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兵

黃山之松世少伍，不在高長在奇古。

根未離地身已曲，性似畏天頭早俯。

森布儼同華蓋張，崛強慣從石縫吐。

不階尺土真英雄，接引游人類佛祖。

擾龍破石菩團名，載入詩歌畫入譜。

一朝人力少周防，甘受樵夫斤與斧。

拉雜摧燒漸漸空，八九依稀存二五。

奇峰不見瘦蛟蟠，絕巘空余弱草舞。

老僧膜拜力難救，青山無言色慘阻。

果為梁棟支明堂，松縱受戕心亦許。

其如當作腐草看，半入煤蓬炊瓦釜。

古來劫數(shù)總皆然，萬事原非天作主。

車鞭駿馬背負鹽，盤烝美人頭作脯。

世充書卷盡沉河，阿房一炬偏遭楚。

可憐松亦與之同，帶露含霜變灰土。

我欲上表通天臺，玉皇敕下群官府。

栽培保護三千年，或者奇松還再補。

河清可俟人壽難，獨對荒山淚如雨。

——（清）袁枚：《悼松》

“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千百年來，黃山以其奇妙的景觀吸引了諸多文人墨客的眼球，而“奇松”、“怪石”、“云海”、“溫泉”四絕更是成為黃山的名片，讓人神思飛越，留戀難忘。乾隆四十八年（1783）春，袁枚由弟子劉霞裳陪同，離開隨園，也開始了黃山之旅，其《游黃山記》一文有著詳盡描述，而“復作襁褓兒”一語透露出袁枚此行的心情。袁枚驚嘆于黃山奇觀，對黃山之松更是青眼有加：“有古松根生于東，身仆于西，頭向于南，穿入石中，裂出石外。石似活，似中空，故能伏匿其中，而與之相化。又似畏天不敢上長，大十圍，高無二尺也。他松類是者多，不可勝記。”然而，接著發(fā)生的“樵夫伐松”一幕讓袁枚頓覺憤懣，這也是《悼松》一詩創(chuàng)作的緣由。

《悼松》詩收錄在《小倉山房詩集》卷二十九，是袁枚詠物詩中的杰作。全詩三十六句，分三層。第一層，開頭至“載入詩歌畫入譜”，對“黃山之松”作正面描繪，突出其“奇”的特點?！包S山之松世少伍，不在高長在奇古?！痹姼枰婚_篇就采用對比手法，揭示出“黃山之松”不同于他處的一面——“奇古”，而“世少伍”三字，一方面表明他處之松只是“高長”而已，另一方面強調(diào)了“黃山之松”不僅奇特，而且少有其匹?！案措x地身已曲，性似畏天頭早俯。森布儼同華蓋張，崛強慣從石縫吐。不階尺土真英雄，接引游人類佛祖?！边@六句是對“奇古”所作的具體描述：“根未離地身已曲”既照應了前文的“不在高長”，又寫出了“黃山之松”“曲”的形態(tài)，而“未離地”便“曲”更是奇中之“奇”；“性似畏天頭早俯”，這是詩人的想象之辭，詩人用擬人手法對“黃山之松”“畏天”之性作了極為形象的展現(xiàn)，也是對“曲”作了令人回味的“妙解”；“華蓋張”句，不僅寫出松冠的密布，還寫出松冠的寬大；“石縫吐”、“不階尺土”，既點明“黃山之松”生存環(huán)境的惡劣，又寫出其頑強的生命力；“真英雄”“類佛祖”則是對“黃山之松”博大胸襟的贊美。“擾龍破石菩團名，載入詩歌畫入譜?！薄皵_龍”、“菩團”均為“黃山之松”的異名，“擾龍”乃馴養(yǎng)龍，傳說夏代劉累曾學擾龍于豢龍氏；“菩團”即“蒲團”，是僧人坐禪或跪拜時所用的圓墊；“載入詩歌畫入譜”，正是由于“黃山之松”的“奇古”，古往今來，文人墨客爭相為之吟詠描畫。

第二層，由“一朝人力少周防”到“帶露含霜變灰土”，對“黃山之松”遭受的處境作了詳盡的揭示，表現(xiàn)出詩人的“悼”惜之情。“一朝人力少周防，甘受樵夫斤與斧。拉雜摧燒漸漸空，八九依稀存二五?！边@幾句筆鋒急轉(zhuǎn)，“一朝”顯示出形勢突變，“少周防”表明了失去保護，“黃山之松”的命運隨即改變，它們只能接受現(xiàn)實的摧殘：斤斧砍伐。“拉雜摧燒”，語出漢樂府《有所思》：“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此處意為無情的毀壞?！皾u漸空”，說明遭受破壞的結(jié)果?！捌娣宀灰娛蒡泽矗^巘空余弱草舞。老僧膜拜力難救，青山無言色慘阻。”這幾句既有對“黃山之松”現(xiàn)狀的惋惜，也有對“黃山之松”命運的擔憂。經(jīng)過“斤與斧”的浩劫，奇松已不復存在，映入眼簾的只是幾株“弱草”在寒風中舞動?！澳ぐ荨北砻黩\的祈禱，“力難救”說明無法改變現(xiàn)狀，因此，老僧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慘劇的發(fā)生，黃山也只有無語凝咽，神色凄慘?！肮麨榱簵澲魈?，松縱受戕心亦許。其如當作腐草看，半入煤蓬炊瓦釜?！边@幾句詩人從“黃山之松”的角度寫出對現(xiàn)實的無奈：如果是作為棟梁支撐起寬敞的殿堂，即便遭受砍伐也心甘情愿；現(xiàn)在是被當成爛草，砍下來只是塞進爐灶而已，這樣的結(jié)果實在讓人心有不甘?！皸澚骸焙汀案荨睂εe，是兩種命運的對比，通過對比，詩人“悼”松之旨得到了強化?！肮艁斫贁?shù)總皆然，萬事原非天作主?！边@二句是議論，詩人由眼前“黃山之松”的命運聯(lián)想到天下“萬事”，自古以來，美好事物總是在不斷地遭遇“劫數(shù)”，遭受摧殘。為了說明這一普遍現(xiàn)象，詩人又連舉數(shù)例：“車鞭駿馬背負鹽，盤烝美人頭作脯。世充書卷盡沉河，阿房一炬偏遭楚。”駿馬遭鞭打負重拉鹽車，語出《戰(zhàn)國策?楚策四》“夫驥之齒至矣，服鹽車而上太行”；美人之頭被蒸熟制作肉脯；王世充的書卷盡數(shù)沉入黃河，事見《隋書?經(jīng)籍志》；阿房宮殿遭到西楚霸王項羽焚毀?！翱蓱z松亦與之同，帶露含霜變灰土?！边@兩句說明“黃山之松”也和它們一樣，在遭遇“劫數(shù)”后終于化為灰土。

第三層，由“我欲上表通天臺”至結(jié)尾，呼吁當局對“黃山之松”加以保護。“我欲上表通天臺，玉皇敕下群官府。栽培保護三千年，或者奇松還再補。”面對“黃山之松”在現(xiàn)實中的處境艱危，詩人決心“上表”，希望玉帝能夠下令各級官府，用“三千年”的時間進行栽培保護，如果真能這樣，“黃山之松”也許還能恢復生機?！叭辍保环矫嬲f明“黃山之松”遭受破壞之嚴重，另一方面又表明“黃山之松”生長之艱難，因此，要恢復其原貌談何容易！當然，這還僅僅是詩人的奢望。“河清可俟人壽難，獨對荒山淚如雨。”“河清”句，語出《左傳?襄公八年》：“子駟曰：‘周詩有之曰：俟河之清，人壽幾何？”“河”指黃河，黃河水濁，古有千年一清之說，此句意為人壽難及千年，等待河清實在是今生無望，因此，“獨對荒山”，詩人也只能“唯有淚千行”了。

《悼松》詩名為“悼松”，實質(zhì)另有所指。袁枚創(chuàng)作此詩時正值乾隆盛世，乾隆也是清代前期少有的明君，其文治武功均可圈可點。文治方面，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二月，四庫館開設(shè)，歷時十五年，完成了《四庫全書》的編纂工作，這是乾隆朝文化建設(shè)上的一件盛事，也是中國文化史上空前絕后的龐大工程，其“分地藏弆，嘉惠后學，于是人文炳耀，遠邁唐宋”①。武功方面，乾隆帝總結(jié)出自己的“十全武功”，即“平準葛爾為二，定回部為一。掃金川為二，靖臺灣為一，降緬甸、安南各一，即令二次受廓爾喀降合為十。其內(nèi)地之三叛幺么弗屑數(shù)也”②。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乾隆帝七十大壽，在《御制古稀說》中，他又自詡為“古稀天子”，“更倦思之，三代以上弗論矣，三代以下，為天子而壽登古稀者，才得六人，已見之近作矣。至乎得國之正，擴土之廣，臣服之普，民庶之安，雖非大當，可謂小康”。讓乾隆帝更感自豪的，就是朝政的清明，“前代所以亡國者，曰強藩，曰外患，曰權(quán)臣，曰外戚，曰女謁，曰宦寺，曰奸臣，曰佞幸，今皆無一仿佛者”③。然而，透過繁盛的表象，乾隆朝貪污盛行，世風競奢，而文字獄更是登峰造極?！扒宕奈淖知z，在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愈演愈烈，前后一百多年，大小案件不下一百起?！〉蹫榱诉M一步壓制反清力量，強化封建專制統(tǒng)治，變本加厲地大興文字獄。正是在編纂《四庫全書》、大肆宣揚文治之際，文字獄也達到了高潮。乾隆三十九年至四十八年（1774年-1783年）的十年間，就發(fā)生文字獄近五十起?！雹芪淖知z的直接受害者是官員及中下層知識分子，抄家、流放、處死等命運隨時都可能來臨?！氨芟仿勎淖知z，著書都為稻粱謀”，龔自珍的這兩句詩真切地描繪出處在封建社會種種高壓下的知識分子在政治上喪失了話語權(quán)后依然戰(zhàn)戰(zhàn)兢兢、惶惶不安的恐懼心理以及為逃避文網(wǎng)、茍且偷生的精神狀態(tài)。再看袁枚，十二歲就考中秀才，二十三歲中舉，二十四歲又考中進士，先后做過三年翰林，七載縣令，三十三歲時辭官，隱居隨園近五十年。袁枚辭官，原因很多，但辭官畢竟是一種無奈之舉，不到萬不得已，一般人不會放棄仕途生涯，因為這是無數(shù)知識分子夢寐以求的目標。袁枚在文章中經(jīng)常提到“知難而退”⑤，“收帆需在順風時，急流勇退是古今佳話”⑥等話語，雖未明言，個中苦衷可想而知。因此，袁枚“悼松”，實質(zhì)上是借松悼人，既悼惜自己，更悼惜普天下慘遭厄運的廣大知識分子。從這一角度看，《悼松》既是當時文人心態(tài)的一種寫照，也是詩人身隱心未隱的一次表現(xiàn)，更包含著對社會現(xiàn)實的強烈抨擊；既是一篇飽含血淚的控訴文字，更是一曲與盛世極不和諧的悲歌。

作者系揚州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鹽城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古衛(wèi)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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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王昶.翰林院編修朱君墓表.春融堂集（卷六十）[C].續(xù)修四庫全書（第一四三八冊）[M].P250.

②弘歷.十全記.東華續(xù)錄(乾隆一一六卷) [C].

③清實錄（卷一一一二）[C].北京：中華書局，1985.

④孔立.清代文字獄[C].北京：中華書局，1980.P5－6.

⑤袁枚.再答陶觀察書.小倉山房文集（卷十六）.袁枚全集（第二冊）[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P269-270.

③ 袁枚.隨園詩話（卷十六）.袁枚全集（第三冊）[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P5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