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舒 秦 軒
初三的羌族學生文琴告訴我,“拉路西露”在羌語里是萬事如意的意思。如果上天有情,請讓這群孩子,未來的一生 “拉路西露”
5月14日,1279名北川中學的幸存學生,被轉(zhuǎn)移到綿陽市一家叫“虹苑”的劇場和一個活動中心。其中,30 0余名初中生被安置在虹苑劇場。
臨時安置點
劇場大約有三個籃球場大小。場內(nèi),每個廊柱上貼著倒寫的紅色福字,廊柱間還懸掛著紅繡球——這里原是長虹集團建廠50周年的一個慶祝場所。
現(xiàn)在,劇場內(nèi)全部騰空。
6排由包裝箱的硬紙板做成的大通鋪鋪在地上,每個鋪位上擺放著紅色的行李包和綠色的軍用棉被、枕頭。
洗漱和衛(wèi)生間在劇院的西北角。洗漱間是兩個洗手池,池旁放著衛(wèi)生紙、牙膏和衛(wèi)生巾,洗手池里經(jīng)常泡著衣裳。
每天早上7點、中午11點和下午5點左右,衛(wèi)生間前的桌子上會擺好飯盆碗筷,學生分批排隊打飯,一葷一素。
每個學生得到一件白襯衫,每個人脖子上都掛著寫有自己姓名和班級的小牌子,女孩子還有梳子。有人探望時悄悄給他們帶了一些玩的東西,但送食物被嚴格禁止,發(fā)現(xiàn)就會被沒收——它不但會引起孩子們的爭搶,也可能引發(fā)疾病。
一位又一位的領導過來,一個又一個的名人過來,他們帶來激勵人心的口號,還有禮物。5月17日下午,有人來視察前1小時里,同學們得到了新的毛巾,新毛巾看起來很漂亮,每個毛巾都被打濕,整整齊齊地掛在廊柱之間的繩子上,間隔必須小于1尺。
這一天,志愿者還將男衛(wèi)生間的蹲式馬桶改成3個小便池,這大大緩解了上廁所排隊的現(xiàn)象,不過洗衣服、給手機充電,還是要排隊。
在劇場的后門外,貼著幸存的學生名單。最初的幾天,幾乎每時每刻都有人來尋找自己的孩子,有些人來了一次又一次,仔細地辨認名單上是否增加了新的名字。
每天都有孩子被認領走,截至5月18日20:00,北川中學初中部、高中部有222名學生和親屬見了面,但其中,父親或母親過來的不到一半。
時間愈久,來找孩子的人漸漸少了。
而大門始終敞開著,有志愿者把守——一旦發(fā)生大的余震,學生們可以很快撤離。
和老師吵了架
5月17日,我正在和張路他們聊天。聊天當然也是采訪,但是我實在不忍心問他們諸如那天你們班幾個人逃了出來、你看到了什么之類的問題。
我讓他們玩我的相機,告訴他們要構(gòu)圖,和什么是黃金分割線。一位中年女老師過來問我要證件,她情緒激動,說我在與孩子嬉皮笑臉,往他們傷口上撒鹽。
我說,我們到外面去說。這位姓趙的老師不肯。這時一位志愿者來勸我出去。但我看到趙老師轉(zhuǎn)身蹲下去,嚴厲地和孩子說話??吹剿莻€樣子,我忍不住去拉她的肩膀。
你不要這么對孩子說話,我說。
我當時想,這里的老師一定經(jīng)歷了很大的悲痛,但不能把情緒宣泄在孩子身上——孩子需要心理安撫,老師也需要。
幾個人把我推出了門。
事后經(jīng)過溝通,這是一場誤會。趙老師告訴我,孩子們經(jīng)歷了巨大的傷害和痛苦,記者不應該再去揭他們的傷疤。這點我完全同意,我甚至向她建議,在入口處張貼通知:請記者們采訪時注意照顧孩子的心理。
趙老師告訴我,這幾天在劇場里無孔不入的記者已經(jīng)讓她忍無可忍,她要保護她的孩子。從5月12日14點28分起,老師們就在照顧這些臨時沒有監(jiān)護人的孩子——他們的職責是我見過的抗災人員中最沉重的。
最后,我擁抱了這位老師。
3分鐘里的悲傷
5月19日14點10分,根據(jù)安置點提供者的要求:午休期間,記者不許進入。但幾個大孩子趕到了大門口。一位年輕的女老師在布置任務——14點28分,全國將舉行3分鐘默哀的悼念活動。女老師向幾個大孩子交代悼念儀式——立正,低頭,堅持3分鐘。接著,她低頭立正,做了一個標準的哀悼姿勢。
這幾個大孩子胳臂上系著一條紅帶子,是初中部300多個孩子的孩子頭。他們負責把老師的話傳給其他同學。
他們散了,鄭老師過去對女老師說:“和他們講還不行,底下的孩子未必聽他們的話?!编嵗蠋?0歲左右,現(xiàn)在是初二·5班、6班和初三·6班的班主任。女老師于是喊全體班主任到門口集合——她手里拿著個麥克風,連著主席臺上的音響。
鄭老師說,一會兒悼念時,同學們要全體對著主席臺。這個方向上有臺大電視,同時也是背對著北川縣城的方向。
年輕的女老師拿起麥克風,宣布午休結(jié)束,叫學生迅速起床。有的孩子賴床,老師只好過去叫。按她的要求,學生們把東北、西北和南面主席臺上的3臺電視機全部打開,調(diào)到新聞頻道。
電視里正播放著為全國3分鐘悼念活動做準備的動情畫面——這差不多是校方首次讓孩子們觀看類似的電視。此前,這里的電視只允許播放少兒和奧運體育頻道。
14點25分,同學們?nèi)w起立,面向主席臺。老師站在自己負責的班級旁邊。十幾個記者進入安置點。
14點28分,悼念開始。老師的眼睛都紅了。站在禮堂中心的老師忍不住抽泣,當著孩子的面。有幾個攝影記者輪番過去拍攝他的臉。
記者們把鏡頭伸向老師們、孩子們。沒有人去看記者。這些天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
孩子們知道悼念與7天前的那個下午相關。絕大多數(shù)人沒有哭。他們有的木木地低著頭,有的目光迷茫。他們還在上初中。這不是一個面對和理解死亡的年齡。
3分鐘過后,禮堂里鴉雀無聲。
孩子都坐回自己鋪前,抱著雙腿發(fā)呆。一位記者試著和他們交談,但沒有人愿意說話。
拉路西露
3分鐘時,初三·6班的張路攥起拳頭。他剛好站在面對主席臺的第一排,靠近東邊的大門。后來,他給我發(fā)短信說,想爸媽了,心里有點難受。
我建議他給爸媽寫信,建議他找個沒人的地方悄悄哭。再見面時他說,給我發(fā)短信,是特別想找個親近的人說說話。
幺爸從武漢過來找到他,留了部手機,說武漢那邊的親戚都很喜歡他,可是他不想去。廣州有人要他去讀書,他有點猶豫,但還是拒絕了。
張路的爸媽在老城廣場旁的市場賣衣服,每天忙得很,顧不上他。爸爸是湖北人,媽媽是本地人。地震后,那個市場上面埋了鋼筋水泥,最厚的地方距離地面10米。
震后第6天。他的爸媽還沒有來探望他。
“6月份,老爸就要過生日了?!睆埪氛f。有一陣子爸爸迷上了傳銷,套了很多錢,家里比較困難,爸爸心情不好,媽媽又愛嘮叨,一次吃火鍋,爸爸受不了了,把火鍋掀翻,湯全灑到了媽媽衣服上。
說到吃,張路說,北川的臘肉很好,香腸也很好,不好的是,外面的電影要放過一年,北川人才能看到。他說話時拍著我的肩膀,和我稱兄道弟。
余梅的爸媽,在市場賣魚,和張路爸媽的衣服攤離得不遠。
余梅聽跑出來的人說:“出事之前,爸媽正在裝魚。”當時,余梅的舅舅也在場。舅舅是春節(jié)從廣東回北川老家的,媽媽希望他休息一段日子再回廣東,沒等回去就地震了。結(jié)果三個人都沒了消息。
余梅和弟弟余偉幸存。
余梅一直在豎著耳朵聽廣播叫人,甚至一喊到“初三年級”,她的心就怦怦亂跳,“緊張死了,但每次都不是我。”
北川中學是寄宿學校,半軍事化管理,學生平時不能隨便出學校,周五放學才能回家,周日下午返校,一周回家兩天。出事的前一天是周末,姐弟倆的回家日,但弟弟一早就去了網(wǎng)吧,“弟弟走后,爸爸去綿陽出貨了,弟弟沒見到爸爸最后一面。”姐姐說。
余梅也喜歡網(wǎng)游,喜歡玩勁舞。但她還是不停地抱怨弟弟貪玩:“我還能看到爸爸最后一面,弟弟都沒看到?!?/p>
說起網(wǎng)游,14歲的余偉馬上有一肚子的話想要交流,文琴則在一旁唧唧喳喳地叫:“把QQ號碼留給我們,以后就可以聯(lián)系了?!庇嗝氛f:“我要先刪人,把那些死的同學全刪了,我一想到他們的頭像就害怕?!彼慕袟罾虻耐瑢W幽幽地說:“那我的QQ好友估計要全刪了。”她們班剩下的學生寥寥無幾。
我說:“都別刪了,把他們留下來吧?!迸兘械溃骸芭拢煤ε隆?/p>
余梅要我?guī)退腋改?,我沒敢告訴她,菜市場是北川老城尸體腐爛味道最重的地方。
睡在余梅旁邊的同班女生文琴哭起來,抱著腿,腦袋埋進去,她頭上別著一個圓形的發(fā)卡,黑底白點。余梅馬上去安慰她,我把一包紙巾遞過去,余梅道了聲謝,抽出一張遞給文琴。
“她為什么哭?”“她的好朋友剛被家長接走?!庇嗝氛f。
我問余梅,將來想干什么。她說自己考不上大學,也不想念,想在綿陽上一個外語類的學校。這時哭著的文琴探過頭來說,她將來想當歌星,她喜歡唱歌跳舞。她家里人本來想放暑假時,送她到北川有名的風景區(qū)小寨子溝去表演。
文琴是羌族,她告訴我,羌語里“拉路西露”是萬事如意的意思。
無事的下午
安置點里,每個記者都成了孩子們打發(fā)時光的“玩具”,尤其是外國記者。幾十個孩子找大個子白頭發(fā)的“德國老爺爺”簽名——那是幾個德國電視臺的記者,一個孩子還還跑過來問我,怎么用英語說“請給我簽個名”。
門口的女老師拿起話筒。她讓同學們立即散開。學生好不容易才散了,沒多久又有事了——禮堂一角,忽然傳出歌聲 “祝你生日快樂”,還有人鼓掌。老師急忙趕過去,原來是一個記者和孩子混熟了,逗大家唱歌。
老師制止了歌聲,很嚴肅地說,不要影響孩子情緒。一切引起孩子情緒波動的行為,無論好壞,在這里都被禁止。
接著“關心下一代”辦公室的人來了,給孩子們填表,照相。表格要求孩子們填上自己所有可能的直系親屬,以便確認誰是孤兒。
孩子們跑來跑去,打電話,上廁所,找朋友聊天,翻雜志——雜志是捐贈的,差不多都是給大人看的那種。
兩名女生突然問我,什么時候才能復課。不知道,我說,你們喜歡上什么課?除了語文課,都不喜歡。說著,這倆人就開始比背誦《出師表》。這一天,高三學生在上午舉行復課典禮,初三學生還要在3天后才能拿到課本。
門口,喧鬧聲又響起來了。
最先進來的是湖南電視臺的主持人謝娜。她一進來就哭,無數(shù)孩子們喊著謝娜、謝娜,謝娜和幾個孩子坐在一起。張路很著急地要我過去拍。我拍了幾張離開,又被他推了回去。
一群記者和保安跟著涌進,忽然主席臺的大喇叭開始廣播:大家好,我是孫楠,我來看望大家!孫楠背著個包,打扮像是個旅行者。
接下來,謝娜和幾個孩子抱頭痛哭。孫楠和一個孩子下象棋,楊若兮被圍起來給人簽名。一名志愿者對孫楠說,時間寶貴,你應該和更多的孩子在一起,而不是在這里只和一個孩子下棋。
張路強烈囑咐我,洗好照片發(fā)給他。為了滿足他和幾個同學的愿望,我只好找機會求孫楠和他們合影,可惜室內(nèi)的光線太差了,很多人的面孔都發(fā)虛。
忽然,另外一邊又起了爭吵。大家關注歌星時,一個女記者蹲在一個9歲的小姑娘前要給她吃東西——她和姐姐在一起,姐姐追星去了,她自己有些不知所措。旁邊的老師急了,大聲說不要給她吃,吃壞肚子怎么辦。女記者的同伴拿出一瓶酒精說,我們給她洗過手了。老師還是不讓。女記者唰的一下眼淚就下來了,說,你們怎么能這么對孩子。
我想,她犯了和我以前同樣的錯誤。
大概是因為悼念日,這3位明星沒有唱歌,只是發(fā)了衣服。第二天,張路高興地告訴我,都是名牌呢。
于心不忍的矛盾
5月19日晚10點,由于四川地震局預報說:5月19日至20日,6~7級余震發(fā)生的可能性較大,虹苑劇場一下子變得不安全起來。轉(zhuǎn)移的目標一開始選擇在九州體育館,但那里已經(jīng)有很多災民,后來確定在劇場旁邊的大停車場撐起帳篷,再后來,帳篷又轉(zhuǎn)移到了長虹的培訓中心。
帳篷里沒電視,孩子們都改看報紙了——滿版都是地震的報道。
在被孩子們稱作“貧富均等”的帳篷內(nèi),一般每個里住18~20個孩子,1~2名老師,管理更加嚴格——不許外面的人帶東西給學生,也不許學生“出校”。許多來這里的人都問孩子們?nèi)笔裁?,他們總是回答,什么都不缺?/p>
事實上,余梅近視300度,眼鏡被埋在廢墟底下;14歲的弟弟余偉滿胳膊都是蚊蟲叮咬的包,卻沒有驅(qū)蚊藥;余梅的好友文琴愛漂亮,沒有鏡子;另一個同班女孩褚燕沒有合身的內(nèi)衣。相熟之后,他們偷偷告訴我:“想要一雙鞋子,那天一片混亂,鞋子都穿壞了?!?/p>
我偷偷地將鞋子帶進來,孩子們圍過來,迫不及待地換鞋,文琴拿出飯盤當鏡子整理頭發(fā)。我的同事見到,出門包圓兒了小店所有的鏡子。孩子們對著鏡頭擺出各式動作。
這些日子,鏡頭對他們來說,一點都不陌生了。
余梅的堂哥、高三班的唐晨告訴我,上午第一節(jié)本來是數(shù)學課,因為CCTV要把學生集體拉到教室外草地上拍外景,改成了語文課?!皵?shù)學老師不同意,怎么勸都不行,她剛失去女兒,心情一直很不好,結(jié)果甩下課本就走了。結(jié)果大太陽照著,一上午什么都沒看進去?!?/p>
帳篷內(nèi),一個中國記者帶著日本記者問王曉凌:“失去父母是什么樣的感覺?”鏡頭對著女孩的臉,她把頭埋下去。記者說:“是不是累了?我過一會兒再問?!眱蓚€人到帳篷外面等候。
“別理他們?!庇嗝氛f。王曉凌還是被請了出去,再一次見她,是哭著進來的,孩子們看著我,我出去,在北川中學聚集點,不知道是第幾次了,和同行起了沖突。最后,那個中國記者對我說:“我自己就有一個12歲的女兒,我也于心不忍?!?/p>
記者走后,女孩們收到一份調(diào)查問卷,余梅的筆停在“這次你家里是否有人死亡,都是誰?”我拿過來一看,底下的問題還有“你是否患有精神???”“你家里是否有精神病史?”文琴抱怨:“姐姐,你看這個問題:‘你是否喜歡和人混在一起?莫非還喜歡和豬混在一起?”
我建議孩子們不要去答這份問卷,老師不樂意了:“這是心理調(diào)查,你們就只管答,什么都別想。”我頂嘴,文琴拉拉我的褲腳,小聲說:“姐姐,算了,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p>
地震之后,孩子們每天都要做各式各樣莫名其妙的問卷。這些都是那些抱著善意前來幫助的人們給予的。
睡不著的覺
午睡的號聲響了,孩子們躺下,我說熱,出去走走,他們不同意,拉我一起躺下,文琴和褚燕躺在兩邊幫我扇風。我說:“別管我,我躺下就不熱了。”兩個懂事的孩子說:“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帳篷里的熱,姐姐還不習慣,睡著了就好了。”
昨晚在籃球場聊天,長虹培訓中心邊上有火車開過,孩子們嚇得用手堵住耳朵,“像極了那個聲音,山塌下來的聲音?!庇嗝氛f。
褚燕臉都皺了起來:“聽得心底發(fā)顫?!?/p>
這幾個晚上,只要有火車開過去,她們都會發(fā)抖。我說:“要是害怕,姐姐晚上陪你們睡?!焙⒆觽兣d奮不已,開始想各種辦法,把我留下來,偷偷帶進帳篷。
他們甚至和我聊起了地震當天,余梅和文琴驚呆了,朝好姐妹褚燕招手大叫,褚燕瘋似地朝她們跑去:“我就只記得他們沖我招手,我跑過去,剩下的完全空白?!钡珴L落的石頭砸死親愛的老師同學、學生的慌張慘叫、滿學校的尸體,刻在了她們腦子里。
“班主任就在我們面前被砸死。”“那天我們班兩個學習成績最好的被叫去打掃辦公室,也死了?!薄坝幸粋€人的爸爸來找她,很著急,我們都不敢說已經(jīng)死了,只能騙他還沒找到?!薄拔那僬f打110,但是電話怎么都打不通,后來知道公安局都塌沒了?!薄俺跞昙売袀€班全死了,一個都沒跑出來?!?/p>
我說,姑娘們,別想這些了,聊點別的。她們說,不行呀,晚上做夢都能夢見。
余梅總夢見弟弟跑去學校找他的情形——北川中學的新校區(qū)和老校區(qū)一個在縣城外,一個在縣城內(nèi)。地震后,余偉慌張地跑進縣城找姐姐,到了縣城里,路斷了不能通過,才不得不原路返回。
姐姐也跑去找弟弟,到了縣城外,看見弟弟還在,幾乎癱倒在地。余偉說:“我剛剛跑去找你了。”余梅說:“你管我干嗎,管好你自己就行?!?/p>
直到今天,余梅還一次次鄭重地警告弟弟:“以后,管好自己就行?!?/p>
但姐弟倆都做不到只管好自己。找到弟弟后,余梅要去找父母,老師同學們拉住她,余震不斷,山石垮塌,所有人都不準她去。這成為余梅現(xiàn)在心里最大的遺憾,“沒有親自去找爸爸媽媽”。
和那天的聲音一模一樣
他們還需要多久才能平靜?災區(qū)的高考已經(jīng)推延一個月,孩子們卻根本看不進書?!按蜷_課本,滿腦子都是那天的場面,要是能回到地震前就好了。”高三女孩劉娟說。
就在昨天的15:38分(5月20日),臨時教學樓的操場上突然爆發(fā)出一片刺耳的尖叫聲,我們尋聲跑去,高三的學生全部沖出教室,亂作一團。許多女生蹲在草地上哭,有個女孩嚇得渾身抽搐發(fā)抖,醫(yī)務室的人趕緊過來幫她按摩伸展筋骨。其他年級的孩子都在問:“是地震了嗎?”
不是地震,是教學樓后面一棟房子正在拆遷施工的聲音,雖然早晨學校廣播已經(jīng)通知過學生:“下午有房子拆遷,請同學們不要驚慌。”
這棟臨時的教學樓還貼著“震后房屋應急檢查組”標示的“可以使用”的大幅標簽——這是一棟足夠抗震的兩層樓房。br>
“就算知道是拆遷,聽到了也同樣害怕。”余梅的堂哥唐晨說,和那天的聲音一模一樣。
記者開始涌過來,有鏡頭對著嚇得渾身發(fā)抖的女孩不斷地按快門,有話筒舉到她跟前,問:“為什么害怕?”女孩只是不停地哭。
類似的場面前一天的下午14:20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當時操場同樣是一片驚叫,一個男生從二樓跳了下來,腿當即腫起來,被立刻送往培訓中心外的醫(yī)院。
他的同班同學蘇本龍說,“只震了一下,要是多晃幾晃,我也會跳?!迸赃呉粋€叫沈玉雪的女孩說:“就這一下,和那天剛開始一模一樣,我的腿到現(xiàn)在還軟著?!痹S多女孩開始邊哭邊打電話。
“經(jīng)歷了那場地震,我們老師站在講臺上腿都抖,何況學生。在北川時,高三年級因為樓層比較高,是傷亡最少的,但他們都是親歷者。”教導處主任李永嘆著氣說。
“我就想回家”
“我就想回家。同學們都走了,現(xiàn)在班上就只剩下4個女生?!辈恢朗裁磿r候起,余梅和堂哥唐晨爭執(zhí)起來——余梅想回家,回在遂寧的爺爺奶奶家。兩位老人年紀大了沒有出外做工,靠幾畝地的微薄收入和兒女的貼補生活,唐晨勸她別去 “添麻煩”。
“別人走你就走啊,別人都家人帶著,你讓誰帶著啊。爺爺奶奶年紀大了,又照顧不了你們。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想要進學校住我們這樣的地方,應該知足了,別去想你爸媽在不在。”
“你爸媽在,你當然可以說這樣的話!”妹妹急了。
兄妹倆正在爭執(zhí)中,突然間,廣播通知:“初三·6班余梅出來一下,外面有人找你?!蓖ㄖ蜎]在嘈雜的人群聲中。弟弟余偉第一時間就跑了出去,余梅愣了愣,支撐著站起來,往外跑。
快到門口時,她轉(zhuǎn)頭拽緊我的手:“姐姐,我好害怕,心都快吐出來了。”我也緊張得不得了,只能緊緊摟住她。
但,不是爸媽,是表叔和表嫂。
他們過來看余梅姐弟,表叔安慰姐弟倆:“我們一定會想辦法找到你爸媽,北川我去了4趟,還是沒找到,民政部網(wǎng)站的死亡信息也沒查到,我們還會找下去?!眻?zhí)勤的老師聽到這里,把叔叔拉到一旁說:“先別和孩子說這么多,孩子一下子還接受不了?!北硎逖蹨I都快下來了,說:“估計沒了,估計沒了,孩子早晚要知道?!?/p>
表嫂拿出余梅一家人的戶籍證明,黑白單上,有爸爸的照片也有媽媽的照片。余梅之前和我說過:“最遺憾的是,身上沒有留下爸媽的照片?!笨匆娺@單子,兩個孩子的眼淚憋不住一下子流了下來。
這是我這幾天第一次看到這姐弟倆哭……
隱形的翅膀
起床號響了,高三的學生們開始進教室上課,其他年級的學生在室外做活動。臨時教室里傳來歌聲,孩子們唱道:“ 我來自偶然像一顆塵土/有誰看出我的脆弱/我來自何方我情歸何處/誰在下一刻呼喚我……感恩的心感謝命運/花開花落我一樣會珍惜?!?/p>
我的同事聽得心酸,走到教室外悶頭抽煙。
上課前5分鐘唱班歌,這是北川中學的傳統(tǒng)。我聽到,有的班級在唱《感恩的心》,有的在唱《奔跑》。
余梅說:“我們的班歌是《隱形的翅膀》?!?/p>
幾個孩子把我拉到草地上,圍坐一圈唱給我聽:“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單中堅強/每一次就算很受傷也不閃淚光/我知道我一直有雙隱形的翅膀/帶我飛飛過絕望……”
記者后記
要離開的時候,孩子們舍不得,說能不能再留幾天,文琴下周一生日,可以一起給她慶祝。她們還用簽字筆在我襯衫背后留了言,叮囑我:“走了之后才能看?!?/p>
我看他們難過了,就把相機調(diào)到笑臉快門,告訴她們,能自動檢測笑臉,誰笑就拍誰。孩子們湊到鏡頭前來,咧著嘴笑開。
多可愛的孩子,經(jīng)歷這么多苦難,卻依然堅強開朗。她們太需要愛了,即便是一個陌生人的愛,都放不開。
和北川孩子們在一起的幾天,我心里一直不承認自己是在采訪,沒有錄音,沒有筆記。臨走時,我掙扎許久,才鼓起勇氣問余梅:“姐姐能不能寫你?”她說:“姐姐是記者啊,當然可以?!蔽覇枺骸坝媚銈冋婷??”她說:“可以啊,姐姐對我們這么好。”
我一下子愧疚無比。這些日子,孩子們對我說得最多的是:謝謝。她們對每個進北川中學的陌生人都甜甜的笑。劫難之后,他們更珍惜別人給予的感情。
走遠了回頭,看見孩子們還在長虹培訓中心那扇鐵門內(nèi)沖我招手。每個進去的人都希望打開她們心里的鐵門,有人破門而入,有人徘徊不敢靠近。這些日子,打擾平靜的記者、不知如何安撫的心理醫(yī)生、同樣驚恐的老師、渴望收養(yǎng)的孤兒的陌生人……
我們,如何拯救他們?
(文中學生的名字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