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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淌在古鎮(zhèn)上空的水

        2008-12-05 09:49:18夏天敏
        百花洲 2008年6期

        是個尋常的日子,玉婉推開厚厚的木板門,古鎮(zhèn)上的青石板路上還泛著幽幽的青光,一層乳汁似的濃霧低垂在房屋的下面,使得古鎮(zhèn)的房屋飄飄渺渺,虛虛幻幻,仿佛仙境似的,這景觀也就是萬壑叢山、絕壁之上的古鎮(zhèn)才有的。玉婉起得早,宿在她店里的馬幫和挑夫天不明就要上路,馬鍋頭和挑夫已經(jīng)在綠豆石鑿成的盆里掬水洗臉了,關(guān)在客房后面的馬廄里的馬也被牽出來了,馬們在清晨的冷冽的空氣里打著響鼻,馬鍋頭把抬出來的貨物連同馱子抬上馬背,玉婉抬出一簸箕桐葉豬耳粑,豬耳粑冒著熱氣,香甜的氣味立即彌漫了院子。

        吃著豬耳粑,一個馬鍋頭說老板娘,咋總不見老板呢?昨晚又守空房了吧,熱身子貼冷床,這日子有啥過場,捧著金碗當叫化,不如換成現(xiàn)錢花。另一個馬鍋頭說你不要說快板了,你曉得人家老板娘就睡空床?說不定人家紅綢被子波連波,床腳搖晃喊哎喲,老板娘,你說是不是?玉婉將一個滾燙的豬耳粑塞進這人嘴里,說放你媽的豬屁,老娘的事你曉得,你睡在床底下?那人被燙得唉喲叫了一聲,嘴還不停,說我沒睡在床下,睡在床上的呀,好說你不曉得。玉婉說我兒子才睡在床上,可惜我沒得恁大的兒子。大家哈哈笑起來。那人說,只要得跟你睡,我就是你兒子,你就是我媽。媽,我要吃奶奶,快拿奶奶來我吃,說著就去撩玉婉的衣襟,玉婉摔開他的手跑開了,那馬鍋頭追著她喊,媽,你等一下嘛,我要吃你的奶。馬鍋頭們笑得前仰后合,說給他吃嘛,看他龜兒給敢吃。把大奶奶拿出來給他吃,吃了就撿到個大兒子了。眼看就要追到,玉婉返身立住,側(cè)身架住他的手臂,輕輕就扭住了。接著,又在他后頸上的穴位點了一下,那馬鍋頭立即不會動彈,像個傾身奔跑的人塑造成雕塑。胡鬧的馬鍋頭們立即噤了聲,他們耳聞過玉婉是有功夫的,卻不曉得有這般厲害。他們紛紛站起來,低眉順眼地請玉婉息怒,說放他一馬,還要趕路呢。以后他再胡鬧,你放手收拾就是了。玉婉漲紅著臉,一臉的慍怒,一臉的哀怨。她走過去,在他的后頸上輕輕點擊一下,這人變成會活動的雕塑了,他一臉羞愧,再不敢講一句話,悄悄地去抬東西了。

        清寂的古鎮(zhèn)上,卸門板的聲音依次傳來,院內(nèi)的馬幫踏上了青石板路,馬蹄聲清脆地傳來,不時還看得到幾簇釘了馬掌的馬蹄濺出的火星,頭馬的鈴聲,已到古鎮(zhèn)的盡頭了。

        馬幫走了,玉婉的馬店一下清寂。她又忙著在門口的土灶上捅火,坐上茶壺,又忙著把幾張茶桌拭擦干凈,把門口的青石路和茶館內(nèi)的地掃了一遍。忙完這一切,就無事了。今天是古鎮(zhèn)趕場的日子,趕場的天總是很熱鬧的,但現(xiàn)在是清早,喝早茶的人還沒起來,玉婉寂寂地坐著發(fā)呆,發(fā)呆是容易引起愁緒的,望著對面絕壁上的僰人懸棺,望著絕壁下的一線江水,她的心陡然升起一股愁緒,這股愁緒像古鎮(zhèn)上的霧嵐,漫漫彌漫開來,浸透了她的全身,浸透了他的心,她的眼角慢慢紅了,幾滴清淚,緩緩地流下來,滴在她的衣襟上。

        玉婉是隨著馬幫來到豆沙關(guān)的,那時從邊城到豆沙關(guān)要走三天的路程,走的是五尺道,這是邊城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走的那天她穿著一套青色土布縫成的姊妹裝,布疙瘩紐子,扇子擺的衣腳,腳上穿的是白毛布底的圓口鞋,鞋面上繡著撲閃著翅膀的蝴蝶,還系著圍腰,圍腰上繡的是幾朵紅艷艷的山茶花,還包著青布包頭。在上路之前,她對著鏡子看自己,她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這樣的裝束,在茫茫的烏蒙山中是很普遍的,幾乎所有的婦女都是這樣的裝束??捎裢衲??玉婉在幾天前還是女子中學的學生,還剪著齊耳短發(fā),穿著白布襯衣和藍色裙子,穿著平底皮鞋,很洋氣的女學生,走在邊城陡陡的石板路上,是一道靚麗的風景??赏蝗粨Q了這身衣服,她在鏡中忍不住笑了??尚^之后,卻是無盡的酸楚,無限的心酸涌上心頭,使她情不自禁地流下兩行清淚。正默默流淚,房東劉先生進來催促她上路。聽到推門聲,她陡然止住眼淚,提起簡單的行李出門。劉先生搖搖頭,輕輕地嘆了一聲,將她扶上馬背,說姑娘你要好自為之,有啥難處了帶個口信來,不要為難自己。玉婉點點頭,隨著馬幫開始走。那時天還沒大亮,一彎殘月掛在墻城上頭,城墻邊的老槐樹靜默不語,黑黝黝地嚇人。出了城門,就是古驛道,路邊的莊稼早收了,只有無數(shù)個荒墳撲面而來。

        這一去,徹底改變了玉婉的命運。

        前些天,剛從學校回到劉先生家的玉婉,見到劉先生一家坐在八仙桌前默然不語,他們臉色肅穆,神情悲哀,像在吊唁過世的親人。見到她,劉太太一把把她攬到懷里,叫聲我的兒,就嗚嗚地哭起來了,劉太太一哭,把玉婉弄得很納悶,這是怎么了?發(fā)生了啥事呢?劉先生聽到劉太太越哭越響的聲音,著急了,他忙把抱在一起的兩個女人推進房間,將房門緊緊閂了。

        玉婉終于弄清了發(fā)生的事,玉婉當即臉色蒼白,冷汗涔涔,頭暈目眩往后就倒。劉先生老兩口急得手足無措,忙把她扶到床上,熬了一大碗姜湯灌進去,玉婉才漸漸蘇醒了,蘇醒了的玉婉一步躍到地上,嗵嗵嗵跑回自己的房間,從木板壁上取下一柄長劍朝外就跑,老兩口緊緊拽住她,被玉婉一甩,劉先生踉蹌幾步碰到柱子上,額頭起了一個大包。劉太太更慘,摔在地板上半天爬不起來,嘴角也摔破了,流出汩汩的血。玉婉見狀,嚇得一會兒去扶劉先生,一會兒去抱劉太太,她心疼不已,流下淚來,這一哭就遏止不住,直哭得胸悶氣短,手腳抽搐。老兩口一邊揉著傷口,一邊暗暗垂淚。

        玉婉的父親朱霄雷是烏蒙山中有名的土匪首領(lǐng)。朱霄雷年青時是石匠,身材魁梧,臂力過人,三百多斤重的石頭,抱起來就走,臉不紅,氣不喘,兒戲似的。他走南闖北,見識頗深,又拜過邊城的武術(shù)名家周鍋樁為師,得到周鍋樁真?zhèn)?,只是他不顯山不露水,老老實實做手藝人來養(yǎng)家糊口。

        一日,朱霄雷得到一個可怕的消息,他的婆娘突然死了,留下了幾歲的小女兒在家,朱霄雷急火攻心,連夜趕回山區(qū)老家,到家時,家人正圍著他的婆娘哀哀而哭,幾歲的小女兒已哭得喉嚨嘶啞講不出話來。問了情況,原來是住在對面山上的惡霸朱俊云凌辱了自己的女人,女人剛烈,撞墻死了。朱霄雷臉色鐵青一語不發(fā),不吃不喝鐵鑄一般坐著。半夜時,他跑到對面坡上,躲開雕樓上的哨兵,潛到朱俊云家,將朱俊云一家殺了,殺得那柄鋒利無比鋼火極好的大刀刃口都卷了。之后,他背上女兒,到山上做土匪去了。

        朱霄雷的隊伍越來越大,占據(jù)了好幾個山頭,人馬多達百人,成了五尺道上的一股悍匪。朱霄雷是個有心計的人,他知道自己的隊伍不管怎樣強大,最后終究會被消滅掉。所以,帶著小女兒始終不是正途,他不愿女兒繼承自己的衣缽也成女匪首,他希望女兒有個正果。他尋思把女兒托付一個值得信賴,又能將女兒教育成人的人。

        這樣的機會終于來了,那一日,在五尺道最為險峻的關(guān)河邊的一個隘口上,朱霄雷的幾個部下捉住一個客商,這個客商年齡與他相仿,也就是三十多歲的樣子。一般情況下,土匪在搶劫貨物時,只要對方不反抗也就不殺人,這是他定的規(guī)矩??墒沁@個客商死死護住貨物,又罵又叫,直說叫出你們的頭兒來,老子見他,賭他敢殺老子。你們打聽打聽,老子和他是啥子關(guān)系?土匪覺得蹊蹺,弄不清他和老大的關(guān)系誤殺了,豈不糟糕,就將他押來見他了。

        這是個高且瘦的人,穿著長衫、面容清癯,戴著眼鏡很有文化的樣子。見到他,也不下跪,反而挺直了身軀,朗聲說道原來你就是赫赫有名的土匪頭子朱霄雷,我見你也不咋個嘛,人倒是相貌堂堂,可做的事也不是傳說中的劫富濟貧、扶助弱小、匡扶正義。只要搶得到錢財,你這等土匪是不論青紅皂白,統(tǒng)統(tǒng)都搶的。我今天之所以要見到你就是辨?zhèn)€真?zhèn)?。果然如此,我就是死也不會受蒙騙了。朱霄雷大吃一驚,世上竟有這樣的人,一般的客商見到土匪屁滾尿流,早就嚇得尿透褲子,喊饒命都來不及,這人卻面色不改,有膽有識,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心中驀然一驚,莫不是上天垂憐,讓我托女于這人。

        接下來的事自然皆大歡喜,當天晚上,整個望云山寨篝火熊熊,燭光流曳,絕壁上的一塊寬大的石坪上,幾個土匪圍桌而座,慶賀老大和客商劉先生結(jié)拜為拜把子兄弟。二人按古老習慣,在掛有關(guān)公像的神龕下?lián)Q了寫有生庚八字的貼子,互相作揖。劉先生年稍長為兄,朱霄雷為弟。又各自取了刀來,在手臂上各劃一刀,將血滴入酒中各自飲完。

        次日,劉先生帶著他的貨物,在匪兵護送下消失在古驛道上。又過月余,朱霄雷的小女兒也神秘消失。

        劉先生原來是個私塾教師,鄉(xiāng)間經(jīng)濟日益簫條,年年欠收以至于連飯都吃不飽,送來讀書的兒童漸漸少了,他無力支撐家庭,遂在親友資助下做起了小本生意,奔走于四川、云南之間的五尺道上,販賣布匹。他遇到匪首朱霄雷,心想世道艱難,活也無益,橫下一條心來,以死相爭,不想不但活了下來,反得到朱霄雷信任,結(jié)為拜把子兄弟。不僅如此,臨行朱霄雷還贈送了一筆豐厚的錢。以后,他以此錢作為資本,在邊城開了家綢緞莊,生意越做越大,成為邊城有名的商家。

        朱霄雷的女兒送來后改名為劉玉婉,劉先生還有兩個女兒,一個叫玉蓉,一個叫玉碧,恰似三姊妹一般。劉先生讓玉婉讀了小學,這小女孩天資出奇的好,成績遠遠超過兩個姐姐,接著讀了女子中學。兩個姐姐嫻淑恬靜,每于課后都跟著父親學詩詞,練書法,跟母親學女紅,學家務。玉婉看似恬靜,骨子里卻與生俱來的有著一股野氣,她小時候與父親學得一些拳腳功夫,對武術(shù)喜歡得不得了。到了劉先生家她感到寂寞清靜,吵著鬧著要去拜師學藝。劉先生想到底是土匪的種,野氣難易呵。她愿學些功夫也是好的,難說派得上用場。劉先生跑遍全城,終于覓到一個武功超群,遁逸于江湖的高手。誠懇相求,終于將她收下。

        玉婉在邊城愉快地讀書,勤奮地練功,她已經(jīng)出落成一個婷婷玉立的少女。從穿著到神態(tài)氣質(zhì),完全是個有教養(yǎng)的富家小姐了。她在邊城不僅學了文化,逐漸識了許多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東西,如彈鋼琴,那是學校從教會請來的瑪麗?朱麗葉小姐教授的,這萬山橫亙、飛鳥難逾的邊城竟然有鋼琴!如詩歌朗頌會,誦頌普西金、雪萊、拜倫的詩,如演歌劇、話劇,她都是活躍人物,每學必會,每會必演,她過得很開心很快活??磥?,這位土匪的女兒已經(jīng)完全成了邊城上流社會的一員,她已經(jīng)融入進去了。

        但是,她的心仍然是在莽莽群山之上,在深峽大壑之中,在絕壁古道血與肉的拼搏中,她每于夢中總是回到父親身邊,回到那些土匪伯伯、叔叔之間。她時刻想念父親,想得悄悄流淚,她太愛父親了,愛他的剛直不阿,愛他的嫉惡如仇,愛他的果敢堅毅,愛他的博大仁慈,她隨時擔心他的安危,土匪生涯是命若懸絲,一觸即斷,在刀刃上舔血的生計。為此,她常常做噩夢,夢見父親身首異處,鮮血淋淋。醒來常常蒙著被子哭得氣噎神絕。好在,每隔一段時間,她總會被神秘人物接走,接她的人或許是紳士樣的中年人,或者是富商樣胖胖的人,或在祠堂,或在山洞,或在客棧,她與父親都有短暫的接觸。父親現(xiàn)在與她見面,不再用毛絨絨的胡子親她,不再抱她,與她像師生一樣坐著,說一些為人處世的道理,講些飲食起居的瑣事,父親那雙常常充血暴戾狂狠的眼睛充滿了慈祥,流滿了溫柔,充滿了憐愛。有一次她剛出門,回過頭看見剛強的父親在悄悄擦淚,這是她一生中唯一見到父親流淚。

        但是,父親卻被殺了,殺他的人是個神秘人物,據(jù)說是在邊城的一個神秘機構(gòu)做事,這個神秘機構(gòu)連邊城的駐軍司令和專員公署的專員都管不了的。他們特立獨行,每人都有超群的本事。這人是被警察局和駐軍長官邀請去參加剿匪的,朱霄雷這支土匪勢力越來越大,幾乎控制了五尺古道沿江幾個縣,他們搶劫大宗物資,連鹽巴這種由政府專營的物資也敢搶,搶去分給貧苦百姓了。他們的事使中央都知道了,嚴令必須限期剿除。據(jù)說要剿除他們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中共地下黨已打入了他們的內(nèi)部,朱霄雷的思想日益赤化,地下黨在這支土匪中做了很多工作,這支土匪隊伍很可能被收買。

        駐軍一個營和警察局大部分警員組成的剿匪隊伍,經(jīng)過幾個月的清剿,終于擊潰了這支土匪。但匪首朱霄雷,卻神秘地消失了,上峰在嘉獎他們的同時又嚴令他們必須擊斃匪首朱霄雷,以絕后患。后來的相當一段時間,活捉或擊斃朱霄雷的事卻一再延宕,后來,傳來朱霄雷被擊斃的消息。擊斃他的是一個神秘組織里的神秘青年。朱霄雷的貼身警衛(wèi),也是他生死與共的一個兄弟后來被山區(qū)的一個農(nóng)民救活了,玉婉就是從他口中知道了這個神秘人物的大體特征的。

        玉碗走到古鎮(zhèn)就停留了,古鎮(zhèn)是出川入滇的門戶,她要在這里等待,尋找那個殺害父親的仇人。

        太陽升到古鎮(zhèn)對面山頂?shù)臅r候,古鎮(zhèn)熱鬧起來了。古鎮(zhèn)有喝早茶的習慣,這是受四川人生活習慣影響的緣故。

        玉婉的茶室叫驛道茶室,做了一個古色古香的匾額,黑底金字。字是古鎮(zhèn)上最有名的唐癡子寫的,字端莊而飄逸,頗有神韻,不像有的字筆走龍蛇叫人看不懂。茶室外掛得有紅紙燈籠,古鎮(zhèn)家家都以經(jīng)商為業(yè),都掛有這樣的燈籠。入夜,紅燈閃爍,蜿蜒成行,游龍一般。門口張了一塊白布布幌,用以遮陽的。她的茶室古樸簡潔、潔凈清爽,白木茶桌并未上漆,本色的木桌被她擦得潔白,茶具是上好的江西景德鎮(zhèn)青花瓷蓋碗。來她茶館喝茶的多是古鎮(zhèn)上各店鋪的老板或過往客商中講究一點的。

        這天,幾個茶客講起了對面絕壁上僰人懸棺是天物,上天把它安置在那里,就是天意,輕易動不得的,也不曉得是哪里的黑心人,竟然起了歹意,雇了黑石箐幾個砍柴的人,去偷盜懸棺。結(jié)果,黑石箐那幾個砍柴的人都莫名其妙死了,也不曉得雇他們的人死了沒有。開雜物鋪的孫老板問幾塊死人板板,幾根死人骨頭,有啥盜場。莫不是里面有啥金銀財寶?爬這么陡的崖,不盜點金銀財寶是不劃算的。開客棧的孫起孝說我家?guī)纵吶硕荚谶@里住,沒聽說過懸棺里有啥金銀財寶。就是有也起不得這種歹心,人要守本份,若起歹心,我們幾家都有客商住,帶著白花花銀錢來的也多得是,怕是早發(fā)了。可誰聽說過古鎮(zhèn)發(fā)生過劫財劫人的事。范先生感慨,說這倒是真話,我們這古鎮(zhèn),南來北往多少馬幫多少客商,我在這里教了幾十年書,硬是沒聽說過一樁劫人劫財?shù)氖拢棚L猶存,古風猶存哪。范先生搖頭晃腦地說。

        正說著,對面絕壁上的懸棺洞穴里冒出一縷黑氣,那黑氣開始并不大,像一縷柴煙很快就在崖壁上消失了。玉婉在涮茶碗,抬頭看見了,也不太在意。古鎮(zhèn)這地方是太神奇了,光說那懸棺,就有很多神話很多傳說,僰人是個神秘的民族,他們在這塊土地上生活了多少年?怎樣生活的?后來又怎樣神秘地消失了?他們的棺材為啥要放在絕壁上?而這絕壁是筆立陡直的,空手空腳善于攀援的人都上不去,他們又怎樣把上千斤的棺材抬上去?都是些千古不解之謎。當?shù)厝藗髡f他們會飛,會飛的人當然能把逝去的人抬上絕壁。玉婉是上過女子中學的,她不大相信人會飛??伤鰤魰r經(jīng)常夢到一群像天使一般的人,赤裸著身體,當然他們腰間是系了些草藤樹葉之類東西,他們優(yōu)美地飛翔著,那畫面是非常詩意的,絕壁上的白云繚繞,絕壁下河流清澈見底,急流飛湍。船帆如箭,絕壁上天空湛藍深遂,幾只蒼鷹悠然飛翔,和風惠暢,仙樂輕揚,這群天使一般的人抬著棺材,在河流上在絕壁間盤旋,似乎在舉行什么禮儀,還有雨水一般的花瓣紛紛揚揚落下。如是盤旋幾圈,才將棺材放在絕壁上的洞穴里。這個夢境太美了,美得她醒來后還陷入深深的夢境里,被夢境里的場面所感動。

        這個夢做得太多了,以至于她有時坐在茶館里發(fā)呆的時候,恍惚間都會看到這個夢境。等她定眼看去時,這個境象又消失了。玉婉雖然讀過新式學校,但畢竟是在神秘的古道上出生的,現(xiàn)在又回到了古鎮(zhèn),古鎮(zhèn)的神秘色彩四處彌漫,難免使她對現(xiàn)在的東西疑惑起來。古鎮(zhèn)的人說樹老了都會成精,古鎮(zhèn)斜對面的幾棵幾人才抱得攏的黃桷樹據(jù)說是神樹,能吞納云氣,能淌出流嵐,能預測風雨,能卜吉兇,佑人平安。最神奇的,莫過于絕壁上的那個山洞,那山洞是沒有任何人上去過的,但洞里卻有個頭大的酷似豬頭的石頭,那石頭平常時是縮在洞里的,若石頭移到洞口,必然是大災之年,災后又自然移回洞里。這現(xiàn)象是她親眼目睹了的,就在她定居在古鎮(zhèn)的第二年,那豬頭似的石頭莫名其妙地移到洞口來了,這是何等的神力,就是移也要四五個人拿著工具才移得動的,可它不露痕跡地移到洞口了。結(jié)果,這一年山區(qū)大旱,連包谷、洋芋這些耐旱的莊稼也全枯死了,成片的竹林開了花,結(jié)了籽,多虧得那些竹米使不少人活了過來,但成片成片的竹子卻全死了。

        玉婉正在出神,絕壁上的懸棺洞穴里冒出的黑煙更大的,玉婉是從來沒見過這種景象的,看了難免心驚,心里陡然有了一種不吉祥的感覺。她本不想講出,古鎮(zhèn)上的習俗是見到不吉祥的東西不要講出口,但她還是忍不住講了。她說范先生、范先生,你們看對面懸棺里冒的是啥東西。范先生雖然老眼昏花,但絕壁距離近他還是看到了,他驚喊一聲,不好,要出事了。老先生古銅色的臉竟變成白的了。幾個茶客都看到了,都驚得合不攏嘴,呆呆地出神。半響,才有人問范先生說你老學問深,道行高,你看這黑煙是主吉主兇?范先生有些慎怪,說你這是啥話?我又不是算命先生,我學的是圣人學問,教的是圣人經(jīng)典,這在孔夫子學問里是荒誕不經(jīng)的。不過……范先生捋須不語。眾人著急說你老講來聽聽嘛,不過啥子?范先生說綜合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事,恐怕不是好兆頭,你們想想,那僰人懸棺是動得的么?也不曉得啥歹人出高價來盜懸棺,幾個樵夫見利忘義,活該丟命。但這幾個人命也丟了,事情也該了結(jié)了,這懸棺洞穴里咋還會冒黑煙呢?要說是兇是吉,這不是明擺著的嘛。范先生這樣一說,眾人面面相覷,一時沉寂。坐了一會,大家心事重重,疑云滿面地站起來走了。走時,范先生說了一句,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禍福相倚,只要有吉人,是福也可以躲過。

        這吉人是誰呢?玉婉想,是鎮(zhèn)里的人呢,還是外來的人。

        玉婉開這馬店和茶店已經(jīng)幾年了,她從邊城隨馬幫走入古驛道,當初,她也沒想清楚在什么地方落腳,她來這里是來尋仇的。父親堂堂一個好漢,豪爽仗義,扶助弱小,殺起惡人來眼都不眨。他是土匪首領(lǐng),有土匪的膽量和習氣,小時候她就親眼看見過父親殺人,那次殺的是一個惡貫滿盈的鄉(xiāng)紳,這人有幾十個兵丁,仗著勢力奸淫擄殺無所不為。一次他把桃花寨的一對母女同時奸淫了,那母女是遠近有名的美人,小有資財,守著一片柑林和十多畝山地過日子。這淫賊不僅奸了,還要擄回去,母女死不相從。他一怒下將母女二人殺了。鄉(xiāng)人提起這人,莫不恨得牙齒發(fā)癢。父親擊潰他的兵丁,父親在激戰(zhàn)中手背上被砍了一馬刀,刀口幾寸長,砍得見了骨頭,肉白翻翻的像嘴唇一樣翻著。父親眼都不眨,直到擊潰對方,才叫手下撕了衣袖扎上。

        殺這人的時候,父親破例地叫人把這人綁在柱子上,把這人的上衣扒了,露出黑黢黢的肥碩的胸脯。父親命人準備好酒碗,甚至命人燒旺柴火架上鐵鍋,他要把這人的心炒來吃了。也許是父親想起了妻子被奸而死的事,這事深深地疼痛地折磨著他,那是他永遠不會彌合的心之疼痛。有人要把她抱開去,父親說讓她看,讓她懂得對待惡人該怎樣對待,做了惡事該受到什么懲罰。父親的教育就是這樣的獨特。她看見父親手起刀落,牛耳刀輕輕一旋,那人的心就掉下來了,父親原本是要炒了吃的,這是他對最仇恨的人的唯一一次舉動。但父親并沒去接那顆黑心,那是真正的黑心呀。父親當時臉刷地一白,他強忍住惡心,跑到竹林邊哇哇地吐開了。那顆心被狗叼走了。

        作為土匪,父親有兇狠的一面,作為人,父親非常仁慈。父親對她的驕寵是人人知道的,有時他們的隊伍要走很多的路,穿山越嶺,涉河爬坡,土匪走的路都是兇險的路,哪里難走走哪里。走路的時候,父親從來不要任何人背她。父親令人做了個人可以坐的背簍,父親親自背她。每次過莽莽的密林,密林里沒有路徑,到處都是參天大樹,大樹下是密密匝匝的刺,那些荊棘都有很長的荊刺。父親讓他的部下用砍刀清理出路來,但荊棘是清理不盡的,長長的鈄伸的荊棘父親用手拉著,生怕刺著她,他的手經(jīng)常血淋淋的。父親盡管身高力壯,但經(jīng)常背著她走幾十里的山路,累得大汗岑岑,氣喘如牛,但他不允許任何人換她。有一次過猴子巖,父親踩踏了一塊巖石,一下子就掉下去了,父親發(fā)出從來沒有過的絕望、悲憤的喊聲。父親第一個反應就是本能地伸手從后面抓住了她,在不斷的翻滾撞擊中死不松手,直到被一棵鈄逸橫生的巨松托住。等父親的弟兄們將他們救下來時,父親已經(jīng)遍體鱗傷,沒有一塊好的皮肉,連肋骨也斷了兩根,而她在他的懷里卻毫毛未損。

        當父親的首級掛在城門上時,她蹩得眼珠都要掙出來了?;氐阶√?,哭得天昏地暗。她發(fā)誓要為父親報仇,不找到那個殺了父親的人,不親手殺了這人,她死也不會瞑目的。

        當天晚上,土匪就來攻打豆沙關(guān)了。歷史總有許多偶然和必然因素,吵得沸沸揚揚的懸棺被盜,攀上絕壁安然無恙,回來卻莫名其妙暴死的事還沒終止,今天早上在茶館里玉婉又親眼目睹了絕壁上懸棺洞穴冒煙的奇事,緊接著土匪又來攻關(guān)了。

        石門關(guān)是多少年沒有戰(zhàn)事的了,這里是出滇入川連接中原的重要關(guān)隘,但近年來沒有戰(zhàn)事,關(guān)口成了像征性的關(guān)口,古鎮(zhèn)后的古營盤里倒是駐扎著軍隊,也就是幾十人,為的是保護商旅的安全。這些年,作為土匪頭目,玉婉的父親作過規(guī)定,不準搶掠集鎮(zhèn),不準搶掠過往商旅,他們搶的都是富商大款,或者是作惡多端的富豪劣紳,豆沙古鎮(zhèn)是從來沒搶掠過的。玉婉的爹死后,這支土匪隊伍潰散了,豆沙關(guān)依然平安無事。不知啥時,一支土匪隊伍打聽到駐扎在豆沙古鎮(zhèn)后面的軍隊被調(diào)到外縣消煙去了,他們決定趁虛洗劫這個鎮(zhèn)子。

        震得耳膜生疼的鑼聲是半夜時分響起來的,那時玉婉正在沉沉酣睡,玉婉剛剛和一個面色白凈、身材勻稱、五官俊朗的年青人做了那事,做的熱烈、做的奔放、做的酣暢,酣暢之后就是滿足后的慵懶和疲憊,她的頭剛剛挨上他的胸口,倆人就進入到甜美的夢鄉(xiāng)。玉婉一聽到震耳的鑼聲就曉得出事了,這是古鎮(zhèn)上約定的規(guī)矩,聽到鑼聲就知道關(guān)上出事了,必須迅速趕到自衛(wèi)。駐守的中隊剛剛開拔,鎮(zhèn)里就輪流派人到石門關(guān)上去守夜,每夜兩人。鑼聲這樣急,使得玉婉連忙起床穿衣,匆忙中她見那人躲在被窩里不肯起來,她一把掀了被子,讓赤身裸體的那人穿衣隨她去,那人說我們不要去,土匪有槍,被他們打死不劃算,快找個地方躲起來。她眉毛倒豎,厲聲讓他穿衣隨她去,那人卻渾身抖起來,癱軟成泥,怎么也不肯起來,她氣得一腳將他踢倒,提上懸掛在墻上的土槍和一把大刀,飛也似的撲上石門關(guān)。

        情況是非常危急的,等她趕到關(guān)上時,土匪們已經(jīng)聚集在關(guān)外,準備攀上石門關(guān)了。好在這石門關(guān)確實天下奇關(guān)、險關(guān)。關(guān)外是五尺道,五尺道從山下蜿蜒而上,仿佛是天梯,一邊是絕壁,一邊是懸崖,夜色漆黑,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掉下懸崖摔死,石門關(guān)又奇絕,立在懸崖上,仿佛一個巨漢,輕輕一動就可以將人碾成齏粉,關(guān)上逼仄,也就容得十來人,居高臨下,扼住咽喉,任是強人也難以攻上來的。

        玉婉飛快地爬上關(guān),守關(guān)的王背鍋手上已被土匪擊中一槍,倒在地上,他的背鍋倒像一面鑼了,另外一個張鐵匠,也算勇敢,撿起鑼來,縮在關(guān)上的垛口里狠命敲鑼。玉婉順著垛口一看,舉著火把的土匪已經(jīng)在開始搭人梯了,只是這關(guān)太險太陡太直,他們搭了幾次都沒成功,上面的人一跌下來,馬上就順著陡峭的崖上摔下去了,沒摔死的,也在石級上轱轆轱轆往下滾,滾得腳斷頭裂,連叫也叫不出聲來了。土匪頭子惱怒異常,再次命人搭梯,眼看最上面的那人手已經(jīng)伸到垛口了,手一搭上垛口就可以上來了,玉婉側(cè)身站著,他的頭剛剛一伸,玉婉一槍托就將他打下去了。這個倒霉鬼轱轆轱轆又滾下山崖去了,玉婉連續(xù)敲了幾個土匪的頭,土匪們驚叫著,再也不敢強行攻關(guān)了。

        惱怒異常的土匪頭目暴跳如雷,他命令土匪們用槍射擊,可是這里太陡,角度太直,打槍仿佛朝天上打,根本傷不到人,土匪們順著天梯似的古道往后退,在更遠的地方朝上射擊,玉婉貼住垛口,那些槍打在城墻似的垛口上,啪啪直響,濺起火星卻傷不到人。這時古鎮(zhèn)里的人已趕來了,他們在關(guān)里朝外吶喊助威,一些青壯年涌上來,玉婉厲聲叫他們下去,留下幾人就可以了。她剛剛攆走人,關(guān)上突然躍進一個人,這人功夫好生了得,他幾乎是飛也似的上來的。玉婉一驚,展開架式和這人打了起來,玉婉從他的功夫上看,似乎和自己同出一門,若論功夫,他們似乎差不多,但這人畢竟是男人,體力上自然就略勝一籌,他們一會兒躍上垛口,在狹窄的垛口上開戰(zhàn),下面的土匪不敢開槍,怕誤傷了自己人。忽兒躍到關(guān)上打,打著打著就打到關(guān)內(nèi)來了,舉著火把的群眾大聲吶喊,但誰也不敢?guī)兔σ矌筒簧厦?,也許周圍人多勢眾,那人不敢戀戰(zhàn),跳上關(guān)去準備外逃,玉婉窮追不舍,跳上關(guān)口已揪住那人的衣領(lǐng),誰知一聲槍響,玉婉的手臂已被擊中,她腳下一滑,滾入關(guān)內(nèi)垛口里。土匪大聲吶喊著、亂蜂似的涌到關(guān)下準備用木桿撞擊關(guān)門,好在關(guān)外石階筆陡,那木桿朝向斜伸著,撞擊就十分費力,但是厚實的木門已快被他們撞開了。有人撕衣服扎住了玉婉的手臂,要將她扶下去,玉婉見群龍無首,有人已經(jīng)開始朝后跑,沒人組織、指揮,關(guān)就守不住了。她厲聲喝道誰也不準走,土匪攻進來要將你們斬盡殺絕的。聽我指揮,關(guān)上留下青壯年,其他的抱石頭去,排成隊順著遞。跑的人被她鎮(zhèn)住了,他們開始排成長隊,從關(guān)下直往上遞石頭,那些石頭有盆大的有碗大的,她叫人貼住垛口往下丟石頭,這辦法太管用了,太過癮了,從高高的石門關(guān)上往下丟石頭,簡直像往罐子里丟石頭,閉著眼也一砸一個準,關(guān)下立即傳來凄厲的鬼哭狼嚎聲,人不是砸死了就是砸下懸崖砸下陡立的石階上了,那根撞關(guān)的木頭朝下一滾,撞翻了好些人,深深的峽谷里,叫聲如雷,哭聲震天,躲在遠處的土匪朝上開槍,玉婉令關(guān)里的人縮下身來,子彈飛蝗一般打在墻上飛向天空,屁事也沒有。僵持到山崖頂上有了朦朧的天光,土匪們只得撂下尸體匆匆散了。

        玉婉的手臂被那顆子彈打穿了,好在沒傷到骨頭,但血是流了不少的,她的衣袖、衣襟都是濕漉漉的,一股甜腥味時時刺激著她的鼻子,巨大的疼痛也使她一陣陣痙攣。在茶室里,古鎮(zhèn)里開醫(yī)館的七先生看到紅汝汝的對稱的傷口,也不免抖了一下,他為玉婉清洗、敷藥、包扎時,沒見玉婉叫一聲,七先生一生為多少人正過骨、斗過榫、治過傷,還從沒見過這么頑強的人,他感慨不已,說了不得,了不得,多少男子漢大丈夫我醫(yī)過,沒有一個不鬼喊吶叫的,奇人哪奇人,隨著來的人感慨萬千感激不已,都說沒想到玉婉姑娘一個溫溫和和、文文靜靜的人,竟有這等本事,竟有這樣的毅力,今晚不是玉婉姑娘,這鎮(zhèn)子怕是早被土匪攻下,搶的搶、燒的燒、殺的殺,沒有大家的命沒有古鎮(zhèn)了。大家齊刷刷地跪下來要給她磕頭,她慌得站起來,也跪了下去,說古鎮(zhèn)是大家的古鎮(zhèn),命是各自的命,玉婉流落到此,承蒙大家不棄,在這里開店謀生,大家的恩德感激不盡,守住古關(guān)打敗土匪,是我和大家的職責,保護大家其實是保護我呵。大家感慨噓唏,為她煮了紅糖雞蛋,相邀著撤走了。

        待人走盡,玉婉閂緊大門,到樓上自己房間,玉婉見那人還在呆呆坐在床上,她心里委實不是滋味,一臉的怨怒一臉的鄙棄,說你怎么還在這里?你還好意思在這里?你的臉皮比石關(guān)門還厚了。那人惶惑不安地站起來說玉婉,我不能走,我怕你出事,我擔心你,你看真的出事了,你的手臂怎么了?說著就要來看她的手臂,玉婉將身一側(cè),用好的那只手擋住他,看啥看,我這手臂跟你有啥關(guān)系,你是什么人?我不認識你,你莫站在我屋里污糟了屋子。玉婉憤怒地盯著他,如果說剛進屋來時僅僅是鄙視,現(xiàn)在她則真正是憤怒了。她是土匪的女兒,在土匪的環(huán)境里長大,又到邊城受過正規(guī)的西式教育,她就有著剛強冰冷、疾惡如仇和溫婉文靜、柔若流水的雙重性格。憤怒到極點時的表情是他從來沒見過沒領(lǐng)教過的。她柳眉倒豎、雙眼充血,臉上的肌肉崩得緊緊的,嘴角都快咬爛了。她狠狠地跺了一下腳,結(jié)實的樓板震得嚓嚓響,門板、木窗也震了起來,她叫道還不快滾、滾、滾呀。那人一臉驚悸,膽怯地看著她,身上顫抖了起來,怏怏地出去了。

        腳步聲越來越遠,最后消失在古鎮(zhèn)的青石板路上。

        玉婉一下跌坐在床上,她看到了那人掛在墻上的簫,那是一支曾令她魂牽夢縈、深入骨髓、浸透靈魂的簫呵,她跳起來摘下那支簫,將它朝窗外擲去,窗外是臨江的陡崖,那簫被擲到沉沉如雷低鳴而過的江里了,連一點回音都沒有,她一下子感到錐心刺骨的疼痛,感到茫然無所依托的失落,感到掏心摘肺的空洞,她頭抵著墻,用那只好的手狠命地捶著,捶得土墻也簌簌地抖動起來。

        是呵,這個她漂泊生涯熱戀的男子,這個她暗中以身相托的書生,這個她將身體和心都給了他的人,沒想到是這樣一個丑弱、膽小、怕死、貪生而且沒有任何責任感的人,她崇尚父親的剛烈勇猛,重義輕生的性格,磅礴巍峨,氣勢輝煌的烏蒙山養(yǎng)育了這種性格,生活在烏蒙山中的人性情剛毅、堅韌而重義,在邪惡勢力面前不惜舍生取義,而這個叫鐘琴心的人為何這樣怯懦,這樣貪生怕死?

        鐘琴心是邊城鄰縣縣城里的一個大學生,他在省城已讀大四,沿五尺道到省城,隨著馬幫要走十天。他的老爹是縣城的一個科長,每年從古道上經(jīng)過,他都要在古鎮(zhèn)住上一晚,從古鎮(zhèn)到縣城要走大半天的路。第一次投宿時,他在古鎮(zhèn)的青石路上徘徊很久,傍晚的古鎮(zhèn)熱鬧非凡,馬幫一隊隊進入古鎮(zhèn),徑直走進自己熟識的馬店,青石街道上留下一坨坨的馬糞,彌漫著馬匹和人的臊腥味汗臭味,寫著馬店字樣的燈籠已經(jīng)點燃,敞開的大門里溢出一陣陣青煙,客馬店的伙計在忙著為拴上馬樁的馬匹喂水喂草,馬鍋頭忙著在柴火灶上用吊鍋煮飯,用鐵鍋炒菜,也有的徑直去了小館子,三五成群的坐在條凳上,他們敞著懷,將腳上已磨爛的草鞋甩向街心,炒了回鍋肉,舀上砣砣肉,打來大碗的包谷酒或者蕎麥酒,吆五吆六,豪情萬丈,輪流喝酒,講些葷話調(diào)味,唱些葷歌助興。街的末梢處或背街上,總有些燈光晦暗的小妓院,其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妓院,無非是客馬店里住上三五個屁股肥碩、奶子飽滿、腰桿粗壯的婆娘,白天在店里幫忙,晚上就辣辣地抓住馬鍋頭們不放,將馬鍋頭的手硬生生抓了去朝半敞著的懷里塞,那粗礪如樹皮的手一摸到那又大又軟熱騰騰喧乎乎的奶子,再吝嗇的馬鍋頭也要往外掏錢了,她們要的價也不高,甚至就是吃頓飯的錢,給了錢,她們會盡心盡意地服侍,絕不偷懶耍奸的。也有時間長了生出感情的,那就不收錢了,只要隨了馬幫帶點小禮物像雪花膏、小鏡子、洋胰啥的就行了。也有知情解意的,還怕傷了有情人的身,還會煮糖水雞蛋給他吃,說山遙路遠,有個閃失就見不到面了,知情解意的,以后身上有點閑情,就會牽了馬兒直接奔了去。

        鐘琴心是有體面的讀書人,他不喜歡這烏煙瘴氣的小酒館,不喜歡散發(fā)出馬的臊腥味的小客馬店,更不喜歡燈光曖昧、人欲橫流的有色情的小馬店小旅舍,經(jīng)過這樣的地方他都會皺著眉頭閉著氣匆匆而過。古鎮(zhèn)上也有講究的旅舍、講究的酒店、茶室、飯館,這些講究的地方房子是很講究的,有雕花的門、窗,有垂拱似的樓廊,推開前窗可聞喧鬧的市聲,推開后窗能見青兀兀的巨大絕壁,絕壁如屏風,上面見得到國畫的皴法,見得到淡淡的霧靄、僰人懸棺仿佛伸手可觸,圓圓洞口仿佛近在面前,蒼鷹低旋、濤聲可聞、江風輕拂、悅目爽心,但這樣的茶館、旅舍、酒店價格太貴,多是商旅中有錢人住得起的地方。幾經(jīng)徘徊、尋尋覓覓,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玉婉的茶室和客馬店,這茶室并不豪華也不富麗,大大方方、自然簡樸、潔凈清爽,茶室臨街,馬店從側(cè)邊進,最使他眼睛一亮的,是老板娘玉婉,這女人雖然全是山里婦女,古鎮(zhèn)店家打扮,但她的相貌、她的氣質(zhì)、言談舉止,總是不經(jīng)意地透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韻味,這種韻味是她寬大的古鎮(zhèn)婦女的裝束掩藏不了的。盡管她大聲說話,爽爽利利做事,盡管她講話中還帶著粗野的語言,但他看出了是有些故意而為的。他被這簡樸而潔凈的環(huán)境吸引,更被這個獨特的女人吸引,他決定投宿在這里。

        女老板玉婉為他沏了茶,茶碗是紫紅色的紫砂碗,茶葉是古鎮(zhèn)附近山民自制的石缸茶,這茶制作考究,是本地產(chǎn)的上好新鮮茶葉經(jīng)過手工慢慢炮制而成,沸水注入,茶葉舒展開來,像小鳥的羽毛,毛絨絨可愛,茶水清亮而碧綠,味清怡而散發(fā)出陣陣沁人心脾的清香,喝入口中清潤而生津,很是解渴止乏。玉婉泡茶的同時,端出一盤帶殼花生,花生是經(jīng)過淘洗干凈后放入適量油而曬干的,殼白得耀眼,去殼后,圓圓的入了鹽味的花生米晶瑩地呈現(xiàn)出來,這鹽水花生干凈清爽入味,滿口生香且不上火。又放了幾小碟紅棗,泡殼核桃佐茶。鐘琴心體味到從來沒有過的愜意和舒適,等他剛剛喝過幾開石缸茶,吃了一些果時,玉婉和一個小女孩已將飯食抬出,玉婉溫婉地笑著,說實在對不起今晚來不及做菜,吃點山茅野菜填填肚子,明天我一定做好的讓客人滿意,鐘琴心想明天我已上路,這話也就是哄人的客套話了。

        菜盛在潔白如玉的碗里或盤里,也不多,幾個素菜圍在一盤紅白相間、紅如玫瑰、白如凝脂的煙薰火腿里,煙薰火腿是涼片,環(huán)環(huán)相簇,像對盛開的牡丹,一盤碧玉一般的腌黃瓜,一盤炒生筍,一碗刺老苞,黃瓜是這里的特產(chǎn),皮薄個大,沁涼脆爽,微酸回甜,誘人食欲,竹筍更是上好的本地產(chǎn)的竹筍,都是當天采來的,還帶著泥土的沁香和霧靄的濕潤,薄薄的筍片,象牙似的晶瑩玉潤,呈半透明狀,仿佛可以燭照燈光漿影、遠山近水,加上翠綠的韭菜,盛在潔白的瓷盤里,冰清玉潔,脆嫩爽口,帶著山野的清甜,沁著露珠的清香;盆里還有刺老苞,這個東西鐘琴心以前是吃過的,他覺得味道真是奇特,微苦沁涼,微澀沁甘,既有肥腴的口感,又有清蔬的淡香,尤其是清涼之感,進入肺腑,浸透全身,郁悶煩躁之氣頓然消失,咽喉也不再疼,食欲大開,那頓飯他吃得胃口大開,渾身舒泰,加之糊辣子蘸水的刺激,清涼沁出熱汗,熱汗中透出清涼,精神氣爽得不得了。今天隨著馬幫走得極為疲憊,心火上身,口舌焦渴,一見到這幾樣精致食肴,他頓感清爽,食欲一下旺盛,風卷殘云般將幾盤菜肴和著飯吃下。

        他吃完飯,這個叫玉婉的女人來收碗,順便給他續(xù)了茶,江邊峽谷邊的古鎮(zhèn),氣候是很燥熱的,玉婉脫去了肥大的對襟衣,穿著緊身的汗衫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玉婉的身材突然變得凸凹有致,長而不失豐潤了,他看見玉婉解下了裹在頭上的青布包頭,這包頭是烏蒙山區(qū)婦女的頭飾,自然也能遮風擋雨,但委實不好看,一裹上包頭就是豐盈的少婦、少女也變得老氣橫秋了。玉婉是不得而為之,她要融入古鎮(zhèn),必須是這樣的裝束。此刻她將盤起的頭發(fā)解開,那頭烏黑的頭發(fā)就像黑色的瀑布在她背上自由而靈性地流淌了,人就有韻味了。江邊女子的身材普遍好,膚色更好,鐘琴心想這就是濕潤的氣候滋養(yǎng)的了。可惜的是她們都穿著寬大肥碩的衣服,將身材淹沒了、遮蔽了,真要像大城市的女人一樣穿旗袍或者是穿裙子,說不定就是三步一個,五步一個了。當然這是他在省城讀書時看電影時看到的,那時他還沒有這個概念,只覺得江邊的女子確實漂亮、確實美、身材好、相貌好,皮膚白而細膩,就是砍柴喂豬、挑水種地,推豆腐做豬耳粑、賣涼粉也改變不了她們的體型,也曬不黑她們的皮膚,狂野的江風也吹不皺她們的容顏,可惜的是沿襲已久的風俗和陳舊的穿戴沉重的勞作,否則這里的美女,真是可以醉倒多少有情人!

        與這些山野里的女子相比,鐘琴心覺得這個女人總有一些與眾不同的東西,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韻味,有些類似于品味的東西。這種感覺使他心里生出許多疑惑,生出許多想解讀她的欲望。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吸引,是愛的最初基礎與最重要的因素。如果鐘琴心對這個女人毫無興趣,就是相處日久也會漠然處之,可是那晚他就有一種被吸引的感覺,這就是感情的磁場,他想拒絕也拒絕不了。

        玉婉呢,對這個年輕的學子也是有了感覺的。她從看他的第一眼起,她就覺得心里一熱,似乎有種見到期盼已久的人的感覺。這個白白凈凈、五官端正、溫文爾雅的人,是她俗世生話中絕少碰到的人。古鎮(zhèn)上千百年來人流物流絡繹不絕,五尺道這條歷史的河,不知流來多少人多少事,流去多少人多少物,所有的人和物都像河流上的一個小小泡沫,眨眼間就消失了,能留下痕跡的少而又少。古鎮(zhèn)上上演過多少撼人心魄的故事,上演過多少揪心揪肺的愛情故事,可都消失了,包括正在上演的,也即將消失。她每天見過多少人,這些人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啥都有,高貴的如過往官員、富商大賈、名流淑媛,低賤的如馬鍋頭、挑夫、蟲兒客、小商販、補鍋的算命的剃頭的劁豬的拔牙的啥都有,可能像這個年輕人一樣一見面就有種異樣的感覺的人,她卻一個也沒碰到。古鎮(zhèn)的女人是大膽的、潑辣的、敢愛敢恨的,古鎮(zhèn)自古是交通樞紐,南來北往的人帶來各種各樣的文化,各種各樣的信息,這里和四川又隔得近,受四川文化的影響極深,古鎮(zhèn)的女子就潑辣、熱情、能說會做,既大方熱情又俠肝義膽,既溫柔多情又仗義果敢。她呢,在邊城讀了好些年的書,性格上就顯得內(nèi)斂了一些,盡管她是江邊出生的女子,盡管她曾經(jīng)在土匪的環(huán)境里生活過,始終多了些約束,多了些羈絆。這種復雜的對比強烈的生活環(huán)境使她性格也變得復雜起來。以她的年齡,正是青春勃發(fā)欲望瘋長的年紀,她很羨慕隔壁開客馬店的朱嫂,朱嫂比她其實也就大兩三歲,男人患上毒瘡死了,朱嫂帶著幾歲大的娃娃照樣快樂地生活,她一天到晚說話高門大嗓,笑起來嘎嘎嘎像鴨子一樣,她與一個常來的馬鍋頭相好,她從來不回避、不隱瞞、大大方方、磊磊落落,馬鍋頭一來她就忙著打水給他洗臉,忙著做好的給他吃,忙著讓他換洗得干干凈凈的衣服,她在灶房里忙活,馬鍋頭就幫她湊柴,冷不防就在她肥碩的屁股上捏一把,她一轉(zhuǎn)身,馬鍋頭就摟住她,抱住就亂啃,一邊啃手也從衣襟里伸進去了,操得她癱軟如泥、渾身像抽了骨頭,就勢就倒在地下的草堆上。常常在這時,她的兒子突然就進來了,他是被其他馬鍋頭唆使來的,說乖兒子快去看,你媽被那個干大爹打了壓在地下。孩子也就幾歲,懵懵懂懂跑進來,見他干大爹正壓在他媽身上,剛剛把他媽的奶拿出來吃,女人抱了他的頭陶醉無比,說快吸快吸,我難過得很。兒子看見過去抓住他的手就是一口,把他咬得叫了起來。女人說兒子快出去,你干爹在吃奶奶。兒子說我要吃你不準我吃,說我大了就不能吃奶了。咋個他恁大的人又能吃。女人說你現(xiàn)在不能吃,等你大了又能吃了。孩子說吃誰的呢?女人說吃有奶奶的。兒子說好多孃孃都有奶奶,吃哪個的呢?女人說哪個對你好吃哪個的。

        這話被小孩子一說,馬鍋頭們笑得打滾,對小孩子說記住你媽的話,哪個女的對你好吃哪個的。這話被古鎮(zhèn)的人知道了,大家都哈哈一笑了事,誰也沒把它當一回事。只是玉婉覺得朱嫂未免太粗野了一些,心里有些看不起她,但更深夜靜、寂寞難睡的時候,想起朱嫂的話,她又臉紅心跳,又有些羨慕她,覺得她活的輕松愉快,無煩無惱。

        玉婉去為這位大學生去鋪床去了,她是有一排在樓上的房間的,可那是馬鍋頭的住房,盡管她也經(jīng)常為他們換被褥,可馬鍋頭們泥一身水一身汗一身的,床鋪經(jīng)常是汗津津粘乎乎的,一進門就是一大股酸臭味。她怎能讓他去住這樣的房間呢?她選了一間臨江的房間,帶著店里的小姑娘將它清掃干凈,回到房間抱來自己備用的被褥、枕頭,這些都是在江里洗得干干凈凈,在太陽下曬得干干生生,散發(fā)出清香味兒的被褥。整理被褥時她有一種莫名的沖動,溫暖柔和蓬松散發(fā)出太陽香味的被褥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一些東西,這種非常自然的片斷似的聯(lián)想使人臉上燥熱、胸口發(fā)緊。她低低罵了自己一聲不要臉,匆匆忙忙走了。讓小姑娘去請那位先生休息。

        這夜她是怎么也睡不踏實的了,她想起自己的身世、自己的命運、想起父親的慘死和在古鎮(zhèn)等待尋仇報仇的事,幾年匆匆過去,那個神秘的人卻從此消失了,連丁點消息也探聽不到,這使她感到焦慮,感到憂傷,她盼望盡快找到這個令他恨入骨髓的人,親自手刃了他將他的頭同樣掛在高高的石門關(guān)上,她就可以遠走高飛,去尋找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愛情??汕俺搪?,音信茫茫,何時才能了結(jié)。

        正當她憂郁、傷感的時候,房后傳來一縷縷的簫聲,這低沉、舒緩、沉靜、憂傷的簫聲實在是太美了,它像山間的一股清泉,汩汩地流入到她的心田,滋潤著她干涸的煩惱的心,她想是誰在吹簫呢?古鎮(zhèn)上有拉二胡的有彈三弦的有吹鎖吶的,可都是熱鬧而喧囂的,誰能吹得這樣清亮純凈。尋著聲音,她來到窗邊,看見那人正在懸崖邊大黃桷樹下吹簫,此刻的月亮又大又圓,清汪汪地貼在對面絕壁的崖頂上,巨大的絕壁尤如一架屏風,兀然而立,上面是條清縷晰縱橫交錯折迭有致的石紋、地道的國畫皴法,懸棺和圓圓的山洞清清楚楚顯現(xiàn),淡淡的絲狀的流嵐使它們神秘無比,恍忽中似乎見得到神秘的僰人在絕壁上飛躍,輕盈空靈,誰能在絕壁上跳出如此優(yōu)美的舞姿?

        他們的舞姿像圖騰、像鼓舞、像篆刻、像甲骨文,一瞬間就消失了,再看,就是崖壁上的石紋。江水在古鎮(zhèn)下面的峽谷里沉沉低鳴,仿佛是一條受困的巨龍的呻吟,她在訴說什么?訴說想穿破峽谷奔騰上天的愿望?崖邊巨大的黃桷樹樹影婆娑,遠處古關(guān)傳來一陣陣梆聲,那是巡夜人不眠的聲音。清風習習、簫聲低鳴,這清越而又哀怨的聲音把她的思緒帶得很遠,羈旅的鄉(xiāng)愁,遙遠的思念,古道的滄桑,古關(guān)的今昔,袁滋的嘆息,馬幫的汗水,生死的隔離,親情的斷裂、仇恨的焚熾,一切一切,似乎都融合在里面了。聽著聽著,她不禁流淚了,在這清風明月,古道寂寂、夜鳥倦歇的深夜,人的心是很柔軟很脆弱的,她的心被濕潤、傷感、憂郁的簫聲撫摸得疼痛了,這是感動、感懷、感傷的溫溫的疼痛。她正在這種令人傷懷的情緒中流淌時,簫聲轉(zhuǎn)換了,轉(zhuǎn)換成《春江花月夜》曲,這首明快而輕蕩,輕松而跳躍的樂曲似乎不太適合簫來吹奏,簫最適吹奏憂傷低咽的樂曲,但這人同樣用一樣的樂器也把它吹奏得很好。瞬間,她眼里出現(xiàn)的就是江湖泛起中,浮光躍金、輕風輕拂、柳絮飄風、明月高懸、江水似火的景象,簫聲把她的情緒帶到一個美好、溫馨、萬物和諧、生機盎然的境地,她憂郁、低沉、傷感的心變得透明、潔凈。

        她想走下樓去,想到在巨大如龍的黃桷樹樹根的那人身邊,去和他說點什么。她其實是很郁悶的,家仇未報,日本人又打到中國來了,大片國土淪喪,古道上商旅漸少,走來的多是流離失所的難民。國仇家恨集于一身,難以排遣。她隱名埋姓了幾年,一無所獲,過著艱苦而孤獨、寂寞的生活,她多么渴望有個愛自己的人,這個人顯然不是過往商客中可以尋找得到的,富商大賈她是不屑的,馬鍋頭、挑夫等她又嫌他們太過粗野。他們的愛是赤裸裸的,沒有鋪墊,沒有過程,沒有情調(diào),直奔主題。今晚,這個人觸動了她的情感的神經(jīng),撩動了她的青春情懷,她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焦躁不安,但最終她沒走下樓去,她的自尊和矜持最后使她獨自在木樓上徘徊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隨著早起的馬幫,鐘琴心就要走了,玉婉眼眶深凹、眼圈烏黑,她忙著為他們準備早點,她特意為鐘琴心煮了一碗糖水雞蛋,讓他坐在茶室里吃。馬鍋頭們見她眼圈烏黑,便開玩笑說小妹給是想郎啦?春天是啥天氣,發(fā)情的天氣,昨晚你怕是被發(fā)情的貓吵得睡不著了吧。你看我們這幫人中哪個合適,隨你挑,隨你選,不滿意就退貨。馬鍋頭們和她是開慣玩笑的,不這樣她就不像開客馬店的老板了。今天她卻一下發(fā)作了,放你媽的屁,再說我就給你幾窩腳。

        馬幫踏上了披著青霜的古驛道,蹄聲清脆,鈴聲清脆,漸行漸遠,直到消失在古關(guān)那里,玉婉的眼淚一下就流了出來,她的心仿佛被摘走了,惆悵、憂傷、寂寞涌上心來,眼淚不斷地流。

        這就是玉婉,一個俠骨義膽,柔情似水的江邊女子。

        這以后,玉婉和鐘琴心好上了,每年的假期,他經(jīng)過古鎮(zhèn)就停留下來,他不急于回去,在古鎮(zhèn)留連不少日子,以至于他的父母急了,熱汗騰騰地趕到古鎮(zhèn)來,硬將他拽了回去。每學期他都提前到古鎮(zhèn),開學的日子近了也不急于趕路,急得玉婉不斷催促他才快快走了。

        在愛情上,玉婉是既熱烈大膽又謹慎內(nèi)斂的,她是江邊長大的姑娘,有著那種敢愛敢恨,愛可以愛得死去活來,恨可以恨得深入骨髓的性格,但她畢竟又受過比較正規(guī)的教育,嚴謹?shù)慕逃顾懘鬅崃业男愿裆习弦粚佑灿驳睦O。自江邊月夜,鐘琴心在屏風般的絕壁下,在樹影溶溶、清風習習中吹奏洞簫,把她的心攝去之后,她內(nèi)心的繭被抽空了,露出了鮮活跳躍的心臟,她苦苦等待,苦苦盼望著這個僅僅住過一夜的心中情郎,經(jīng)過一個漫長的學期,鐘琴心終于來了,終于住進了她的旅店。

        又是一番熱情而細致的款待,從表里說是招待客人,在心里上講是招待自己的心上人,她像一朵盛開的睡蓮,楠木的香氣,楠木的藥用功效慢慢浸入肌膚,使她心曠神怡,心旌搖動。她用手觸摸自己凝脂一般的皮膚,那是一塊溫潤的潔白無暇的玉呀。她的手慢慢移動,移動到纖細的腰肢,豐滿結(jié)實微翹的臀部,移動到修長而有彈性的腿,移動到飽滿結(jié)實有彈性的乳房,她的身上有了奇妙的感覺,有了微微的震顫,有了麻麻的癢癢的奇異的感覺,也有了一種沖動、一種渴望,這是封錮已久的突圍,這是壓抑已久的激動。蘇醒了身體使她想起曾經(jīng)見過的一幕,那是一個中午,因病留在隔壁客馬店朱嫂那里的那位馬鍋頭,他在堆馬料的房里幫朱嫂鍘馬草,天熱而燥,他只穿了條寬大的短褲,赤裸著上身,而朱嫂呢,這個大方熱情的女子只穿了短短的胸衣,他鍘草、朱嫂向鍘刀里送草,朱嫂一起一伏的身子將她的兩只碩大的奶子甩來甩去,那兩只奶子似乎在她胸口蹦跳,要跳出去。馬鍋頭看著看著臉就熱了,心就跳了,寬大的褲頭也頂起了個小帳蓬,看著看著,他一步跳過去,把手伸進去握住朱嫂的肥肥的奶子使勁操著,臉紅氣粗地抱住朱嫂親起來,朱嫂被撩起性來,說臊公狗、大青白日的也不怕人看見。他將舌頭堵住她的嘴,嗚嗚叫著,發(fā)了性的朱嫂被他按在草堆上,她就勢一把就將他的短褲扯了下來,他騰出一只手,一只手三下五除二就將她剝個干凈,兩個赤身裸體的人在陽光熾熾的中午就奮力地干了起來。這間草料房是敞著的,恰巧被她看見,她羞得呸地吐了一聲,滿臉彤紅地進入自己的房間,進到房間后她又氣又惱,想這朱嫂也太過份了,人咋能這樣呢?她臉熱心跳,想排除雜念,但莫名其妙的,又禁不住好奇,她走到窗邊,撩開一絲窗簾,見那兩人仍然在轟轟烈烈、有聲有色、酣暢淋漓地干事,看得她渾身燥熱,身上有了奇異感覺。過后,朱嫂沒事一般,大大方方做事、潑潑辣辣生活,但朱嫂只愛這個人,她和別的人可以亂講葷話,但從不做過頭的事。

        洗漱完,玉婉將長長的半干半濕的頭發(fā)披在肩上,她青春勃發(fā),凸凹有致的身體散發(fā)混合著未婚女人的體香,以及玫瑰花香味,楠木香味的奇異而好聞的香味,這種淡淡的似有若無的幽香,是會使所有男人著迷的,在這香味里她也神思恍惚了。

        去鐘琴心房間她是有充分理由的,她說要為他換被褥,鐘先生是大學生,豈能讓他睡馬鍋頭的被褥呢。其實,那被褥也是干凈的,她換上她自己的被褥,女兒家的被褥是潔凈清爽且有芳香的體味的,這是令人遐想,令人神馳的。這晚上她穿著一套月白色的衣褲,薄薄的汗衫是籬笆形的,無袖,剪裁得很得體,月白色的褲子不是那種肥碩的大褲腳,緊緊地貼著身材,就使她的胸口高聳、腰陷進去,臀部渾圓玉潤而微翹了,她的脖子、她裸露的雙臂象牙般細膩,藕一般鮮活。鐘琴心坐在椅子上等她鋪被褥,她鋪得好細好細,每一道皺折都要認真撫平。鐘琴心從后面可以肆無忌憚地看她了,他看到了她烏云一般飄瀉的長發(fā),看到她婀娜多姿纖細的腰肢,看到因為微微前傾而更加突出更加豐滿更加渾圓的臀部,還看到了她被手臂擠壓而更加豐潤結(jié)實富有彈性的乳房,還聞到了一陣陣來自于她身體內(nèi)部的體香,鐘琴心目光渙散、心旌搖曳了,鐘琴心渾身發(fā)熱,呼吸急促,血脈賁漲了,他的身體有了奇異的感覺,身體漸漸膨脹,下面的玩意倏然直立,頭暈目迷,煩躁異常,但他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不敢貿(mào)然行事,情急中站起身來,用口袋里的手按住不聽話的玩意,在室內(nèi)走來走去。玉婉雖然背對著他,但玉婉的背長了眼睛哩。她這個江邊熱情似火的女子好希望這個男的撲了過來。一下將她按倒。她是敢愛敢恨的,對愛的人不會裝模作樣。要愛就愛個透徹、愛得天翻地覆、愛個要死要活、愛個地老天荒。她看見鐘琴心熱汗涔涔?jié)M面潮紅的要開門走了,她情急中忙說鐘先生我的眼被沙迷了,幫我看看。鐘琴心走了過去,要幫她吹沙了,她一把抱住他,臉猛的貼過去,舌頭伸進鐘琴心的嘴里猛烈地狂吻起來,狂吻時還不忘將他的手拉過來去撫那滾熱、渾圓、飽滿而帶有彈性的奶子。一摸到她的奶子,鐘琴心就不能自已的,他呼吸急促,渾身顫抖,一身著火,身子膨脹著,那玩意已經(jīng)頂住了柔軟的地方,他瘋狂地將她抱起來,瘋狂地剝光自己,而他才剝光,身下的子女已經(jīng)一絲不掛了。倆人燈也來不及吹,就天覆地陷飛沙走石地狂亂起來。

        小小的木板床,咯吱、咯吱、咯吱,快坍塌了,木樓痛苦地呻吟,弄得朱嫂也疑惑不已。

        朱嫂要出遠門,朱嫂將客馬店關(guān)了,領(lǐng)著她的娃兒來見玉婉。朱嫂說玉婉姑娘,這娃娃就托負給你了。我要去找那死鬼,活要見人。那晚,在送客人入睡前,她去細細地洗了澡,這里的山泉是潤潤的爽爽的養(yǎng)人肌膚的山泉,她將燒熱的水倒在一人高的金絲楠木做的木桶里,這金絲楠木是烏蒙山區(qū)沿江一帶的特產(chǎn),北京故宮的大殿、天壇、十三陵等處大殿的柱子都是這里產(chǎn)的,過去稱為皇木,是打過火封派專門官吏看守的。金絲楠木做為浴桶,散發(fā)香氣,滋養(yǎng)皮膚,洗后神清氣爽,皮膚細膩且散發(fā)出淡淡的香味。玉婉將栽在后院墻角處的玫瑰花瓣摘了來撒在水中,霎時,熱氣氤氳的水面上玫瑰花瓣輕輕漾浮、暗暗飄浮,玉婉躍進桶中,她閉著眼睛享受著玫瑰清泉水的滋潤,渾身的肌膚舒展開來,裊裊的熱人。死要見尸,如果我回不來,這店就是你的,這娃娃就是你的娃娃了,托負你將他帶大,我死也瞑目了。朱嫂神色悲戚,目光堅定,有一種“風簫簫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還的悲壯。

        原來,與朱嫂相好的那個馬鍋頭消失了,這個馬鍋頭在古道上趕著馬匹辛苦了幾年,攢下一點錢他就決定不做馬鍋頭了,他決定做一個小商販,將邊地的山貨藥材等土貨販到江那邊去,在江那邊賣了再販些青鹽、布匹或者紅糖什么的回來,這樣也就積攢了些錢,他發(fā)誓要賺回錢來堂堂正正地娶朱嫂,他和朱嫂的好是很簡單的,他勤快、誠懇而樸實,每次來住客馬店,其他馬鍋頭都忙著打葉子牌、擺龍門陣,喝酒或者去鎮(zhèn)里找暗娼去了,他卻幫著朱嫂做些下力氣的活,砍柴疙瘩是最難的,他磨快斧子脫了褂子,每次總要砍一大堆,開客馬店是最費水的,每次他來都要挑著水桶到古鎮(zhèn)很遠的地方挑山泉水,把幾個石缸都挑得滿滿的,他還是鍘馬草的好手,鍘得干脆利落,嚓嚓有聲。朱嫂聽說他父母死了,只有哥嫂,就格外憐惜他,多給他做些好吃的,給他洗洗衣服、補補褂子,也沒有甜言蜜語,也沒有山盟海誓,在馬鍋頭們渾玩笑中他們就好了。江邊女子朱嫂并不畏懼人們的閑言碎語,她的愛像火焰,熱騰騰地焚燒著自己焚燒著自己愛的人。

        這個馬鍋頭消失得突然,那個早上他倆纏綿一番后他就執(zhí)意要走了,朱嫂的眼皮突然跳了起來,對門絕壁上的烏鴉也呱呱地恬噪,朱嫂有了一種不祥的感覺,古鎮(zhèn)最是神秘的地方,神秘的地方總有些神秘的預兆,朱嫂不讓他走,前馬鍋頭現(xiàn)在的小商販卻執(zhí)意要走,他發(fā)財?shù)男奶辛?,他發(fā)誓要掙多多的錢讓朱嫂過上好日子,他說這個客馬店太陳舊了,總有百多年了吧,是該新修了,邊城最近缺鹽,能從四川悄悄販些鹽來是要獲得豐厚的利潤的,他急急踏上青石板古驛道,朱嫂覺得心空蕩蕩的,開朗熱情不知憂愁的朱嫂流下了眼淚……

        這一去,趕著他的馬兒馱著他的貨物的小商販從此就不見蹤影了。

        一個月后,朱嫂才得知他被土匪連人帶貨搶掠走了,玉婉痛恨起這些土匪來,她本來是土匪的女兒,但她父親在世時,古道上的最大的土匪隊伍因了他的父親,從來沒干過搶掠小商販的事,他們搶的都是富商大款,甚至是大地主大惡霸,他們和這些人真刀真槍地干,搶到東西都是充公的,還要救濟一些貧苦百姓。自父親被殺害,這支土匪隊伍潰散后,零星的土匪就出現(xiàn)了,他們?nèi)齼蓛?,專門搶小商小販甚至貧苦農(nóng)民,為了一匹馬一頭牛一背貨物也會殺人的,她太憎恨昔日可能是父親的部下的這些土匪了,也太看不起他們了,可她有啥法呢?流散的土匪就像茂密的頭發(fā)里的跳蚤,想逮也是逮不了的。

        朱嫂出門了,望著朱嫂的背影她充滿敬意,這江邊的女子呵,真是太剛太烈太執(zhí)著太癡情了,那個小販和她也就是個露水夫妻的關(guān)系,為了情為了愛,她竟然連店也不要,連兒子也不顧竟然冒險去尋找去了,她的心熱熱的,她想要是這樣多好呵,俠肝義膽,生死相托,愛得熱烈,恨得要死,人生短暫,江河長存。

        朱嫂在陡峭的山道上,在莽莽的密林里,在雞毛小店里,到處尋覓打聽小販的蹤影,她聽人說可能人會在老鷹坪那里,她就去了老鷹坪。老鷹坪是個險惡的地方,要過溜索,要攀懸崖,要過密林,密林里有毒蛇猛獸,懸崖陡峭壁立,峽谷里有瘴氣,有烏云一般密集的麥蚊,人被咬到后渾身會起一層又一層的小泡,手一抓就破,就流膿,人奇癢難耐,就發(fā)高燒,就打擺子。朱嫂去密林的當天就迷了路,她是山里長大的,可她嗅到了一股奇異的悶香,聞著這悶香人就迷糊了,就出現(xiàn)幻覺了,這就是迷魂草,她看見一棵棵樹木變成一個個身著五彩繽紛衣服的精靈在跳舞,在唱著誰也聽不懂的歌,這歌聲非常迷人,誘著她四處亂走,一會兒走到泉水淙淙、游魚可數(shù)的清潭邊,一會兒走到青草碧透、鮮花簇簇的草甸里,藍天澄碧、白云悠悠,總有看不完的景,總有聽不完的歌,直到走得實在走不動了,她才癱軟的睡在大樹下。等她醒來,雷聲大作、狂風陣陣、暴雨急下。她是被暴雨淋醒的,她的身下積水成潭,她全身浸泡在冷水里,冷得瑟瑟發(fā)抖,正在她絕望之極的時候,有獵人發(fā)現(xiàn)了她,獵人是追一只鹿子追到這里的,追到這里那只鹿子跳下巖了,獵人在驚雷和閃電中看見一個人睡在巖邊的樹根下,他倒吸了口冷氣,以為有人要跳懸崖,等她看見自己睡在大樹下離懸崖只有尺把寬時,她也嚇得魂飛魄散,不明白自己怎么會走到懸崖邊,怎么會睡過去。

        隨著獵人回到家,獵人的家在一個巖嘴下,其實就是在一堵上面凸出下面凹進的巖嘴里,房里極簡陋的,亂石砌的墻,茅草蓋的頂,獵人的老婆正在旺旺的火塘里煮包谷稀飯,吊鍋里噗噗地冒著熱氣,她感到腸胃的痙攣,她已經(jīng)三天沒吃東西了,餓得腳軟如泥眼冒金星。一身淌稀汗,換了干燥的衣服,坐在旺旺的火塘邊,她感到愜意極了,只是肚子餓得緊,等滾燙的包谷稀飯舀來時,她顧不得燙,端起碗就喝,這一喝,把她燙得哇哇大叫,舌頭上口腔里起了大泡,腸胃像流進燒紅的鐵水,她痛苦地大叫,獵人忙叫婆娘將碗里的稀飯倒在水瓢里,放在水缸里去冰。

        夜里,在熊熊的火塘邊,獵人兩口子聽了她的敘述大為感動,孟姜女尋夫也沒有這樣艱辛,況且他們還僅僅是那樣的關(guān)系,重情重義重情重義呵。但獵人還是勸她別去尋了,說老鷹坪那地方不是人能去的地方,到處懸崖絕壁,只有一條路上得去,絕壁頂上只有幾戶人家,那地方的牛都是小牛犢時背上去的,牛長大了就下不來了。最近有幾個散匪占據(jù)了那里,就是官軍來也奈何不了他們的。他說你去了人還活不活著還是一回事,說不定被他們搶了做壓寨夫人,幾個餓癆癆的土匪咋會放得過你呢。獵人說著看了看她飽滿的胸口。

        那晚獵人睡的地方發(fā)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那床本來就是樹枝搭成的,咯吱了一陣,轟然塌下了,獵人和他的老婆唉喲的叫著,朱嫂心跳耳熱,想笑也不敢笑,更不能去扶他們拉他們,心想都是這肉嘟嘟的奶子惹的禍。

        朱嫂執(zhí)意要上山,獵人再三留不住,只得讓婆娘烙了幾個包谷粑粑煮了一鍋毛皮洋芋讓她帶著。獵人在她的懇請下答應帶一段路,但申明只到山崖下,再走就是打死他也不敢走的了。到了山崖下,獵人站住,眼睛熱辣辣地盯著朱嫂隆起如山包的胸部看,臉也漲紅了氣也變粗了。朱嫂知道他想要什么,朱嫂說大哥感謝你了,感謝你的救命之恩,沒有你我就死在樹林里了。我知道你要啥,但你想想為了那短命的相思鬼我才不要命地來到這深山里。你如果實在想,我敞開胸,你摸摸奶吧,也算報答了你。說著就解開衣襟,朱嫂那對奶子委實好,又大又白,又飽滿又堅挺,幾乎把大半個胸口都遮住了。獵人看了心更熱血流更快,但朱嫂的話使他心中像被一塊尖銳的石子擊中了,他想如果這樣自己算啥了呢?豈不是趁人之危劫人之色,這哪里是一個堂堂的山民做的事,這不是豬狗不如了嗎?獵人收住心,猛地轉(zhuǎn)過身,大步向山下走去了,朱嫂長長嘆口氣,心里又惶恐又感激,這就是山里的男人呵。

        朱嫂是背著一個尸體回來的。她去老鷹坪的經(jīng)厲是太復雜太艱辛太危險了,那個過程一時兩時也說不清,但在老鷹坪的土匪沒為難她也沒蹂躪她,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老鷹坪上的幾戶人家已被趕走,幾個光棍土匪見了她興奮得眼睛放光,渾身發(fā)抖,就像幾只餓狗見到一塊肥肉,就像快要渴死的野狼見到一潭清清的水,他們簡直不敢相信天上會掉下餡餅,絕壁上會爬上一個女人,這女人衣衫褲子已被巖子、荊棘剮爛,臉色蒼白憔悴,滿身是傷,身上還散發(fā)著濃烈的汗臭,可在他們眼里,這仍然是一塊鮮美異常的肥肉,一朵繁花嬌艷的山花。面對他們朱嫂毫不畏懼,她神色悲戚態(tài)度堅決地要他們把小商販交出來,她說他們可以要贖金,只要人在她回去賣了馬店賣了所有財產(chǎn)都要湊齊,她說只要放了人她可以輪流陪他們睡,但不見人就要奸污她是萬萬不能的,要強奸就只有奸尸。說著她就一頭向石墻上碰去,事情突然,她的性子又剛又急,等土匪們反應過來,她已倒在石墻下面,碰得頭破血流,人事不知,她頭上碰了個洞,血汩汩而出,一下就將她的臉她的脖子胸口流濕了。土匪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癡情這樣剛烈的女子,他們勃起的獸性倏然消退,他們的敬重之心油然而生。一個土匪頭子模樣的人,狠狠地踢了站在他身邊的土匪,說雜種你站著干啥子,快去找藥來給她敷上,快去搶救。

        經(jīng)過一番搶救她總算活過來了,土匪們讓出了一間最好的房子給她歇息,還煮了臘肉煮了米飯給她吃,但土匪們絕口不提她的情郎的事。她于是不吃不喝,以此來相逼,看護她的那個土匪是年輕人,這年輕人對她很敬重,他開導她說嫂子,你這是何苦呢?你歷盡千辛萬苦,吃盡種種苦頭,心也盡了,力也使了,現(xiàn)在誰還像你這種癡情呢?我勸你好好吃點東西,休息好了趕快回去吧,這里不是久留之地。朱嫂見他和善,就說你和我娘家兄弟差不多大,我就叫你兄弟吧,兄弟,你是曉得我們江邊女子性格的,如果真心愛上誰,就可以為他去生去死去爭去斗,滾巖滾坡剔骨剮皮都在所不惜,這個人是我真心愛的,那一年我的客馬店被歹人放了一把火,是他沖上去救熄的,人被燒得脫了一層皮,看著都寒心。也算是我們古鎮(zhèn)的神醫(yī),用些草藥拿給牛嚼碎從牛嘴里摳出來為他敷上,竟然連點疤痕都不見。那年我的娃娃跑到山上玩,走迷路了,兩天兩夜找不到,把我都快急瘋了,是他丟了生意帶著人去黑樹林里找,總算找到了。他一身被荊棘剮得爛糟糟的,腳上身上盯滿寸把長的旱螞蟥,摳也摳不掉,打也打不下來,用硫磺和艾葉燒了薰,才薰下來,地下堆了一小堆,一踩一泡血,看著身上都麻酥酥的。你說這樣的人該不該愛?該不該為他去吃苦去受罪?那年輕土匪聽了也感動,說嫂子,我聽說江邊女子放得開得很,做那種事就像喝茶樣容易。朱嫂說你別聽他們胡說,沒得這回事。就算有,愛一個人和做那件事是兩回事,愛一個人是用心,用身子,做那事只消用身子就行了。用身子做那事就像吃飯,打個飽嗝就完了,用心就是深入到靈魂深入到骨髓,那青年土匪聽了若有所思,說嫂子說得對,我們這些做土匪的,都是被逼到絕路上來了,上山是死不上山也是死,與其被人欺負死不如上山痛快,活一天算一天,所以搶人強奸干些傷天害理的事,但我們啥時會得到一個人真心的愛,這是不可能的了,嫂子,我替那人感到高興,他值呵!朱嫂接住他的話,兄弟,你挨我講句真話,那死鬼馬鍋頭到哪里去了?你讓嫂子見他一眼是死是活,我也安心了。那年輕土匪忙噤口,我不曉得我不曉得,嫂子,這事你莫問我,問了也白問的。朱嫂見他那模樣,心里有了數(shù),這事只得問他。

        朱嫂開始吃喝,畢竟是江邊女子,幾頓飯一吃下,立馬就活色生鮮,鮮顫顫閃巍巍的了,朱嫂讓那青年土匪帶她到山頂?shù)囊粋€小潭里洗衣服,天地造化真是神奇,這山是獨立兀然的一座山,四面峭壁山頭上竟然有一股山泉,真應了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的古話了,她先為年輕土匪洗了衣服,晾在一蓬茂盛的荊棘上,又說兄弟你閃開一點,嫂子身上捂出一身酸臭了,我要洗一把。她故意這樣說,那年輕土匪說好嘛,我走開,嫂子好好洗。

        太陽光直直地射下來,天空藍得水洗似的,白云柔柔地貼著松樹梢飄,風也柔柔地,吹得朱嫂也柔得水似的。她泡在清澈見底的水里,水淹在她的小腹處,游魚在她的腳踝處大腿間游來游去,毫不懼怕地碰觸,把她的腳弄得癢癢的,心也癢癢的,朱嫂雖然三十多歲了,三十多歲正是春春勃發(fā)熱情似火的年齡,正是開得絢麗開得舒展的年齡,青澀味兒已去,成熟芳香正當其時,江邊的女子都是水做的,她的身材就像流水一樣流暢,就像河道一樣窄處則窄,闊處則闊,就像山嶺一樣該隆則隆,隆得豐滿,隆得圓潤,她的肌膚絲綢般光滑,油膩而有彈性,她的手撩起水來,水在肌膚上瀉珠濺玉,手揉搓著皮膚,連自己也臉熱耳紅,心馳神怡起來,她知道不遠處有一雙火辣辣的眼睛盯住自己,那灼熱的眼光燙得自己也灼熱起來,她的身上一陣熱流涌過,身上痙攣起來,她不由收緊小腹,目光迷離、呼吸急喘,她渴望有人摟緊她,揉搓她,把她揉碎,她聽到了急促的腳步,聽到了粗重的喘息,一個人影已躍入水中,將他緊緊摟住,她說來呀,來呀,我把身子給你給你。那人一聽這話,像驟然而至的山洪,瞬間就消失了,他癱軟了,松開手臂,踉蹌著走到岸上去了。她不知道咋的了,茫然地看著那背影,聽見那人說我不要身子,我要的是心,是心……她明白了,是她昨天的話影響他了,他感到愧疚可她能做到嗎?把心把身子都給他,這是做不到的。做不到的如果要說出來,是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別人的。

        最終,那年輕土匪還是被她感動了,他悄悄把她放走,同時悄悄地告訴她那個馬鍋頭現(xiàn)在的小商販在哪里,他說在這個山頭他是在不住的了,幫有幫規(guī),違反了幫規(guī)是被活活打死的。她問他要到哪里?他說他也不曉得,這個世道人比狗賤,走到哪里算哪里,活一天算一天。她說我連累你了,對不起你。他說不是連累,是我自愿的,你一個女子家做的事任何男人都會感動的。只是如果我死了,你要記住給我燒張紙,認我這個兄弟。二人說著傷感起來,她流著淚說兄弟如果真死了,托個夢給我,清明、七月半,但凡鬼節(jié)我都會燒紙給你,讓別的鬼曉得你還有個姐姐在陽世。

        那貨郎被土匪們搶劫后又押回山里,他們要他入伙做土匪,說你與其千辛萬苦奔走,牛馬樣吃苦受累,不如與我們合起來干,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活得瀟灑、干得愉快。他不肯,他惦記著古鎮(zhèn)上那個女人,惦記著她的兒子,他答應等攢了錢要來娶了她,與她生活一輩子,走到一處險峭的地方,他趁著他們不備,縱身跳了下去,這一跳,他不再也不可能回到古鎮(zhèn)去娶那個女人了。

        土匪們感慨噓唏,尋到崖下將他找到,恰巧他跳下的地方是個巖洞,土匪們念其仁義,將他背進洞里,用石塊堵住洞門,也算是個天然墓穴了。

        年輕土匪帶她到了崖下,尋到洞口,他動手扒了封住洞門的石頭,領(lǐng)她進去。洞深且陰涼,涼風嗖嗖吹來,叫人汗毛盡伏,猶如一個天然冰窖,也虧得這冷得人發(fā)抖的山洞,那人竟然如睡著一般,身上的皮膚除了剮爛的外還有彈性。她大哭一場,哭得哀哀怨怨,傷傷心心,哭得天昏地暗,陰風慘慘,那年輕土匪禁不住這等傷情,悄悄地溜出洞來跑了。

        她把他背到小溝邊,解下頭巾沾了水,為他洗了臉,擦了身,他的腿在跳崖時摔脫了,她小心翼翼地找來草藥用口嚼碎,細心敷上,又折來樹枝,折成棍,撕爛頭巾為他包扎,包扎好了才背著他上路。

        背著死尸,她是無論如何攀不上懸崖的,她就在崖底等待,一有人影在崖頂上閃現(xiàn),她就拼命嘶叫,她把聲音都喊啞了,眼睛都快裂了,才有人問下面是啥人?摔下巖了嗎?她忙應聲,說快救命,我不小心摔下巖了。等巖上的人下來,知道她沒摔傷而是要請他幫忙把死尸弄上來,那人一邊吐口水一邊大叫晦氣,說啥也不干。她抱住那人的腳,那人說我不圖你的財,我圖個清靜,說著又要走,她緊緊抱住那人的腳不放,那人生了氣,硬拽著走。把她拖了十幾步。那崖壁底盡是荊棘和尖石,把她抱得膝蓋流了血也不放。她哭著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說了,那人動容,想不到世間有這樣的癡情女子,心一軟就答應了。

        她回來的那天已是深夜。本來她白天就可以到的,但她不愿讓古鎮(zhèn)上的人看到她的落寞,她的衣服褲子早就撕成筋筋綹綹,膝蓋流血,腳底磨破一走一個血印,頭發(fā)成了雞窩,一身血腥味酸臭味,她是個要強體面的人,不愿讓人看見這副樣子。同時,她也不愿人看見她背著的死尸,那死尸在路上已經(jīng)開始腐爛,有著難聞的氣息,還流著水,她不愿讓人看見死鬼的這副模樣,她要讓他干干凈凈體體面面的上路。

        這情景還是被玉婉看見了,玉婉那晚怎么也睡不著,她又要照看自己的店子,又要時刻注意朱嫂的店子,怕有個閃失不好交待,她剛剛有點睡意,突然聽到古鎮(zhèn)青石板路上有輕微的腳步聲,她起來到臨街的窗口上看,一看讓她嚇了一跳,朱嫂那模樣鬼樣的怕人,她背上背的明顯是個死尸,玉婉又驚又佩服又感動,她忙下去接應,誰知朱嫂黑風喪臉一點也不買她的賬,說你看啥子?你沒見過我這日膿樣子?沒見過死人模樣?你走,你走,不要攔腳擋手的,玉婉知道這女人愛面子崩面子,也不生氣,說我去歇著,你啥時弄清爽啥時喊我。果不其然,玉婉回去瞇了一會,朱嫂就來喊她了,真是個要強女子,一會兒工夫就洗得干干凈凈,換得齊齊整整,連月白色的汗衫上的那朵大紅牡丹,也是現(xiàn)從什么地點剪來貼上的,兩只蝴蝶,撲閃撲閃著翅膀,像剛剛嗅到花香趕來的,玉婉嘆道,做女人做到這樣,也算是做出骨氣做出味道來了。

        那晚的匪事平息后,玉婉狠狠地發(fā)了脾氣,她毫不留情地攆走鐘琴心。玉婉啥都能原諒就是不能原諒這種在關(guān)鍵時刻懦弱退卻,把生命看得高于一切的人。鐘琴心自知理虧,但他舍不得離開玉婉,舍不得這個他從內(nèi)心真正愛著的女子,他的父親堅決不同意他和這個開茶馬店的女子往來,更不同意他們的婚事,縣政府的科長覺得有辱門弟,盡管他的官僅僅是個科長,靠一手好毛筆字寫寫公文混碗飯吃??h政府的科長甚至提出再不與這女子分手,他就要斷了他的學費,這自然是難不到他的,玉婉為他啥事舍得,何況學費??h政府科長一怒之下提出要斷絕父子關(guān)系,這自然不是小事,鐘琴心為此著實苦惱,生我養(yǎng)我者父母,人生豈能無父無母,但他又舍不得玉婉,兩難之間讓他傷心煩惱不已。倒是玉婉雖然兒女情長不忍分離,卻是深明大義顧全別人的人,勸他算了,干脆分手,今生來了的姻緣來世再補。他卻反而堅定起來,下了決心和父母斷絕關(guān)系,并在邊城的棉紙石印小報《邊城日報》上登了啟事,這事鬧得沸沸揚揚,鐘琴心和所有的親友都斷絕了往來,這下,玉婉將他攆走后,心里又不免難受起來,心里空落落的,摘肝摘肺的難受。

        自從那晚玉婉率先登上古關(guān)口,擊退土匪后,玉婉在古鎮(zhèn)上的聲望一下子高了起來。鎮(zhèn)上的一班老先生聯(lián)合了各商鋪、馬店、茶室的老板、刻制了一面大大的匾送來,匾上寫的是“俠肝義膽、須眉不敵”八個大字,字是鎮(zhèn)里一個癡子寫的,何謂癡子,憨包日膿包之謂也。這癡子無父無母無妻無子,任何手藝任何謀生的手段都不會,獨獨鐘情于書法和填寫對聯(lián),他棲息在川主廟里,靠幫人挑挑東西做些雜活為生,哪家馬店,哪家商鋪要做重活、搬雜貨,叫一聲他就去了,鎮(zhèn)上凡是婚喪嫁娶、紅白喜事都有他,也不要錢,給一碗飯就行,菜好菜孬不要緊,但不吃剩的。座席坐東坐西不要緊,但必須請他入座。他做雜事、苦事舍得出力,做完揚長而去,到川主廟他的雜室仰天長睡,他穿著極為邋遢,衣服七長八短,褲子長一截短一截,鞋子前賣生姜后賣鴨蛋,但活得極瀟灑,有酒就喝,喝了必醉,古鎮(zhèn)的青石板街上他睡過,茶館、飯館、客馬店的檐角下睡過,懸崖邊、大樹下、古道上,凡是可以睡的都睡過,也不和人講話,見到好的匾,好的聯(lián),好的碑,停下就不走,嘟嘟囔囔地看半天比劃半天。尤其是袁滋摩崖,他不知去過多少次,看過多少次,每次去了,他必攜一長竹帚,認認真真地將那里的落葉塵土掃得干干凈凈,掃完,必然拿出一塊干凈手巾,他是不用手巾的,清鼻涕流出來了,他順手用袖子一擦,就擦干凈了,所以他的袖子經(jīng)常是油殼殼的,但這塊手帕他卻洗得干干凈凈,這是揩拭袁滋摩崖的常用手巾。他小心翼翼地用手巾將碑上的塵土、摩崖上長出的星星點點的青苔拭干凈,然后,才掏出半瓶酒,這酒他是舍不得吃的,他只吃散酒,將酒在碑前地上灑了,奠祭早已遠去的大唐使者袁滋和碑刻,奠祭完畢,才斂氣聚神、神色肅穆地看碑刻,揣摩袁滋筆意,如果有誰在碑下賣東西,在碑下嘻笑戲謔,被他看見他必然不饒,要和人家吵。吵他是吵不過的,他拙于言詞,一句話還沒說完早被伶牙俐齒的江邊人搶了過去,說些難聽的話,他臉紅脖粗,挽了袖子要和人家拼命。幾次下來,大家都知道癡子的心思,都不敢在摩崖下隨便。

        癡子字端的寫得好,他沒有理由寫不好,他一有空就蹲在地上用根棍子劃字,他一有空就用指頭在身上劃字,有時人家有紅白喜事他去幫忙,提著個竹帚也在地下劃字。古鎮(zhèn)上罵小娃娃掃不好地的話是你不要唐癡子掃地東劃西劃的了??梢娝麑懽质呛蔚鹊陌V迷。這樣的一個人,寫匾離得了他么?

        寫這幾個字唐癡子倒真的用了心,費了神,用了力,他左揣摩右揣摩,進三步退三步的看,將這幾個字在心里揣摩得爛熟,于是他就叫拿酒來,大家是知道他的脾性的,倒了滿滿一土碗,他一仰脖,咕咕咕就將酒倒了進去,氣也不喘眼也不眨,看得眾人目瞪口呆,他酒氣噴發(fā),醉眼惺松,步子踉蹌,差點跌倒在地,有人說今天白費勁寫不成了,誰知他丟掉別人遞給他的筆,抓起一塊抹布,在硯海里濃濃醮了,叫聲壓住紙,然后刷刷刷刷寫了起來。寫完,將抹布朝門外一擲,也不打招呼,哈哈哈大笑著,東倒西歪地朝青石路上走去了。眾人看那字時,呆了。那字筆走龍蛇、遒勁有力,出神入化了。每個字仿佛都動了起來,神氣酣暢,精力張揚。這匾后來被一個從古道上經(jīng)過的國學大師書法大家看到,茶也不喝飯也不吃,足足站了一個時辰,連連嘆息、擊節(jié)叫好。他以為是途經(jīng)古鎮(zhèn)的大師手筆,再三打聽,得知是古鎮(zhèn)上一個無業(yè)的癡子寫的,大師搖頭嘆道,山川鐘毓,文風沛澤,出個癡子都是文墨飽透的呵。

        盡管受到人們的愛戴,玉婉心里還是空落落的,鐘琴心與她融合在一起,她愛他的風流倜儻,愛他的儒雅博學,愛他的知情解意,為了愛她不惜與父母家庭斷了親緣,玉婉性格雖剛直,不能容忍他關(guān)鍵時的怯懦、怕死,但她性格中還有溫柔、多情的一面,每每想起與他在一起的纏綿日子,心里就憂傷,懷念起來,做事也沒精神,臉色也憔悴了。

        這早朱嫂送來一條活蹦亂跳的河魚,這江魚細長,肉質(zhì)細膩、味道極美,由于生長在水流湍急水質(zhì)極好的關(guān)河里,這魚的肉味極香醇,又滋補人。朱嫂說妹子看你臉色黃臘臘的,又在想那個白面書生了吧。我挨你講,做人要拿得起放得下,丟了就丟了有啥可惜的,關(guān)鍵時候貪生怕死賊戳戳的,這種人還靠得住,你看我,將那死鬼風風光光體體面面埋了,又有上門的了,過的滋滋潤潤的哪點不好,不怕妹子笑,你嫂子床上沒閑過呢??鞂Ⅳ~拿去燉了,補補身子,這魚滋陰壯陽呢!

        玉婉強忍住內(nèi)心的厭惡送走朱嫂,她看著放在木盆里的河魚,魚在盆里不斷撲騰,身上光光的滑膩膩的,像個精力充沛脫光了衣服的男人。她一發(fā)怒,猛的將魚倒在院子里了,離了水的魚不斷地跳不斷的折騰,終于跳不動了,躺在地下睜著魚眼茫茫然地看著天空。她心里涌起一絲憐憫,將魚撿起放在盆內(nèi),重新倒?jié)M水,那魚活了,卻再也撲騰不起了,靜靜臥在水里。

        玉婉有些看不起朱嫂,朱嫂歷經(jīng)千辛萬苦,冒著死的危險將她心愛的死鬼背回來,體體面面的埋后,古鎮(zhèn)的人眾口一詞地稱贊她,覺得她俠肝義膽重情重義,她的事在古鎮(zhèn),在來來往往的馬幫中,客商中廣泛流傳,好些沒到過古鎮(zhèn)的人慕名來古鎮(zhèn)看一眼這位忠誠信義恩愛俠義的美人。玉婉也從內(nèi)心敬佩她,真心地喜歡她,可她很快就和一個打魚的好上了,朱嫂的兒子正是膽大而貪玩的年紀,朱嫂一天忙于生計沒有時間去管他,讓他野馬山丘地折騰,上樹掏鳥、爬山逮兔、下河摸魚,天天不到天黑不回家。這天這娃兒從古鎮(zhèn)后面的山巖上徑直下到峽谷,跑到關(guān)河下去摸魚。這關(guān)河是隨便下得的么?尤其在絕壁下,河水回旋湍急,暗礁密布,急流洶涌,他一下去,人就不見了,只見一個小黑點在急流里時閃時現(xiàn),恰巧以捕魚為生的劉猛子在巖石上捕魚,見到有人落水,一個猛子就扎下河去。劉猛子水性沒的說,但絕壁下這段河水特別地險惡,多少水性好的人都逃不了這關(guān)。他在水里一會兒沉下一會兒浮起,一會兒被推到礁石上一會兒又旋進漩渦里,直溜溜地轉(zhuǎn)圈,他終于抓住這個娃娃,但又旋入下一個漩渦,他被漩渦漩到礁石時,娃娃的頭恰巧在礁石方向,碰上礁石就沒命了,他來不及多想,本能地將娃娃抱在懷里讓自己的腦袋去碰,沒碰到腦袋倒把他的腳碰折了,幾經(jīng)折騰,總算救出了人。

        朱嫂嗷天搶地趕到關(guān)河邊,娃娃和劉猛子已被激流卷到河灘邊,那娃娃福大命大不說,這么驚險的事他卻沒事人一般,抖抖頭上的水說這漩渦玩倒好玩,就是冰得狠,把老子的雞雞都冷了縮回肚皮去了。朱嫂來不及罵他,被劉猛子的呻吟聲嚇住了,忙去看他,他的小腿已經(jīng)骨折了,忙請了人將他抬到自家客馬店里,又去請了古鎮(zhèn)最有名的孔一手,孔一手是古鎮(zhèn)人對他的尊稱,他的真實姓名已被大家忘記了,他是祖?zhèn)鞯闹蔚虬A傷的名醫(yī),古驛道上到處是懸崖峭壁,古鎮(zhèn)周圍是險關(guān)狹隘,跌斷手跌斷腳跌斷肋巴骨的事就經(jīng)常發(fā)生,跌斷了,錯位了,崴傷了,骨折了,他叫幾個人殺豬樣按住,眼不眨,手不抖,含口酒猛的噴在傷處,手起聲響,只一下就將錯位掰正,將崴傷的地方正位,拿些草藥敷上,也沒有打石膏一說,幾塊黑漆油亮的竹片一夾,再拿幾包誰也不知道的藥面面,每天用酒送服,十天半月就好了。孔一手聽說是劉猛子折了腿,也不著急,慢慢地嚼花生米,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酒。朱嫂風風火火趕來,一把奪了他的酒杯,將他半碟花生米也掀了??滓皇置Χ椎降厣蠐旎ㄉ?,他眼近視,東摸一顆,西摸一顆,說急啥嘛,又不是你家男人,你心疼啥?孔一手愛和朱嫂開玩笑,朱嫂說莫說屁話快些走,不是自己男人更要心疼,人家是為救我家小雜種傷的??滓皇终f莫啥、莫啥,疼不死人的,我曉得劉猛子這龜兒耐實得很,疼一哈兒算不了啥的。

        孔一手果然好功夫,讓幾個膀大腰圓的閑漢將劉猛子按在門板上,噴口酒,手起手落,還沒等劉猛子殺豬樣的叫聲停息,藥已敷好,竹片已上好了。他猛轉(zhuǎn)身說朱嫂你還欠我的一杯酒半碟花生喲,趕緊抬來補上,要不然我今天一天都不舒展喲。你曉得我的脾氣,一不舒展就要睡在你的鋪上,你不把我偎熱乎脫不了手喲。朱嫂見手術(shù)已完,也有了心腸和他開玩笑,說你看你瘦得脫了形,凈是骨頭杈杈,只怕我一把你壓上,壓斷你的肋巴骨沒得人為你接上喲。說得眾人笑的拍肚皮。

        這劉猛子朱嫂認得的,他住在古鎮(zhèn)過去的一個村子,他無爹無娘,窮得討不起媳婦,靠在關(guān)河里捉魚為生。捉到魚了,用柔柔的柳條穿了提著,到古鎮(zhèn)里賣給酒店或有錢的客商,得了錢,吃頓飯喝碗酒。他人沉悶,不多言不多語的,大家對他知道的也不多。朱嫂是俠義人,知道他的情況就將他安置在客馬店里治傷養(yǎng)息,這一治就是半個多月,治著治著、養(yǎng)著養(yǎng)著,兩人就上了床。劉猛子是童男子,三十多歲沒沾過女人的光棍,常年太陽曬水里泡,身子出奇的好,和朱嫂做起那事來生猛得很,朱嫂經(jīng)??鞓返么蠛按蠼?,急得劉猛子用枕頭來壓她的嘴,差點把她壓了背過氣,劉猛子說讓人聽見多不好,這又不是升官發(fā)財中狀元,弄得人人知道。朱嫂說升官發(fā)財中狀元也不過如此,你怕啥。

        玉婉盡管內(nèi)心看不起朱嫂,可有些時候又有些羨慕朱嫂,人哪,活到朱嫂那份上,也算是活得瀟灑活得自在的了,也算活出滋味活出風格了,可她能這樣嗎?她能做到這份兒上嗎?不能,她是不能的。所以,她也就懨懨地情緒低落地活著了。

        這些日子,古道上的馬幫和客商日漸稀落了。日本人長驅(qū)而入,大片國土淪喪,連國民政府也遷到長江邊上的山城重慶了。這條大道上經(jīng)常鬧匪患,國難時期商品極為稀缺,外邊本來就少,連人們每天都離不了的食鹽都短缺,一小碗青鹽可以換一條牛了。也不曉得官軍到什么地方去了,沒官軍剿匪,土匪就像雨后樹林里的菌子,到處冒出來了。馬幫、客商少了,古鎮(zhèn)也就失去了昔日的繁華,每天稀稀落落的走來一些膽大的馬幫和客商。

        那天,古鎮(zhèn)上來了三個衣著整齊的年輕人,他們扛著一些儀器帶著一些木箱,這三人中有兩個操著外省口音,有一個不大講話,偶爾開口,都是一些很簡短的句子,而那句子聽著很生澀,很別扭,發(fā)音似乎有股怪怪的味道。他隨時沉著臉,更多時候用手勢說話。他們走著走著就走到朱嫂客馬店門口了,也不知道啥原因,就選中朱嫂的客馬店了,扛著儀器、木箱、支架啥的,住進了朱嫂客馬店。

        古鎮(zhèn)人是有些見識的,千百年來,這條古驛道上啥人沒走過?就是洋人,他們也是見識過的。那年一個金發(fā)碧眼身材高挑的洋孃孃,后來他們從有學識的人口中得知,人家不是洋孃孃,人家是洋姐姐,一個終身沒嫁的名叫瑪麗?朱麗葉的修女,就是隨著馬幫進入古鎮(zhèn),在古鎮(zhèn)住了一夜后走到邊城的。這位瑪麗?朱麗葉小組從英吉利海峽坐船到上海,又坐火車到成都,再坐汽車到宜賓,再騎著馬隨馬幫過古道,想想看,那是何等的艱難。可人家一個洋女子硬是到邊城當起了醫(yī)生,用西醫(yī)為人治病。幾年后這位洋女子又經(jīng)過了古鎮(zhèn),她要回國去述職,去要資金和醫(yī)療藥品醫(yī)療器械。走到古鎮(zhèn),恰巧古鎮(zhèn)正流行霍亂,這瘟疫來得猛烈,幾天時間古鎮(zhèn)和附近的村子里就死了好些人,沒死的也躺下了。孔一手的爹老孔一手也沒能醫(yī)好自己,誰叫他只會接骨斗榫呢,死了。瑪麗?朱麗葉小姐忙雇了快馬,請人日夜不斷地到成都教會醫(yī)院借藥針劑,在古鎮(zhèn)上忙活了幾天,打針把手都打腫了,才撲滅了古鎮(zhèn)上的霍亂。那些天,古鎮(zhèn)的人個個都近距離地接觸了這位洋女士。你看,古鎮(zhèn)人啥沒見過。

        可這幾個扛著儀器、背著箱子的人,古鎮(zhèn)人確實沒見識過。他們對圍著他們看的人說這是勘測儀器,知道么,勘測儀器就是穿山鏡,可以把山肚子里的旮旮旯旯都看透,哪里有個山洞,哪里有條暗河,哪里有礦都能弄清楚,弄清楚了就可以開礦,一開礦這里就富裕了。他們一說,古鎮(zhèn)的人驚奇極了,想想這些人這些玩意都是不得了的,就敬慕起來。開酒店的方老六說既然這么厲害,請你們給我家老人看下風水,攆攆龍脈,找個風水好的地穴。那幾人說我們不是看風水的,我們這是科學,你說的風水我們不懂。方老六很失望地轉(zhuǎn)身走了。

        這幾天在這附近的山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也不見他們找些什么礦藏,甚至連個石頭也沒撿回來,古鎮(zhèn)的人就沒心腸跟著他們轉(zhuǎn)了。他們也極少出去,每天住在朱嫂客馬店里咕咕嘀嘀不曉得講些啥。有些時候他們又會出去一天才回來,他們在古鎮(zhèn)后面的山上、密林里、小河邊、懸崖坎坎上走來走去,做些很奇怪的事,譬如遇到一個巖坎,他們會跳下人去,找好的落腳點,甚至會搬些石頭來墊好,遇到一條河,他們會跳下去反復地走,甚至不惜花大力氣搬些大石頭來墊在河里當過河石,遇到樹林密集、荊棘叢生的地方,他們會揮舞著砍刀,渾身大汗地砍出一條路徑來。有的時候,他們甚至會搬一塊石頭,讓人先跳下巖坎,然后上面的人把石頭遞下去,在遞的時候他們做得小心翼翼,要反復操練好些次,直到認為萬無一失才罷手,好在這滿山密林荒天野地的地方遇不到一個人,要不然人家肯定以為他們瘋了,他們不僅認真地探路,那個不大講話的人還在認真地做標識,有的岔路口他系上一小條紅布,有的地方放一個石頭,沒有東西可掛了,他甚至把自己腳上的一雙鞋子也脫了掛在兩個地方,光著腳走路,他踩著尖利的石頭和硬刺,疼得齜牙咧嘴的。他這樣一做,那兩人也只得照樣做了。古鎮(zhèn)的人看見他們光著腳回來很感動,說到底是搞科學的,人家這樣認真,啥子做不成。

        與此同時,玉婉的旅店也住進了一個客人,這人穿著長衫,戴頂破爛而骯臟的禮帽,眼睛上戴架墨色眼鏡,右手拄著一根木棍,左手擎著一面長條的布幌,上面寫著“幼年學”三個大字,兩邊的小字是預測未來,占卜兇吉指點迷津,化解禍福之類。他磕磕絆絆地走來,木棍在青石板上發(fā)出嚓嚓嚓的聲音。這種人古鎮(zhèn)的人見得多了,無論是趕場天還是閑時,古鎮(zhèn)上往常有來自各處的算命先生。也不曉得是啥原因,他偏偏選中了住玉婉的客棧,玉婉見他一身骯臟,心里有些厭惡,但開著店是任何人都可以住的。盡管心情不好,她還是讓他住在客馬店里,她領(lǐng)他去住的地方是馬禍頭住的大房間,通鋪,一排可以住五六個人的。那算命人卻說能不能單獨給他一個房間,他喜歡清靜,玉婉想你這樣子還講究個啥?但也沒說出,單間房只有一間,是鐘琴心住過的,人盡管走了,她還是讓它留著,有時來這房間嗅嗅鐘琴心留下的氣味,看看他們共同做愛的小巢,心里百般感慨,嘆息一回,傷感一回,懷念一回,這算命先生堅持要住,她想也罷,讓人住住省得睹物思人,去了這塊心病。她讓客人等著,去將房間里的被褥用具收了,換上其它,然后引導他住進。

        算命先生看不出有多大年紀,他一身骯臟一臉胡須,但細一看又不是那種年紀很大的人,他臉色雖臟但皮膚也不是很粗糙的,他駝著背,走路踉踉蹌蹌,但細看他的身板也是很好的,他坐在那里一臉木然,嘴嘟嘟嚷嚷的不知念些什么,走路的時候用棍子探路,但她總覺得他那墨鏡后的眼睛是看得見什么的,這種感覺很奇怪,她認定他是看得見東西的。為了試探,她在他走路時把一根木棍斜放在他腳前,他的木棍沒探到,他被絆了差點跌倒,她似乎放心了些。

        算命先生也給人算命,他在街上走來走去,拿著他的算命幌子。有人招呼,他就坐下,開始問人家的生庚八字,講些似是而非的話,無非是生死禍福、求財求平安之類的話。也有講得對的地方,聽的人頻頻點頭,也有講得離譜的地方,他又扯回來,繞來繞去總把算命的人講高興,但他似乎更關(guān)心別的事,和別人閑扯一些閑話,更多的時候,他就抬個凳子坐在玉婉門前,木然地呆坐,有時候他也順著古鎮(zhèn)走出去,走到很遠的地方,有人見了好心地勸他回去,他說我走走、走走,這山上的風,好香好香啊。

        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玉婉這些天總有些神思恍惚,總有些心慌意亂的感覺,她覺得似乎要發(fā)生一件什么事,但這是什么事她這說不清;她總覺得要碰見個什么人,是什么人她也不清楚。她想起來到這里已經(jīng)幾年了,這幾年飛快地過去,而事實上她都是一天一天、一刻一刻捱過的,她來到這關(guān)隘之處,四方必經(jīng)之地,就是在等待一個人、尋找一個人,這個人是她銘心刻骨不能忘記的人,她要大海撈針一樣將他撈到,她要在如過江之鯽一樣在密密麻麻的人海中將他找到,將他親手殺了,將他的頭割下來,掛在關(guān)口上,奠祭父親,了卻了自己的殺父之恨,然后遠走高飛,去尋找自己的幸福??蓭啄戤斨?,她隱姓埋名,改頭換面,過著極為艱辛的日子,苦苦地等待,尋找這個人,這人卻神秘地蒸發(fā)了,一點信息一點蹤跡都沒有,每想到此,她就難過得揪自己的頭發(fā),恨不得去撞墻。

        現(xiàn)在,她隱隱約約地感到這人要露面了,這是一種神奇的感覺告訴她的,她的太陽穴,每天都在突突跳,心很慌很煩,但這人在哪里呢?店里除了新來的一個瞎子外,就沒別人了。

        這天晚上天陰得特別厲害,她聽見瞎子房間里窸窸窣窣的,她突然很想窺視這瞎子在干什么?這種愿往很強烈,她知道一個女人窺視男人是不應該的,但她忍不住,她躡手躡腳地來到瞎子房間門口,天氣是悶熱的,可瞎子卻將窗簾嚴嚴地遮住了,好在古鎮(zhèn)的房子多是土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木板的板壁總有縫隙,她睜大眼睛,里面黑黝黝的啥也看不見,她的眼睛是很好的,隔了一陣總算適應了,她看見那人在擦澡,盡管只能看見個輪廓,她還是吃驚了,那人脫光了衣服的身子是白的,身軀很精干,一點也沒有佝僂駝背的痕跡,在漆黑中,這人很敏捷,一會兒去拿啥東西,一會兒去拿衣服,比正常人敏捷多了。玉婉心中一驚,這人不是瞎子,這人比正常人還靈活。這人為啥要裝瞎子呢?裝瞎了來這里干什么呢?

        這天朱嫂才開店,劉猛子從院里出來要去捕魚,住在朱嫂店里的那幾人提出要去看他捕魚,他們說這幾天一天在山上跑,太累了,今天要休息一下,讓劉猛子帶他們?nèi)タ床遏~,其中一個很得意地說他們不回來吃飯了,讓朱嫂給他們準備些油、花椒面、辣椒面、鹽巴之類,再準備一罐上好的蕎酒,他們要買劉猛子現(xiàn)捕的鮮魚,在河灘上烤了吃。

        這天,這幾人和劉猛子在峽谷里的河灘上吃烤魚、喝酒,幾個人都吃得一臉紅光、醉醺醺的。劉猛子顯得很高興,但樣子也怪怪的,很神秘的樣子,晚上朱嫂和他做那事時,他特別來勁,弄得朱嫂很舒服,親熱夠了,朱嫂問他是不是撿到金元寶了咋個這樣高興,他嘿嘿直笑,朱嫂生氣了他也不講。他說你不要問了,反正是好事,以后你就曉得了,朱嫂轉(zhuǎn)過背不理他,他余興未盡還想親熱,朱嫂腳一蹬,把他蹬到床下去了。

        第二天劉猛子天不亮就出門了,說要趕早捕魚,到了天黑才回來,回來也不忙吃飯,神思恍惚地用眼睛四處找人,那個人聽到聲音出來,其中兩人圍住朱嫂要看她親手做菜,劉猛子摸到廊檐暗處,對跟來的人說,人在街背后的土地廟里,你們?nèi)フ宜?/p>

        古鎮(zhèn)多廟,小小的古鎮(zhèn)竟然有十多座廟宇,土地廟在鎮(zhèn)后面,地點偏僻,人跡罕至,老黃桷樹鋪天蓋地,荊棘遍布,這里就顯得陰森森的了。三人來到廟里,看見一個長須飄拂的干瘦老者坐在昏暗的偏殿里,他們和這老者談了起來,談完價錢,老頭有些詫異,說我的手藝方圓上百里人人皆知,包管按你們的要求絲毫不差地揭下來,只是你們要那玩意干啥?當不得衣穿當不得飯吃的,咋會給我恁多錢?

        原來,這三人來歷非凡,其中不大講話的那人是日本人,叫佐次龜郎,日本最負盛名的歷史學家、漢學家,是他在有關(guān)資料上獲悉了袁滋摩崖石刻有非同一般的考古價值、文物價值、書法價值,特別是它“維國家之統(tǒng)、定疆域之爭”的特殊價值,更是其它碑刻所不能取替的。他將研究結(jié)果和碑刻價值洋洋灑灑極其詳細地寫了一份報告,送到日本國內(nèi)務省,引起上層高度重視,指定要不惜一切代價將摩崖石刻鑿下竊回國內(nèi),日本特高科接受任務后,精選了兩名長期在中國做特工的特務,這兩名特務不僅功夫了得,而且是中國通,混同于中國人之中絕無特異,配合佐次龜郎把摩崖石刻絲毫無損地竊回日本,這三名特殊、神秘的人來到古鎮(zhèn),裝成搞勘探的地質(zhì)人員在古鎮(zhèn)里活動,為了慎重、安全起見,開辟了一條秘密小道,把碑運到宜賓后,有專門的船等待接運,就萬無一失了。他們花大錢買通了捕魚的劉猛子,劉猛子也不曉得他們要那玩意干啥,但他知道這碑是重要而有價值的,否則怎么會給他一大筆錢呢?通過劉猛子找來一個技藝精湛手藝超群的老石匠,將摩崖絲毫無損的鑿下,以便秘密運走。

        這天晚上,玉婉怎么也睡不著覺,她在大腦里反反復復地演播著那神秘瞎子的形象,她不會畫畫,在女子中學雖然學過靜物寫生,學過素描,但畫人物肖像卻不行。她就試圖在大腦里把瞎子的墨鏡摘掉,把濃濃的胡子去掉,經(jīng)過大腦的處理,也覺得這人就是殺害父親的那名兇手了,經(jīng)過漫長的尋訪,包括她找過被擊潰但又僥幸活下來的一個土匪,經(jīng)過他的描述,這個人的形象在她的大腦里逐漸成型,這個住過店里的瞎子去掉墨鏡、去掉胡須和臉上的污垢后,和已經(jīng)在大腦里成型的樣子幾乎一樣了。這人叫游云龍,是國民黨軍統(tǒng)中的一個本領(lǐng)超群的特工,那次他被派遣去執(zhí)行擊斃土匪頭目的任務,完成任務后就神秘地蒸發(fā)了。想不到,在豆沙關(guān)古鎮(zhèn)上苦苦等待了幾年的讓她眼睛流血的仇人,在這里現(xiàn)身了。

        玉婉恨得把牙齒幾乎咬碎,把嘴唇咬得流出血來,她想如若和這人硬拼,想必自己的功夫是敵不了他的。唯一的辦法,就是不動聲色,悄悄地在他吃的東西里下毒,將他毒翻后再取他的首級。想到這里,她不禁興奮起來,她想明天就可以下手了,這古鎮(zhèn)有很多神秘的人神秘的藥,她若要去找孔一手要些用蟲蟲草草毒蛇配制的麻醉藥,就可以下手了。她一想到將殺害父親的萬劫不復的人麻翻,親手用利刃剝下他的頭顱,把滴著血的頭掛在古關(guān)上時,她就興奮得不得了,興奮得全身顫抖,眼淚嘩嘩地流下來。

        正在遐想,她聽到隔壁朱嫂的大門悄無聲息地開了,說悄無聲息是真的,那是劉猛子往門閂里門柱里倒了桐油,玉婉是憑感覺知道的,玉碗覺得奇怪,每有客人出進,憑朱嫂的脾氣都是咋咋呼呼的,她翻身起床,從窗里看見那幾人背著東西穿著草鞋身輕如燕地走著,她有些吃驚,他們半夜三更要去干啥呢?干得這樣神神秘秘?接著,她又看見一個影子從她的客店里飛出,腳一沾地就輕輕站住了,接著箭一樣朝前飛去。她心一驚,她知道今晚一定會發(fā)生什么大事了,這從樓上飛下去的,分明就是那瞎子嘛!分明就是她要尋找的仇人。

        循著他們的腳跡,玉婉悄悄跟上了。她看見他們從古鎮(zhèn)出來,朝古關(guān)那里奔去,她人還沒到,就聽到幾聲悶響,一個人沉悶地叫了幾聲就沒有聲音了。后來她才得知那人死了,死的是古鎮(zhèn)有名的唐癡子,這唐癡子這些天也是莫名其妙地心煩,心慌意亂,頭暈眼花,也許是天氣太熱的緣故吧,總之,他一走到懸崖之下、古道之上的袁滋摩崖那兒,他立即就神清氣爽、心曠神怡了,這些天天氣太熱,他晚上干脆就抱了床草席來到摩崖下,帶了些艾葉、苦蒿之類,在不遠處焚起驅(qū)逐成群成群的蚊子,搖個破蒲扇,悠然自得地在摩崖下端坐,在膝蓋上劃字,坐累了,和衣而臥,夢里回到唐朝,和大唐使者侃侃交流切磋書法,他多么想永遠住在這兒,與古道為鄰,與摩崖為伴呵,這是一種心的托付,這是一種神的默契。

        然而,他的這個夢卻中斷在千年摩崖之下,那幾人這些天已探知他睡在摩崖下,這是棘手的事,他們經(jīng)過商量,決定把他掐死移尸到崖下,然后動手,他們到了摩崖下,以他們的功夫,掐死唐癡子和掐死只螞蟻差不多。將唐癡子掐死移開后他們才將老石匠帶來,老石匠有些納悶,說這就是個石刻嘛,咋個整得神神秘秘的,他們說你只管好好地鑿,不要多嘴多舌,這石刻是搞研究用的。

        住在玉婉店里的“瞎子”已經(jīng)趕來潛在暗處,他叫游云龍,是國民黨特務機構(gòu)里的一名特工,他在大學時代便被選到特殊機構(gòu),經(jīng)過近乎殘酷的訓練,他的射擊、拳擊、格斗、擒拿以及武功都是出類拔萃的,各項艱難的任務地幾乎都參加過,是這個特殊機構(gòu)里的佼佼者。最近,這個機構(gòu)得到情報,日本方面有三人要到古鎮(zhèn)古關(guān)偷盜國寶——袁滋摩崖,派他出來執(zhí)行保護摩崖、剪除黑手的任務。這個地方幾年前他曾來到,為擊潰地方上多年清除不了的土匪,而這股土匪的頭目槍法極好、功夫了得,地方上請上峰派一個功夫超群的人來擒拿這個土匪頭子,他不辱使命,經(jīng)過一番激烈搏斗,終于擊傷這名土匪頭目,取了他的首級,立了功勞。以后他聽說這支土匪不搶窮人只劫富人,劫了財物后還分給窮人,在民眾中口碑很好,他就感到有些內(nèi)疚。他也是窮苦人家子弟,靠親友資助才讀上大學,后來他還聽人說這土匪有個天資聰明、美麗、賢淑的女兒在邊城讀書,他父親被殺后成為孤兒,下落不明,他的內(nèi)心更感到惶恐不安。而他知道,當局之所以一定要消滅這支土匪,主要是中共地下黨派人到這支土匪中做工作,土匪頭子有赤化傾向,這才促成當局非剿滅不可的動因。這次來古鎮(zhèn)他內(nèi)心是不大愿意的,他怕舊地重游,怕勾起對往事的回憶,怕那雙人雖死了卻大瞪著,看得他背脊流汗、汗毛直聳的眼睛,但得知是日本人來盜竊國寶,他就不能不來了,國仇當先,每個中國人都義不容辭。

        老石匠慢慢地舉起了錘子。在舉起錘子的一瞬間,他突然有種心悸神慌的感覺,手臂也麻酥酥的發(fā)不了力,這是從未有過的事。老石匠一生鑿過的石碑石刻石料有多少,他也說不清,他技藝超群,手法精確,手臂有力,方圓百里享有盛譽,但鑿這石刻,他的感覺不對勁,仿佛是自己鑿自己,而且是鑿心鑿肺的感覺,他猶豫著、遲疑著。他沒有文化成天只會干活,但他不明白這些人為啥出高價給他,為啥半夜三更偷偷摸摸來鑿,他正猶豫正遲疑,那三人中有人突然拔出了槍,用槍抵著他的腦袋,命令他快鑿,否則敲碎他的腦袋。面對兇相畢露的這幾人,老石匠明白他是遇到了歹人,盡管他不知道他們是日本人。他猶豫地說你走開點,你拿著槍我無法鑿,那人退開一步,仍然舉槍對著老石匠,老石匠的手臂剛剛揚起來,一個炸雷響起來,一個火閃扯起來,同時,一聲槍聲也響起來,那舉槍人的手臂耷了下去,槍丟在地上。老石匠一驚,拔腿就跑,三人中的一人拔腿就追。而此時“瞎子”游云龍一步跳過去,將槍踢飛,另外兩人剛要舉槍,游云龍已用神秘的功夫?qū)⑺麄兊臉屘唢w了。游云龍不曾用槍擊潰他們,他要用中國功夫收拾他們,他也將槍丟了,與那兩人格斗起來。這兩人也是有些真功夫的,他們經(jīng)過嚴格的訓練,又有武士道精神,此時些刻,他們費了天大功夫,眼看就要得逞卻遇到一個不速之客,心里難免焦慮,又不敢戀戰(zhàn),想迅速擊敗對手,斗志就昂揚起來,他們?nèi)四銇砦彝?,進退據(jù)守,跳躍騰挪,鷂子飛翔,狡兔急奔,猿猿舒臂,黑虎掏心,白鶴展翅,犀牛挑角,變幻莫測,電閃雷鳴,也是游云龍功夫了得,和這二人交手自然不分勝負。正在激戰(zhàn)方酣的時候,背后突然有人叫了一聲“游云龍”,游云龍愣了一下,被對方踢了一腳,正踢在胯骨上,游云龍慌忙中拔地而起跳到一塊巖石上,叫他的正是玉婉,玉婉已認定此人是殺害父親的兇手,幾年來郁積在胸的千種仇恨噴涌于心,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這一聲證實了此人就是游云龍。

        站在巖上的游云龍一面抵擋著對手的進攻,一面問道你是何人?叫我做甚?他已看清此人就是店主,但不明白她跑來干啥?為啥認識他并且叫出了名字,住在店里他明明就是個算命的瞎子嘛,那女人制住向他進攻的人,說二位且慢,我不曉得你們?yōu)楹螤幋颍@是你們的事。但這人是殺我父親的兇手,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殺父之仇是不能不報的。如果你們是義士,你們應當幫助我剪除這個惡人。如果不是,我與他拼個你死我活。殺了他,報了我的殺父之仇,除不了我死而無憾。那兩人說我們雖然不是義士,但這樣的惡人我們不幫你就天理難容了。說著又要撲過來,這一來,情形就很危急了。游云龍一邊躲避,一邊說你這女人不要短見,這二人是日本特務,來竊袁滋摩崖的。日本人侵占中國,全國老百姓被他們蹂躪,國仇當先,家仇退后,你幫他們就是背叛國家民族,你要做國家民族的罪人還是要做報私仇的人,你要想好,請莫后悔。玉婉一聽,腦袋里咣的一下,像是受到重擊。這袁滋摩崖是古鎮(zhèn)的鎮(zhèn)山之寶,也是國寶,中國的國寶怎么能由日本人竊取,如果此時和游云龍糾纏私仇而讓日本人得逞,自己就成國家民族的千古罪人。玉婉雖然未遭受日本人的欺凌,但亡國之恨、民族之仇她是深深感受到的。她無法辨認那幾人是否是日本人,如若不是,她豈不是被游云龍欺騙了嗎?游云龍說你已看見這幾個日本人欺騙、強迫老石匠鑿袁滋摩崖,老石匠被那個日本人追殺,生死未卜,你趕緊去看,我們過后再理論。

        玉婉朝古道下跑去,古道上石塊凸凹不平,陡峭難行,她顧不得許多,跑了很遠的路,已經(jīng)跑到峽谷下的關(guān)河旁,才見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走來。玉婉一看,正是追老石匠的那人,她擋住他的路,問你是什么人?為啥強迫老石匠鑿摩崖?為啥追殺他,此人正是日本學者龜郎,他既是學者,就沒有過硬的武功,派他來是指導完整地絲毫無損地將摩崖石刻竊回國去。他雖是漢學家,但口語不好,只會講幾句簡單的中國話,一講話就聽出他是日本人來了。玉婉已經(jīng)完全相信游云龍的話了,她不再和這個日本學者糾纏,她毫不費力地就將這個日本人打暈了,她點了他的穴,讓他躺在那里,就飛身朝山上跑了,可惜這個日本學者,沒追到老石匠,倒被打暈點穴,定定地躺在冰冷的地下,像只被翻過龜背的海龜,等人來慢慢收拾了。

        和兩個功夫過硬的的日本人相拼,游云龍漸漸感到體力有些不支,他想找到那支槍,用槍將他們擊斃算了。日本人講武士道,說格斗就格斗,但摩崖下是一片萋萋青草,哪里去找槍。此時天上又電閃雷鳴,大雨下個不停,更是找不到的了,地面上太滑,游云龍心又急,一下就跌倒在地了,兩個日本人猛地撲上來,他們在地下扭打著,游云龍頭部已被一個日本人猛擊幾拳,一只手臂也被扭住了,情形萬分危急。恰好玉婉趕來,玉婉從背后猛踢扭住游云龍的那人胸口一腳,那人唉喲叫了一聲松了手,游云龍趁機站了起來,情形發(fā)生了根本變化,兩個中國人對付兩個日本人,經(jīng)過一番殊死較量,終于將兩個日本人打翻在地,打得他們口吐血沫,閉著眼睛講不出話來,連動一下也動不了。

        也是奇怪,剛才雷聲大作,大雨傾盆,巍巍然的山崖也搖搖晃晃似要傾倒。等到打翻了日本人,雷聲停了,火閃止了,大雨停了。濃黑如鐵幕的天空變沉靜了,星星眨眼,連月亮也出來了,在冉冉升起的地氣中,玉婉看見摩崖上走來一隊大唐使者,他們騎著烏蒙馬,執(zhí)著大唐旗幟,鐵馬重戈,彩旗飄飄,為首的是大唐使者袁滋,騎在一匹棗紅的駿馬上,手執(zhí)大唐王朝的詔書,面帶疲憊的微笑慢慢走來,而眾多衛(wèi)士中,她看見最前面的那個面目俊朗的人,竟是她自己,一時間,她神思恍惚,不知此身是何身,此處是何處。大唐之夢,縈回天地人間。

        夏天敏簡介:

        夏天敏,八十年代中期開始創(chuàng)作,曾在《當代》《十月》《人民文學》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150余萬字,作品曾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等書刊選載。曾獲2001年《當代》文學拉力賽總冠軍,第四屆省政府文學一等獎,中篇小說《好大一對羊》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根據(jù)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好大一對羊》曾獲三項國際大獎。同名八集電視劇在中央臺播出,獲“飛天”、“金鷹”獎。已出版6部文學專輯。其作品被譯成英文、韓文版在國外發(fā)行。曾獲云南省德藝雙馨藝術(shù)家稱號。

        責任編輯楊劍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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