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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制錢

        2008-09-05 06:30:36李來兵
        山西文學(xué) 2008年8期

        李來兵

        1

        搶瘋了。

        推土機密集的突突突突、突突突突,像炮彈掃射向天。濃黑的煙霧噴濺出來,把一群凌空而過的麻雀嚇傻了。它們在半空支棱住身子,隨即,丟下幾片羽毛,風(fēng)一樣四散刮去。

        被風(fēng)兜旋了一圈的霧霾傘包般虛扁下來,向那些因為彎倒顯得有些雄壯的脊背罩上去,然后再在他們站起的瞬間,雪沫似滑到地上。他們掏出來的手,依然激動不安,紅脹得就像一張張做錯了事的臉。上面混合著見了水汽的泥土,黏糊糊的。那水汽是他們頭上甩下去的汗。

        那個終于殺出重圍的人佝僂著腰,雙手抱得緊緊的,忽顛顛跑遠了。有幾個去追他,沒追多遠又回來了。他們都怕自己走了推土機又動起來。只有原先站在牌樓下的老孟沒回來。

        推土機就像一個使脫力氣的壯漢,油黑的煙囪哈哈地喘著白氣。實際上,推土機的力氣永遠都不會使脫。駕駛室里的王三這時拉開玻璃,探出腦袋喊那邊的張智堯:

        “哎!”

        張智堯排開眾人,抓著腦門上濕成幾綹的頭發(fā)走過來:“怎么不動了王三?”

        張智堯是王三家鄰居,兩人不間斷打一場牌。

        王三笑著掏一支煙給他,“歇一歇,喘口氣?!?/p>

        “剛才又是一個整罐?”王三邊點煙邊向遠處探頭探腦,那個跑掉的人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抱得就跟他媽的牌位子似的!還不知里頭有沒有貨。”張智堯哼一句,不小心把煙嗆進了肚子,吭吭咳出兩眼淚。

        “早前不是已經(jīng)弄過一罐?不能每個銀元都給你吧?”王三說。

        “×!不是知道得遲,亡羊補個牢,還不待見這些銀元呢,知道多少人都拆出瓷器了?銀元和瓷器比起來,那還算個東西?!”

        “有錢難買早知道。知道這片破爛底下黃金白銀的,貸高利貸也要買它幾處?!奔茉谲嚧吧系母觳差澚祟?,讓煙灰掉下去,王三又說,“你說也是,懂得真槍實彈留點紀念,就不懂順便留個字條提醒提醒?讓人恥笑這群傻瓜他們就不寒心?!”

        張智堯笑噴了:“字條?還讓他們從幾百年前給你打手機呢。”

        那邊許多人都彪圓著眼望他們,王三把頭往回縮了縮,又悄悄塞一支煙給張智堯:

        “光顧開這玩意,好事都給別人做了。老張,你這回站個有利地形,給兄弟也搶個,哪怕就一個?”

        人們涌過來,手指頭搡得像刺刀叢林,王三看到頭發(fā)白花花的清華叔,豎起脖子站在最前邊,他說什么沒聽到,被一片嘈雜聲淹沒了。

        王三猛拉開玻璃又猛關(guān)住,喊張智堯一句:

        “哎!記著啊老張,一個也行!”

        2

        北壇東街現(xiàn)在叫迎新街。迎新街的規(guī)劃長度是五公里。在向東走了還不到一公里的時候,陡剎了一下,挺起一座高大的牌樓。老孟的皮卡就打在牌樓下。迎新街狹長而華彩,人們從這個門出來,又扎進那個門,像一條被催動的水流。往前,人們還能看到牌樓后密密匝匝堆擠的那些老房子,現(xiàn)在,似乎順這樓谷吹去一股勁風(fēng),一下吹出一片廣袤的空闊。老房子們像長了翅膀,一夜間瓦礫無存。實際上,老房子都是零零碎碎給拆掉的。

        老孟也零零碎碎在這兒守兩個多月了。

        老孟操著一口漂亮的普通話,人們都說不上老孟是從哪兒來的。老孟自己也閃爍其詞。他不讓他們知道是有道理的,假如他一旦消失,人們也無從找起他。但老孟還是盡量和他們打成一片,他經(jīng)常揣著許多錢,他也知道人們都知道他是裝了大把錢的。他盡可以帶一些精壯的后生當保鏢,但實際上他只帶了自己的老婆,有兩天還把女兒接來了,給人的印象,就像他們是來旅游度假的,收舊物只是副業(yè)。他也不和他們一起哄搶,總是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牌樓下,笑瞇瞇看他們餓虎撲食一哄而上。然后等到得主過來,很摳門地雙方殺上一陣價。

        只有空地上的喧囂散盡,老孟才會踱著步,走到他們中間。一人丟一支煙給他們,然后摟住衣服點著,就著到處撕咬的黃風(fēng),低聲講一些歷史。人們也低聲問他一些知識。一當那兒又熱鬧起來,老孟必快步走出去,怕自己沾上什么嫌疑似的。位置也似乎永遠不變,牌樓下,皮卡上。

        開始的幾天,老孟收過一件宋代官窯的青花瓷瓶,以后他就再不收了。他住的旅店后面就是文管所,文管所的老劉每天都和他一樣,是混亂中最四平八穩(wěn)的人。有天,老孟主動找到老劉說他對大件不在行,不敢再胡亂收了。老劉很高興,還請他喝了酒。老孟把皮卡玻璃上貼的打著“收瓷器”的白紙撕掉,進附近的美工部換上“專收銀元”,顯示著日子越過越慘淡。也標明在收買舊物這件事上,和老劉徹底劃開了分野。實際上,等房子全倒,瓷器的氣數(shù)已盡,銀元的春天來到,但老孟還是極為謙遜地征詢過老劉的意思,老劉說,古幣他也是不懂的。

        老孟最值得驕傲的是收過一塊元代金元寶。此后,就盡皆是各代銀元。這回,他追上的這個人罐子里的都是制錢。在那人的家里,他很仔細地翻看了一會兒,先說為敬:“我給你三十,讓我隨便挑五個,或者五百,把這一罐都留給我,你看怎樣?”

        那人想想,吸取先前和老孟老劉打交道的經(jīng)驗,回價說:“不行,最少得八百?!?/p>

        老孟說:“八百有些多了。你們都是空手套白狼,我吃住在你們這兒,每天光成本也不是個小數(shù),能不能按六百八,一路發(fā),大家都順?”

        那人回頭看坐在炕上的老婆,老婆沒主意地笑笑,于是,那人把還沒落盡的汗一抹,痛下決心,說:

        “不行!八百,少一個子兒也不行!”

        老孟滿臉苦氣提溜起罐子,直說:“唉,誰讓我注定虧也虧在這上頭!你們吃了這個甜頭,勸你還是收手,人們都搶紅了眼,看出來了,非到打出腦漿才安生?!?/p>

        老孟又給了他們二百,合成一千,叫他們趕緊離開。這人是租房戶,住哪里都不誤到街上賣羊肉串。

        回到旅店的“家”里,老婆問他這么一些小制錢,八百也就算了,何苦還白給他二百?老孟正掌著一瓶碧綠的北京二鍋頭二兩裝,臉紅撲撲的,說:“好幾個月,白渡你這個徒弟了。知道這是什么品質(zhì)的制錢,什么年代?什么幣材?什么形制?告訴你,我隨便掏幾個,就能把那一千劃回來?!崩掀藕軠卮娴匕杨^一歪,??可纤募珙^。他回手在老婆的臉上拍拍,很幸福地小聲呵口氣。

        當晚,老孟就又把“專收銀元”撕掉,換成“專收制錢、銀元”。銀元時代也該零落了。

        3

        當晚,王三去東隔壁找張智堯,出門,看到西隔壁的清華嬸出來潑泔水。他們現(xiàn)在都租住在拆遷區(qū)外圍的另一片平房里。

        “嬸,清華叔今天也去工地了?!?/p>

        “沒有呀?他在床上躺幾個月了,腦血栓你不知道?聽說好多人都在那兒淘到東西了?!?/p>

        “咦!這就奇怪了,明明看到他的,還嘴叨叨著,不是他說,我也懶得理那幫人。幾時動還不是由爺說了算?!?/p>

        “真沒有去!三,你肯定看花眼了?!鼻迦A嬸潑了水,歪著腰往家走。站到了門邊,又扶住腰,回身問:

        “你媳婦快生了吧?”

        “肚鼓得像個地球,就擔(dān)心它一不小心給炸了?!蓖跞ξ?。

        “臨盆的時候記住叫嬸一聲,那些醫(yī)生,看起來個個好像七經(jīng)八驗,我看他誰都沒嬸這個老手

        腳在行?!崩辖稚系娜硕贾?,年輕時,清華嬸就是個接產(chǎn)婆。

        王三答應(yīng)著,去敲張智堯家的窗戶。張智堯家是那院子臨街的兩間小房,他老婆還開了個小賣部,但沒什么生意,人們有的買,走兩步,都到牌樓下的集貿(mào)市場去了。他家的護窗板就早早打上了。

        張智堯老婆從貓眼看到是王三,朝里大聲說:“王三來了?!比缓蟀验T一點點推開,好像那門也有百葉。王三跟著她走進去。

        小小的一片家里點著蠟,盤碗散了一炕,那只老貓蹲伏在炕盤中間,看見來人,嗖地躥下地,躍上對面的衣柜,繼續(xù)俯伏著,眼睛緊盯住王三。張智堯蓋被子躺在墻角,一張瘦臉汗水津津的。

        “怎么了老張?”

        “這不,上了一趟工地,帶回邪氣了。我說那天上掉下的東西就都不是什么好東西,他還不聽?!彼掀耪f。

        “老張你最后又拿回什么了?”

        張智堯張了張身子,看樣子是想往起坐,王三按住他。

        “你在也知道,又不是每一鏟刀下去都能見金見銀,那金錢還不真如糞土了?”張智堯企圖笑,看樣子,還是很為難,王三不好連他的嘴也封住,“掃興了。再不去了。再去,讓老祖宗把我也拽到底下去?!?/p>

        “人們又搶騰了一回,好像。我從車上看見的。”王三想想,說。

        “就是個好像?!睆堉菆蛘f。

        王三還想問問他下午看沒看見清華叔,見張智堯已經(jīng)又躺下去了,嘴角很痛苦地抽著,叮囑他老婆中邪一定要找大仙爺,老街坊里的胡二爺就不錯,就是不知人現(xiàn)在在哪,還一定要少說話,一定多躺幾躺。

        “你們點根蠟吃飯挺有情調(diào)。”王三最后對出來關(guān)門的張智堯老婆笑一笑。

        “×!明知道旁人靠不住,虧我還花了兩根煙?!庇肿吡艘唤?,他對自己說。

        回了家,王三給在西區(qū)住的王四打電話,要他明天無論如何過來一趟。王四在電話里問說有什么要緊事,“你知道我們請假都要扣工資的?!彼洗蟛磺樵?。

        “你過來。我給你發(fā)一天工資?!彼缂哟舐曊f。

        “你真要老四過來給你搶呀?不就是一塊銀元?!蓖跞掀琶蠖亲?,隔一會兒伏上去聽一聽,她只能把下巴支在上面。

        “要不是看你肚子挺得像個地球……”王三咯咯地笑著,他覺得這實在太好笑了,像個地球。

        “你還打算讓我?guī)湍銚屟?”老婆說。

        王三說:“有老四就不用你了。都是老祖上留下的,憑什么有別人沒我的?搶不到一個我就睡不著覺,吃不下飯?!?/p>

        “可你也沒少吃?!崩掀庞行┖π叩氐吐曊f,“別的什么也都沒少做?!?/p>

        “前三后三。你以后再不能了,會小產(chǎn)的。”

        王三把老婆拉過來,在她充滿妊娠斑的臉上親了一口,“你就不怕把我憋壞?你就不怕你往后想了,我都憋壞了,你現(xiàn)在不讓?”

        躺下后,王三說起今天看見清華叔的事,“可清華嬸說他根本沒去?!?/p>

        “清華嬸那么說,那清華叔就是肯定沒去?!?/p>

        “可我明明看見是他站那兒,”王三說,“這真是見鬼?!?/p>

        “難道真是我看花了眼?”他又說。

        4

        王三把推土機開到工地,下來背著手,踱步往牌樓下的早市去吃飯。工地上已經(jīng)集結(jié)了不少人,熱烈地對昨天進行戰(zhàn)況回顧,并更加熱切地期待今天。王三故意從他們面前搖過,他們似乎根本沒看到他,有人甚至還朝他腳后啐了一口,以為那是一塊石頭。

        “×!”王三心里罵。

        在一個餛飩鋪子前,王三看到坐在那兒已經(jīng)吃完、正抽煙休息的老孟夫婦。老孟斜著臉,王三從他的變色鏡上,看到一枚小小鮮紅的太陽櫻桃般給從云層吐出來。

        王三想,既然張智堯不肯說,向老孟問問昨天后邊的情況也是一樣,誰拿了東西都會接住找他。但他還從未正式和老孟說過一句話,他實在不知該怎么和他說。在王三眼里,也許只有老孟才是個不那么市儈的人。但要是老孟能主動說起來,那就輕松多了。

        王三要了一碗餛飩,坐在和老孟一條的長凳子上,又起來,往老孟那邊去夠香菜。他的頭發(fā)都要垂到老孟的眼睛上了,老孟好像瓷在了那里,除了煙霧是流動的,別處一動不動。王三看到他暗沉的眼球一眨不眨緊盯住天空,并沒打算因自己的頭發(fā)快要鉆進去有所改變。

        “裝×!”王三又罵。

        他快速地把餛飩攪進嗓子,見王四騎自行車過來了。

        “來,四,吃碗餛飩?!蓖跞?。

        王四搖頭擺尾的,端著餛飩就像端著一碗農(nóng)藥,“我要是多加一小時班,還能多拿幾十塊錢呢?!?/p>

        “幾十塊?”王三問。

        “二十五。”

        “我給你一百!”

        “你憑什么給我一百?你讓我做什么?”

        “你就給我站在鏟刀前,”王三看了看走遠的老孟夫婦,他們沒上旅店,向商店里走進去了,“你給我死死守在那兒。”

        “我守那兒干什么,我等你把我也當土鏟起來?我怕你把我的腳給鏟了?!?/p>

        “我沒事鏟你腳干什么?”王三又看看那邊站著的那些人,王三能看到一些人臉上莫名其妙打著漂兒的笑。

        “你沒事你叫我干什么?”王四簡直要哭出來了,他看看表,“只有十分鐘了,十分鐘你怎么讓我騎到廠子去?”

        “你不懂!你×也不懂!”王三說,“我說過了給你一百,就是買你一天不上班。一會兒你給我老老實實站在鏟刀前?!?/p>

        王三的聲音很大,分量很足,把王四震住了。他把自己團成一團影子,隨在哥哥身后。

        上車前,老板打來電話,告訴王三今天應(yīng)完成的區(qū)域?!爸饕悄强脴?,那棵老松樹!無論如何今天一定要鏟倒它!”在保證書里,王三也是這么應(yīng)承過的,除了不能怠工,還有就是指哪打哪。

        王三想起老松樹正是自己家的門口了。他記得他小時候常和王四一起爬上去摘松果,王四總爬不上去,他就故意把松果從上面扔得到處都是,讓他四處奔跑著去拾。結(jié)果,他還是爬不上去。

        “四,你就站在松樹下等我過來。你守得好。”王三說。

        王三上了車,拉桿向后倒了幾米,又一推桿,鏟刀像一只伏虎,猛沉下去,鎖住一堆磚石,然后,哼哼呀呀向前推進。鑄鋼的履帶發(fā)出錯綜的傾軋之聲。人們遠遠觀望著鏟刀的傾向,并不向駕駛室里投去一眼,磚石都是表皮,在這一環(huán)節(jié),所有人都還有機會再攢一把勁。

        待土層出來,他們洶涌著往前了。

        就在這時,王三看到了人群里的張智堯。王三跳了下去。

        “哎!老張!”他喊。

        “你這人怎么回事?怎么動著動著又不動了?”張智堯急匆匆走過來。

        “你不是中邪了?”王三笑著,點一支煙,沒給張智堯,“不是怕老祖宗把你也拽到底下?不是說不再來了?”

        “中邪就不能好?這么多小鬼,老祖宗拽誰非要拉扯上我?我長得有那么孫子嗎?我這兩天手氣差,求求你,趕緊動彈起來!”張智堯擺著手,又往人群里扎去。

        “爺今天不動了!爺今天還就不掙這份窩囊錢了!”王三說。

        “算了老三,你還是趕緊吧,”張智堯笑說,“我看到那邊你把老四都動來了,你用他那么容易?你本來就沒必要讓我給你什么‘就一個,咱是好漢,就不能在關(guān)鍵時候吃豆腐。咱們牌局上見輸贏,有本事?!?/p>

        “這可是你說的,老張?”

        “是我說的?!睆堉菆蛘f。

        張智堯重新站到人堆里,并擺好了一個沖刺的姿勢。霸起手,每一根指頭都紅楞楞充血。要是有人從他兩旁往前沖,總得先過他胳膊這一關(guān)。

        人們也都是前呼后擁,一浪一浪的,仿佛美好的東西已然在望。實際上,王三一直沒動,王三要等得人們決堤,等到人們耐心潰爛。最好是他們都過來求他,但這些遲鈍的人,他們顯然沒有這樣的打算,他們的目光燙豆子一樣集中在推土機壓著的地面上,把那兒灼得一片焦熱。

        王四跑過來了,“你這是什么意思?你讓我來就是看你表演一動不動?牌樓也一動不動,我去看牌樓也比看你這樣好受!”

        王三拉開玻璃喊:“你可不能走,四!你乖乖站好那兒,等我過去你就往前沖!”

        王四咬牙切齒地走回到松樹后,自從單住出去,又結(jié)了婚,又有了自己的房子,又上了班,他就再也不想聽王三的了。可他總是想到王三那兩條鋼管樣壯實的胳膊,總是一閉眼就看到它們生硬地飛舞,就像小時候的多次。

        “無聊你王三!”王四說。

        推土機動了。

        5

        老孟胳膊上掛著老婆,像一葉扁舟,游進迎新街的商場。商場被外墻巨大的廣告牌所擋,里面都開了燈。商場里的人個個光鮮亮麗。他們從電梯一層一層升上去,又一層一層降下來,然后在地下燒烤城坐了一會兒。

        老孟說:“時間差不多了,該上班去了?!彼尷掀湃匀涣粼谏虉?,或者回旅店去看電視。分工上她管錢,面上的事都不用她。

        老孟回到旅店,把皮卡開出來,打到牌樓下,探起身,細細地擦起玻璃。偶爾回身察看一下那邊的動靜。

        沒有什么動靜。人們像篦子插在那臺推土機前,敵退我進,敵進我退,嚴實地形成一個圓。那棵老松樹在廣闊的空地上顯得孤俏而不安,樹冠像一頭亂發(fā),間歇抖動起來。老孟清楚了推土機是向著老松樹去的。

        老孟忽然想起什么,不再擦車了,轉(zhuǎn)身鉆進雜貨店,提了一個袋子出來,又跑著往松樹底下去。

        “你們停一停!你們都停一停!”他站到推土機和人群中間,大聲說。

        人們都想看看這老孟要干什么,紛紛圍了過來。王三也出來了。

        張智堯譏誚他說:“不后邊乖乖等著漁翁得你的利,跑這兒來找×的什么事?”

        老孟看看張智堯,不接他的招,說:“你們知道這是棵什么樹?松樹沒錯,可它不是一棵普通的松樹,它都有幾百年了!它的骨頭里有你們祖先世世代代的靈魂,它是一棵靈樹。你們看這房子墻都倒了,就它還站著,它這是要最后看你們一眼!”

        人們嘁嘁嚓嚓的,都覺得老孟有文化,說得對。張智堯也往后縮了縮。

        老孟的話好像在什么地方觸動了王三的心,他的眼眶有些濕。幸好推土機還沒推到樹。

        王三走過來說:“老孟你說對了,這樹就在我們老房子院門口,一直頂天立地的。老人都說他們知道的時候樹就這么粗這么大,怕幾百年也不止?!?/p>

        老孟眼梢掃一下旁邊突出來的王三,好像很給他的插話打斷了思路,愣一下,馬上又轉(zhuǎn)向眾人說:“既然是一棵靈樹,誰都不能對它大不敬。今天要拆倒它,不得不拆倒它,那也有辦法。”他從袋子里拿出一沓黃表紙,又拿出幾板香:

        “焚香燒紙!以謝祖上!求得應(yīng)允!求個心安!”

        眾人都說:“聽你的老孟!”

        于是,老孟把香分開,讓大家分頭插在松樹周圍,他拿著黃表紙,一臉鄭重地點著,膝蓋一軟,撲通跪在地上,雙手分撐,向樹叩了三頭。

        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癡癡站著,紛紛也都跪了下來,看老孟的節(jié)奏,一拜,二拜,三拜。

        王三看到人們的脊背給老孟的脊背指揮著,像一只虛松的大手上下忽扇,就故意慢半拍給他們看。人們的內(nèi)心仿佛被虔誠貯滿,根本置若罔聞。最后,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是那么可恥地不合拍。

        趴在他旁邊的王四說:“這都遇到的什么事?鏟樹就鏟,還給樹磕上頭了。”

        王三說:“你住口!”

        那天一上午都沒什么成效。一個上午,老松樹僅僅給頂翻了。真正的難度在它的根須,真正的玄奧也深藏這兒。人們早早就吃過午飯,聚在一起,議論這棵樹當年附近的居住狀況,他們的祖上又出過什么人,以此提出樹下埋伏的可能性。老孟也參與其中,但人們征求他的看法,他都拂手一笑:

        “你們的祖先,你們熟?!?/p>

        王三把王四叫回家,王四很驚訝嫂子的肚子已經(jīng)那么飽滿:

        “幾個月了?”

        “就差十來天?!彼┳诱f。

        她出去后,王三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你看它那樣子像不像個……地球?”

        “地球?”王四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們總不見面,兩人喝了不少酒。王四本來不能喝,但是他喝得很舒暢,就喝了不少。到工地后,他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精氣充盈。

        王四已經(jīng)知道這工地是怎么回事了。他沒想到這地底下會有那么多寶貝。但他實在想象不出寶貝會是什么樣子,要是讓自己看走了眼,那可壞了。他一下變得很緊張,他想要是能有個地方先尿一泡那就好了。但他須臾不敢離開半步,他旁邊的人都已弓起腰,捏緊拳,眼睛噴薄著平常難得一見的光亮,全身繃得像隨時準備射去的炮彈,這又讓他興奮。王四左瞅右瞅調(diào)整著自己的姿勢、步態(tài),一會兒把左胳膊抻到前邊,一會兒再把右胳膊抻到前邊;又一會兒把左腳踩到前面,一會兒把右腳踩到前面。

        光顧了這么著,沒覺視線里一空。覺到了,人們已經(jīng)蜂窩似堵到他的前面。

        王四舉著胳膊晃了兩圈,怎么都看不到前面,他真恨自己怎么會那么輕敵。他簡直是輕浮的。他往后退退,懊惱自己不能變成一陣風(fēng),從他們褲襠下穿進去。沒錯,他這么想到了。

        所有人都沒防住王四會從他們下邊爬進來。他差一點就撞到鏟刀底下去。

        鏟刀底下隆起的一堆土緩慢地翻撒著,像是那只鏟刀也在找尋里面的隱匿。也許是王四啟示的緣故,好多人都一下?lián)渖先ネ鶓牙锉?。當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抱著一塊石頭后,王四又已不見了。

        6

        牌樓下的老孟被撞了一下,眼鏡差點迎住皮卡的保險杠。他扶住車站起來,看清了那個疾奔的身影。那身影的熟悉程度讓他微笑。

        老孟開了皮卡,上車前,他還點了一支煙。在這幾個月中,他還是頭次開車去追一個客人。他判斷這次肯定又是制錢。皮卡越過迎新街道路兩旁一株株漂亮的松柏,越過陽光下環(huán)流的人群,又在新華路跑了一段,終于在一個書店旁,把自己橫在了那人前面。

        老孟看出他不認識這個人。實際上那里的所有人他都記不住他們,如果不是在工地,有“從工地出來”這樣的標識,他大抵不會和他們多說一句話。而即便這樣一些人,也很快會成為他的記憶。他敏感地覺察到,制錢時代也要壽終正寢了。

        老孟笑瞇瞇下來后,還哈哈狂喘的王四看到了皮卡上貼著的“專收制錢銀元”幾個字,懂了老孟不是那些要圍追他的人,喘息漸勻。

        王四坐在臺階上,仍然把罐子抱得緊緊的,“收制錢?”

        “對?!崩厦险f。

        王四警惕地瞅瞅四周,覺得這可不是說話的地方。老孟似乎看出了他的擔(dān)憂,讓他上車:

        “我是老孟?!?/p>

        王四看看他車里的設(shè)施,沒有暗藏的武器,又看看老孟本人,他上去了。

        “你把我送到西區(qū)?!?/p>

        “西區(qū)是哪兒?”

        “我家里?!?/p>

        老孟笑笑,這也許就是最后一個整罐了,即使為此多費周章也是應(yīng)該的。他開了車,向著王四的指引而去。在車里,他一直談笑風(fēng)生,他看出,這年輕人可沒有先前的那個好說話。

        老孟給他講太平天國。他隱隱感到,這和先前那罐一樣,亦是太平天國最普通的小平錢。老孟說,太平天國錢幣很有特點,錢文“天國”代表至高無上的天朝,“國”字取其簡寫國字,玉字去點,而代表“國中之王”,這個“王”當然是自稱天王的洪秀全了。所以凡是太平天國錢幣,國字皆無點,有點則為偽鑄。

        “你先隨便取一枚看看有沒有點?”

        王四掏出一個,對住亮處,老孟見果然是小平錢?!皩ρ?是王不是玉!”王四驚叫,立即對老孟的信任增了一層。

        “這就說明你這個罐子是靠譜的,但也不能完全確定。你再看看,制錢正面是不是有‘太平天國四個字,背面有‘圣寶兩個字?”

        王四再看,說:“正面是對的,背面這是什么字?不認識?!彼e給老孟。

        老孟看了說:“就是圣寶兩個字,繁體。繁體才對了?!?/p>

        王四愈發(fā)佩服老孟了。回了家,他干脆把罐子翻過,嘩啦啦都倒了出來,讓老孟一一過目。

        老孟拿起一枚,他的眼睛隨著拿起這個動作而逐漸明亮,他覺得,隱藏起來那句話是多么英明,“我路上和你怎么說來的?繁體才對,你看看,這個簡體,你該認得出來了?”

        “那是假錢?”王四顯得很懊喪,他也快速地扒著,一直找到三個這樣的簡體“圣寶”,“還好,就三個?!?/p>

        “看來這家人家也不怎么樣,留這么多真品,卻搭上三個偽幣?!崩厦虾芸上У匕涯侨齻€制錢放在掌心,掂了又掂。

        他藏的那句話是,簡體“圣寶”非但是真品,更是珍品,因為少,世間僅見。

        王四的心簡直要有些涼了,“講個價錢吧?!?/p>

        “先前那個得主我給了他八百,沒有一個是偽幣。你老實,又好學(xué),我出一千,算我一份仁義。這三個偽幣呢,你留著也是干惹一頓不舒服……”

        “拿去拿去!”王四揮著手。

        王四沒想到,這么一搶,竟給他平白搶來一千塊錢。他只想快點出手,快點拿到那一千塊錢。

        王三的電話就是這時打來的。他問王四怎么回去了,“我就知道你小子搶到東西了!”

        “沒有!”王四大聲說,“我喝多了我累了我不能回來?”

        “我就知道你搶到東西了?!蓖跞f,“你等我過去給你一百塊錢,你把東西給我?!?/p>

        放了電話,王四搡著老孟趕緊把那罐子抱走,“你可別說你從我這兒收過東西?!?/p>

        “我不會說?!崩厦闲χ质且宦晣@息,然后像丟石子一樣把那三枚“偽幣”丟進上衣兜,“你最好還是別去那地方了,那地方亂。”

        “我再不去了?!蓖跛霓厦?。

        晚上下工,王三果然過來了。王四的老婆正在做飯,她熱情地讓著很少見面的王三上去坐,“你別理他!他是來催命的!”王四說。

        “我怎么是催命的,四?我花一百塊錢雇你一天,你看這是一百塊錢,”王三把一百塊錢放在桌子上,“你把東西給我?!?/p>

        “問題是我沒有東西,”王四推了一下那張錢,“我也不要你的錢。我就是給你白守一天,我也不能要你的錢。誰叫你是我哥?!?/p>

        “你現(xiàn)在知道我是你哥了?你知道我是你哥你就該把錢收下,把東西給我。”

        “問題是我沒有東西,我有什么東西?”王四心跳得咚咚的。那一千塊錢他還沒細細數(shù),他一定要細細數(shù)一遍后,再拿給老婆。

        “我見那人堆里沒有你,又見牌樓下老孟不在了,這兩個事情一聯(lián)系,我就斷定你把東西拿回來偷偷賣老孟了?!?/p>

        “誰是老孟?哪來的老孟?”

        “就是和你收東西的那個老孟?!?/p>

        “就是讓大家跟著他給樹磕頭的那個老孟?!蓖跞龔娬{(diào)。

        “沒有人和我收東西!我就是在你家喝酒喝多了,我累了我回家躺著。你要不信,你問問什么老孟,你問他他認識我?他知道我是誰?”

        “這樣,”王三換了個姿勢,“不管東西是兩個三個,咱們一人一半,咱們是兄弟,那一百塊錢我還給你?!?/p>

        “我給你一百塊錢,我請你走!我請你不要再理我,你看行不行?”王四快要哭了,他掏出一百塊錢,甩給王三,“我貼一百塊買你個走行不行?”

        王四老婆站在那兒,她好像看明白了,臉色一下陰暗下來。“他哥,老聽說你為大仁義,你就饒了他吧,你就不要再逼他了吧。你們好歹都是兄弟?!?/p>

        “我們是兄弟!”王三說。

        “我用了你一天,說給你一百塊錢,有沒有東西,都給你?!彼彦X壓那兒,出來了。

        “我們是兄弟!”走在黑灰的巷子里,王三狠狠地,有些悲涼地說。

        王三一直從西區(qū)走回到迎新街。晚上的迎新街可真漂亮!各式各樣的燈光像是燈光的盛會,把每一個角落都照得纖毫畢現(xiàn),像能照到它們的骨頭里去。每一個角落都坐滿了人,喝著啤酒,就著燒烤,大聲地,或竊竊地說著什么。

        王三揀一個凳子坐下。

        “要什么?”服務(wù)員過來問。

        “啤酒?!?/p>

        “還要什么?”

        “烤串??狙虻啊?狙蚺??!?/p>

        “別的呢?”

        “啤酒?!?/p>

        7

        此后的很多報紙在形容到第二天的拆遷工地,都會用上“天現(xiàn)巨坑”這個詞。那個坑的確很深很寬廣,像是真的能把整個天都裝進去。作為開發(fā)商的老板,他們很難解釋清楚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們雇了王三,像遙控一架玩具飛機隨時隨地給他派發(fā)任務(wù)。他們的約定里,并沒有這樣一個奇怪的坑。

        公安局技偵科的同志后來測量過那坑的高度,十米。長寬各有二十米。這是一個海量掘進尺度,那人是怎樣玩命才在一夜間挖出這么大一個坑?他們也都覺得不可思議。

        坑的三面都是直立的。只有一面,能看出開始是一個斜坡,后來才讓坡慢慢直立起來。

        王三就是從那個坡把推土機退上了地面,然后停在坑邊上的那座土山前。這一切做完,太陽正好升起來,他就著太陽拍了拍手,看到自己的推土機就像一只寵幸了許多母雞的大公雞那么傲然。他到牌樓下去吃餛飩。

        老孟夫婦依樣坐在那兒,王三并不和他說話,王三和賣餛飩的說。王三說:“工地上好像撒了許多制錢。這么大,都寫著太平天國?!?/p>

        賣餛飩的當下就撇了勺子,連圍裙也沒摘,就往工地上跑。工地上已經(jīng)又蓄起好多人,其中有張智堯,還有清華嬸。他們好像都瞅到了那坑里有東西,試著怎么跳下去。

        老孟再也坐不住了,他讓老婆還是回“家”去看電視:

        “太平天國‘圣寶差不多都找齊了,有一款‘通寶那才叫極品,你知道現(xiàn)在存世是多少?15枚。這地方小,卻出稀罕。好在沒把這些教給他們?!?/p>

        “你也沒教給我呀!”

        “回來?;貋怼!崩厦闲χ?,在她背上摸一下,奔了兩步,還是穩(wěn)步泰然向坑的方向走去。

        也怪賣餛飩的叫得響,他一過去,就扯起嗓子大喊:“坑里有‘太平天國!坑里有‘太平天國!”好像給自己壯膽似的,結(jié)果,讓張智堯先順斜面出溜了下去,后邊的人都跟著往下翻。

        清華嬸下的時候,下邊許多人已經(jīng)像餓牛見嫩草,換了一片又一片,到處是聳動的脊背。

        “您不能下!”清華嬸快要下到底的時候,仰頭看見王三站在那兒。

        “我怎就不能下?”

        “您還得給我媳婦接孩子,她就這幾天了!”王三說。

        “誰接不一樣?我上去給她接。”

        “您還有清華叔,您要照顧他!”

        “就是見他從這兒拿回去過東西……”清華嬸再說什么,王三一句都聽不到了,她已經(jīng)下去了。她“麻雀在后”地趴在人們身后,王三看到她手里已經(jīng)攥了不少制錢。

        王三又跑到那邊:

        “哎!老張!張智堯!”

        “張智堯我跟你說,我跟你打牌賭輸贏!我跟你就賭銀元和制錢!”

        張智堯歡實得就像一條鯊魚,在眾多的脊背中游過來游過去,他好像根本聽不出上面有聲音。

        “哎!老孟!孟輔陶!”王三一圈一圈,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地叫著,人們都不知道,只有他知道老孟大名叫孟輔陶。孟輔陶哪兒的人都不是,就是他們老房子一個老街坊的兒子。十歲那年,他因為和家里鬧不和,離家出走后再沒回來。那時候,他還沒有漂亮的變色鏡戴。

        “清華嬸清華嬸!”

        “張智堯老張張智堯!”

        “老孟老孟!孟輔陶孟輔陶!”

        王三又一圈一圈地跑過來跑過去,一圈一圈地呼喊著那些熟悉的名字。沒人能聽到他的呼喊,他們都被搶奪的興奮攫住了。他們因為獲得的幸福而渾忘一切。

        “清華嬸!”王三流著淚喊。

        “張智堯!”王三流著淚喊。

        “孟輔陶!”王三流著淚喊。

        淚花把他的眼徹底遮住的時候,王三不再喊了。他全身酥軟地踉蹌到推土機前,又爬了上去。又點了一支煙。又把煙扔了。

        “清華嬸!”推土機抵住了土山,王三流著淚又喊。

        “張智堯!”土山在徐徐移動,王三流著淚喊。

        “孟輔陶!”土山翻滾著向前,王三流著淚喊。

        人們充耳不聞。人們渾忘一切。因為獲得的幸福。

        責(zé)任編輯:陳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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