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冉
5月12日,北川鄧家海元村山中的劉漢希望小學(xué)師生,成為了北川最幸運的人——這所屹立不倒的學(xué)校,使全體師生得以幸存。其中,9個老師帶著71個無人認領(lǐng)的孩子,在解放軍開路下,翻山越嶺兩天兩夜,逃離北川這座死亡之城。他們輾轉(zhuǎn)數(shù)地,一路奔波。與父母失去聯(lián)系的10歲的吳曉菲,始終掙扎在可能永遠見不到爸爸媽媽的恐懼中
逃出小學(xué)爬上山
離北川縣城15公里,海元山和烏鴉山這兩座大山中,裊裊的浮云下,一座學(xué)校聳立在半山坡上。這是劉漢希望小學(xué),1999年由漢龍集團與政府聯(lián)合建成,校名取自漢龍集團老板的名字。
劉漢希望小學(xué)有483個學(xué)生,其中180個住校生,4年級的吳曉菲(化名)是其中的一員。她的家在距北川近兩小時車程的梅龍鎮(zhèn)。通常放三天假她才會回家,每個返校日等車時,她都會不自覺地憂傷,要買上一塊口香糖才能感覺好些。這個五一假期后離家返校的她,不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條永遠離家的路。
12日14:28分,整個教學(xué)樓搖晃起來,一個老師大喊,“大地震,快跑?!闭Z文老師朱?;酆暗溃芭吭诘厣蟿e動!”厚厚的灰塵撲面而來,學(xué)生們用紅領(lǐng)巾捂住鼻子。這時整個天空迅速烏云密布,遮蓋住了太陽。趴在地上的吳曉菲偷偷地把頭抬起來,看見平時紋絲不動的水泥柱子,跳舞似地來回擺。
混亂的狀況持續(xù)了1分多鐘,晃動戛然而止。大家跑到操場上,清點人數(shù),全體師生安然無恙。
孩子們看到學(xué)校對面的樓整個坍塌下來,這才意識到危險,哭喊著要媽媽。吳曉菲和同學(xué)大哭不止。她大腦一片空白,想回家,但家里電話打不通,路也塌了,想走也走不了。
35個老師帶著483個孩子向?qū)W校后面的海元山上轉(zhuǎn)移,按照班級分隊,男女生兩兩拉手快速向山上跑。到了山頂,吳曉菲向下面的學(xué)???,什么都看不到,一片土黃色。
把孩子轉(zhuǎn)移到山上,男老師開始砍竹子。一起爬上山的家長,騎摩托下山找了一些塑料棚布,搭了一個簡易帳篷。一些老師跑下山,把寄宿學(xué)生的被子抱上來。
在山上待了好久,也不見北川縣城有人來告訴下面的情況。朱?;坌闹杏胁幌榈念A(yù)感,快天黑時才傳來消息——北川縣城被地震夷為平地。一些女老師開始失聲痛哭起來,老師的家人都在縣城。
凌晨時開始下雨。遠處的烏鴉山一整夜嘩拉拉不停地從山上向下滾石。不時有余震,每一次余震,孩子們都會尖叫大哭。冷風(fēng)吹過,孩子們瑟瑟發(fā)抖。
老師們整夜沒睡,帳篷漏雨,男老師就一直用手撐著帳篷頂,不讓雨水滲進來。女老師抱著一些幼兒班的小孩子(由于生源減少,北川許多小學(xué)合并,因此也有一些幼兒班的學(xué)生),讓他們平靜下來入眠。老師們盡量把孩子圍在中間,想擋住些山上的大風(fēng)。
400多個學(xué)生擠在狹小的帳篷里,兩兩背靠背互相取暖。被子有限,所有的孩子只能蓋到膝蓋。
漆黑寒冷的夜,不時聽到孩子的哭聲。一個哭了,緊接著一片跟著哭起來。
吳曉菲整晚不停地胡思亂想,洪水會沖上來把我們淹死嗎?地會裂縫把我們埋進去嗎?如果我們死了該怎么辦?她害怕自己被埋,害怕見不到爸爸媽媽。
6小時走出北川縣城
吳曉菲很早就醒了,害怕的感覺揮之不去,在山頂走來走去,很煩躁。
校長讓一部分老師回北川縣城找教育局匯報情況,一部分老師去尋找親人。留下9個老師照顧孩子。
隨后,陸續(xù)有家長來接孩子走。
吳曉菲很羨慕那些被接走的同學(xué)。每走一個都要到老師那里簽字。她就站在老師旁邊看著,希望會輪到自己。她心里明白家離這里很遠,路也塌了,但她仍懷著希望等待。
她的好朋友也被接走了。吳曉菲很想和他們一起走,但老師不讓。好朋友走后,吳曉菲更加煩躁,沒人和她聊天。
最后只剩下71個孩子,盼了好久終于不見再有人來。吳曉菲傷心地哭了,她很想爸爸媽媽。這71個孩子,大部分是住校生。父母在很遠的地方趕不過來,也有在外面打工的,更多的是聯(lián)系不上。
下午兩點,解放軍來了,要帶大家轉(zhuǎn)移到安全的地方。老師們認為早一分種轉(zhuǎn)移出去,就多一分生存的希望。路上一次都沒讓孩子們休息,走到寬路上還要小跑。曉菲感覺自己從來沒這么累過,水滴不停地從頭上流下,分不清是汗水還是雨水。
雨一直不停,路上異常泥濘,解放軍在前面開路。每隔一段隊伍就有一個解放軍跟著,防止掉隊。那時吳曉菲和同學(xué)已經(jīng)感覺不到餓,淋在雨里,只是冷,冷得牙齒打顫,嘴唇發(fā)紫。
這支特殊的隊伍就這么行走在到處是裂縫、滿是巨石的山路上。吳曉菲感覺自己似乎永遠也走不出這座山了,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哭著走到了任家坪。
這一走就是6個小時。
到了任家坪,孩子們回頭看北川縣城,發(fā)現(xiàn)全成了廢墟。月光冷冷地照在全是瓦礫的殘垣斷壁,哭聲順著風(fēng)遠遠傳來。
繼續(xù)向外走,一股奇異的惡臭撲面而來,吳曉菲捂著鼻子,遠遠看到路兩邊躺著很多人,身上蓋著布,不知道是死是活,“大概是受重傷了吧”。這時她突然想起媽媽說過死人的臉是白色,她突然害怕起來,不敢再看下去,繞著跑開了。
孩子們?nèi)頋裢福眯┬『⒆舆€發(fā)起高燒。解放軍把自己吃的給了孩子,每人一盒餅干、一瓶水、一把雨傘。晚上解放軍把軍車讓給孩子,他們撐傘站在雨里。坐不下,老師讓大孩子抱著小孩子睡,10歲的吳曉菲一整夜抱著一個5歲的孩子。狹小的空間里,依然混雜著難聞的氣味,平均兩個同學(xué)擠在半個座位上,身上依然濕透。
夜里,后車廂還坐著一位受了傷的老奶奶,半夜她一直在喊好痛好痛,叫得孩子們毛骨悚然。吳曉菲鼓起勇氣走過去對她說,你別叫了,我們好幾天沒睡了。老奶奶說我不叫行嗎,我有心臟病。
吳曉菲徹夜難眠。
自從看到北川縣城成為廢墟,她就一直沉默。她知道住在縣城的干爹干媽肯定跑不出來了。
她沒再哭了。
跑回去找兒子的老師回來了
語文老師朱福慧13日早上5點多下山,聽人說看到她丈夫開車去救人了,心里一熱,隨即向兒子所在的曲山小學(xué)趕去。
趕到那里她整個人完全傻了,兒子學(xué)校的教學(xué)樓全塌了,一樓都陷了進去,鋼筋水泥的承重墻也倒了。
朱福慧的兒子正是在一樓。她想到地震時自己也叫學(xué)生不要跑,趴在地上,兒子那時有可能也趴在了地上。
學(xué)校廢墟前,全是哭天喊地的家長在挖自己的孩子。有個家長在角落里喊到兒子了,兒子周圍還有10幾個同學(xué)一起埋在里面。與兒子對話很清晰,只是腿被壓著了,這個家長徒手挖,挖開一個洞,能把手伸進去摸到孩子。但再挖就不行了,需要大型工具。
14日上午8點,解放軍來了,這個家長喊他們一起挖,可解放軍也只帶了鐵鍬等簡單工具,挖不開。當(dāng)時只有兩條路,要么截肢,要么等大型機器運進來。
這個家長突然下了決心,要找把刀親自把孩子腿砍了,拉出來。但旁邊有人勸阻他,這么做,怕孩子等不到手術(shù)臺就要去了。于是家長又決定守著孩子等待更多的援手。當(dāng)時他還充滿希望,看到朱?;?,笑著鼓勵她,說已經(jīng)救出9個孩子了,也許你兒子就在其中。
朱?;郯阉邢M耐性谶@個家長的話上,她一路小跑3公里到了任家坪,看到別人抬擔(dān)架就跑過去看是不是自己的兒子。朱?;鄄恢?,給她希望的那個家長,不停地給孩子們遞水遞吃的,鼓勵他們,但到了當(dāng)天夜里,里面就沒聲音了——因為路塌方,大型機器和醫(yī)療隊都進不來。這個家長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死去了。
趙宗飛老師的兒子,在北川一中,那是最為慘重的倒塌現(xiàn)場,兩個教學(xué)樓都陷進地面三分之一。趙宗飛碰到兒子的班主任,得知兒子沒有跑出來。后來,他聽說,劉漢希望小學(xué)的35位老師里,直系親屬就死亡了14個。
朱?;劢又丫d陽市的醫(yī)院都找了個遍,沒找到自己的兒子。她又回到了北川縣城,發(fā)現(xiàn)遇難者尸體已經(jīng)開始逐漸運走,但更多的尸體還壓在廢墟下面。像兒子這樣的情況,根本挖不出來。
5月17日,既是母親又是老師的朱?;郏仨氉屪约浩届o下來。她拿著兒子愛吃的零食,在兒子的教室前,與兒子訣別。隨后又在幾個好朋友家前轉(zhuǎn)圈,與他們說說話。
之后,她終于收拾起傷痛欲絕的心,回到那71個孩子身邊。
孩子們說,朱老師手機里有一張兒子的照片,知道兒子不在后,她毅然刪了照片,為了不讓自己再想起。一位前來做心理關(guān)懷的專家說,她時有輕生的念頭,因為看著這71個孩子就想起自己的孩子,每個夜里她都獨自飲泣。
但是記者見到朱?;蹠r,她平靜地說,已經(jīng)想開了,“這是天災(zāi),不可抗拒?!?/p>
從綿陽到英才中學(xué)
14日一早,劉漢希望小學(xué)的師生被安排坐車轉(zhuǎn)移到綿陽。他們輾轉(zhuǎn)幾個地方,發(fā)現(xiàn)到處都擠滿了災(zāi)民。老師給漢龍集團的人打電話,他們很快把孩子接到英才中學(xué)安置。剛到英才中學(xué),就有很多老師和周圍的住戶給孩子們煮了姜湯和稀飯,并領(lǐng)到家里洗澡,還給買了新的衣服和課本。
當(dāng)晚,吳曉菲睡得很香。她做了一個夢,又回到了干爹的家,干爹坐在家里,房子完好無損,家里的狗還像往常一樣熱情地向她撲來。干爹笑吟吟地看著她說,你來了。
做完這個夢,吳曉菲的情緒似乎好了很多,她感覺干爹沒有離開她。
英才中學(xué)的條件比劉漢希望小學(xué)要好很多,標(biāo)準(zhǔn)的綠茵足球場,寬敞且窗明幾凈的教室,以及一應(yīng)俱全的宿舍。孩子們似乎過得比以前在北川時還要快樂。老師們,在傷痛之余仍然守護著這些孩子。
從第一天起,每天都有數(shù)家媒體到訪。面對媒體的一遍遍詢問,失去家人的老師們淚流滿面,一次又一次地回憶痛苦。吳曉菲晚上睡覺,聽到朱老師在哭,很想安慰她,但不知道怎么說,只能假裝睡著。白天她突然跑到朱老師面前說,“你兒子一定沒事的?!彪m然知道這是善意的謊言。
吳曉菲理解的死亡,就是離開人世,再也見不到陽光?!氨宦裰母惺茉摱嚯y受啊,活著就能感覺人間的喜怒哀樂,死了就感覺不到了。我怕死,不過死了也就死了?!?/p>
在英才中學(xué)的這幾天,又有一些家長陸續(xù)找過來,他們看到孩子在這里過得很開心,放心地回到安置點去。吳曉菲的爸爸媽媽一直沒有消息,每當(dāng)想他們的時候,曉菲就趴在桌上,或者一個人在校園里走走。學(xué)校里經(jīng)常放音樂,她默默地聽,心情就好些。
有時她會想12日那天的事,只想一會兒,就覺得地震太無情,好討厭。每天都在上課,但背不進書去,也沒法學(xué)習(xí)??粗『冋f說笑笑,吳曉菲心里煩躁得不行,這時候她誰也不想見,見到人就想罵。
5月20日,吳曉菲又做夢,她夢見地震又來了,同學(xué)們正在6樓學(xué)校的陽臺上玩,天灰蒙蒙地,突然雨很大,地動山搖。她嚇得哭了,老師又讓同學(xué)們轉(zhuǎn)移,他們走啊走啊,突然回到了已經(jīng)成為廢墟的北川縣城……
這時,在夢中哭喊的吳曉菲被搖醒了,朱老師告訴她——她的爸爸媽媽打電話來了!地震時他們正在地里做農(nóng)活,所以沒有事,地震后一直想來找女兒,但因為路塌了過不來。曉菲破涕而笑。
吳曉菲不知道,在安縣上初二的哥哥,至今音信全無。
她高興地當(dāng)了室長,管另外兩個大孩子和三個小孩。她把同學(xué)的毛巾擺得方方正正,拖鞋擺得整整齊齊,每天把宿舍擦得一塵不染。晚上趁老師不在,偷偷起來做小紅花,看誰表現(xiàn)好就發(fā)給誰——71個孩子中,1位同學(xué)父母雙亡,6位同學(xué)各失去一位父母。
5月26日,他們就要踏上新的路途,轉(zhuǎn)移到其他地方。
(為保護當(dāng)事人,文中學(xué)生的名字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