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平
晉惠帝太安二年(303年),鄴城發(fā)生了一起慘禍,成都王司馬穎無情地殘害了求仕中原的南人代表陸機、陸云、陸耽兄弟,同時遇害的還有陸機之子陸蔚、陸夏等,南士孫拯等人也受牽連而死,作為漢晉之際江東大族首望的陸氏家族遭受了沉重的打擊。
《晉書·陸云傳》載時人孫惠的話說:“不意三陸相攜暗朝,一旦湮滅,道業(yè)淪喪,痛酷之深,荼毒難言。國喪俊望,悲豈一人!”唐太宗在《晉書·陸機陸云傳》論中也對機、云之死深表惋惜,并將陸氏兄弟之死因歸結(jié)為以下兩點:一是不通進退之機變,二是“三世為將”,注定受禍。其評價前者雖然不無道理,但實屬空泛議論;后者歸之“天意”,則荒謬無驗。
那么,陸機、陸云兄弟入洛求仕到底有著怎樣的遭遇,又為何招來如此慘禍呢?
“二陸”的父祖情結(jié)
陸機(261~303)字士衡,陸云(262~303)字士龍,吳郡華亭(今上海市松江縣)人,以文名著稱于世,人稱“二陸”。吳郡陸氏是當(dāng)時江東地區(qū)最為顯赫的家族之一,孫吳時期一門有二相、五侯、十余將軍,尤其是陸機之祖父陸遜、父陸抗實為孫吳柱石之臣。
有這樣的家世背景作為依托,若孫吳國祚長久,陸機、陸云兄弟會很順利地參掌軍國大政。然而,晉武帝太康元年,(280年)滅吳后,南北混一,形勢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陸氏兄弟的生活道路也隨之發(fā)生了轉(zhuǎn)折,仕途自然受阻。
東漢末年軍閥混戰(zhàn),自孫策入主江東以來,南北分裂長達八十多年,南北士人間的對立情緒頗為嚴(yán)重。統(tǒng)一之初,北人鄙視南人為“亡國之余”,南人有喪親亡國之痛,故多有反抗之舉。《晉書·五行志》稱當(dāng)時江南地區(qū)“竊發(fā)為亂者日繼”。雖然晉武帝一再下詔令“吳之舊望,隨才擢敘”,但實際上多是表面文章,當(dāng)時南人仕進之艱難,僅以《陸云集》中所載陸云與鄉(xiāng)里人士的通信便可見其實情。如(《與戴季甫書》中說:“江南初平,人物失敘,當(dāng)賴俊彥,彌縫其闕。”《與楊彥明書》中云:“階途尚否,通路今塞,令人罔然”,“東人未復(fù)有見敘者,公進屈久,恒為邑罔黨”。對此,陸云十分不滿意,《與陸典書》中便說:“吳國初祚,雄俊尤盛。今日雖衰,未皆下華夏也……愚以東國之士,進無所立,退無所守,明裂眥苦,皆未如意。云之鄙姿,志歸丘壟,篳門閨窬之人,敢唏天望之冀?至于紹季禮之遐蹤,結(jié)鬲肝于中夏,光東州之幽昧,流榮勛于朝野,所謂窺管以瞻天,緣木而求魚也。”這些信札生動地體現(xiàn)出南人的窘境及其政治愿望得不到滿足的憤恨之情,以及江南的豪杰之士多隱而不仕的實情?!稌x書·陸機傳》中稱其兄弟“退居故里,閉門勤學(xué),積有十午”。
對江南地區(qū)豪強的屢生事端,晉武帝心懷憂懼。史載,晉武帝與廣陵人華譚談?wù)摗皡侨唆纛。瑢易餮堋?、“吳人輕銳,易動難安”的嚴(yán)峻形勢,并問:“今欲綏靜新附,何以為先?”華譚答曰:“所安之計,當(dāng)先籌其人士,使云翔閶闔,進其賢才,待以異禮;明選牧伯,致以威風(fēng);輕其賦斂,將成順悅,可以永保無窮,長為人臣者也?!?《晉書·華譚傳》)
晉武帝之重臣、廣陵人劉頌對此也深表關(guān)切,《晉書》本傳載其所上奏文:“孫氏之為國,文武眾職,數(shù)擬天朝,一旦湮替,同于編戶。不識所蒙更生之恩,而災(zāi)困逼身,自謂失地,用懷不靖?!彼ㄗh對南人加以禮遇,“隨才授任,文武并敘”,晉武帝看后頗受啟益,從而決心進一步招攬南士。
太康九年(288年),武帝詔令“內(nèi)外群官舉清能,拔寒素”。第二年,陸機、陸云等江東才俊相繼應(yīng)召入洛。
陸氏兄弟何以要入洛呢?
朱潤東先生在《陸機年表》中曾說:“二陸入洛之動機,在我們看來,不盡可解。故國既亡,山河猶在,華亭鶴淚,正不易得。在他們二人,盡可以從此終老,更何必興‘京洛多風(fēng)塵,素衣化為緇之嘆?”朱先生希望“二陸”繼續(xù)做隱士,但他們根本無法做到。
在世族門閥階級處于上升階段時,人們重視事功,陸氏家族尤為如此。作為江東一流世族的代表人物,陸機兄弟很為自己祖輩、父輩的功業(yè)感到驕傲,陸機在吳亡后寫《辨亡論》,一個重要的因素便是“欲述其祖父功業(yè)”(《晉書·陸機傳》)。在日后所作詩文中,他們常追念、贊頌前輩的功業(yè),并一再表示“生亦何惜,功名所嘆”。這在魏晉文士中是少有的,可以說,“二陸”一生中始終存在一種強烈的父祖情結(jié),向往建功立業(yè),光宗耀祖。
有這樣一種光大祖業(yè)、克振家聲的使命感,“二陸”便不會淡于功名,做隱士,相反他們要積極入世,弘揚祖業(yè)。正是在這一思想的支配下,陸氏兄弟在得到朝廷征召后,立即奔赴前途未卜的中原之地;也正是如此,他們才會在京洛忍辱負(fù)重,交游權(quán)門,尋求發(fā)展的機遇。
入洛成南士之領(lǐng)袖
陸機兄弟入洛之時,正當(dāng)而立之年,風(fēng)華正茂,家世與文名的結(jié)合使他們成為江東士人的杰出代表。《晉書·陸機傳》中載,陸機兄弟入洛“造太常張華,華素重其名,如舊相識,曰:‘伐吳之役,利在二俊……薦之諸公?!睆埲A后來位列宰輔,乃晉廷中最具遠(yuǎn)見卓識的人物,從他對陸機兄弟的贊譽可以看出“二陸”在南人中的地位。正因為如此,“二陸”入洛,對其他江東士人影響很大,不少人也相繼入洛,自太康末始15年左右的時間里,形成了一個南人北上求仕的高潮,吳郡陸、顧、張,會稽賀、虞等大姓皆有人入北,至于紀(jì)、褚、朱、周、孫諸姓亦或早或晚應(yīng)召入北。《晉書·薛兼?zhèn)鳌分休d,薛兼與紀(jì)瞻、閔鴻、顧榮、賀循齊名,號為“五俊”,“初入洛,司空張華見而奇之,曰:‘皆南金也?!边@樣一來,在洛陽形成了一個江南士人群體,他們努力開拓仕途,求取功名。
作為南士之領(lǐng)袖,陸機兄弟在南人求仕過程中自然負(fù)有舉薦鄉(xiāng)里的重責(zé)。大量的記載表明,“二陸”舉薦鄉(xiāng)里可謂費盡心機,《陸云集·與兄平原書》中便說:“近得洛消息,滕永通去二十日書,彥先訪為驃騎司馬。又云似未成,已訪難解耳。敬屬司馬參軍,此間復(fù)失之,恨不得與周旋。戴允治見訪大司馬?!笨梢姟岸憽睂δ先饲笫说牡檬O為關(guān)注,“恨不得與周旋”。
《晉書·紀(jì)瞻傳》載紀(jì)瞻入洛,陸機親加策問,予以引薦;《晉書·戴若思傳》中載陸機薦戴若思于趙王倫,稱其“誠東南之遺寶,朝廷之貴璞也”;《晉書·陸云傳》中稱云“愛才好士,多所貢達”;《晉書·孝友·吾彥傳》則載“吳平,陸云薦之于刺史周?!钡鹊取?/p>
在這方面,最典型的事例當(dāng)數(shù)陸氏兄弟舉薦會稽賀循和荊州人郭訥。據(jù)《晉書·賀循傳》載,賀循乃孫吳名臣賀邵之后,入晉后歷任陽羨、武康二縣令,多有政績,“無援于朝,久不進序”。陸機等上書薦之曰:
“伏見武康令賀循德量邃茂,才鑒清遠(yuǎn),服膺道素,風(fēng)操凝峻,歷試二城,刑政肅穆。前蒸陽令郭訥風(fēng)度簡曠,器識朗拔,通濟敏悟,才足干事。循守下縣,編名凡悴;訥歸家巷,棲遲有年。皆出自新邦,朝無知己,居在遐外,志不自營,年時倏忽,而邈無階緒,實州黨愚智所為恨
恨。臣等伏思臺郎所以使州州有人,非徒以均分顯路,惠及外州而已。誠以庶士殊風(fēng),四方異俗,壅隔之害,遠(yuǎn)國益甚。至于荊、揚二州,戶各數(shù)十萬,今揚州無郎,而荊州江南乃無一人為京城職者,誠非圣朝待四方之本心。至于才望資品,循可尚書郎,訥可太子洗馬、舍人。此乃眾望所積,非但企及清途,茍充方選也。”
此疏所述,十分深刻地反映出當(dāng)時南人仕進的艱難及其求取“清途”(惠帝元康之世,在晉室綱紀(jì)尚未大壞,朝野粗安的情況下,南人視“郎官”為“清途”,作為首選的目標(biāo)。)的愿望。陸機明確要求晉廷“均分顯路,惠及外州”,改變歧視南人的政策,從而為南人求仕提供便利,不愧為當(dāng)時南士之領(lǐng)袖!
北人之輕辱
作為南士之領(lǐng)袖,陸氏兄弟為其鄉(xiāng)里開拓仕途理所應(yīng)當(dāng)。不過,他們北上求仕之途也不順暢。當(dāng)時,京洛顯貴憑依傳統(tǒng)意識,以華夏中心自居,又挾有戰(zhàn)勝者的驕傲,以南人為“遠(yuǎn)人”,將其斥之為“亡國之余”。除了個別有頭腦的政治家外,大多數(shù)北人都認(rèn)為江南乃蠻荒化外之地,其習(xí)俗、風(fēng)物皆稀奇怪誕,其人士皆愚陋可笑。在這一背景下,當(dāng)時入洛南士多遭北人羞辱,而陸氏兄弟與北人交往最多,所受輕辱自然也最多。
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在語音上北人嘲笑陸氏兄弟“音楚”。
中國地域廣大,且古代交通落后、文化信息交流不暢,各個地區(qū)都形成了有別于其他地方的特殊語言交流載體,而不同語言之間交流溝通的載體便是所謂的“雅言”。不過,這一所謂的雅言,往往是以某一王朝的京都地區(qū)的貴族語音為準(zhǔn)的,正如余嘉錫先生在《世說新語箋疏·排調(diào)篇》中所指出的那樣:“蓋四方之音不同,各操土風(fēng),互相非笑,惟以帝王都邑所在,聚四方之人,而通其語言,去泰去甚,便為正音……東漢、魏、晉并都洛陽,風(fēng)俗語言為天下之準(zhǔn)則?!?/p>
自漢末以來,南北懸隔,吳人習(xí)誦京洛之語不便,交往中不自覺地帶有吳地方音,陸云《與兄平原書》中談到這一情況時說:“張公語云云:兄文故自楚,須作文。為思昔所識文,乃視兄作誅,又令結(jié)使說音耳?!币馑际钦f,張華指出陸機之文用韻有楚音,希望他改正。劉勰《文心雕龍·聲律》說:“張華論韻,謂士衡多楚,文賦亦稱取足不易,可謂銜靈均之聲余,失黃鐘之正響?!睆埲A是愛護陸氏兄弟的,所以善意地勸導(dǎo)他們改正,至于其他北人則只會嘲笑了。
為免遭輕辱,陸氏兄弟開始學(xué)習(xí)北語?!岸憽比绱耍渌鲜恳嗄蝗绱?,葛洪在《抱樸子外篇·譏惑》中便記述了南士“轉(zhuǎn)易其聲音以效北語,既不能便良似,可恥可笑”的情形。
其實,“二陸”不僅在語言上效仿北人,在思想風(fēng)格上也在努力效仿北人。《異苑》、《水經(jīng)注·谷水》皆記載陸機入洛途中次偃師,夜遇王弼鬼魂,“與機言玄,機服其能”?!稌x書·陸云傳》則稱陸云遇此事,“云本無玄學(xué),自此談《老》殊進”。玄學(xué)是魏晉之際興自洛京的一種新學(xué)風(fēng),而江東尚未受其影響?!岸憽币褂鐾蹂龉砘甑氖鹿倘惶撜Q,但透露出他們?yōu)槿肼迩笫?,不得不事先揣摩玄學(xué),以免與北人交往時無法應(yīng)對。
其二,一些北人在公開場合有意侮辱陸氏兄弟。
“二陸”入洛后,一再“咨張公所宜詣”,即請教拜訪當(dāng)朝權(quán)貴,以進入京洛上層交際圈,為人仕進取求得便利。張華“薦之諸公”,但實際上不少權(quán)貴并不以為然,照樣不給陸氏兄弟臉面,如《世說新語·言語》中載:“陸機詣王武子(濟),武子前置數(shù)斛羊酪,指以示陸曰:‘卿江東何以敵此?陸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鹽豉耳!”王濟乃皇親國戚,聲名甚著;素以“亡國之余”視南人,他初見陸機便以“羊酪”興難輕辱之。
又如《世說新語·簡傲》載:“二陸初入洛,咨張公所宜詣,劉道真是其一,陸既往,劉尚在哀制中。性嗜酒,禮畢,初無他言,唯問:‘東吳有長柄壺盧,卿得種來不?陸兄弟殊失望,乃悔往?!睆埲A介紹“二陸”見劉道真,但劉對兩位江東最杰出的才俊極不禮貌,竟以“長柄壺盧”相問,其輕辱之態(tài)畢現(xiàn)。姜亮夫先生在《陸平原年譜》“太康十年條”的按語中指出:“中原人士,素輕吳、楚之士,以為亡國之余……道真放肆,為時流之習(xí),故于機兄弟不免于歧視,故兄弟悔此一往也?!?/p>
其中,最典型的事例當(dāng)屬盧志當(dāng)眾羞辱陸氏兄弟?!妒勒f新語·方正》中載:
盧志于眾坐,問陸士衡:“陸遜、陸抗,是君何物?”答曰:“如君于盧毓、盧廷。”士龍失色,既出戶,謂兄曰:“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笔亢庹唬骸拔腋缸婷ズ?nèi),寧有不知,鬼子敢耳!”
盧志乃大儒盧植之后,絕無可能不知陸氏人物,這完全是借機羞辱對方。余嘉錫先生對此在《世說新語箋疏》的按語中說:“晉、六朝人極重避諱,盧志面斥士衡祖、父之名,是為無禮。此雖生今世,亦所不許。揆當(dāng)時人情,更不容忍受?!彼?,陸機反應(yīng)強烈,予以反譏,但由此結(jié)下仇恨,為后來盧志極力陷害陸氏兄弟埋下了禍根。
其三,陸氏兄弟之“好游權(quán)門”。
陸氏家族在江東是首望之一,其俊杰之士總是出將入相,憑依門第與才識飛黃騰達,這使陸氏人物具有一種心理優(yōu)勢,所以“二陸”初到北方,頗有與北方門第抗衡的想法?!稌x書·張華傳》載:“初,陸機兄弟志氣高爽,自以吳之名家,初入洛,不推中國人士。”《晉書·文苑·左思傳》亦載,左思欲作《三都賦》,“陸機入洛,欲為此賦,聞思作之,撫掌而笑,與弟云書曰:‘此間有傖父,欲作《三都賦》,須其成,當(dāng)以覆酒□?!钡?,在與北人交往的過程中,他們卻屢屢受辱,既不能獲得交往中的平等地位,更不可能在仕途上一帆風(fēng)順。明代張溥在《陸平原集題辭》中便指出亡國后陸機“俯首入洛,竟縻晉爵,身事仇讎,而欲高語英雄,難矣!”
為求取仕途的發(fā)展,他們不得不向北人權(quán)貴低頭,如陸機在《詣吳王表》、《謝平原內(nèi)史表》中一再表示“臣本吳人,出身敵國”,仿佛前世有罪。周一良先生在《魏晉南北朝史札記》中分析“二陸”心態(tài)說:“陸機入洛后,猶自稱‘蕞爾小臣,邈彼荒域。陸云《答張士然詩》亦有‘感念桑梓域,仿佛眼中人之句,具見自卑情緒與桑梓之感?!闭驗槭艿搅颂嗟陌籽叟c歧視,所以二陸對稍有知遇之恩的人便會表現(xiàn)出極大的尊崇與感激,陸機對張華,“欽其德范,如師資之禮焉。華誅后,作誄,又為《詠德賦》以悼之”。也正因為如此,陸氏兄弟才會先后依附賈謐、趙王倫、吳王晏和成都王穎等人,在狹隘的政治夾縫中圖謀發(fā)展。
《晉書·陸機傳》中明言陸機“好游權(quán)門,與賈謐親善,以進趣獲譏”。賈謐乃晉朝元老賈充外孫,充以之為嗣,“既為充嗣,繼佐命之后,又賈后專恣,謐權(quán)過人主”。賈謐為撈取聲名,招攬才俊文士,“二陸”也投其門下,被列為“二十四友”。賈謐為正直士君子所不恥,陸氏兄弟附之,自然也受到人們的詬病。
那么,陸氏兄弟何以如此呢?
近人姜亮夫先生在《陸平原年譜》中則極力維護,說“二陸”與賈謐“實無深契”,為其所
逼云云。其實不然。周一良先生的分析則更合乎情理:“陸機答賈謐詩云:‘惟漢有木,曾不逾境。惟南有金,萬邦作詠。強調(diào)己雖南人而得顯達。由此可見,陸氏兄弟之投賈謐,列入二十四友,蓋與賈謐之敢于拔擢南人有關(guān),故陸機與之親善?!贝_實,“二陸”以文事降附賈謐,目的在于“自重于新朝”,求得政治上更大的發(fā)展空間,以維系門第于不衰。
兩晉南朝的世家大族人物首先考慮的是門第問題,這是當(dāng)時的社會風(fēng)尚所決定的,忠節(jié)之類的道德觀念則在其次。同時他又交結(jié)厭惡賈氏的司馬氏宗室人物,依附性極貪鄙、庸才凡品,個人魅力遠(yuǎn)不及賈謐的趙王倫,又引薦南人戴淵入幕,甚至參與為倫撰奪位“禪詔”,并終“豫誅賈謐功,賜爵關(guān)中侯”(《晉書·陸機傳》)。
其實,作為“亡國之余”,陸機等人很難通過正當(dāng)?shù)耐緩将@得晉升,建立勛業(yè),光大祖業(yè),不得已,他們只有“游走權(quán)門”。
陸氏兄弟之死
陸氏兄弟自太康末入洛至客死北方,前后共15年時間,大約可分為兩個時期:一是太康末至元康末(289~299),二是元康末至太安二年(299~303)。前期晉室大體上尚算安定,陸氏兄弟求仕雖難,但無生命之虞。但晉惠帝元康以后,西晉政局日亂,諸王之間公然火并,戰(zhàn)火連天?!稌x書·顧榮傳》載諸王為博取聲名,“甄拔才望,委以事機,不復(fù)計南北親疏,欲平海內(nèi)之心也”。于是,南人自入晉后,進入了一個政治事功相對活躍的時期。
但是,在當(dāng)時“順逆無常理,成敗無定勢”(王夫之《讀通鑒論》)的險惡政治環(huán)境下,南人在北方缺乏社會基礎(chǔ),很容易受到傷害,甚至?xí)r刻都有生命危險。史載,顧榮給鄉(xiāng)里楊彥明的信中說:“吾為齊王主簿,恒慮禍及,見刀與繩,每欲自殺,但人不知耳!”陸機本人在趙王倫之事中險些喪生,故顧榮、戴若思等皆勸陸機返歸江東,但其不從,《晉書》本傳所述原因有二:一是陸機“負(fù)其才望”,“志匡世難”;二是成都王穎召其入幕,陸機感念其救命之恩,又以為穎“必能康隆晉室,遂委身焉”。很顯然,陸機追隨成都王穎,其主要目的還是為了乘亂建功立業(yè)。
太安元年,司馬穎任陸機為大將軍參軍,又表為平原內(nèi)史,征陸云為清河內(nèi)史、右司馬,參機要,陸耽為東平祭酒。同時,司馬穎又以南人孫惠為參軍、白沙督、領(lǐng)奮威將軍,孫拯為參軍。這樣,在成都王幕中形成了一個南人小群體,其核心是陸機、陸云兄弟。
成都王與其他諸王爭奪統(tǒng)治權(quán),必須招聚名士,他召士有一個明顯的特點,即重視門第,其幕中士人可考者來自南北大族23姓。因吳郡陸氏家族不僅為江南之首望,且尤重事功,世代領(lǐng)兵,所以司馬穎對陸機“甚見委杖”,將領(lǐng)兵大權(quán)交給了陸機。
太安二年,司馬穎與長沙王又戰(zhàn),以陸機為后將軍、河北大都督,統(tǒng)帥20萬人攻洛。自吳亡之后,陸氏家族仕途受阻,一旦得領(lǐng)軍,陸機以為建功立業(yè)的機會來了,興奮異常。據(jù)《晉書》本傳記載,陸機出征前,司馬穎與陸機有一段對話,其心態(tài)可見:
穎謂機曰:“若功成事定,當(dāng)爵為郡公,位以臺司,將軍勉之矣!”機曰:“昔齊桓任管夷吾以建九合之功,燕惠疑樂毅以失垂成之業(yè),今日之事,在公不在機也?!?/p>
在這里,陸機以管仲、樂毅自比,立功心切,自期甚高。但是,事態(tài)的進展正與其愿望相反,陸機在洛陽郊外的鹿苑之戰(zhàn)中一觸即潰,幾乎全軍覆沒。司馬穎惱羞成怒,將陸氏兄弟及孫拯等南士處死,制造了西晉時期南人最慘痛的流血悲劇。
戰(zhàn)敗背后的致禍之由
陸氏兄弟之禍,從表面上看是由于戰(zhàn)敗負(fù)罪而致,但若仔細(xì)考察,我們可以看到此事與北人陷害及司馬穎幕僚中復(fù)雜的政治斗爭有關(guān)。
首先,北人的陷害。
陸氏兄弟入洛后屢遭北人歧視,入司馬穎幕后領(lǐng)重兵,位居北人之上,自然會引起他們的忌恨。
《晉書·陸機傳》中載:“機以三世為將,道家所忌,又羈旅入宦,頓居群士之右,而王粹、牽秀等皆有怨心,固辭都督?!彼抉R穎以陸機為后將軍、河北大都督,而以北人牽秀為冠軍將軍、王粹為北中郎將,皆受制于陸機,故二人“皆有怨心”,尤其是牽秀,《晉書》本傳載“秀任氣,好為將帥”,怨恨尤深。另外,早與“二陸”結(jié)仇的盧志也在成都王幕中,并深得司馬穎信重,“委以心旅,遂為謀主”,任為諮議參軍、左長史,“專掌文翰”。盧志“心害機寵”,經(jīng)常尋機向司馬穎進言:“陸機自比管、樂,擬君暗主,自古命將遣師,未有臣陵其君而可以濟事者也?!?/p>
陸機的領(lǐng)兵,自然引起了北人的敵視和攻訐,《三國志·陸遜傳》注引《機云別傳》載:“機吳人,羈旅單宦,頓居群士之右,多不厭服?!薄短接[》引崔鴻《三十國春秋》也說:“機吳人,而在寵族之上,人多惡之?!笨梢韵胍姡醮?、牽秀等主要將領(lǐng)根本就不會聽從陸機的指揮,總是想方設(shè)法從中作梗。
陸機的鄉(xiāng)里孫惠看出了這一點,“憂其致禍,勸機讓都督于王粹”(《晉書·孫惠傳》),但陸機沒有這樣做。
其實,不僅高級將領(lǐng)如此,甚至連一些中下級將領(lǐng)也不服從其調(diào)遣,有些人的對抗情緒還很嚴(yán)重。據(jù)《晉書·陸機傳》中載,宦人孟玖及其弟孟超皆受寵于司馬穎,孟超以小都督領(lǐng)萬人隨軍,縱兵大掠,陸機“錄其主者”,孟超將鐵騎百余人“直入機麾下奪之”,并輕蔑地稱陸機:“貉奴能作督不!”魏晉之間,南北相輕,相互詬詈,北人罵南人為“貉子”。孟超為小人,竟罵士人陸機為“貉奴”,其鄙視南人之甚若此!后來,孟超又向眾人宣稱“陸機將反”,根本不把陸機放在眼里。
因此,陸機出師后遲遲不能展開有效的軍事行動。北人又借此攻訐他有異志,“持兩端,軍不速決”,等到臨戰(zhàn)時,又不協(xié)調(diào),如孟超便“不受機節(jié)督,輕兵獨軍”,破壞了整體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的布署。所以,可以毫無疑問地說,陸機之軍事失利,其根本原因在于北人的阻撓和破壞。《資治通鑒》載時人王彰諫司馬穎說:“今日之舉,強弱異勢,庸人猶知必克,況機之明達乎!但機吳人,殿下用之太過,北土舊將皆疾之耳?!标憴C喪師后,牽秀等北人將領(lǐng)皆言陸機有反叛之心,“證成其罪”,而盧志等人則暗中進讒,以致司馬穎終將陸氏兄弟處死。正因為如此,周一良先生指出:“綜觀陸士衡一生出處及其致禍之由,似不能不聯(lián)系其出身吳人考察之也。”
其次,陸氏兄弟之死與成都王幕中君子與奸佞的斗爭有關(guān)。
從相關(guān)史實看,并不是所有北人都仇視南人,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相反,有些北人還多方營救陸氏兄弟。這不能不使我們考慮“二陸”之死還與成都王穎幕中士大夫與奸佞小人的斗爭有關(guān)。
司馬炎諸子聰穎、干練者少,而神昏智弱者眾。晉惠帝形同白癡,吳王晏“才不及中人”,成都王穎也是“形美而神昏,不知書”。這樣,他們不僅延攬士人,也往往招聚了一些小人。一些出身低微的寒門小人不甘于卑位瑣職,屈節(jié)傾心事主,想盡一切辦法求寵弄權(quán)。但這些人素質(zhì)很差,表面上看起來忠心于主,但實際上
排斥異己,欺上瞞下,巧奪豪取,把國家弄得烏煙瘴氣。趙王倫依仗孫秀、河間王□信重張方、楚王瑋所昵之公孫宏等人皆是這類人物。
成都王也不例外,他早年親重士人,故得美名,但日漸寵信宦人孟玖,以至晚年事事依之。孟玖之才比之孫秀諸人尚有不如,完全是一個“嬖豎”小人,主要通過在生活上照顧司馬穎以固其寵。就是如此閹宦凡品,其權(quán)力欲卻極盛,成為成都王幕中最為關(guān)鍵的權(quán)臣。孟玖得權(quán)后拼命聚斂,強奪豪取,一些別有用心的士人為了自己的利益,也向其獻媚、納賄,投其門下,如盧志對孟玖的諸多惡行從不加阻撓,甚至為其大開方便之門;牽秀等人“諂事黃門孟玖,故見寵于穎”;“將軍王闡、郝昌、帳下督陽平公師藩皆玖所引用”??梢哉f,孟玖在成都王幕中已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勢力,控制了相當(dāng)大的軍政權(quán)力,為他們?yōu)榉亲鞔跆峁┝藯l件。
對司馬穎的蛻化和孟玖等人的惡行,一些正直的士人深表不滿,并與之進行了斗爭,其中陸氏兄弟可視為這類士人的代表?!岸憽背鲎越瓥|一流儒學(xué)世族,其立身、行事、為政皆以儒家學(xué)說為準(zhǔn)繩,《晉書》便稱陸機“伏膺儒術(shù),非禮不動”,其平時為人亦“清厲有風(fēng)格”,陸云也被時人稱為“當(dāng)今之顏子”。
當(dāng)然,也許有人會以陸氏兄弟入洛后“好游權(quán)門”相問,不過,“二陸”之依附賈謐、趙王倫等雖迫不得已,但僅屬在統(tǒng)治階級上層斗爭中投靠得勢集團,并沒有改變其士人的基本品節(jié)。陸云為官恪守儒家思想,其為浚儀令,“到官肅然”,一改“縣居都會之要,名為難理”的狀況,深得百姓崇敬。
儒家為政的核心在于用人,主張君主“親君子而遠(yuǎn)小人”,故儒學(xué)歷來便強調(diào)君子與小人之辯,陸機《辨亡論》便認(rèn)為用賢乃興國之本,陸云《從事張彥明為中護軍》中亦有句云:“開國承家,勿用小人?!薄蛾懺萍分小秶鹞鲌@第表啟》、《西園第既成有司啟》等篇都具有鮮明的儒家思想,難怪清代四庫館臣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評《陸云集》曰:“今觀集中諸啟,其執(zhí)辭諫諍,陳議鯁切,誠近于古之遺直?!庇纱丝梢姡懯闲值転檎匀鍖W(xué)為準(zhǔn)則,其淵源根深蒂固,并且早有實踐。
進入成都王司馬穎之幕后,陸氏兄弟的品性和為政作風(fēng)依然如故,這必然要與孟玖等人發(fā)生沖突與斗爭?!度龂尽菚り戇d傳》注引《機云別傳》說:“初,宦人孟玖,穎所嬖幸,乘寵豫權(quán),云數(shù)云其短,穎不能納,玖又從而毀之?!弊畹湫偷囊焕顷懺凭苁诿暇林腹傥弧J份d,孟玖欲將其父封為邯鄲令,左長史盧志等人阿意從之,但陸云固執(zhí)不許,說:“此縣皆公府掾資,豈有黃門父居之邪!”此事引起了孟玖的極大憤恨,《世說新語·尤悔》注引《機別傳》便說:“玖聞此怨云,與(盧)志讒構(gòu)日至?!?/p>
孟玖諸人與陸氏兄弟的關(guān)系進一步惡化,他們極力想把“二陸”排擠出權(quán)力中心,此后,陸機在軍中糾捕孟超部將,孫拯甚至建議殺孟超,這都是陸氏兄弟與孟玖斗爭的繼續(xù)。當(dāng)然,其他正直的士人也對孟玖等人的胡作非為深表不滿,陳留的江統(tǒng)、蔡克等人使“多所諫箴”。但相較之下,陸氏兄弟抗佞最為嚴(yán)正,加上身為南人,在北方缺乏有力的政治援助,最易受到奸佞小人的攻訐。
孟玖等人內(nèi)外勾結(jié),終于找到了殘害陸氏兄弟的機會,他們借陸機兵敗,大肆污陷,不僅殺了陸機,而且“夷滅三族”,甚至將陸機的部下司馬孫拯拷掠致死,孫拯之門生費慈、宰意為孫拯申冤,主動請死。另一位南人孫惠懼之,殺掉佞小牙門將梁俊后出逃。就這樣,成都王幕中的江南士人受到了致命的重創(chuàng)。
人所共知的千古奇冤
陸氏兄弟之死,顯然是一個冤案。對此,時人幾乎是人所共知,《晉書·陸機傳》使說:“機既死非其罪,士卒痛之,莫不流涕……議者以為陸機之冤。”陸云對前線軍隊的失利更是毫不相涉,竟受牽連若此,顯然是一個精心安排的政治陰謀。
《太平御覽》中載,孟玖逼拷孫拯誣陷陸氏兄弟,然“考捶數(shù)百,兩髁骨見”,孫拯終不屈服,獄吏“知拯義烈”,對孫拯說:“二陸之痛,誰不知枉,君何不愛身?”正因為如此,孟玖等佞小的行為引起了不少正直士人的仇視。江統(tǒng)、蔡克等人根本不相信陸氏兄弟有反逆之心,他們很清楚陸機兵敗在于無法“董攝群帥,致果殺敵”,于是上疏為陸云申辯,要求司馬穎詳查。司馬穎不納,“統(tǒng)等重請,穎遲回者三日”。盧志勸司馬穎速殺陸云諸人,蔡克叩頭流血,一針見血地指出:“云為孟玖所怨,遠(yuǎn)近莫不聞。今果見殺,罪無彰驗,將令群心疑惑,竊為明公惜之?!碑?dāng)時,“僚屬隨克入者數(shù)十人,流涕固請,穎惻然有宥云色”。但關(guān)鍵時刻,還是孟玖出面了,他“扶穎入,催令殺云”。
由此可見,圍繞誅殺陸氏兄弟一事,在司馬穎幕中爆發(fā)了一場士大夫與佞小的激烈斗爭,陸氏兄弟之死標(biāo)志著士大夫遭到了暫時的失敗,因此引起了士大夫階層的憤慨,《晉書·王澄傳》說:“穎嬖豎孟玖譖殺陸機兄弟,天下切齒?!币颉岸憽敝?,也使司馬穎聲望頓挫。此后,這一斗爭仍然在繼續(xù),《晉書·王戎傳附王澄傳》載:瑯邪王氏的代表人物之一王澄最終“發(fā)玖私奸,勸穎殺玖,穎乃誅之,士庶莫不稱善”。后來,東海王司馬越與司馬穎爭權(quán),“移檄天下,亦以機、云兄弟枉害罪狀穎云”,這都可見出“二陸”之死所體現(xiàn)出的士人與佞小之爭的性質(zhì)。
由上文所考可知,“二陸”之死是由于成都王司馬穎幕中南北人士的地域歧視及士人與佞小之爭交互影響的結(jié)果,非止一端。作為南人,他們素受歧視,頓居北人之上,必然成為眾矢之的。作為正派的士人,他們必然要與佞小斗爭,并取得了一些北方士人的同情和支持。但他們畢竟與北方世族沒有婚宦諸方面的關(guān)聯(lián),勢單力薄,唯一的支撐便來自司馬穎的信任。因此,一旦孟玖、盧志等人誣陷他們“持兩端”不盡忠于主,他們的悲劇便難以避免了。
作為南士之領(lǐng)袖,“二陸”命喪北土,對其他南士震動很大,顧榮、張翰等人相繼返歸江東故土,西晉南士入北求仕的活動也就此宣告結(jié)束。
編輯:蔡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