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是生命的陰面,是一重更麻煩的公民身份。
——蘇珊·桑塔格
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對面就是老人的孩子——另外一位年近七旬、足可以做我父親的老人——他靜靜地看著我。仿佛我們即將談?wù)摰氖虑榕c他毫無關(guān)聯(lián),或者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早已做好了準備,來承受一切的意外和可能,包括我們即將開始談話,包括他90高齡的母親的傷病。我事先想好要說的話,設(shè)計好的程序,恍若風中的煙塵,那一刻陡然消失,無影無蹤,一片空白。
辦公桌上攤開的病歷夾,像兩扇對開的金屬閘門,在我打開又合上的瞬間,一股微涼的風撲面而來,然后在我的體內(nèi)迅疾流轉(zhuǎn),左沖右突,波濤洶涌。病歷夾里躺著的,便是關(guān)于老人到目前為止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一切:長期醫(yī)囑、臨時醫(yī)囑、既往史、家族史、過敏史、現(xiàn)病史、病程記錄、同意書、化驗單……老人的過去和現(xiàn)在,以及作為醫(yī)生的我對此做出的應(yīng)對措施。經(jīng)過這么些年,所有這些,我早已稔熟于心,駕輕就熟,包括如何治愈老人斷掉的大腿,包括我和她的孩子已然開始的談話。
幾天前,也就是老人被送進這里來的當天,她的孩子也像現(xiàn)在一樣坐在我對面;不同的是,我們那天的談?wù)搸缀鯖]有任何曲折和波瀾,原因可能在于我們談?wù)摰氖撬龜嗟舻拇笸取蠿線片的幫助,她大腿部的骨折一目了然,因此我們的談?wù)撘簿椭苯雍兔魑饋砹恕?/p>
老人所以來住院,就是因為她斷掉的大腿。幾天前,她從床上下來的時候扭了一下,跌倒后就再也站不起來了。人一老,骨頭也跟著老啦,經(jīng)不住折騰,我去查房的時候,老人告訴我。但我在意的不是這個——老人一只斷掉的腿并沒有足夠的力量讓我在面對她的孩子時突然失語——而是兩張剛剛送到的化驗單。那兩張化驗單,其中的一張本來兩天前就該送來的,但化驗室的同事對那個結(jié)果有些拿不準,就又換了一種更精確的方法重新化驗了一次,結(jié)果和上次一模一樣,結(jié)果一張便變成了兩張。
現(xiàn)在,那兩張化驗單就擺在面前的病歷夾里,上面寫著:梅毒(+)性。一位90高齡的老人,一個梅毒患者,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把兩者有機地聯(lián)系起來。括弧里面那個紅色的“+”字(陽性)像一顆釘子,死死地釘在了我的喉嚨,我張開嘴,卻沒能吐出一個字來。
我所知道的醫(yī)學(xué)知識告訴我,作為一種病,梅毒的來源不外乎三種:自己的母親、別人的血液或者某次不潔的性生活。老人說,她從小身體一直很好,沒得過什么病,她的母親和老伴都早已不在人世,別人的血液她壓根就不可能接觸,因為她從來沒住過院,沒輸過血。三條路徑,老人徹底地否定了其中的兩條,剩下的一條,作為最可能的途徑,在醫(yī)學(xué)課本里曾被反復(fù)強調(diào)。但面對這樣一位90高齡的老人,在她足可以做我父親的孩子面前,我又如何能夠輕松自如地談及她曾經(jīng)的最隱秘的私人生活呢。
在老人之前,我曾遇到過同樣的一位患者:也是斷掉了腿,在手術(shù)前例行的檢查中又被發(fā)現(xiàn)患上了梅毒。連續(xù)復(fù)查了三次,化驗單上的結(jié)果依然是:梅毒(+)性。在被發(fā)現(xiàn)之前和發(fā)現(xiàn)之后很長的時間,他都矢口否認。后來因為腿部的手術(shù)十分成功,他同意和妻子一起再次接受復(fù)查。結(jié)果叫人驚心,他的妻子也是。他的妻子是一個老實巴交的鄉(xiāng)村女性,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外做工掙錢的丈夫和她以外的女性發(fā)生過關(guān)系(后來他自己承認了),她更不知道自己也是個梅毒患者,即便后來和自己的丈夫一起接受了長時間的治療。他告訴她也要進行治療的時候我也在場,他在她耳邊耳語了幾句,她就同意了。直到長時間規(guī)律的治療結(jié)束,我一直沒聽她問過自己是什么“病”。我想她大約是不知道的,或者她知道真相,但卻絕口不提。在她總是滔滔不絕的丈夫面前,我寧愿相信是前者——她不知道,所以沉默。
誰都知道,梅毒這兩個字在人們心目中的特殊意味。就如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里說的:“疾病是生命的陰面,是一重更麻煩的公民身份?!币粋€人,如果真的染上了梅毒,可怕的不是梅毒本身,而是它作為一種標簽,標明了你的與眾不同,同時,也便意味著你的聲名狼藉,隨時隨地。
辦公室的燈光依然那么柔柔地鋪灑著,我的臉和他的臉,在辦公室柔柔的燈光下,像兩尊未及修飾的雕像,靜默,無聲無息。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老人的孩子依然那么靜靜地看著我——從我叫他進來坐下,他一直這樣,他一如既往的靜默像鞭子。我的心一陣一陣地發(fā)緊。
老人的孩子是在離開不到十分鐘以后回到我的辦公室,提出出院要求的。在他離開我的辦公室以前,我看到了老人的心電圖紙。后來我就從那張紙上說起,然后說到那兩張化驗單——看到那兩張圖紙,我立即通過電話請教了一位心血管醫(yī)生朋友。不排除梅毒性心臟病的可能,電話里,心血管醫(yī)生朋友生告訴我。像一個迷路者,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找到了走出迷途的方向。接下來,我就從那張標滿不規(guī)則曲線的圖紙談到老人的心臟。人只能活一次,因為人只有一顆心臟。除了斷掉的大腿骨,除了那個紅色的“+”號,老人的身體里還存在著她未感覺到的故障,而且這故障偏偏又出在她工作了近90年的心臟上。說不定,這故障與那張紅色的加號之間還有排除不了的關(guān)系。在辦公室的椅子上端坐著,雙手按著冰涼的病歷夾,五指交叉,我的話語便和我預(yù)先想象的一樣,漸漸變得十分的清晰和流暢,盡管程序和方式早已不是事先想好的模樣。
老人的孩子,那位年近七旬、足可以做我父親的老人,就那么靜靜地聽著,仿佛一個入了迷的觀眾,面對我的舉動和話語,他的沉默超出了我所有的想象。但他越睜越大的眼睛告訴了我,他的內(nèi)心其實正涌動著滾滾波浪。終于,我說完了我想說的話,我還記得最后一句是這樣:“老人家的病就是這樣,你看接下來該怎樣?”我心里清楚,盡管老人都已經(jīng)90高齡了,但我不能想怎樣就怎樣,我所有的舉動都必須征得老人和她的孩子的同意——我不過是名醫(yī)生,治病才是我不二的本行。
老人的孩子,那位年近七旬、足可以做的父親的老人聽完我的話,說,我們考慮一下。然后就離開了,再然后就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過了不到十分鐘時間,他就回到了我的辦公室,告訴了我他們考慮的結(jié)果——出院。他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他的目光依然是那么的平靜和安詳。
我于是就有些后悔。如果我不說出老人身體里潛藏的梅毒螺旋體,不知道結(jié)果會是怎樣?
若干時日之后的一天,陽光明媚,天空晴朗。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遠遠就看到了老人的孩子,他的身邊是一位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在即將與我相見的時候,他也看到了我,但只是那么簡簡單單的一瞥,他就停下了自己的腳步,狠勁地拽著小姑娘的手,改變了繼續(xù)前進的方向。我本來想問問他,老人家離開醫(yī)院后的景況,但我的話未及出口,就被他和小姑娘漸漸遠去的背影死死地堵在了心坎上。
漸漸模糊
炎夏的陽光剪破病室淡藍色的玻璃窗,停落在病床上,停落在他大汗淋漓、煤渣滿布的臉上。他的妻子不停地從床邊的紅色塑盆里拿起濕漉漉的毛巾,擦拭著他的臉。她的臉看上去是那么平靜,就像此刻正一寸寸移動到她臉上的陽光——幾秒鐘前,她還在陽光未及的陰影里,現(xiàn)在,她的臉和她瘦小的身子就都籠罩在這個初夏熾熱的陽光里了——她依然那么平靜地拿起毛巾,先是他的臉,然后是他肌肉豐滿的身子,她的動作輕松而緩慢,看上去更像是在清理一見珍貴而易碎的家什??伤樕虾蜕砩喜粩嗝俺龅暮怪槭沟盟毿牡牟潦?,變得很是潦草而慌亂。她似乎沒有注意到,她手里的毛巾,臉盆里原本清澈的水,都早已沾滿煤渣的顏色了。
見到是我,他拿手擋開了她又一次伸過去的毛巾,順勢揩了一把臉上尚未洗凈的煤渣和不斷冒出來似乎永遠也擦不完的汗珠,嘿嘿一笑:“醫(yī)生,我不知道自己放尿了?!彼痤^,趕緊從床頭拿起尚未開封的煙盒,費了老半天的勁才抽了一根出來:“來,醫(yī)生,又要麻煩你了?!彼槌鰺?,和我說話時的表情,就像她臉上正一顆顆無聲滑落的汗珠,安靜,看不出是痛苦還是憂傷。
我依稀記起兩年前的情景。也是這個季節(jié),他大汗淋漓、煤渣滿布的臉,她從煙盒里抽出煙來的樣子,甚至,他們和我說話時的神情……一切都仿佛是在昨天。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但有一些事,比如溪流邊的頑石,比如黑糊糊的煤渣,任時光變換,怎么也不會改變。事情就是這樣:兩年前他下井采煤傷了腰;兩年后他還是下井采煤,又傷了腰。黑戚戚的礦井似乎是有意要和他的腰過不去。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去看他的時候,他和我說的第一句話:“我想放尿?!蔽矣浀盟菚r也是笑著和我說的,但我一樣沒在他的笑里讀出絲毫的幽默成分。
這樣的場景,這樣的人,我不止一次見到過。我老家有位遠方親戚就是,唯一不同的是,他采的是鉛鋅礦,幾年前,他被一塊突然從高處滾下的礦石砸斷了腿,在我這樣住了近三個月的院。痊愈以后,他就又回到了他所在的礦山。沒過多久,不幸便再次發(fā)生了,這次是一大堆礦石和泥土,他被淹埋了兩天兩夜,人們找到他的時候,腦漿迸裂,血肉模糊……
——他們不是不知道吃一塹長一智的道理,在他們眼中,下井的人是“埋了沒有死”的,開汽車的人是“死了沒有埋”的,可除了種地,他們還要供孩子讀書,還有父母要供養(yǎng),還想讓自己手里寬裕一些;他們也不是不知道礦難和車禍,但除此而外,他們再沒有別的可干的活計,不干這些,他們就再沒有別的合適的出路了。對于自己、對于未來,他們總是心存僥幸:不是么,那么多的人下井,并不是都每個人被真的埋了;那么多的人開汽車,也不是每個人都會出車禍。正是基于這樣的人生哲學(xué),意外便不時地發(fā)生了。
兩年前的那次腰傷已然痊愈,但這次,上蒼再沒饒過他的腰——他不知道放尿,也控制不住自己的雙腿——他截癱了。
“癱了?”她問。她的眼睛突然睜得很大,滿是突如其來的恐慌。
“截癱?”他猛一下轉(zhuǎn)過頭。我可以肯定,他并不是在懷疑我的判斷,他只是接受不了這個事實。說完,他就緩緩地扭過自己的頭,雙眼就死死地盯著天花板。接著,他就狠勁地把自己的雙手伸到半空中,仿佛頭上的天花板正向他猛壓下來,他要撐住它似的,不知道,他是否將頭頂?shù)奶旎ò逑胂蟪闪撕谄萜莸牡V井里突然跨塌下來的煤荒。
我能想見此時此刻,他們的心情。我甚至想過,是否該把一切都如實地告訴他們。讓他們知道真相,對他們而言,無疑于當頭一棒;但隱瞞事實,更是一種大不道德。我的職業(yè)準則和人生觀不約而同地要我決定選擇了前者。就像他冒著再次的受傷的危險去下井,這樣的抉擇,其實也是沒有選擇的選擇。
而對于他再次受傷的腰,這還僅僅只是開始。盡管艱難,但是必須。接下來的事,將終他們一生:他將一直與輪椅為伴,再不用冒著風險下到黑戚戚的礦井里去;她將一個人,撐起他們的家,供他們的孩子上學(xué),供養(yǎng)他們的老人,再也不用為他提心吊膽——唯一問題是,她是否愿意,一個人,撐起他們的家,供他們的孩子上學(xué),供養(yǎng)他們的老人。在住院部,我曾見過一個與她差不多年歲的女子,因為丈夫斷了大腿,有人對她說肯定殘廢了,沒過多久她就撇下臥病在床的丈夫,跟著對她說她丈夫肯定殘廢的那個男人,跑了。
我絲毫也不懷疑他們之間的愛。可畢竟,他和她,他們都不過三十出頭的年歲,和我一樣,他們都還有很長的一段人生;因為他再次降臨的腰傷,他們的家,從此變得傾斜和不完整了,我甚至可以想見,此后的日子,她將面對怎樣的艱辛和風雨。
接著便是治療——他被人從那么遠的地方送來我這里,為的就是這個,上次他很快就好了,這次盡管很難,難到幾乎沒有機會,但我必須盡我的所能。要么開刀,要么不開刀。一段長長的交談過后,在我給出的可供他們選擇的兩條路中,他們決定選擇了前面的一條。事實上,兩條路,無論哪一條,結(jié)果都是無法更改——我比誰都清楚這一點,我也盡了我最大的努力讓他們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他粉碎的腰椎,有好些塊大大小小的骨碎塊一道,占據(jù)了原本屬于脊髓的位置,原本暢通無阻的椎管被阻斷了,而脊髓偏偏又個奇特的家伙,一旦受傷,幾乎不可能再復(fù)原,好比一頁被撕開的紙張,任你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再將它恢復(fù)先前的模樣;更何況,與紙張比起來,脊髓不知要脆弱多少倍,只不過,它有堅強的脊椎骨作為庇護罷了。
給他們說起這些的時候,我暗地里卻分明在切切地希望他們選擇前面一條路,我甚至不止一次建議過他們,到省城那家最權(quán)威的醫(yī)院去醫(yī)治(他們放棄了),我實在是想為他們選定的那條路增加些許微渺的希望的籌碼——事實上,我和他們一樣,對他的腰傷心存僥幸。
但再美好的愿望也總歸只是愿望。在他們的堅持下,他后來就留了下來,手術(shù)也成功了,他粉碎的腰椎也接上了,堵塞的脊椎管道也暢通了,可他依然不知道自己放尿,他的雙腿依然無法動彈。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三個月過去了。依然如此,依然沒有絲毫好轉(zhuǎn)的跡象。
讓我驚奇的是她一如既往的平靜。這樣的平靜曾被短暫地打破,但很快就又回到了她的臉上。但我能夠感覺到她內(nèi)心的不平靜,就像一泓看上去波瀾不興的湖水,波瀾不興的下面其實是激流暗涌,只不過她怕被人瞧見,她把一切都嚴嚴實實地掩藏起來了。她每天依然細心地擦洗身子,最先是他看不出表情的臉,然后是前胸,肚皮,下身,大腿,然后是脖子,后背,屁股。她的動作很是麻利,卻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潦草和敷衍。她喂他吃喝,為他接大小便,為他洗臉穿衣,這時候便可以看到她難得一見的笑容。就說她喂他吃的時候吧,她總是將他的頭靠在自己的懷里,一手端著碗,一手拿著小勺子,每舀一勺,她總是先放到自己嘴邊吹兩口,然后笑著,在他耳邊低聲說著什么,然后就將勺子放進他微微張開的嘴里。有時候他不張嘴,她就又伏下身,笑著,繼續(xù)在他的耳邊嘀咕。
其余的時間,她總是沉默著。就連他們出院的時候也是——她推著輪椅,他坐在輪椅上,走過長長的過道。兩年前,那條過道他們曾一起并肩走過,那時候,她靠在他臂腕里,一手攬著他的腰,天真得像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而現(xiàn)在,他坐在輪椅上,她的雙手死死地抓著輪椅扶手,他們不約而同地沉默著,走出過道,拐過我辦公室外的那個彎,上車離開。
我站在他們身后,看著她的背影漸漸在我的視線里變小,然后模糊,然后消失。已經(jīng)是入秋了,一片片金黃的落葉從他們身后的樹枝上輕輕靜靜地滑落下來,猛一下,晃痛了我的眼……
如夢
電話鈴聲急促地響起的時候,我正在酣睡。我的睡眠深入,我記得也沒有夢,如果沒有這個電話,這次睡眠將和以往大多數(shù)一樣,十分完美。因為這個電話,使得這個夜晚和以往所有夜晚發(fā)生了根本的區(qū)別。我在很深的睡眠里醒來,嘴里嘀咕著,迷迷糊糊地抓起聽筒。電話是值班的年輕同事打來的。同事說,我的二十一床出事了,他沒法處理,要我馬上去一下。我猛一下驚醒。放下聽筒的時候,我看了看電話上顯示的時間:凌晨兩點。
二十一床旁邊的過道里稀稀拉拉地圍滿了人,無一例外的睡眼惺忪的模樣。站在二十一床不遠的過道上,他們已經(jīng)清楚響動來自哪里,但他們不知道響動為什么發(fā)出,他們想弄個究竟。
有人在人群中低聲宣布了我的到來,一雙雙眼睛于是紛紛投向我,像一朵朵在這個夜晚特意為我綻放的花。人群開始無聲地向后退,瞬間便在二十一床的外的過道上亮出一條道,像在歡迎一位難得一見的尊貴賓客。我不記得是否沖人群微笑過,但房間內(nèi)傳出的那濃烈的酒精味和嘔吐物的腐敗氣味,以及大便和尿液相互混合的刺鼻味道,卻叫人過鼻難忘。我剛靠近門口,那幾種氣味相互混合的復(fù)雜氣味形成一股強烈的氣流便帷幕一般向我迎面撲來。我的頭剎時有些昏乎,腳步卻沒敢停下。我受到了足夠高的禮遇,我理應(yīng)也必須做出與之相稱的回應(yīng)。
我的頭先于腳步進入。尋著那股特殊氣味傳來的方向,我的目光將房間內(nèi)的一切悉數(shù)攝獲:二十一床沒在床上,而是蜷縮在床外由嘔吐物、尿液和大便相互參合鋪就的地毯上,把自己的床留給了污濁不堪的排泄物——另外幾堆混合著濃烈酒精味的嘔吐物和大便;我的年輕同事滿頭大汗地在一旁面無表情地笑著,不時搖著頭,雜亂的頭發(fā)因他不斷地搖頭,明確地宣布了他的無可奈何——我的年輕同事是個認真的人,平常他的頭發(fā)總是梳理得很規(guī)范而且正式;不斷有嗯嗯啊啊的呻吟聲從二十一床的嘴里發(fā)出,間或還夾雜著他媽呀媽呀地念叨他早已故去的母親的聲音——一個年近四十的漢子,在凌晨兩點念叨自己已故的母親,如果換個時間和地點,如果這個人不是醉得不醒人事,我一定會感動得不行。
我伸手去扳二十一床的眼皮——在做出反應(yīng)前,我必須弄清楚他現(xiàn)在的情況,而眼睛是最直接的途徑——滑溜溜的感覺下,我竟沒能一下將他的眼皮翻動,只得用力掐住他的上眼瞼,嗯的一聲過后,我看到他的瞳孔在漸漸擴大,與此同時,他的嘴角動了一下,他一定是想說什么,卻終于沒有出聲。我笑了笑,也沒有出聲,從我出現(xiàn)在病房到現(xiàn)在,我一直沒有出聲,但他被我翻露出的瞳孔告訴了他我的到來。隨著我的微笑,他剛才不斷發(fā)出的嗯嗯啊啊聲和間或的媽呀媽呀聲也驟然消失,只那么一動不動地蜷縮著躺在地上。他幾近凝固的姿勢和他的默不做聲告訴我,他在等待,就像一場正在進行的演出,他已經(jīng)站在舞臺的中央了,臺下眾目睽睽,他想溜下臺,但他在等待。我走出房間,沖人群揮了一下手,像一個報幕者:半夜三更的,還不趕快回去睡覺!我的話音一落,人群便紛紛散去,不大一會兒功夫,過道上便空無一人了。
檢查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他兩個月前斷了的雙腿幾近愈合,現(xiàn)在他的第二腰椎就又因為“廁所的燈光太刺眼”,把他“晃倒”而折了(在X線片上,原本方方正正的第二腰椎變成了三角形)。廁所的燈太刺眼,他第二天早上是這樣對我說的。他這么對我說的時候,我剛剛走進他的病房,我連白大褂也沒穿,就迫不及待地去掀開了他的被子,然后兩記耳光將他從睡夢中弄醒。他一定沒想到我會給他兩記耳光,睜開布滿血絲的眼,驚奇地看著我,幾乎是在哀求:我以后再不這樣了!他說。接著,他就說出了他昨晚摔倒在廁所里,以致他腰椎骨折的理由,他說:你們那廁所里的燈好晃眼!他說的很正經(jīng),很有些義正詞嚴。我剛剛熄下去的怒火又升騰起來,我再次向他揮起了手臂。他于是雙抱頭,嘿嘿一笑:是我不對,以后再不這樣了!
這場景以前上演過一次,后來上演過很多次。第一次是他在井下采煤,雙腿被礦車重重地碾了一下,雙小腿骨折住進這里后不到二十天,趁我不值班,他偷偷溜到外面去買酒喝,鬧得整個病房不得安寧。那一次,我同樣的狠狠地給了他兩記耳光;后來的幾次,我只是舉了一下手臂,他就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我當時舉起的手就又放了下來。
李存剛,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劃破安靜的時空敲擊著我的耳膜,那語氣,像一個久別的故人,卻有分明地充斥著問罪和挑釁的意味。我不知道是誰在喊,就下意識地抬起頭。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在空氣中交接,他箭一樣的眼神,惡狠狠的表情,讓我一下驚住。李存剛,他又惡狠狠地喊。出院快兩個月了,我不清楚他為什么這么惡狠狠地喊我的名字,只得驚奇地望著他。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驚奇和沒言語給了他更充足的理由和勇氣,他繼續(xù)說道:“你收了我們老板多少錢?你給我開個‘酒后摔傷!你整我!”他說的盡管直接,但明顯的有些底氣不足。為了配合自己的話,他一邊說著,一邊不停地揮舞著半月前我開具的那張出院證明。
我一下明白他因何對我怒目相向了。
我必須承認,在我不短的醫(yī)生生涯中,他是我唯一一個用武力也沒能完全治好的病人,也是唯一一個質(zhì)問我“收了別人多少錢”的病人。他抱著一本自以為準確無誤的詞典,甚至以為自己就是其中的某個流行詞,卻不知自己的發(fā)音其實漏洞百出,對詞語本身的理解也發(fā)生了重大偏差。而我偏偏是個固執(zhí)的不會見機行事的家伙,卻同樣地忽略了,我們面對的很有可能是個多義詞,要不是他,要不就是我,反正我們當中有一個掌握了其中最常用的詞義。
我“嗖——”一下站起身來(這一定出乎他的意料),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我此刻的目光也一定像箭。我一起身,他就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一邊退一邊嚷:“好啊,你來呀,我巴不得你打呢!”他的退卻和叫嚷阻止不了我已經(jīng)握緊的拳頭,相反地變成更大的挑釁。我一個大步跨過座椅,再次向他揮起了手臂——不久前,這手臂還治療過他斷掉的腿和折了的腰椎,此刻卻變成了向他發(fā)起攻擊的武器。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我擲向他的,是我從未使用過的拳頭。就在我的拳頭即將和他正不住的開合的下巴來個緊密接觸的時候,我那位年輕同事的背像一座大山一樣將他擋住。同事的兩只大手鉗子一樣把他死死卡住,在越聚越多的人群中劃出一道線,向著遠離我拳頭的方向,向著醫(yī)院大門拖去。老遠了,我還看到他的嘴唇在不停地翻動,同時,他的食指像一把裝滿子彈的手槍,隔著遠遠的距離沖我頭上的某個部位猛烈地開火。因為距離越來越遠,因為人群里驟然發(fā)出的一片議論聲,他不停翻動的嘴里讀出的是什么樣的音節(jié),我已無法聽清。
而他不停抖動的手槍一樣的食指,多日之后,仍不時地在我的夢境里出現(xiàn)。在夢中,它發(fā)出的子彈,每一發(fā),都在我的胸膛里炸裂,炸裂引起的震動,堵在我的胸口,讓我很長時間不能順暢地呼吸。
獨舞
迎面而來的那個人,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似的:他突出的前額看上去飽滿而亮堂,小小的雙眼微瞇著,有些上翻的鼻孔仿佛是它下面明顯凹陷和歪斜的嘴角支出的兩個了望孔,走起路來渾身搖擺,像是個毫無樂感的人舞出的雜亂無章的舞步,肥大而渾圓的臀部像兩只懸掛在腰身的鐵球,隨著身子的搖擺不停地顫動。他身后不遠,跟著三個人:左邊是個穿唐裝肚皮微微有些腆的禿頂男人,不多的頭發(fā)很隨意地搭在頭頂,使得他的頭更顯油光發(fā)亮;和他并排走著的是位約莫三十開外的少婦,不高的個頭,黃焦焦的頭發(fā),像深秋里一樹隨風亂飛的草枝;在他們前邊一點,是一個剛剛學(xué)會走路的小女孩,腳下平坦的水泥路被她走得高高低低、凹凸不平的。
很快就知道,他叫磊。他身后的那三個人分別是他的父親、他的第二位繼母和他的第一位繼母給他留下的妹妹。漸漸地就又知道:他的親生母親是位小學(xué)教師,曾將他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又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反復(fù)教了三遍,在和他父親離婚后,帶著他的親姐姐在這個小城的另外一個角落生活著;他的第一位繼母是在生下他妹妹的第二年“宮外孕”大出血死去的,他的父親,就是那個身著唐裝腆著肚皮的中年男人,是位老中醫(yī),在自己的第二任妻子剛剛犯病時,有同事建議他找西醫(yī)看看,他說沒事的,就“闌尾炎”嘛,用不著,后來等他將下樓突然暈倒的妻子送進手術(shù)室時,肚皮里已裝滿了血,很多的血;而他的第二位繼母,就是那個頭發(fā)黃焦焦的女人,曾經(jīng)是他父親的患者,他父親先是給人把脈,然后又給人量起了三圍,接著連人的下半生也弄來和自己一切丈量了……
第一次和磊說話,是在一個下午。他背著鼓鼓的書包打我的辦公室外經(jīng)過,一邊走,一邊哼著歌:“啷——啦,啷——啦——……”搖頭晃腦的,十分陶醉。從他不斷哼出的曲調(diào),我隱約聽出他唱的應(yīng)該是“啦——呀,啦——呀……”,可他的舌頭似乎很肥大,不怎么聽他的使喚似的。那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他的父親是我的同事,但我們也僅僅是同事而已,我們年齡相差懸殊,用他父親的話說:我的年齡還沒他工齡長呢,還有就是我們之間幾乎沒有業(yè)務(wù)上的來往,因此我們說過的話總共不上十句,平時見了面頂多就是打個招呼,或者微笑一下而已。那天磊從我辦公室外經(jīng)過的時候,我恰好想著某件煩心的事情步出辦公室的門,冷不丁就和他撞了個滿懷。磊歪歪扭扭的,險些倒掉。我伸手準備抓他的手臂,可被他猛一下狠狠地擋了回來,他歪斜的上唇隨即挑起老高。好不容易站住后,他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又繼續(xù)邁開步子,“啷啦啷”地哼著,走了。我追趕上去,學(xué)著人們一樣喚他:“磊哥!”他停下腳步,乜斜著眼答道:“爪——正(做啥子)?”我微笑著上前攬住他的肩,這一次,他沒再伸手擋我,但也只是停了一下,就又哼著他的歌,若無其事地朝他父親的辦公室走去。
磊是什么時候不再背書包,走進我的住院部的,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起初,他還只是偶爾來一次,偶爾唱首歌,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從來不當著我的面唱。每一次,當我尋著歌聲和間或響起的放肆的笑聲響起的方向趕去的時候,他的歌聲隨即和一大堆放肆的笑聲一起戛然而止了,我一出現(xiàn),他便在一大堆目光的注視下,捂著嘴,低著頭,無聲地起身離開,那些無所事事的病人和家屬跟著潮水一般散去。在住院部,我不知道為什么磊不愿在我面前唱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是他父親的同事,他害怕我去告訴他父親?或者害怕我說他的歌唱的不好?抑或就是他知道自己不該在病房里唱歌?一次,當我再次聽到那放肆的笑聲時,我正在隔壁的病房里查房,我悄悄地溜到門口,躲在門框邊,不時往病房里瞅一眼,只見他手拿一張皺巴巴的紙,不住地抽泣著,在一屋子人面前朗讀著什么,像我兒時被老師罰站,當著全班同學(xué)念檢討書,但他讀出的是什么,我一句也沒聽清。他每念一句,病房就發(fā)出一陣猛烈的轟笑。我的怒火是在轟笑第三次發(fā)出以后爆發(fā)的。我一個箭步竄到磊面前,磊就停止了朗讀,飛快地將那張皺巴巴的紙捏成紙團,緊握在手心,又飛快地將拿著紙條的手背到身后,狠狠地低著頭,真像個做了錯事的小學(xué)生。我定了定神,攬著磊的肩,輕聲問了一句:“你不去看妹妹嗎?”磊一定是沒想到我會這么說,抬起婆娑的淚眼,望著我,點點頭,甩開我的手,不聲不響地走了。
磊那次在病房里朗誦的,其實是一封“情書”。情書的接收者,就是那天也在病房里的一位藏族女人,三十多歲,剛剛離了婚;她教磊唱,教磊跳“鍋莊”,還買東西給磊吃。我問磊,磊說,那是他的朋友,好朋友,女朋友,她說她以后要給我結(jié)婚呢。我聽磊這么說的時候,那個女人剛剛出院。那個女人離開時我正好也在場,我目睹到的情景是這樣的:磊先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然后猛地跪倒在地,死死地扯住她的衣角,說什么也不讓她上車;后來她終于上了車,磊一下癱坐在地,雙腿不停地從地上抬起老高,又放下,像是在用腿和那個女人作別,哭得分不清他臉上哪是鼻涕哪是淚……好不容易把磊弄到辦公室后,磊就告訴我,她是他的朋友,好朋友,女朋友,可她走了。磊說著,就把下頜靠向了前胸,還不住地嘆氣。儼然就是一個剛剛失戀的人。
此后就幾乎每天都見著磊,在住院部,白天、下午或者晚上,我在不同的時間里見過他,卻一直沒見著他父親和第二位繼母的身影。磊好像也已經(jīng)熟悉了這里的一切,不再老是在一個或者固定的幾個病房里進出。和往常一樣,每一次見著,我總是想方設(shè)法叫他離開,我想告訴他,他不是病人,不是病人家屬,更不是醫(yī)生或者護士,住院部不是他應(yīng)該待的地方;盡管我知道,這些,磊不一定能懂。開始的時候,當我問磊“你不去看妹妹哦?”,或者對他說“你爸爸要下班了”,他就抬起手,遮住半邊嘴角,或者撓撓頭,有時候微笑,有時候極不情愿地離開;漸漸地,他就回答:“我妹妹讀書去了”,或者“你哄我的”;再以后,我一出現(xiàn)在他所在的病房,他就將頭扭到一邊,裝著沒見到我,沒聽到我的話。如果那天我沒太多的事,我會一直站病房,直到他再也熬不住,自己起身默默地走開,可大多數(shù)時候,我見他在那里,卻沒太多的時間,也沒多余的心思。于是,我小小的住院部就不時有磊的歌聲、放肆的笑聲,間或還有雨點般的掌聲響起。我似乎也已習(xí)慣或者接受了磊的存在,習(xí)慣了在病房里聽到磊的歌聲、那些放肆的笑聲和掌聲。偶爾會見磊急沖沖地走出住院部,這時,他手里總提著一個塑料袋子,里面裝著饅頭或者香蕉、橘子什么的,塑料袋在他的手里被弄得像鐘擺一樣不住地搖晃,發(fā)出很細小卻極有節(jié)律的聲響,和他的步子一樣,安靜而悠然。
磊不僅會唱歌,還會跳舞。這是那次他送走了那個藏族女人后我才知道的。讓磊跳舞的是一位和磊的父親差不多大的女人,我每天見著的另外一個同事。那天就是她和我一起將磊從地上弄到辦公室的。見磊不住地嘆氣,她就對磊說那你跳個舞吧,我猜她以前一定是見過磊跳舞的,要不她不會對磊說得那么直接和肯定。磊遲疑了一下,扭頭看了看我,有些不好意思,在她的不斷鼓勵下,磊很快就舞了起來。開始時是一邊走一邊扭屁股,那樣子極像舞臺上那些模特兒,后來又唱起了歌:“鞋上只要媽媽好,要媽的黑子像困抱……”他唱的是那首我十分熟悉的歌——《世上只有媽媽好》。他一邊唱,一邊走著“模特兒步”,幾個粗大的手指很不規(guī)則地彎曲著,小指直直地伸在一旁,像是手里拿著一根細細的針。跳著跳著,磊的淚就再次涌了出來,他的舞步因此變得更加雜亂無章。他終于唱完了,他停下舞步,握著的拳頭捂住嘴角,飛也似的向外跑去。這次,我沒想到他會哭,他跑出了老遠,我還呆呆地坐在那里,沉浸在他的舞步和歌聲里。而我那位同事卻在一旁笑得東倒西歪、前仰后合的。因為有個很有錢的老公,我那位同事后來不再上班了,可每次在路上遇見她,我就冷不丁想起那天的情景,心里某個地方跟著會狠狠地動一下,又動一下。
那是我唯一一次見磊唱著《世上只有媽媽好》跳舞。盡管后來我多次見他在病房里走“模特兒步”,但身邊總有人為他伴唱,他只是跳,不再唱《世上只有媽媽好》。照例會有雨點般的掌聲。看著磊投入的舞步,我在想,如果他就那樣舞下去,一個人,在別人的掌聲里,或者哭泣著,獨自舞下去,多好!
李存剛,男,1973年生于四川西部。骨科醫(yī)生。發(fā)表散文若干。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青年博覽》選載?,F(xiàn)致力于以住院部為背景的系列散文寫作。
責任編輯劉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