他雖然不討厭劉琦,對她的人品有些了解,可是和她的交往并不很深。不過,劉琦這個人,高毅認為還可以信任。

        “我把信息給你。但是請你答應我,這件事情破案后,只有我有獨家報道的權利?!?/p>

        “說來說去,還是講條件?!备咭泓c了一下頭,劉琦就笑了,灑脫地從挎包里掏出一個大信封,交給高毅,然后說:“一言為定?!?/p>

        7. 次日凌晨兩點

        當高毅回到警局讀完孟葳莛的書稿,還有劉琦送來的資料時,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次日凌晨兩點。除了幾大杯速溶咖啡,他還顆米未進。高毅合起資料,走出辦公室,經(jīng)過會議室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小孫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面前堆著孟葳莛的小說,外衣就掛在椅背上。高毅輕輕地走過去,取下外衣,蓋到小孫背上,關掉了會議室的燈。

        夜風涼得暢快,讓高毅混亂的思緒逐漸清晰起來。

        孟葳莛的新書稿里,寫了兩個學習音樂創(chuàng)作的男生,互為好友,又同時愛上了一個中文系的女生。在這場三角戀愛里,其中一個男生不但獲得了事業(yè)的成功,還得到了那個女生的愛情。而失敗的那一個男生,默默渡過慘淡的一生。奇怪的是,成功的那名男生,卻在事業(yè)的頂峰時刻,上吊自殺身亡。自殺前,留下了一份遺書。

        根據(jù)劉琦的資料,孟葳莛的父親名叫孟德明,是一名出色的作曲家。就連高毅,也買過他創(chuàng)作的交響樂作品。高毅記得,孟德明就是在今年自殺的。媒體各界有過報道。他只是沒有把孟德明和孟葳莛聯(lián)系起來。今年,孟德明獲得了音樂界頒發(fā)的終身成就獎。在頒獎典禮開始之前,他在休息室,把領帶掛在橫梁上,上吊自殺了,留下了一份遺書。這成為當時最轟動的新聞。只是,那封遺書交給了孟葳莛,沒有公布出來。。

        在劉琦的資料里,有那份遺書的復印件,原件一直由孟葳莛保存。遺書的內(nèi)容,其中一半正是孟葳莛交給律師的那份,筆跡相同,剩下的內(nèi)容是:通過欺騙獲得的事業(yè)和愛情,應該得到懲罰。署名:孟德明。

        在孟葳莛的小說里,第一個男生剽竊了好友的作品,才獲得了成功,也得到了女生的青睞。一旦成功后,音樂界的大門便向他打開。他把這個秘密隱藏了幾十年,直到獲得終生成就獎的那天才被人揭露。另一個男生,一生無所作為,只成了一名小學音樂老師。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孟葳莛寫小說,把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布置得和小說一樣。可她自己,卻有著戲一樣的生活。她把這段往事寫下來,是一種坦然。那么,她的自殺,是對誰的償還?

        那個小學音樂教師在哪里?

        高毅這么想著,匆匆在路邊尚未收攤的大排擋上吃一碗炒飯,奔向甬道老街。

        取下門上的封條,高毅推門而入。夜光下,小院寂然無聲,仿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既沒有一個叫孟葳莛的女子在這里住過,她也從未離開過。

        很快,高毅就找到了孟葳莛的相冊,還有一札書信。這些東西,被裝在一個雅致的木盒里,就放在床邊的書架上。高毅又仔仔細細搜查了一遍,沒有發(fā)現(xiàn)孟葳莛父親孟德明的另一半遺囑原件。

        更遺憾的是,相冊里的照片都是明清建筑,四時花草,沒有人物,也沒有有價值的親友照片。

        那札書信,是不帶稱謂,彼此心知肚明的情書。信紙印刷質(zhì)量上乘,帶淡藍色暗地印花,也是最近的新科技,不會是孟葳莛的父母的情書,倒像是她自己的。

        從情書的表達來看,追求者對孟葳莛到了癡狂的地步。這個追求者是誰?和本案有關嗎?所有情書的字跡一樣,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信件是按感情的發(fā)展精心排序的,按照內(nèi)容可以推斷,孟葳莛最終接受這個人的愛。那么,在孟葳莛自殺的消息公布各大媒體之后,這個深愛孟葳莛的人怎么會如此安靜?

        高毅在孟葳莛的書桌上坐下來,打開她的電腦。電腦里沒有孟葳莛的作品。她是一個迷戀30年代的作家,沒有用電腦寫作。關掉電腦,高毅靜靜地坐在書桌前,試著體會孟葳莛寫作時的感受。他閉上眼睛,耳朵里有遠處一兩聲高低犬吠。一股金銀花的氣味隨風潛入,芬香馥郁。難怪很多作家喜歡在夜晚寫作。這個時刻,所有的感覺都會被放大,包括生活小細節(jié),也會變成特寫。

        臨行前,在另一個抽屜里,高毅找到一小疊孟葳莛的簽名照。他把照片放到手里掂量了幾下,抽出一張,裝進口袋,輕輕鎖上院門,一轉(zhuǎn)身跨入街道,就被兩束強光照住眼睛。

        “不許動。”有人在黑暗中喊道。

        唉,高毅嘆一口氣,舉起雙手,用電影里的口氣說:“別開槍,自己人。”

        手電筒的光芒挪開,高毅看見兩個110 巡警。他們的眼含戒備,“你是誰?深更半夜跑到案發(fā)現(xiàn)場干什么?”

        “我是刑偵科的高毅。這是我的證件?!备咭阏ヌ鸵露?,聽見其中一個巡警說:“嘿,哥么兒,真是他。我在一次聯(lián)歡會上見過他?!?/p>

        “你看,都是自己人。我來這里,也是工作需要?!备咭戕q解到。

        兩名巡警的口氣溫和下來:“對不起,高科長。我們也是工作?!?/p>

        “沒關系,沒關系?!备咭銚u搖手,準備離開。

        認出他來的那名巡警突然攔住他的去路,笑瞇瞇地說:“高科長,我叫左小智,很是羨慕你們的工作。您看,那天我請您吃頓飯?”

        “你想調(diào)過來?”高毅一聽就明白,直截了當?shù)貑枴?/p>

        “您果然明察秋毫。您看,有沒有這個可能?”

        “這個,我不能決定。不過,你可以幫助我們破這個案?!备咭阏f。

        “哦?真的嗎?”

        “你白天有空,幫我問問孟葳莛的鄰居,看看有沒有同一個男子,經(jīng)常到她家來?!备咭阋彩莿倓傁肫疬@個主意的。這樣,可以為刑偵科省一點警力。

        “情殺?”左小智立刻說到,樣子很進入情況。

        “也許。不過,進展要絕對向外界保密。有情況,立即給科里打電話?!备咭氵@么說,口氣完全已經(jīng)不把左小智當外人。

        “是。堅決完成任務?!弊笮≈歉吲d極了,夸張地做了一個立正。那架勢,怎么看都像小孫實習那會兒。高毅用領導的姿態(tài)點點頭,迅速離開甬道老街。

        8. 次日下午兩點

        高毅帶著小孫,去敲一扇鐵門。這家住戶叫李索文。走廊黑暗,一股潮濕的垃圾臭味,無家可歸的野鬼一樣在走廊里游蕩。耳朵邊充斥著嗡嗡的聲音,可以想象他們的腳步驚飛了多少只正在午休的蒼蠅。

        今天上午,高毅告訴還在孟葳莛小說里苦苦尋找線索的小孫,放下書本,拿起電話,查一查孟葳莛父親孟德明的學校老師。也許會從那里找到一些線索。

        十點多的時候,小孫就帶著滿臉的喜悅敲開了他辦公室的門。孟德明學生時代的最要好的同學叫李曲源,畢業(yè)后分配到了本市一所小學教音樂。小孫又把電話打到那所小學,獲知李曲源已經(jīng)去世,不過,他的兒子李索文還住在學校分給李曲源的房子里。

        事情開始有了眉目。

        小孫敲了敲好幾次門,沒有人回答??赡芾钏魑牟辉诩?。

        剛?cè)肭铮鞖庹谵D(zhuǎn)涼,還有不少蒼蠅嗡嗡地飛。小孫去敲對面的門,鄰居也正在午休,過了半天,才來開門,甩過一句話:“李索文呀,好幾天沒見他家亮燈了?!?/p>

        遭了。高毅的直覺告訴他有事情發(fā)生。

        等他們撬開李索文的大門后,大叫不好,急忙打開所有的窗戶。小孫沖進廚房,關掉煤氣。

        他們緊接著在臥室找到了李索文,躺在床上,已經(jīng)死亡。成群的蒼蠅立刻從窗戶涌進,繞著尸體飛翔。在李索文的枕頭邊上,放著一只手鐲。翡翠銀手鐲。

        驗尸結(jié)果表示,李索文死于煤氣中毒。死亡時間,在孟葳莛死亡之前48小時。

        9. 次日下午五點

        巡警左小智干勁沖天。當高毅和其他人處理完李索文的現(xiàn)場返回警局的時候,左小智已經(jīng)在那里等他了,并且?guī)硪粋€證人,此人是孟葳莛的鄰居。

        據(jù)這個鄰居講,是有一個男人經(jīng)常來找孟葳莛,大約二十七八歲的樣子,瘦高個,人長得挺黑。

        高毅聽了,沉默片刻問他們:“有沒有進過驗尸房?”

        兩人都為之一怔。左小智想當干警,對這個體驗求之不得。鄰居是個老頭兒,也是只在電影里看過驗尸房,真的場面還沒有見過,睜大了眼睛瞪著高毅,不知道他葫蘆里買的什么藥。

        “請跟我來?!备咭銕е麄z走下地下室,一只走到走廊盡頭最后一間。走廊里靜悄悄只有皮鞋踩踏地面的聲音。有風吹來,卻看不到風源。

        在拉開拉鏈的一瞬間,鄰居老頭兒一眼就認出來,李索文就是經(jīng)常來找孟葳莛的那個男人。

        在認尸過程中,呂鴻的態(tài)度拿捏恰當,是以法醫(yī)的身份辦事,沒有給高毅任何為難。高毅意識到,他愛呂鴻,就是因為她的率真和成熟。

        案情似乎在一瞬間撥開了迷霧,卻又讓高毅感覺是在霧里看花。李索文是自殺還是他殺?現(xiàn)場的門窗緊閉,卻沒有遺書。

        如果是他殺,孟葳莛和他的死有多少聯(lián)系?經(jīng)過編輯紀徽確認,還有對比劉琦留下的照片,在李索文枕頭旁邊的發(fā)現(xiàn)的手鐲就是孟葳莛常戴的那一只。

        難道是孟葳莛殺死了李索文?可為什么又要留下手鐲?

        孟葳莛的自殺是個謎。李索文的自殺也是個謎。

        高毅把兩個自殺現(xiàn)場像放電影一樣在腦海里重放,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嚴重的疏漏,立刻返回李索文的住處。這次,他吸取教訓,提前給轄區(qū)的巡警打了電話,讓他們提供支持。

        在李索文樓下的門口的信箱里,高毅發(fā)現(xiàn)一本郵寄快件,他打開后一看,是一本雜志,封面的目錄上,有一篇取名《悔恨》的中篇小說,作者:李索文。高毅打開雜志,翻到登有《悔恨》的那一頁。小說開頭是:我愿將此小說獻給我最愛的人,莛。高毅坐下來,一口氣讀完了小說,霧里的花變得實實在在。在雜志里,高毅還發(fā)現(xiàn)了半張紙,那是孟德明另一半遺囑的原件。

        10. 兩天后的上午

        前天夜里,突然一陣暴雨傾盆,然后在半夜十分戛然而止。昨天清晨開始淅淅瀝瀝,沒完沒了,打濕了不得不出門的行人,打濕落葉梧桐,打濕了眾人的心。

        孟葳莛的葬禮將在今天這個濕漉漉的日子里舉行。挽聯(lián)花圈圍成傷心的帷幔,鋪延到出版社大廳外的主道上。

        孟葳莛無親無故,孑然一身,出版社主動承辦了這次葬禮。

        消息是通過劉琦發(fā)出去的。讀者自發(fā)組織起來,身著黑衣,肅穆地舉著白傘,在大廳門口領一朵小白花,別在前胸。來的人實在太多,出版社提前準備的幾箱白花很快發(fā)完,后來的讀者用一張百色稿紙,裁下一角,折成一朵卷筒小花,捧在手中。

        雨也不甘心孟葳莛的離去,從哀悼者的傘下擠進來,打濕了紙花,像露珠,讓花兒有了生命的靈氣。人太多,盛不下過多雨傘,讀者收起傘,相擁靜默在雨中。

        孟葳莛身穿一身白色旗袍,臉上由呂鴻畫了淡妝,靜靜地躺著,仿佛在沉思熟睡。

        他們來為孟葳莛送行。他們中的很多人,聽說警局今天也有人來參加葬禮,就專程等著,等葬禮結(jié)束后,向干警們討一個孟葳莛死亡的說法。對于亡者的哀悼和悲傷,有時候會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轉(zhuǎn)成憤怒,發(fā)泄在無辜的人身上。

        高毅,早為此做好了準備。他在人群中看到了呂鴻,一身素裝,眼圈閃著雨珠般的淚光。

        昨天晚上,高毅在自己的住處偶然發(fā)現(xiàn)了呂鴻的日記。他知道,不應該偷看別人的日記,可是,他終于忍不住,打開了。呂鴻的心跡躍然紙上。她了解高毅的心,知道他還沒有做好成家的準備。那天帶著渺渺出去玩,她也只是隨口說說。其實她自己也不想結(jié)婚,不想過早地陷入婚姻。她在日記里這樣寫道:我是一個懼怕婚姻的人。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是隱約覺得,婚姻會改變我的生活,甚至會改變我這個人。我只是想從高毅那里討個說法,就算是謊言也行??墒?,高毅就是轉(zhuǎn)不過彎來,犟牛一個。

        追悼會的儀式素雅簡潔,編輯紀徽代表出版社做了悼詞,情真意切,人群中漸漸起了哭聲。忽然有人叫到:“孟葳莛是怎么死的?警察應該給個說法!”

        是的,警方應該給個說法。自從孟葳莛的死亡被公布以來,各種媒體報刊充分利用想象力,把孟葳莛的自殺向各種可能性上引導。很多人已經(jīng)認為,孟葳莛的死純屬他殺。

        “對,這些警察是不是吃干飯的,給個說法!把兇手緝拿歸案!”

        他們叫喊著,把目光全都匯攏在高毅身上。高毅一向便裝,今天為給孟葳莛送行,專門穿了警服,站在出版社的編輯中間,特別顯眼。他聽見了眾人的呼喊,便向前一步,作了一個讓大家安靜的手勢。

        哽咽叫喊的哀悼者安靜下去,用挑釁和懷疑的眼光盯著高毅。站在人群中的呂鴻也為他捏了一把汗。

        “孟葳莛是一位寫愛情題材的作家。她相信愛情,崇尚愛情,她的死亡,也和愛情有關。她的父親,孟德明,是一位著名作曲家,也是今年去世。喜歡交響樂的朋友,也許還不會忘記。”

        人群中有人回答:“是的。聽說他也是上吊自殺?”

        高毅點了一下頭,接著說:“孟德明在學生時代,有一位同窗好友,名叫李曲源。他們同時愛上了一個女生。后來,孟德明發(fā)表了一部氣勢恢宏,又帶有濃郁中國民族音樂特色的交響樂,一夜間變成樂壇上新星,從此事業(yè)一帆風順。多情女子都是喜愛有才華的男性,孟德明也就贏得了那個女生的愛情。李曲源沒有參加他們的婚禮,卻送給新娘一個翡翠銀手鐲,作為新婚賀禮。他們結(jié)合后,生下了一個聰慧的女兒,就是孟葳莛。后來,孟葳莛的母親在去世時,把手鐲給了她。

        而他的同窗好友李曲源,既無事業(yè),也無愛情,一蹶不振,作了一名小學音樂老師。他終生未娶,只收養(yǎng)了一個孤兒,取名李索文?!?/p>

        高毅說到這里時,故意停頓了一下,臺下靜悄悄,鴉雀無聲。他繼續(xù)說:“李索文非常敬愛自己的養(yǎng)父,他深知養(yǎng)父李曲源有卓越的音樂才華,卻不理解他為什么甘愿平庸,一生無所作為?因此,他和養(yǎng)父之間,漸漸有了分歧,最后發(fā)展到離家出走。兩年后,在養(yǎng)父身患癌癥臨終前,李索文又回到了養(yǎng)父身邊。李曲源在生命的彌留之際,道出了一個他隱藏了一輩子的秘密:讓孟德明成功的那部交響樂,真正的作者是他。

        李索文問父親,為什么不揭穿孟德明。李曲源無力地搖搖頭說,孟德明是他的好友,他當時猶豫不決,時機就耽誤了;后來孟德明又娶了他心愛的女人,如果再去揭穿他,那么那個女人的生活會垮的。為了自己心愛的女人,他愿意把這個秘密隱藏一輩子。他現(xiàn)在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把秘密告訴兒子李索文,并不是要他去報仇,而是讓他知道一些事實,消除他和自己的誤會。

        李曲源去世后,李索文下決心一定要揭穿孟德明。他主動尋找關于孟德明的消息,并且認識了他的女兒孟葳莛。他把揭穿的機會選在音樂界為孟德明頒發(fā)終身成就獎的那天晚上。他認為那是最具諷刺意味的時機。

        在頒獎典禮開始前,李索文在休息室找到了孟德明,質(zhì)問他剽竊李曲源作品的事實。孟德明在李索文的逼問下,終于承認。他央求李索文,不要把這件事情傳出去。當時,李索文已經(jīng)愛上了孟葳莛。孟德明要挾道,如果李索文把這件事情傳出去,他就會阻攔孟葳莛和他的愛情。李索文當時氣瘋了,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小型錄音機,在孟德明的面前亮了亮,告訴他,他們之間的全部談話,就像一場驚心動魄的交響樂,已經(jīng)被錄進去了。說完,李索文就離開了休息室。后來,孟德明就上吊自殺了,并且留下一份遺書。

        對于李索文,他經(jīng)歷了一個既曲折又痛苦的轉(zhuǎn)變過程。在一開始的時候,他只想報復孟德明,為養(yǎng)父報仇。后來,他認識了孟葳莛,陷入了愛情。他的感情,便在報仇和愛情中徘徊掙扎。終于,他決定只要孟德明承認剽竊的事情,他就再此不提。那個錄音機,是孟葳莛交給他,讓他去錄頒獎典禮演出實況的。沒想到,在孟德明耍賴的時候,竟派上了用場。

        他從休息室出來后,并不知道孟德明自殺了,只是回到自己住處,對著養(yǎng)父李曲源的遺像喝得爛醉。孟葳莛聽到父親自殺的消息后,痛苦萬分,就到李索文的住處來找他,無意中在熟睡的李索文的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錄音機上的對話。

        李索文經(jīng)歷的仇與恨,愛與憎,通過錄音磁帶,像一種致命的病毒,擴散到孟葳莛的身上。

        李索文一開始多次上門去找孟葳莛,要向她解釋,都吃了閉門羹。對于孟葳莛來說,父親孟德明剽竊他人作品的恥辱,深深地烙進了她的靈魂,使她羞于再見到李索文;同時又因為父親的死是因為李索文而起,促使她不想見李索文。她忍住傷心,寫下了分手的信,同時,也把父輩的事情寫成了她最新的小說,也是她此生最后一部小說。這部小說,將會在兩個月后出版。

        李索文認為這一切,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他深信孟葳莛不愿意見他,是因為無法原諒他。

        為了把一切說清楚,他把整件事情,寫成了一篇叫做《悔恨》的中篇小說,寄給了一家知名雜志社。在雜志社發(fā)表了他的作品之后,他把小說寄給了孟葳莛。小說結(jié)尾是:男青年以打開煤氣自殺的方式向女作家贖罪。

        孟葳莛收到雜志后,感到事情不妙,立刻趕到了李索文的家,但是一切已經(jīng)晚了。孟葳莛沒有報案,她認為李索文的死,是因她而起。她把手鐲留在了李索文的枕邊。

        李索文走了,孟葳莛心想,活在世上也再沒有了意義。可是她的懺悔,李索文再也聽不到了。于是,孟葳莛決定在離開人世之前,通知所有的媒體,用最大的聲音,最廣闊的方式向李索文懺悔。

        然而,這一切,都是因他的父親孟德明而起,孟葳莛也深愛自己的父親。她不想用自己的手去指責父親,就決定在自殺之前把父親的遺書撕成兩半,一半,交給了她的律師,請他轉(zhuǎn)交給警方。借警方的手,撕開整個事件的真相。另一半,連同雜志寄到李索文的住處。我們在李索文的信箱里,發(fā)現(xiàn)刊登《悔恨》的雜志。雜志里夾著孟德明的另一半遺囑原件。這里,”高毅打開放在身邊的一個皮包,取出幾樣東西:“有幾樣東西給大家看。這是那盤磁帶。警方在李索文家找到的。上面有孟德明說出事實真相的錄音。”高毅打開了錄音機,里面?zhèn)鞒隼钏魑暮兔系旅鲗|(zhì)的對話,高毅只播放了一個開頭,就關掉了,“不過,為了尊重孟葳莛,我們不需要在她的葬禮上聽完。這是那本刊登《悔恨》的雜志,全國銷售,圖書館也能查到。還有這本孟葳莛最后的小說手稿。一切真相,都在這兩個小說里?!?/p>

        當高毅說完這一切的時候,全場寂靜。孟德明,孟葳莛和李索文三個人的自殺,劃出一條令人無奈的軌跡。

        許久,話筒里傳來編輯紀徽的一聲兀自長嘆:“人生如戲,戲如人生?!?/p>

        得到真相的人們并不更加輕松,葬禮過后,紛紛消失在雨霧之后,去進行和完成各自的如戲人生。

        高毅走到了出版社的門口,看見呂鴻鉆進雨中一輛出租車。呂鴻恐怕此時不想和他說話。手機響了,高毅一聽,是女記者劉琦打來的:“高科長,很感人的故事?!?/p>

        “對不起,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說了,沒有守住給你獨家新聞的承諾?!备咭阏f到,看著出租車橘紅色的尾燈消失在雨中。

        “沒關系。我倒希望孟葳莛和李索文能在天堂相見時,能夠兩心釋然?!边@句話打動了高毅。愛人間的恩怨只求能兩心釋然。劉琦沉默了一會兒,說:“高科長,我有個請求?!?/p>

        “請說?!?/p>

        “能不能安排一個時間,我想對你做一個專訪?!?/p>

        高毅沒有回答。劉琦等待了片刻,接著說:“這樣,你考慮一下,我等你回答?!闭f完,掛下了電話。

        回到住處,高毅才覺得全身的骨頭累得散了架。他斜塌著肩膀,走出停車場的腳步沉重。

        從停車場走到他所住的單元樓,要步行穿過一個長滿綠蔭的花園。石砌的小徑并不很長,但他恨不得就躺在這雨中,就在這花圃邊好好睡一覺??墒牵h遠地,高毅看見樓下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呂鴻。她有高毅公寓的鑰匙,但是她沒有進屋。

        呂鴻也看見了高毅,徑直走到他的面前,眼神后的東西像雨中的山巒,若隱若現(xiàn),辨別不清。她站在花下,迷迷蒙蒙,仿佛一枝被雨水打濕后的海棠。

        她踮起了腳尖,摟住高毅。這是一個略微帶著苦澀的吻,在雨中異常綿長。

        高毅從衣兜里掏出那張孟葳莛的簽名照,遞給呂鴻:“給。這張照片是我偷的,屬于非法所得,留個紀念?!?/p>

        午夜,整個城市安靜下來。高毅突然醒來,身邊的呂鴻發(fā)出均勻的呼吸。床頭柜上的相框上,價格標簽還沒有被撕下來。高毅坐起來,點燃一只煙,試圖撕掉那標簽。標簽紙的粘性很牢,無法完全弄干凈。

        高毅靜靜地坐在黑夜里,呂鴻日記里的話,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不需要婚姻的愛情,已經(jīng)被這個時代變成一種趨勢。孟德明以欺騙的手段獲得了愛情,但不能否定他付出的愛不真誠。李曲源對孟葳莛母親的愛,是真正一生一世的。孟葳莛和李索文的愛,也是超越了生死的。

        而黑暗中的他,無法確定,他和呂鴻的愛情,最終會有多少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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