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翔
對于土布的感覺,不是從心理上,而是從身體上早已滑落了。
很多年不在鄉(xiāng)下生活,已經(jīng)徹底淡忘了皮膚貼著土布,該是一種怎樣的享受?更不敢想土布在與皮膚的觸摸中,開始雖然有些粗糙,但最終會從棉花的秉性里,帶給我們的那種溫暖。
我是穿土布長大的。
在我身體成長的簡史中,感恩地記著幾種糧食、幾樣野菜和幾棵果樹,再就是幾件土布做的衣裳。而在這些屬于貧窮人家的物質中,幾件土布衣裳,給了我一定的體面,使我在青春期來臨之前,一直快活地走動在鄉(xiāng)野上。因此,一提起故鄉(xiāng)的土布,我就想起那些玄妙的織機聲,怎樣穿透著鄉(xiāng)村的夜色?怎樣穿梭出日子的黑白?怎樣穿越一位少年的想象?而母親,準會在這個時候,隱去一頭白發(fā),隱去一臉皺紋,隱去一身枯瘦,回到她年輕的日子里,給我們織染土布,給我們裁剪衣裳。
那時的鄉(xiāng)村,應該活在一群能會用手工,織出土布的女人的尊嚴里。
我不知道今天還有多少女人會織土布?
其實,從一塊棉花到一塊土布,再到我們身上的一件衣裳,這個過程是很漫長和艱辛的。一料莊稼的成熟,也就幾個月時間,麥子的成熟期最長,經(jīng)過秋播、冬埋、春發(fā),到了夏天,把一片黃黃的穗子遞給鐮刀,一種糧食的身世,又一次被大地完成了。而一塊土布呢?我記著母親先是用好長的時間,一斤一兩地積攢棉花,由棉花到棉線,又要經(jīng)過紡車一夜一夜地搖動。那些紡好的線,像一家人過日子時的大部分喜悅,被小心地包在一個包袱里。我經(jīng)??匆娔赣H,選在陽光燦爛的時候,一個人靜悄悄地打開包袱,在太陽下反復地比對每把線的成色、粗細和韌性,哪些是經(jīng)線,哪些是緯線,被分得一清二楚。漿線的過程、打筒的過程、織布的過程,在織布這個手工工藝中,這些很講精細的程序,確實是一種原生態(tài)的鄉(xiāng)土文化,如果把它按工序寫出來,就是一部講述織布的鄉(xiāng)土讀物。如果把織布機子、紡車、繒繩、絞棍、育筒、木梭這些與織布有關的物件,從一個偏僻的村子里取出來,再看看打造這些物件的木匠,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而母親每花兩三年的時間,織出來的一匹土布,我不敢說它一定就像云錦,但一卷新布抱在母親的懷里,我還是盡量往浪漫里想象?,F(xiàn)在記憶起來,我后來對詩的許多感覺,或許在那時,就被母親無意地織在她的土布里。
也想,母親織的土布有多長,我對鄉(xiāng)土的感覺就有多長。
事實上,許多織布的細節(jié),比如拐線、綸繩、漿線,我都作為母親的幫手參與過。特別是漿線,讓我欣賞了鄉(xiāng)土生活既樸素,又很神秘的另一面。這些鄉(xiāng)村女人,在用糧食喂養(yǎng)每一個生命的過程中,又智慧地發(fā)現(xiàn)了它們在織布中,會把柔軟的棉線,一根根漿得硬锃锃地,便于手工操作。說真的,我在各種面食中,享用得最多的是麥子的味道。但在熾熱的陽光下,把鼻子貼近正在漿洗的細線上,麥子揮發(fā)在棉花上的氣味,卻是如此誘人,甚至很多年后,要回憶鄉(xiāng)村的氣味,我會脫口而出:是麥子在棉花上,漿洗紗線的氣味。
村里人說,母親的手底下會出活,包括她手織的土布。
忙完織布機上的活,那雙很會裁剪的手,又要忙碌我們的衣裳了。
這樣的日子,在我心里充滿了幻想:土布,剪子,母親的手,三種不同的物象,都在母親的目光下,變幻出一件件就要遮蔽我們身體的衣裳?,F(xiàn)在,如果我說她那時就像裁剪著云朵,就像縫補著馬坊的一塊土地,也不會有人說我這是矯情。但母親那時最真實的心態(tài),是讓我們穿得體面一點,用這些她還能織出來的土布,以彌補日子的艱辛帶給一家人的貧窮。
看著她飛針走線的樣子,心還沒有長到能用善良、柔情觀看世界的我,直接覺得陽光有多細密,這時母親的心,就有多細密。她知道父親一生是下苦的人,常年把柴捆背在身上,要不是那一層衣裳,脊梁上都會磨出繭子來。因此,要把織得粗厚的布留給父親,要一律染成黑色的,要裁剪得寬大一些,這樣結實的衣裳,耐磨而耐臟。鄉(xiāng)村人穿衣,也有鄉(xiāng)村人的審美標準,就是方便勞動。至于身體本身,那時的生活狀況,還顧不了多少,只要一年四時覺著不饑、不冷,就是大地上最幸福的人了??梢哉f,我的父母一輩,就是為此勞累困頓了一生。直到裹著一身土布,回到泥土里去。
對于我的衣裳,就要講究一些。選織得最細的布,怕磨傷了我的皮膚似的,剪最貼身的樣式,讓我穿得有精神一些。我從小時候穿過的衣裳里,看出一位鄉(xiāng)村女人心里,如果還有一些藝術的質感,雖然嘴里說不出來,大多都通過剪子和針線,全表現(xiàn)在孩子的衣裳上了。因此,母親縫衣的許多場景,我走到任何陌生的地方,都要熟悉地帶在記憶里。首先是一塊藍花土布,落在母親的手里,一尺一尺地流動著,很像陽光,在我開始拔高的身體上,一尺一尺地生長。我能準確地聽見,剪刀從土布上走過時,會留下什么樣的聲音。心存對冷暖的那些敏感,正從一塊藍花土布上,傳遞出母親與棉花生死相依的氣息。這肯定是我后來的感覺,假如當時能體察出的話,我會把母親給我做過的大小衣裳,一件不缺地保留下來。
那些土布衣服上面,存在著那個年代里,陽光的氣息,泥土的氣息,更多的是母親的氣息。作為一件單純的衣裳,它真實地記錄著母親給予我的那份愛,像棉花一樣,像土布一樣,透明在那個年代的陽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