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媛
威廉?福克納是美國南方文藝復興最杰出的代表,《紀念愛米莉的一朵玫瑰花》是福克納“約克納帕塔法里世系”里的最負盛名的短篇小說。這篇恐怖、陰森和充滿感傷的短篇小說備受歷代評論家的關(guān)注,也吸引著無數(shù)讀者饒有興趣的閱讀。通常愛米莉被解讀成一個代表傳統(tǒng)的紀念碑,一個代表內(nèi)戰(zhàn)前南方價值和南方文化的象征。隨著20世紀80年代短篇小說認知批評的發(fā)展,批評家們從認知的高度就短篇小說意義解讀過程中的認知框架設(shè)定問題進行了深入探究 ①,在認知批評的框架下重讀《紀念愛米莉的一朵玫瑰》,該文本有了新的內(nèi)涵。
美國批評家蘇珊?亨特?布朗(Susan Hunter Brown)認為,我們在閱讀短篇小說時,同時面臨文本的兩種組織方式,一種是‘整體相繼(succession),一種是‘局部構(gòu)造 (configuration),當我們把一個文本讀解成一種‘整體相繼的事件系列,我們會把每個單獨的事件讀成一個具體歷史時空中的具體事件,而當我們把它讀解成一個由多個局部細節(jié)組成的主題結(jié)構(gòu),那么,我們就可能把所有細節(jié)看作是具有某種象征意義的隱喻,因此短篇小說不同的讀解方法對于文本意義的闡釋影響甚巨。布朗以《紀念愛米莉的一朵玫瑰花》為例,指出該小說的敘事人完全放棄了時序性閱讀,而徹底地選擇了一種隱喻和象征性闡釋。福克納通過該敘事的安排,向我們揭示:男性主導的戰(zhàn)后美國南方社會對于女性繼續(xù)實施著或天使化或妖魔化的壓制策略,敘事人竭力引導讀者把女主人公的故事讀成一種隱喻符號,完全地抹殺了她作為一個現(xiàn)實的、有血有肉的人物的生活邏輯,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在該小說中,??思{將女主人公的故事巧妙地織入了整體時序與局部特征之間,使作品的原始事件隨時可能沖破敘事人強加于小說的主題解讀而暴露在所有讀者面前,此外,他把女主人公描寫得桀驁不馴,有意讓她的叛逆精神顛覆小鎮(zhèn)居民對她的象征性解讀。布朗暗示,《紀念愛米莉的一朵玫瑰》向讀者講述的不僅是一個美國南方的寓言,小說更讓我們看到了男權(quán)文化當中一個真實的被壓迫女性與社會堅定抗爭的一個經(jīng)典個案。②雖然布朗作出了暗示,但沒有對該文本作出具體而詳盡的解讀,在布朗觀點的啟示下,筆者跳出了敘事人為讀者設(shè)定的隱喻和象征性闡示,而是從文本的整體時序和局部特征之間捕捉女主人公原始生活事件,結(jié)合弗蘭克?歐康納的短篇小說理論,重讀文本,指出文本再現(xiàn)了在男權(quán)文化壓迫下這位游移于社會邊緣的有血有肉的普通女子的幽閉的心靈和孤獨的生存狀態(tài),這期間艾米莉有過抗爭,但最終還是孤獨一生, 艾米莉本人就是一朵美國南方男權(quán)樊籬中的枯玫瑰。
著名的短篇小說評論家弗蘭克?歐康納認為短篇小說往往關(guān)注于那些孤獨地游移于社會邊緣的小人物的生存狀況,尤其是凸顯他們強烈的孤獨感。③佩里在其《小說研究》中也指出,不論是果戈理的《外套》還是??思{的《紀念愛米莉的一朵玫瑰花》,不論是麥爾維爾的《文書巴特比》,還是勞倫斯的《木馬贏家》對弗蘭克?歐康納所謂的孤獨地游移于社會邊緣的小人物的生存狀況刻畫得極為深刻。④愛米莉這位社會邊緣的小人物出生于南方?jīng)]落的貴族家庭。我們打破文本的“時序顛倒”的敘事順序,將文本的整體時序和局部特征相結(jié)合,可以看出小說背景置于19世紀末至20世紀30年代歷經(jīng)變遷的美國南方的一個普通小鎮(zhèn)。愛米莉居住在19世紀70年代的古老屋子,“在汽車間和扎棉機之類的東西侵犯了這一帶莊嚴的名字,把他們涂抹得一干二凈,只有愛米莉的屋子獨存,四周簇擁著棉花車和汽油泵”⑤,屋子里的“壁爐前已經(jīng)失去光澤的畫家架”和“已經(jīng)失去光澤”的鑲金拐杖頭都表現(xiàn)出這個沒落貴族的家庭曾經(jīng)的輝煌。在一個正歷經(jīng)變遷的年代,愛米莉的一切都與古老的、農(nóng)業(yè)的南方息息相關(guān),這位社會邊緣的普通女子又悖論地成了傳統(tǒng)的南方價值觀念的承載體。 “騎士精神”和“淑女風范”是美國南方人引以為榮的文化傳統(tǒng),在南方家庭倫理思想中,父親是一家之主,家庭首腦地位是不可動搖的,愛米莉的父親這位頑固守舊的封建貴族衛(wèi)道士,女兒被他塑造成標準的“淑女”形象。在鎮(zhèn)上人的記憶里,父女倆被看作是“一幅畫中的人物”:“身段苗條、穿著 白衣的艾米莉小姐立在背后,她父親叉開雙腳的側(cè)影在前面,背對艾米莉,手持一根馬鞭,一扇向后開的前門恰好嵌住了他們倆的身影。”“手持一根馬鞭”的故事源于一個古老的傳說,馬鞭是前輩們趕走女兒們不受歡迎的求愛者而使用的武器。也正是父親“手持一根馬鞭”“趕走了”她所有的追求者,使她在三十歲時還孑然一身。除了父親,沒有其他人闖入她的生活,這也造就了愛米莉孤獨的心靈世界。
父親對愛米莉的“干涉” 和掌控還與舊南方根深蒂固的清教婦道觀密切相關(guān)?;轿幕?,“婦女被看作是地獄之門,萬惡之源?!雹迡D女在基督教社會中處于從屬地位,在清教徒中更是這樣。美國南方正是清教思想占統(tǒng)治地位的區(qū)域,在那里婦女的貞操看得出比她們的生命乃至她們作為人的價值更為重要,婦女的“罪惡”莫大于她們代表的性欲和“淫蕩”。在南方婦女之所以可愛是由于她們的“純潔清白”,而一個“純潔”的婦女應(yīng)該沒有激情,應(yīng)該沒有性欲,應(yīng)該像“冰塊一樣冷峻”⑦,于是女性正常的渴望愛情的欲望和激情遭到壓抑。在加爾文教清規(guī)戒律和男權(quán)思想的束縛下,艾米莉不可避免地成為了犧牲品。在父親將身邊的青年男子都統(tǒng)統(tǒng)趕跑的時候,沒有人了解她真實的內(nèi)心感受。對愛的渴望是每一個豆蔻少女的自然情懷,艾米莉不過是善于懷春的普通女子而已。當有人問??思{該故事是否源于他的想象,??思{的回答是:“當然是這樣, 但是少女們都夢想有一個戀愛的對象,這是故事存在的前提?!雹嗫梢钥闯龈?思{所表現(xiàn)的是一位渴望愛情的普普通通的眾女子之一。但她卻因為 父親的“過度保護”喪失了普通女子應(yīng)該擁有的正常生活。艾米莉雖然普通卻又極其特別,她的孤傲與怪誕讓人過目不忘,短篇小說“因其形式短小所以刻畫人物時常常集中于那種獨一無二,讓人一眼便能注目的特別人物”⑨,唯有如此,艾米莉,這位社會邊緣的小人物的孤獨的生存狀態(tài)才會發(fā)人深思。
屈從于父權(quán)、在父親“過度保護”的陰影里成長,艾米莉?qū)ν夥忾]的心靈也成為了孕育“怪誕”的暖箱。她傲慢、蔑視他人,“年近30尚未婚配”,被鎮(zhèn)上人看成是偶像, 是紀念碑,體現(xiàn)著南方的“傳統(tǒng)”和“義務(wù)”。愛米莉和周遭已經(jīng)發(fā)生巨大變化的環(huán)境是不和諧的、矛盾的,同時也是柔弱的,她必須從父親那里尋求到庇護。在封閉的世界有父親的“保護”,盡管孤獨,倒也覺得安全。在父親去世時,封閉世界的“安全符”轟然倒下,愛米莉拒絕面對現(xiàn)實,認定父親沒有死,拒絕處理父親的尸體。在她幽閉的心靈里,內(nèi)心的孤獨在逐漸吞噬著她的靈魂,她抓住父親的尸體,也是同命運進行的抗爭:“我們還記得她父親趕走了所有的青年男子,我們也知道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無所有,只好像人們常常所做的一樣,死死拖住搶走了她一切的那個人?!?/p>
父親去世后,大病一場的艾米莉,幽閉已久的心靈嘗試著向外界敞開,“剪短了頭發(fā)”,“看上去像個姑娘”,沒有父親的“保護”,她終于可以掙脫南方淑女的形象,嘗試著過上正常女子的普通生活,她開始大膽地掌握自己的命運,她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愛上來自北方新英格蘭的筑路工人荷默。 “這位北方男子的粗獷與豪放無疑給她幽閉的心靈注入了一股新鮮的活力”⑩,然而將她尊為紀念碑的小鎮(zhèn)的人們一反常態(tài),大家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認為這是全鎮(zhèn)的恥辱,也是青年的壞榜樣,深信她墮落了,“我們”設(shè)法去挽救她,迫使浸禮會牧師去拜訪她,寫信給她的親屬??梢钥闯?,鎮(zhèn)上的人們,在他們將她看作紀念碑、義務(wù)、象征的同時,就已經(jīng)拒絕承認她是一位普通的有血有肉的、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權(quán)利的女性。在這里南方、北方價值觀念發(fā)生了沖突,他們不能容忍象征南方傳統(tǒng)價值的愛米莉嫁給一個“北方佬”,愛米莉又注定是價值沖突的犧牲品。然而艾米莉不顧流俗,依然故我,跟荷默自由出入。其實這是孤獨的愛米莉在奮力把握人生中唯一的一次獲得愛情、擺脫孤獨的機會。早年由于父親的干涉,愛米莉的青春年華“流水落花春去也”,逐漸成為一個“老姑娘”,加上門庭的敗落,她多年與外界的隔絕等因素,根本沒有再尋覓到門當戶對的婚姻的可能。??抡f:“社會中存在著一整套衡量、監(jiān)督、糾正反常事物的技術(shù)與制度,而人們總是害怕成為病態(tài)的一員,于是就產(chǎn)生了一種約束機制” ①,而愛米莉依舊我行我素,為了抓住生命中唯一的一次愛情,她并不在乎自己是否被看成病態(tài)的一員。
當荷默最終背棄她,愛米莉唯一的一次擁抱愛情、擺脫孤獨的夢想也就被徹底擊碎了,因為荷默“他本人說過他是無意于成家的人”。對于荷默來說,和愛米莉的戀愛不過是逢場作戲,這位老姑娘不過是他暫時的“玩物”而已??梢钥闯鲈谀袡?quán)社會里男性永遠是欲望主體,是主動的、自由的,即便荷默只不過是個“拿日工資”的北方佬遠非南方的貴族,女性則只能是被動的欲望客體,無法在情感生活中主動地駕馭男性。但是當愛米莉確信荷默要棄她而去的時候,害怕孤獨的她選擇了用毒藥將其毒死并將尸首鎖在閣樓上,同尸體同床共枕達四十年之久。愛米莉的瘋狂舉動其實顛覆了男權(quán)社會中對女性是欲望客體、男性是欲望主體的規(guī)定,她主動地選擇了“永遠留住他”,自由地追求了生命中唯一的一次愛情。然而愛米莉的顛覆和抗爭是失敗的,相伴她度過余生的不過冷冰冰的荷默的尸體。愛米莉再次蜷縮于自己封閉的世界里,牢牢地把握住在她看來確定無疑的安全的東西。她與世隔絕到極端的程度,她將一切都掩藏起來,直到她死后,小鎮(zhèn)上的人才發(fā)現(xiàn)這個謎。
可憐的愛米莉,“為了不被背叛,她選擇了毀滅,為了不被發(fā)現(xiàn),她選擇了掩藏,獨自蜷縮于記憶和過往的問題里”②,從此時間在她的世界里依然停留在過去,“不能適應(yīng)已經(jīng)變化的世界這也從某種程度上促成她悲劇的產(chǎn)生”③。她公然拒絕交稅,讓上門催稅的參議員們?nèi)フ姨嫠舛惖纳扯嗬锼股闲?,而沙多里斯上校已?jīng)去世十多年了。她還無視法律,堅持買砒霜而不遵循法律說出其目的,而藥劑師對她無可奈何?!案?思{將她塑造成桀驁不馴,有意讓她的叛逆精神顛覆小鎮(zhèn)居民對她的象征性解讀?!雹苋绻f愛米莉在父親去世前,屈從于父權(quán)、被動地生活;那么在父親去世后,她試圖主動地控制環(huán)境與社會抗爭,然而最終,她還是孤獨一生。事實上她的這種出世原則和與命運的抗爭方式在男權(quán)主導的美國南方社會并不奏效,或許與外界現(xiàn)實的隔絕有助她生存下來,她也不過是一位活著的死人而已。昔日“身段苗條,穿著白衣的愛米莉小姐”再次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時,她已經(jīng)是一位老婦人了,“看上去像長久泡在死水中的一具死尸,腫脹發(fā)白?!彼冀K沒有擺脫孤獨的困境。雖然敘述者從來沒有對人物的內(nèi)心進行直觀的描述,但是人們越過草坪看到的燈光下愛米莉小姐的身影,她偶爾“在窗口晃過”的“像神龕中的一個偶像的雕塑般軀干”,這些比任何直接的描寫更能烘托出她內(nèi)心深處的孤獨和凄苦。在愛米莉死后,人們進了40多年從來沒有人見到過的樓上的房間,這是通篇小說唯一出現(xiàn)“玫瑰”的地方,人們在這里看到了玫瑰的影子,:“敗了色的玫瑰色窗簾,玫瑰色的燈罩……”塵封了40 年的玫瑰色的新房是愛米莉與世隔絕后的精神寄托的地方,在這里有她守護著荷默的尸首并與之相擁抱的痕跡,枕頭上留下的一縷她“長長的鐵灰色頭發(fā)”。這些在帶給讀者心靈強烈的震撼力量之余,我們更感受到“愛米莉?qū)鄣念B強追求”,以及“最終采取極端的方式挽留自己心中的那朵“玫瑰”時所表現(xiàn)出的萬般無奈與凄美”⑤。這也是在男權(quán)主導的美國南方社會里愛米莉做出的無奈的抗爭命運的方式。雖然孤獨一生,愛米莉還是勇敢地生存了幾十年。正是由于愛米莉悲慘的一生,和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仍然渴望愛情、表現(xiàn)出堅韌的人性,福克納給她獻上一朵“玫瑰”,對她表示充分的同情乃至欽佩。⑥
在愛米莉作為一名有血有肉的普通女子的真實的現(xiàn)實生活浮出水面之后,我們不再受制于敘事的“魔力”僅僅將之讀解成南方傳統(tǒng)價值的紀念碑、隱喻與象征。事實上,我們看到了愛米莉這位在南方男權(quán)文化壓迫下游移于社會邊緣的普通女子的幽閉的心靈和孤獨的生存狀態(tài)。這期間,愛米莉有過堅定的抗爭。她大膽地試圖擺脫清教主義、父權(quán)對女性的束縛和壓迫;勇敢地追求愛情,顛覆了男權(quán)社會中男性是欲望主體、女性是欲望客體的規(guī)定;她桀驁不馴、遺世獨立。但愛米莉最終還是擺脫不了孤獨和凄苦的生存狀態(tài),她本人正是一朵美國南方男權(quán)樊籬中的枯玫瑰。
作者系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生,蘇州科技學院外語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水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
①②④參見王臘寶.當代歐美短篇小說的認知批評[J]. 當代外國文學2006,(4):126-133.
③ Frank, OConnor. The Lonely Voice: A study of the Short Sy. Ohio: The World Publishing Company,1962,P19.
④⑨轉(zhuǎn)引自王臘寶. 怪誕、奇想與短篇小說[J]. 當代外國文學,2001,(1):115,119.
⑤《紀念愛米莉的一朵玫瑰花》,楊豈深譯,文中有關(guān)譯文不再另注。載《外國經(jīng)典短篇小說文本分析》,劉俐俐著,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48頁。
⑥⑩⑤轉(zhuǎn)引自郭國旗.《 獻給愛米莉的一朵玫瑰花》之敘事解讀[J].湛江海洋大學學報,2004,(2):88,87,90.
⑦⑥肖明翰. 威廉???思{研究[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7,187,198.
⑧②③Hans H.Skei. William Faulkner: The Novelist as Short Story Writer—A Study of William Faulkner Short Fiction, New York :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5,p.112,p.124, p.112.
①轉(zhuǎn)引自陳楓艷.生存還是毀滅——試從女性主義角度比較白先勇《謫仙記》與??思{《紀念愛米莉的一朵玫瑰花》[J].蘇州大學學報,2001年增刊:1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