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厚英
似乎應該算是一種宿命中的注定。
建文帝這個夾在洪武與永樂大帝之間、文弱謙恭的年輕男子,一出場仿佛就已經(jīng)注定了的悲劇,注定要為明代歷史上兩個最光焰萬丈的男人所淹沒,注定了要以纖弱的背影背離歷史,漸行漸遠漸無蹤,無可奈何花落去。
史載,洪武大帝一生征戰(zhàn)嗜殺,但他希望能有一個柔美仁順的繼承者以使民休養(yǎng)生息,安撫人心。所以,盡管朱元璋對慈悲為懷的太子標曾有過諸多的微詞,但扶持太子標的決心始終沒有動搖過。他后來的大肆誅殺功臣宿將,究其深層次的原因,也主要是為了給太子標除去未來權杖上的荊棘。
后來,懿文太子標的早歿令威猛剛烈的明太祖頓感疲萎如泥。面對未來帝國,他只有兩種決擇:或是改轍更弦,選擇各方面都酷肖于自己的燕王棣,讓朱氏帝國這把熊熊的剛烈之火再燃下去,顯然這可能有傷于帝國今后的元氣;或是繼續(xù)扶持一條柔性的嗣君路線,選擇酷似太子標行事作風的朱允炆來繼承天下,至剛之后必定要有至柔的純性來彌補,這也是萬物生生不息,江山代代相傳的至理。
從相貌上看,朱允炆天生頂顱扁平寬大,仿佛天然有一種慈悲納人之相,洪武帝很喜歡這種非常之相,常常撫摸著他的顱頂,戲稱之為“半邊月”。朱允炆“穎慧好學,性至孝”,14歲時,父親懿文太子病重,他晝夜不離。父親死后,他“居喪毀瘠”,瘦得沒了人形,太祖撫之曰:“而誠純孝,顧不念我乎?!敝煸蕿蛇€是皇太子時,洪武帝讓他省決章奏,凡遇刑獄,允炆“佐以寬大,嘗請于太祖,遍考禮經(jīng),參之歷朝刑法,改定《洪武律》畸重者七十三條,天下莫不頌德焉”。有這樣頗為溫馨的回憶,更堅定了洪武大帝嗣立允炆的決心。
洪武三十一年閏五月,朱元璋在對未來帝國的隱隱憂慮中溘然長逝,年輕的允炆從祖父的手中接過了帝國的權杖,并給這個年輕的大明帝國取了一個頓為明媚流暢的年號——建文。他原本是想改變一下帝國暴烈的政治,給未來之帝國注入一種儒雅清新的文治之空氣。
當時,一大批具有治國行政專長的功臣宿將已被其祖父戮殺殆盡了。朝廷中剩下的老人大都是明哲保身之人或昏庸老朽之輩。年輕的建文很自然地就把眼光投向了一些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新進秀才。于是,就有了有明一代最文弱的書生領導班子——“維新三臣”的登場亮相,即方孝孺(翰林院侍講)、齊泰(兵部尚書)和黃子澄(太常卿,同參軍國事)。
柄政伊始的建文帝及他的三大臣均對當時虎視眈眈的封藩叔父們保持了清醒的警惕。他把居心叵測、星夜南下奔喪的朱棣堵在了淮安,促令其歸藩,這樣的措施對鞏固年輕的政權是及時而又必要的。
洪武大帝戎馬一生,以剛猛治國,洪武后期的文官地位就形成了一種權重位卑的格局。他身邊處理核心政事的翰林學士們握有部分的丞相之權,卻只能有五品官位以下的品秩,連六部尚書這樣的顯赫大員也只可以享用二品。
建文新政,堅持“仁德治國”,大量起用飽讀詩書的新進文官。這似乎也應該是歷史的一種必然回歸。
洪武雄性好猜,輕文重武,而建文帝卻反其道而行之,實行了一種用而不疑的人才新政策,重用像齊泰、黃子澄、方孝儒這樣的滿腹詩書之士,文人占據(jù)朝廷了大部分江山,故有“秀才朝廷”之稱。只是在新政甫行、人心未定的執(zhí)政初期,建文即以如此文弱的班底去應對沉鷙善戰(zhàn)的叔父朱棣,其在政治上的弱視已是一種不言而喻的事實了。
當然,建文帝和三大臣在最初也不是全然無所作為。建文登基后不僅減輕了對富戶的嚴峻責罰,大力鼓吹發(fā)展農(nóng)業(yè)、工商業(yè),“天下衛(wèi)所軍單丁者,放為民”,還減輕了昔日太祖對江浙地區(qū)的苛刻田賦(當年太祖與張士誠激戰(zhàn)時,因當?shù)氐母患潣O力依附張士誠,故太祖在稱帝后對當?shù)剡M行了“復仇”),并對全國減輕賦稅,“賜天下明年田租之半”,賑濟災荒等,使太祖時期趨于好轉的經(jīng)濟得到了更為蓬勃的發(fā)展。文治方面,他們屢次修改減輕了《大明律》中的苛刻刑法,寬刑省獄,“釋黥軍及囚徒還鄉(xiāng)里”,使前朝不少冤案得以平反。史載,建文年間的囚犯比洪武年間少了近三分之二,真正是以仁政惠澤蒼生萬民。
史載,洪武帝立皇太孫,諸王多不遜服。一日,皇太孫御東角門,召黃子澄問:“諸王尊屬,各擁重兵,何以制之?”子澄對曰:“諸王僅有護兵,才足自守,萬一有變,以六師臨之,誰其能支?漢七國非不強,卒底亡滅,小大強弱之勢不同,而順逆之理異也?!痹蕿上苍唬骸暗孟壬\,吾無慮矣?!比欢趯嵤┥镭P的削藩政策時,這一班滿腹經(jīng)綸的秀才們顯然是力有不逮,理論基礎上的東西多,沙場血戰(zhàn)的經(jīng)驗無。消瘦的建文帝連同他的一班“之乎者也”的臣子們走上了一條黯淡的不歸之路……
與嗜血的成祖相比較,建文帝的本質(zhì)自是仁柔寡斷的。建文帝與三大臣間的削藩大政既定,戶部侍郎卓敬乃上一條密計:擒賊先擒王。即先把智慮過人的燕王調(diào)離他的老巢北平,來他一個措手不及,其他諸王自然是噤若寒蟬了。誰知,消息走漏,燕王立即上書稱疾。建文帝對燕王心有忌憚,于是只能退而求之,找到了與燕王頗有牽連的周王、湘王、代王、齊王諸王下手,或召還回京錮禁獄中,或削職為民流徙外地,特別不聽話者,干脆鬧了一個自焚宮殿投火身亡的結局。他大張旗鼓地把這一系列頗為血腥的動作信息傳遞給了朱棣,朱棣自然不甘于坐以待斃。這時,朱棣旁邊的一個僧人姚廣孝鼓動他:反他個底朝天!既然諸侯王都沒得做了,干脆反過江南去,把那些個秀才的座椅搶過來!
一旦決定,朱棣立即行動。洪武三十一年十一月,燕王這邊在緊鑼密鼓地趕制軍器,做著起事前的最后準備。建文帝那邊的人也不全然是吃干飯的,黃子澄、齊泰先采取高壓的勢態(tài),令張丙、謝貴、張信諸將把北平的主要兵權奪過來,“工部侍郎張昺為北平布政使,謝貴、張信掌北平都指揮使司”,“以兵守(燕)王宮”,再把燕王府那一支能征善戰(zhàn)的衛(wèi)兵隊伍調(diào)離北平。此時的燕王猶如陷入泥潭的蛟龍,有勁兒也使不出來了。
建文元年四月,雙方到了劍拔弩張的時刻,英武過人的燕王似乎也有了一絲慌亂,為了證明自己的磊落,他派三個摯愛的兒子——高熾、高煦、高燧去南京祭奠他們已故的祖父。齊泰迅速地嗅到了其中的政治機遇:把燕王的三個兒子全都扣下。燕王很快就察覺到了自己的失誤,即刻裝死,速召三子北歸。關鍵時刻建文帝卻動了婦人之仁,他猶豫再三,不忍下手,“遣燕王世子高熾及其弟高煦、高燧還北平”。燕王的三子猶如掙脫了枷鎖的雄鷹,杳然一去不復返。后來,在史稱“靖難之役”的帝位之戰(zhàn)中,燕王父子間的同仇敵愾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
張丙、謝貴已經(jīng)從表面上控制住了北平的兵權和話事權,為了進一步打擊燕王,他們經(jīng)常出其不意地去刺探他。燕王朱棣在發(fā)難前還曾上演了一出頗為搞笑的滑稽戲,他像所有大智若愚的人那樣,玩起了裝蒜佯狂的游戲:他常常在喧鬧的街頭散發(fā)呼聲而過,餓了就搶路人手中的食物充饑,經(jīng)常躺在路邊的溝壑間老半天也不動。張丙、謝貴對老練的朱棣還是不完全
放心,有一天就突然來到了燕王府探視。他們看到大熱的三伏艷陽天,燕王還全身瑟瑟發(fā)抖地圍坐在一個熊熊燃燒的火盆前,口中一個勁兒地嚷嚷:“冷呵,冷呵?!睆垺⒅x二位大人看到此景,當時就笑了個不停,他們哪里知道燕王早已密令張玉、朱能潛納勇士八百人入府守衛(wèi)。果然,張、謝二人的笑聲未了,朱棣就要了他們的腦袋。
七月,當燕王靖難軍的人馬已經(jīng)在北方鬧得如火如荼的時候,建文帝仍然是一副優(yōu)柔寡斷、黏黏糊糊的脾性,他仍然幻想著可以找到一條兵不血刃解決燕王的辦法。
建文帝的最初接招就有一點倉促無奈——啟用老邁遲緩的耿炳文掛帥。三十萬大軍轟轟隆隆地開出去,雖然有滹沱河畔的大敗而歸,但年邁的耿炳還是守住了真定城,建文帝的北伐大軍并沒有傷元氣。這時候,一班腐儒侃侃而談,或談叔侄之親,或談兵乃國家之兇器等等,在血與火的廝殺間,文人自身的脆弱與無用暴露無遺。黃子澄就講:“不如用李文忠的兒子李景隆,人家是名將之子呢?!饼R泰當時就反對:“景隆這個人好為大言,能文不能武,斷斷不可用!”可憐建文帝竟然也為李景隆名將世家的光環(huán)所迷惑,即拜李景隆為大將軍,五十萬朝廷最精粹的大軍盡屬其統(tǒng)領。燕王聞之大喜,語諸將曰:“李九江,紈綺少年耳,易與也?!崩罹奥⊥教摓槊麑⒅螅俺鰩煙o紀度,意在觀望,懷二心”,“戰(zhàn)皆大敗,棄其師遁”,致使大軍無首,“淮諸將繼踵敗衄”。
十月,燕兵自劉家口間道襲陷大寧,建文帝派總兵官都督陳亨援大寧,陳亨叛降燕。十二月,李景隆屢戰(zhàn)屢敗,“帝(建文帝)有懼色”。謝燕上書極力詆毀齊泰和黃子澄,建文帝竟“解二人任以謝燕”。
二年二月,燕兵陷蔚州,進攻大同,保定知府雒僉叛降燕。四月,李景隆與燕兵戰(zhàn)于白溝河,敗,奔德州、濟南。五月,燕兵陷德州,遂攻濟南,景隆敗。黃子澄號啕大哭:“大事去矣。誤薦景隆,萬死不足贖誤國之罪?!辈⒆嗾埥ㄎ牡蹥⒘死罹奥?。六月,建文帝遣尚寶丞李得成與燕王商談罷兵。
建文帝在政治軍事領域的生怯與無能,助長了燕王朱棣的勃勃野心。建文帝提出來南北議和,此時的燕王“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又怎么肯善罷甘休?
這時候的建文帝其實還是有機會扳回本錢的。中央政府的進據(jù)失措、將才凋零,激勵了地方的一批忠于建文帝的將士迅速成長。鐵鉉、盛庸、平安等人即是其中的佼佼者。鐵鉉的濟南城保衛(wèi)戰(zhàn),差一點就計殲了燕王,惱羞成怒的朱棣擺出了大炮想把濟南城轟平,鐵鉉以“太祖高皇帝之靈”的神位高懸于城樓之上,敢轟太祖的靈位,就真正是大逆不孝為由,迫使燕王狗咬刺猬——無從下手。
建文帝從小即飽受儒家詩書禮義的浸潤教育,始終有一種強烈的愿望,即一定要做一位儒雅風度的明君,而不可以背上嗜血暴君的罵名。因此,他既想從政治上除掉叔父朱棣,又怕今后的史家會給他添一筆弒叔的罵名。他再三叮囑前線的將士們:“千萬不要誤傷了我的叔父,讓我背上殺叔的罪名?!庇腥税呀ㄎ牡鄣倪@種莫名其妙的心理告訴了朱棣。有一次,大戰(zhàn)過后,朱棣竟只帶了十余騎手,在對手盛庸的營壘面前,呼呼地大睡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盛庸的人馬躍躍欲試地圍定了燕王。燕王仍然是笑呵呵地胡吹海侃,“諸將以天子有詔,毋使負殺叔父名,倉卒相顧愕眙,不敢發(fā)一矢”,任由燕王從容地從鎧甲陣中穿過,揚長而去。
在長達三年之久的南北對陣中,燕王朱棣始終沖殺在一線戰(zhàn)場,與將士們同生死、共存亡,接受著血與火的洗禮。因此,他的征戰(zhàn),盡管走過了一些彎路,有過低潮與失意,但那一種成竹在胸,令其手下的將士們始終相信自己的領軍人會帶給他們無盡的福祿與快樂。而建文帝作為一個年輕、資望尚淺的小皇帝,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一天戰(zhàn)爭的硝煙彌漫,他軍令零散、賞罰無度,政治上彷徨無措、朝三暮四。在兩軍交戰(zhàn)的關鍵時分,建文帝竟傷情于宮嬪王翠紅的投繯自盡,不能自己,深居簡出,無心于朝政。朝廷上下離心離德,悲觀失望的情緒迅速彌漫開來。
在雙方膠著的艱難時分,燕王朱棣的高參姚廣孝和尚又給朱棣打氣,說:“朝廷是一棵根深葉茂的大樹,三年的戰(zhàn)爭我們還致力于枝枝葉葉的爭奪,朝廷可以動員全國的財力支持這場戰(zhàn)爭,而我們只能依靠北方數(shù)省的兵馬,這樣的力量對比是很不公平的。這也是建文帝這乳臭小子僵而不死的重要原因。我建議打蛇打七寸,擒賊先擒王。我們不跟那些地方的武裝磕磕碰碰了,則以精銳之師出其不意地直接打到南京都城去,只要拿下了守備空虛的都城,其他所有的武裝都會失去抵抗的動力!”燕王拍掌連稱好計,日后便不再與梅殷、盛庸、平安諸人糾纏于一戰(zhàn)一地的得失。在撕開了一道通往南京的封鎖線后,朱棣開始揮軍急進了。等到建文帝真正明白了燕王的戰(zhàn)略意圖時,只剩了日薄西山的哀嘆了。
南京城外,燕王的軍隊真?zhèn)€是艤舟于江,旗鼓蔽天。建文帝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籌莫展,昔日意氣風發(fā)的維新三大臣中,齊、黃二人已是猶如經(jīng)霜的寒蟬,“進退失據(jù)”,患了失語癥,只有不識人間煙火卻依舊忠心耿耿的方大儒,仍然是饒嘴饒舌地出謀劃策。孝儒不曉得敗國之君已經(jīng)失去了在談判桌上與對手平等洽商的資格,一廂情愿地認為:大不了割地求和,劃江而治。和談無望后,建文帝一臉孤苦地望定了他,孝儒又豪壯地講:“怕他怎的!我這長江天塹,書上可是講抵得過百萬雄兵的!”只有到了這種時候,建文帝才恍恍惚惚地覺得,他的所有儒雅仁和,太祖冀望于他的煦和文治都恍若一江流水的春夢,他的人,連同他的江山都成了一種無可拯救的頹勢了。
以后的故事就頗有一種無盡哀痛的傳奇意味了。有人講建文帝葬身火海了,也有人對他的身不逢時寄予了無限的惋惜,編了這樣一個故事:從前太祖升天時,就預備了一套僧家的行頭,說退無可退的時候,就讓“半邊月”的孫子用上吧。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后人自然是永遠無法得知,只是太祖由僧而帝,其孫由帝而僧,這或許也是為史者對殺戮一生的洪武大帝的調(diào)侃譏諷之言吧。
這個故事的最終落幕延遲到了55年之后的英宗天順年間,英宗復辟成功后心中高興,就把建文帝的少子文奎從牢獄中放了出來。初系于高墻之內(nèi)時,文奎還僅僅是一個年僅兩歲的乳口小兒,此刻這位曾經(jīng)為貴胄天潢的龍子已經(jīng)成了57歲的老頭兒了。據(jù)說,文奎從禁錮生活中解脫出來伊始,牛馬不分,不久,就一命歸西了。
最后,以一首據(jù)說是亡國后的建文帝寫于夕陽古道上的詩,權作這段歷史的結語吧:
“風塵一夕忽南侵,天命潛移四海心。鳳返丹山紅日遠,龍歸滄海碧云深。紫微有象星還拱,玉漏無聲水自沉。遙想禁城今夜月,六宮猶望翠華臨?!?/p>
編輯:張君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