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驍鋒
一
東晉的一個雪天。曠野中,有一個人披了件鶴氅,大袖飄飄地逆風(fēng)踏雪而行。雖然雪花紛飛,但依稀可見那人眉目如畫。有人剛好看到了這一幕,不由得感嘆了一聲:“這真是神仙中人啊!”(《晉書》)
雪中人名叫王恭,時任青、袞二州刺史。
如果有人走近王恭,并陪他走一段路便會發(fā)現(xiàn),這位活神仙似乎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他的全身在不停地發(fā)抖,俊秀的五官不時抽搐著,但又不像是凍的——盡管他在嚴(yán)寒里袒著胸,著木屐,鳥羽編成的鶴氅也并不保暖,但他的頭頂上竟然蒸騰著熱氣,沒有一片雪花能夠停留在他身上。最奇怪的是,這位活神仙眼光迷離,神情恍惚。
不過,當(dāng)時人見慣了這種神情,他們一眼就能看出,王大人定是剛服了藥——五石散。
二
服食五石散是魏晉時期最時髦的習(xí)俗,此風(fēng)為玄學(xué)宗師何晏所創(chuàng)。
何晏(約193~249),字平叔,宛(今河南南陽)人,漢大將軍何進(jìn)之孫。曹操為司空時納其母,并收養(yǎng)了他,因何晏少時聰慧過人,曹操寵愛如親子,后來把他招為女婿。
何晏“美姿儀而絕白”,并常以此自喜,“行步顧影”。史載曹丕很討厭他,其中有沒有嫉妒的成分就不得而知了。魯迅先生曾評價何晏是“空談的祖師”和“吃藥的祖師”,雖然他沒明說何晏是否是因身子不好才不得不服藥,但長得太漂亮而消耗太大恐怕是一重要原因。《三國志》明言此公“好色”,時間一久勢必掏空了身子,時人評他的相說“魂不守舍、容若槁木”,一個堂堂帥哥幾乎成了色癆。
服石的記載最早可以追溯到戰(zhàn)國,但有專家認(rèn)為,五石散應(yīng)該來源于東漢名醫(yī)張仲景的兩個方子——“侯氏黑散”與“紫石寒食散”,原本用來治療“五勞七傷”與“傷寒令愈不復(fù)”。但何晏一日不知得了什么神啟,把這兩個方子合并加減成了五石散,并帶頭吃起來。
顧名思義,五石散就是五種礦石配成的散劑。五種礦石一般指的是石鐘乳、石硫黃、白石英、紫石英和赤石脂,有人說另外還有一種含砷的礦物磐石。且不說毒性很大的砷化物(砒霜就是砷化物中的一種),僅這五種溫燥礦石的藥性就已經(jīng)很強烈,服用后人體必然燥熱亢奮。
服用五石散后,風(fēng)流的何晏快活極了,興頭上還說了一句著名的廣告語:“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覺神明開朗。”另一些得了滋味的人也添油加醋,一吹再吹,簡直把五石散吹成了長生不老藥。
于是,服石之風(fēng)大行于世,而且一流行就是幾百年。
服五石散其實是很麻煩的。吃藥之后,必須疾走狂奔,鬧出汗來散發(fā)藥性,稱為“行散”。行散時很痛苦,散發(fā)之后全身火熱,之后又發(fā)冷——這是自然的,因為先前的熱不過是提前消耗能量罷了。對付這冷卻不能喝熱湯,也不能多穿衣(事實上也穿不了厚衣,發(fā)燒之后皮膚敏感,易磨破,只好穿些輕薄寬大的衣服,倒也由此形成了魏晉穿衣潮流,留給后世一種飄逸的印象),用魯迅的話說:“倘穿衣多而食熱物,那就非死不可。”總之,服石之后除了要喝溫酒,還要“寒衣、寒飲、寒食、寒臥,極寒益善”,越冷越好,簡直有點兒自虐。
王恭當(dāng)日雪中漫步很可能正在行散?!妒勒f新語》記載那時他是坐肩輿的,不同于《晉書》所云“涉雪而行”,可能是那會兒王大人已經(jīng)發(fā)散成功,命人將其扛回家喝酒去了。
若僅是麻煩、痛苦還好說,服五石散還非常危險,極易中毒。寒熱時會全身疼痛、癰瘡潰爛、暴躁癲狂癡呆等,若反復(fù)發(fā)作經(jīng)久難愈,甚至?xí)職垎噬?。醫(yī)家稱此為“寒食散發(fā)候”,還研發(fā)了專門幫助發(fā)散和解毒的藥方,有名的就有二十余種。然而,再多的解散方也不能避免服散中毒,誰也數(shù)不清幾百年間究竟有多少人死于這五石散(服散的風(fēng)氣到了隋唐后慢慢平息,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服用之人死怕了)。
編了《針灸甲乙經(jīng)》的名醫(yī)皇甫謐,因服散不當(dāng),7年后還得在隆冬臘月脫光衣服、大嚼冰塊來壓制毒性。他吃盡了苦頭,甚至鬧著要自殺,提起五石散就恨得咬牙切齒,但最后還是因此委頓而死。藥王孫思邈在《千金要方》中更是感慨:“寧食野葛(一種毒藥),不服五石,明其大大猛毒,不可不慎也?!?/p>
如此猛烈兇險的五石散,為什么還能一代代風(fēng)行下去?
想長生?笑話!幾百年來只見吃死的,沒聽說誰吃成仙了,這理由不夠充分。想壯陽?抱這種心態(tài)的人或許不少,但也不是人人都如何晏那般好色啊。
那么,王恭們到底為什么熱衷于往嘴里倒這些要命的石粉呢?
王恭如果聽到這問題,也許只會斜睨一眼后高高昂起頭,鼻孔“嗤”地出聲氣,扭身就走——懶得理你!服石,需要理由嗎?不是人人都能服用這五石散的,要知道,這些玩意兒不便宜。服石,是身份的象征呢!再說,歷代名士不是都服五石散嗎?我若不服,別人怎么看?還算名士嗎?
是啊,歷代名士都服呢!何晏、王弼、夏侯玄,還有嵇康。
三
史載,嵇康“性好服食,嘗采御上藥”。他在詩文中也常提到修仙,如在《養(yǎng)生論》中,他認(rèn)為雖然神仙“稟之自然”,不是強學(xué)可成的,但如果“導(dǎo)養(yǎng)得理”,那么“上獲千余歲,下可數(shù)百年”還是有望實現(xiàn)的。而且,他所作的詩文中多有“俗人不俗人別,誰能睹其蹤”之類的言辭,言語中有種自傲之氣,覺得自己不是凡人,還常常拜訪高人,學(xué)習(xí)長生之術(shù)。相信自己應(yīng)該能修成正果。對如何養(yǎng)生,嵇康也有一套理論:“修性以保神,
但有個高人卻一眼看出了嵇康別說修長生,連性命都可能難以善終。
這個高人就是蘇門山中著名的隱士孫登。史載,嵇康曾隨其云游采藥,孫登總是默然不應(yīng)嵇康的任何問題。最后要分別了,嵇康無奈地說:寡,難乎免于今之世。”意思是你雖然才學(xué)很好,但見識太少,在當(dāng)今這個世道想保全自己,難
“今之世”到底是個什么世道呢?
十六國中后趙的建立者、羯人石勒很看不起嵇康所在的那個時代,曾譏笑說:“大丈夫行也!”漢末以來,圍繞著那張殘缺的龍椅,連接上演了一幕幕殘酷的政治斗爭,嵇康采藥時正值司馬氏集團(tuán)得勢,摩拳擦掌準(zhǔn)備篡魏。司馬氏比起曹操當(dāng)年更陰狠毒辣,舉起屠刀來肆無忌憚?!稌x書》中“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短短一句話,又包含著多少恐怖和悲憤!
曹家的衰微已經(jīng)不可挽救,形勢越來越明朗,司馬氏離寶座越來越近。在邁出最后一步之前,他還需要試探人心,于是一手握刀,另一手捧著爵祿,四顧朝野,第一個進(jìn)入視線的當(dāng)然是處于風(fēng)口浪尖的名士——名士的擁戴鼓吹向來是最有力的。
當(dāng)時有個最著名的名士群——“竹林七賢”,嵇康就是其中之一。在司馬氏的淫威之下,七位大名士慢慢分化了,有人主動投靠了司馬氏,最堅定的只剩下了嵇康和阮籍,還有那個大酒徒劉伶。這幾人中,嵇康與阮籍的壓力最大,因為他們與曹家有特殊的關(guān)系:阮籍與曹家是世交,自然心向曹魏;而嵇康則是曹操的曾孫女婿。
重壓之下,名士自有名士的辦法——喝酒。喝他個天昏地暗,喝他個不省人事!
這法子阮籍用得很好。司馬昭曾想與阮籍聯(lián)
姻,希望讓兒子司馬炎(即后來的晉武帝)娶阮籍的女兒。阮籍得知此事后,一連醉了六十日,使媒人根本沒機(jī)會開口,總算是躲了過去。
不僅重要關(guān)頭大喝特喝,平日里更是呼朋喚友狂飲濫喝?!妒勒f新語》中載,七賢之一的阮成(阮籍的侄子)有一次與族人一起大甕盛酒,圍地聚飲時,一群豬聞到酒香走了過來,毫不客氣地擠進(jìn)去也喝了起來。諸人正喝得開心,竟不去理會,在同一個甕里人喝人的,豬喝豬的,直到人與豬都酩酊大醉。
名士中也有奸細(xì),鐘會就是一個。他善于觀風(fēng)向,很早就投到司馬門下,經(jīng)常來名士間套話刺探,得料后便慫恿司馬下手治罪。當(dāng)他走到嵇康面前時,嵇康正在柳樹下打鐵——據(jù)說他家境不富裕,要靠打鐵補貼家用。
嵇康見到鐘會,理也不理,顧自干活。過了很久,鐘會覺得很無趣,要走。嵇康忍不住刺了鐘會一句:“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這鐘會也是個才子,回答得也妙:“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闭f罷便冷笑著咬牙走了。
不裝醉還捅馬蜂窩,定要招禍!其實嵇康自己也明白這樣會招來禍?zhǔn)拢f阮籍“口不言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而說自己“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fā)”。他豈不知在這世道只有像阮籍那樣“喜怒不形于色”、“口不臧否人物”,最多翻個白眼才能安全一點,可硬是忍不住,改不了啊!
孫登估計就是看透了嵇康的這種性格,因此,他的臨別贈言另有一個版本:“君性烈而才俊,其能免乎?”即你嵇康難免于今之世,因為性子太過剛烈。你自己寫得雖好,“愛憎不棲于情,憂喜不留于意”,但只是空話,你的血太熱,根本不能忘情世事,怎么能修道養(yǎng)生?
然而,嵇康直到臨終才不得不嘆服孫登的先見之明,他一直固執(zhí)地認(rèn)為自己應(yīng)該是能修長生的。這也許就是他不像阮籍那樣不要命地喝酒的緣故,因為在他看來,酒喝多了是要傷身的,正如他在《秋胡行》中所寫:“酒色何物?自令不辜;歌以言之,酒色令人枯!”多喝傷身的酒,不如服養(yǎng)生的散。因此,嵇康喝酒節(jié)制,從不昏醉。
當(dāng)然,阮籍他們喝酒也并不僅僅是為了避禍,更多的是為了宣泄痛苦。王恭曾經(jīng)提過一個有意思的問題:“阮籍何如司馬桐如?”有人回答:“阮籍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币馑际钦f,阮籍心中的痛苦郁悶豈是司馬相如可比的啊!
可是,剛烈的嵇康胸中壘塊比一般人要堅硬得多,尋常酒水是化不了的,好在有五石散能多多少少幫他化解一些。
“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覺神明開朗。”何晏此語其實有據(jù)。藥性散發(fā)之時,盡管肉體很難受,但精神卻可以進(jìn)入一種茫然恍惚的迷幻境界,俗世間所有的煩擾憤懣都隨著熱氣泄出了體外。那一刻,似乎世間所有的一切都已不復(fù)存在,什么陰謀、政變、血腥、哭叫,甚至父母妻兒,統(tǒng)統(tǒng)化為烏有,渾不知今夕何夕,只覺得天地間一片混沌,而自己則在這混沌中浮沉偃仰。肉體越是難受,心靈越是爽快,全身燥痛之時,似乎能感覺到靈魂破殼而出,融散在無邊的宇宙之中,真正與天地合為一體。
這種體驗是喝再多的酒也無法達(dá)到的。直到藥性散盡,才頹然醒來,抹一把冷汗,長嘆一聲,跌坐在骯臟的泥地上。
內(nèi)心深處,嵇康服散到底是為了長生,還是為了感受這酣暢淋漓的快感呢?
不幸生在這個被阮籍形容為虱子樂園的褲襠世界里,服散與修道,都是嵇康想拔著自己的頭發(fā)逃離骯臟地面的無奈努力嗎?
四
發(fā)散時的感覺是與何晏、嵇康等人的思想極為合拍的,或者反過來說,可能就是這種感覺使嵇康他們在神秘的玄學(xué)中越陷越深。
魏晉玄學(xué)聽起來就很玄,解釋起來也許更玄,其實基本內(nèi)容不過是道家老莊的那套理論。老莊向往的就是這種“恍兮惚兮,惚兮恍兮,玄之又玄”的虛無境界。名士提倡,再加上五石散的配合,一時玄風(fēng)大盛,成了那個時代第一流的思潮。
但在歷史長河中,這卻是個極大的倒退。
國家本是精神的產(chǎn)物,一個國家必須有一種立國的思想。大而言之,這種指導(dǎo)國策的思想直接決定了政權(quán)的盛衰。當(dāng)年秦能一統(tǒng)天下便得力于法家;漢初天下疲敝,黃老清靜之術(shù)正宜于休養(yǎng)生息;國力恢復(fù)一些后,為集權(quán)中央,法家申韓之術(shù)重新抬頭,但法家服務(wù)的終究只是治權(quán)階層,到底不夠光明,僅憑強壓勢必不能長久,于是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盡管多受人譏“外儒內(nèi)法”,但畢竟儒家從此走到了臺前。眾說中,儒家目光最遠(yuǎn),欲以仁義澤被蒼生,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用錢穆的話說,正是“一步踏實一步、一步積極一步”。
到了漢末卻刮起了一陣逆風(fēng),一步步踉踉蹌蹌地退了回去。先是由東漢經(jīng)學(xué)儒術(shù)退為法家,如曹操的“用法峻急,有犯必戮”、“魏武好法術(shù)”。沒過幾十年,法家又退回了道家,而這回的玄學(xué)道家已遠(yuǎn)不同于當(dāng)初的黃老道家。黃老的主張是在上位者盡量不擾下民,無為而治;而玄學(xué)最初卻更多是名士的避禍之術(shù)。空談玄虛,口若懸河,看似高妙,其實不過只是如鴕鳥一般在風(fēng)暴中把頭埋入了沙堆。保全自身已是不易,此外哪來的精力顧及劫難中的百姓黎民?
但這樣的逃避又何曾是嵇康、阮籍他們的本意?《阮籍傳》中云“籍本有濟(jì)世志”,阮籍自己也有詩曰:“昔年十四五,志尚好書詩;披褐懷珠玉,顏閩相與期?!鳖侀h為誰?孔門高弟顏回、閔子騫也!很明顯,阮籍也曾有一番雄心,想用儒術(shù)兼濟(jì)天下,更何況“家世儒學(xué)”的嵇康?說不定他胸中的血還要更熱呢。
然而,他們最終留給后世的印象卻是毀壞儒家禮教的典型。
禮教在東漢時原本就被那些腐儒搞得繁瑣零碎,令人難耐了,現(xiàn)在又成為了野心家打擊異己,鞏固賊贓的工具,于是他們干脆豁了出去,想把受玷污的禮教砸個粉碎,總好過用它來害人。
其中甘苦,魯迅先生已經(jīng)說得很明白:“魏晉時代,崇奉禮教看來似乎很不錯,而實在是毀壞禮教,不信禮教的。表面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承認(rèn)禮教,太相信禮教。因為魏晉時所謂崇奉禮教,是用以自利,于是老實人以為如此利用是褻瀆了禮教,不平至極,無計可施,激而變成不談禮教,不信禮教,甚至于反對禮教——但其實不過是態(tài)度,至于他們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禮教,當(dāng)作寶貝,比曹操、司馬懿們要迂執(zhí)得多。因為他們生于亂世,不得已才有這樣的行為,并非他們的本態(tài)?!?《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
后世看魏晉名士,看嵇康、阮籍,都是一副放浪形骸,鄙夷禮法名教的灑脫,看到他們狂飲、服散、光身、長嘯、青白眼,卻很少明白他們心中的痛苦。也怪他們排遣痛苦的方法太名士氣了,致使后人常常為他們表面的瀟灑曠達(dá)所迷惑,卻忽略了背后的辛酸。
殊不知,阮籍出游,行到山窮水盡之處時便悲從中來,捶胸頓足放聲大哭。劉伶乘著鹿車,載著酒一路喝去,讓人扛著鐵鍬跟著,說:“死了便就地埋我吧?!憋祫t光著膀子對著熊熊烈火,狠狠地錘打通紅的鐵塊,當(dāng)然,還有必不可少的飲酒、服散。
五
司馬氏奪了天下后,滿目瘡痍的大地?fù)u搖晃
晃,終于慢慢穩(wěn)了下來。劉漢、曹魏俱已成為劫灰,替代之間的恩怨也隨著殺戮與老死逐漸變得淡泊。動蕩多年甫得安寧,舉國上下好了傷疤忘了痛,開始享受這來之不易的和平。習(xí)俗越來越豪奢,風(fēng)氣越來越萎靡,世家子弟不用苦學(xué)、不用力行,僅憑門蔭便可進(jìn)取,坐至公卿。如此一步到位,精力無處可用,閑暇無聊便人人學(xué)起了名士。
他們按著自己蒼白膚淺的理解來回味從前的時代,對著鏡子施粉涂朱、高冠博帶,一心要把鏡中人描摹成當(dāng)年的翩翩名士。攬鏡自照,是那么的陶醉,那么的欣慰,即使重燃戰(zhàn)火、倉皇渡江,也一樣提醒自己,天下第一要緊的是先做個名士。
再明亮的鏡子也只能照出皮肉,無法映出真名士的筋骨熱血,更無法傳達(dá)刻骨的疼痛??珊笃鸬拿科鋵嵅⒉幌胝媲械伢w會那種疼痛,他們自有一套講究。王恭有言曰:“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p>
當(dāng)然,要做名士最好還得服五石散,這習(xí)俗甚至傳到了北魏鮮卑族。孝文帝時,朝野上下流行服散。一日,有一人躺在路中稱熱,說是服散后病發(fā)。別人看他裝扮不像是吃得起五石散的人,便問他何時服的,他回答:“我昨天吃的米里面有石頭,現(xiàn)在發(fā)散了?!?/p>
且莫笑他,王恭服散與他難道區(qū)別很大嗎?
服散確實是一件可笑徒勞的事。傷身的酒能救阮籍的命,而那些石頭卻阻擋不了司馬昭伸向嵇康的刀。鐘會的讒言與嵇康自己“非湯、武而薄周、孔”的高論,給了日夜想做商湯王、周武王的司馬昭足夠殺他的理由。
原本司馬昭就看這群名士很不順眼:自己煞費苦心高標(biāo)禮教已經(jīng)夠辛苦了,可憐連“忠”字都不大敢提,說來說去只能繞著“孝”字做文章,可你們這群酒鬼還老是陰陽怪氣,時不時發(fā)些邪論。其中就數(shù)你嵇康最硬氣,想征辟你做官,你卻大擺臭架子,連老朋友山濤來做思想工作都一口回絕了,還撕破面皮洋洋灑灑寫了文章要與他絕交。聽鐘會說你與那些反賊眉來眼去關(guān)系曖昧,看來是留你不得了——也好,就從竹林里挑出你這根最硬的竹子試試刀,殺一儆百!
六
40歲的嵇康盤膝坐在一個高臺上。
臺下,盔甲鮮明的武士拼命用手中的槍桿戟把抵擋著一浪又一浪涌來的人潮——不知有多少人號啕著、喊叫著、咒罵著想撲到臺前。幾位官員縮在臺子邊緣的一張黃案后,垂著頭,滿身大汗卻大氣也不敢出。還有很多人手里高高舉著酒壺,聲嘶力竭地呼喚著嵇康的名字??粗菬o數(shù)張淚流滿面的臉,嵇康突然覺得心中一熱。
他今天沒喝酒,也沒服五石散。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清醒。
從此,再也不需要這些東西了,他再也不用一次次勞而無功地逃離這個齷齪的世界,他忽然想起了《老子》里那句著名的話:“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
嵇康仰起頭,看看天。天氣不錯,有太陽,有風(fēng),不冷也不熱。
他低下頭來,眼光掃過四周,突然開口說:“取我的琴來。”他說得很輕,但好像連最遠(yuǎn)處的人都聽到了,全場的嘈雜聲立刻停了下來。
“錚——”嵇康隨手一拂,高臺仿佛震了一下,所有人的呼吸都為之一窒。
嵇康閉上眼,信手彈去。
人們似乎看到,有朵烏云從他的琴弦間升起,慢慢升到半空中,天色也好像暗了下來。烏云中隱隱有風(fēng)雷之聲,馬嘶虎吼、兵戈交擊聲,還有人在烏云最深處縱聲長嘯。眾人屏住呼吸,只覺得身處古戰(zhàn)場,周身寒颼颼卻又心潮澎湃,連蹣跚的老嫗都覺得渾身血液快要沸騰了。
琴音越來越高亢,那朵烏云越升越高,終于,“砰”的一聲在空中炸得粉碎。一片黑羽飄了下來,落在嵇康面前,每個人都聽到了撲騰翅膀的聲音——有只烏鴉從高臺上飛過。很快,烏鴉飛遠(yuǎn)了,天地間一片死寂。
嵇康把琴推了出去,長嘆一聲:“《廣陵散》于今絕矣!”他緊閉雙眼,再不說話,散亂的長發(fā)在風(fēng)中飛舞。
這時,一雙毛茸茸的大手提起了那把新磨的鬼頭刀。
編輯:蔡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