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許多人認為,《三國演義》的主要精髓是謀略。我認為,這種看法的確未能跳出前人特別是‘茶館說書人的窠臼?!?/p>
“三國熱”繼續(xù)熱著。
且不論關(guān)于《三國演義》的各種新著多如江鯽,就是前不久剛剛辭世的電影表演藝術(shù)家孫道臨,據(jù)說其晚年最大的心愿也是把《三國演義》搬上銀幕。
辭舊迎新之際,權(quán)威的《三國》專家沈伯俊先生又有新著問世。這位中國《三國演義》學會常務(wù)副會長兼秘書長、四川三國文化研究所所長,研究《三國演義》已有26年,整理過6種不同版本的《三國演義》,先后發(fā)表專著十余部、學術(shù)論文170余篇。日前,在他的新著《你不知道的三國》出版之際,記者對他做了訪談。
“三國”研究舉步維艱
新民周刊:去年七八月間,您曾受邀赴日本參加《三國志》研討會并作主題報告;出席日本《三國志》學會成立大會并主持“第五屆中國古代小說文獻與數(shù)字化研討會”。這一系列國際學術(shù)活動顯然和您在學界的影響有關(guān)。那么,您所任職的“中國《三國演義》學會”是因為“三國熱”而出現(xiàn)的嗎?有這么一種說法:易中天紅在中國,沈伯俊紅在日韓,是這樣嗎?
沈伯俊:呵呵,易先生走紅中國是事實,但說我在日本韓國和他一樣紅,不是事實。事實上,我的書雖然在日、韓賣得很好,但還不算暢銷書。那里的暢銷書也許永遠不會火爆到我們這樣的程度……至于“中國《三國演義》學會”,那可是個“資深學會”咯,成立于1984年,第一任的名譽會長還是陸定一同志呢。
新民周刊:為什么這樣一個“人民團體”會有“高層背景”?
沈伯?。哼@和特殊的歷史環(huán)境有關(guān)。1953年,作家出版社整理出版了《三國演義》,引起了廣大讀者的注意。同年11月23日,作家出版社又召開了《三國演義》座談會。從此,學術(shù)界對于《三國演義》開始了比較系統(tǒng)的研究。進入60年代,《三國演義》研究開始趨于沉寂。1960年,全國公開發(fā)表的《三國演義》研究文章僅僅只有2篇,1961年也只有5篇。1965年,僅僅1篇。個中原因,我以為和“極左思潮”有關(guān),認為小說有“歌頌‘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的傾向”。
“文革”期間,《三國演義》橫遭厄運。80年代伊始,已經(jīng)擺脫“文革”桎梏,正在大膽解放思想的中國學者便以新的精神面貌,對《三國演義》進行了可貴的重新探索。
1982年7月,四川省社會科學院主辦的《社會科學研究》雜志在全國率先開辟“《三國演義》研究”專欄,集中發(fā)表劉知漸的《重新評價〈三國演義〉》、李厚基的《〈三國演義〉構(gòu)思基礎(chǔ)質(zhì)疑》、陳周昌的《毛宗崗評改〈三國演義〉的得失》、沈伯俊的《建國以來〈三國演義〉研究情況綜述》。對此,《人民日報》迅速予以報道,引起了國內(nèi)外學術(shù)界的廣泛注意。
在《三國演義》研究由沉寂走向興旺的過程中,老一輩革命家的提倡和支持也發(fā)揮了積極的促進作用。1978年12月,鄧小平同志對四川省文化廳領(lǐng)導說:川劇是一個大劇種,可以多演“三國”戲,從桃園結(jié)義到三國統(tǒng)一,把它演完。1982年9月,小平同志到成都,又說:“《三國演義》在國際上影響很大?!度龂萘x》的故事人物大部分在四川,這是四川的文化遺產(chǎn),又是全國的文化遺產(chǎn)。‘三國戲在川劇中的比例很大,這個傳統(tǒng)不能丟。希望你們用新的觀點搞出一批‘三國戲,這對社會主義的文化建設(shè)是一大貢獻。”這就更加直接地肯定了《三國演義》的巨大影響。1981年2月,陸定一同志致信中宣部,建議大量出版《三國演義》,在青年中提倡閱讀該書。為此,中國《三國演義》學會成立時,恭請陸定一同志擔任名譽會長。他不僅欣然同意,而且親筆為學會題寫了會名。
我常想,如果沒有老一代學者的努力,如果沒有老一代革命家的提倡和支持,冷落幾代人后,民間的熱情就消失了,這門研究就完全可能被湮沒。
類似的歷史不是沒有發(fā)生過。比如在日本興盛的花道、茶道、書道、柔道、香道、劍道,原來都是我們的“國道”,后來我們這里式微了,湮沒了,卻在日本“紅杏出墻”,值得注意的是,三國故事在日本和韓國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在我們看來十分荒唐的“日本版”和“韓國版”了,因為要找“原態(tài)解釋”,所以他們的媒體才對我那么有濃厚的興趣,再三邀我訪談、講學……我可不希望我們的子孫將來去日本、韓國進修怎樣研究《三國演義》。
新民周刊:目前中國學術(shù)界的《三國演義》研究傾向如何?
沈伯?。耗壳?,中國學術(shù)界對《三國演義》的研究,大致可以分為兩種傾向:一種是“本體研究”的深化,一種是“應(yīng)用研究”的拓展。前者是把《三國》當作一部古典文學名著,對其人物、情節(jié)、美學價值等進行研究,并從文學的研究發(fā)展為文化的研究。后者是把《三國》當作智慧的寶庫,當作人生的啟示錄,從政治、軍事、人才學、管理學、經(jīng)營謀略等方面探討其應(yīng)用價值和當代意義。二者各有其價值,各有其成就,可以并行不悖地發(fā)展下去。
新民周刊:能不能介紹一下日本、韓國、歐美等地的研究情況?
沈伯?。哼@個問題太大,可說的內(nèi)容很多,只能簡述。日本的《三國演義》研究起步較早,成果很多,出現(xiàn)了一批水平較高的專家,都取得了很有價值的研究成果。歐洲各國也有一批《三國》專家,俄羅斯的李福清、英國的魏安,均有獨具特色的研究成果。澳大利亞的前輩學者柳存仁、中年學者馬蘭安,也是很有成就的《三國》專家。美國近年來似乎沒有著重研究《三國》的學者,但夏志清的《中國古典小說》、蒲安迪的《明代小說四大奇書》兩書,對《三國》也有獨到的論述。這些學者的研究成果,已經(jīng)引起中國《三國》研究界的重視,值得我們認真借鑒。
至于韓國,你們可知道《三國演義》在韓國是讀者最多,影響最大的一部中國小說?我們這里在“哈韓”,焉知他們那里在“哈華”。這是很具諷刺意味的。
不過,韓國似乎較少影響廣泛的《三國》專家,近年來用力最勤的是鄭元基教授。他曾于1996年來成都隨我學習數(shù)月,已經(jīng)出版了一部專著,翻譯了多部中國學者的著作,包括我的《三國演義辭典》、《三國漫話》。遺憾的是,由于不懂韓文,韓國學者研究《三國》的論著,我多數(shù)尚未拜讀。希望今后能加強與韓國學者的交流。
“三國”為什么這樣紅?
新民周刊:當下,滿大街的三國明清。有人挖苦說,紙漿打剩的,一看還是“三國明清”。那么,一部《三國》的主旨,究竟要講什么呢?解讀《三國》的似乎都認為這部杰作的精髓是東方智慧、特別是“重磅的權(quán)術(shù)和謀略”,這一點,似乎易中天先生也未能脫其窠臼,您怎么看呢?這是一部“智書”或者“詐術(shù)攻略”嗎?
沈伯?。涸S多人認為,《三國演義》的主要精髓是謀略。我認為,這種看法的確未能跳出前人特別是“茶館說書人”的窠臼。
誠然,《三國演義》給人印象最深的一個方面,就是擅長戰(zhàn)爭描寫。全書以黃巾起義開端,以西晉滅吳收尾,反映了從漢末失政到三分歸晉這一百年間的全部戰(zhàn)爭生活,描寫了這一時期的所有重要戰(zhàn)役和許多著名戰(zhàn)斗,大大小小,數(shù)以百計。而在戰(zhàn)爭描寫中,作者信奉“知彼知己,百戰(zhàn)不殆”的軍事規(guī)律,崇尚“斗智優(yōu)于斗力”的思想,總是把注意力放在對制勝之道的尋繹上。因此,雖寫戰(zhàn)爭,卻不見滿篇打斗;相反,書中隨處可見智慧的碰撞、謀略的較量,而戰(zhàn)場廝殺則往往只用粗筆勾勒。可以說,千變?nèi)f化的謀略確實是全書精華的重要部分。
然而,謀略并非《三國演義》的主要精髓,更非書中精華的全部。
論謀略,我們古代的更高層次的經(jīng)典還少嗎?比如正面講謀略的有《資治通鑒》,反面講謀略的有《反經(jīng)》(《長短經(jīng)》),還有《戰(zhàn)國策》、《素書》、《六韜》、《武經(jīng)七略》、《太陰兵符》等(當然有的已經(jīng)失傳),真正研究謀略的職業(yè)高人何必鉆研《三國演義》?以《三國》代替兵書?呵呵那是外行話,或者因為沒有拿到更高的兵家秘籍——事實上《三國演義》中的謀略大都來自上述經(jīng)典,比起專業(yè)化的深邃韜略,《三國》中的“術(shù)”與“謀”還算是比較民間和初級的了。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體系中,“道”才是最高層次的東西。“道”有多義,通常指正義的事業(yè),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是也。因此,它也是處事為人的基本原則。謀略則屬于“術(shù)”,是第二層次的東西,是為“道”服務(wù)的,必須受“道”的指導和制約。作為一位杰出的進步作家,羅貫中認為,符合正義原則,有利于國家統(tǒng)一、民生安定的謀略才是值得肯定和贊美的,而不義之徒害國殘民的謀略只能叫做陰謀詭計。因此,只有代表作者理想的諸葛亮才被塑造為妙計無窮的謀略大師、中華民族智慧的化身。曹操的謀略可謂高矣,但羅貫中對他卻并不喜愛,而是有褒有貶:對曹操有利于國家統(tǒng)一、社會進步的謀略,羅貫中予以肯定性的描寫;而對他損人利己、背信棄義的各種伎倆,則毫不留情地予以抨擊。綜觀全書,羅貫中從未放棄道義的旗幟,從未不加分析地肯定一切謀略;對于那些野心家、陰謀家的各種陰謀權(quán)術(shù),他總是加以揭露和鞭撻;對于那些自以為是的小聰明,他往往加以嘲弄挖苦??梢哉f,《三國演義》寫謀略,具有鮮明的道德取向和民本思想。后人如何看待和借鑒《三國演義》寫到的謀略,則取決于自己的政治立場、道德原則和人生態(tài)度。如果有人讀過《三國演義》卻喜歡搞小動作,那是他自己心術(shù)不正,與羅貫中無關(guān);恰恰相反,那正是羅貫中反對和批判的。最近還有人大談什么“厚黑學”,也硬往《三國演義》上拽,更是學術(shù)墮落的行為。
新民周刊:我們有時也感到納悶:中國歷史上,類似于“三國”的分裂時期也有多次,西晉末年“八王之亂”,往后的“五胡十六國”;隋末又是大亂,隋唐間也是英雄輩出;唐末又是大亂,五代十國同樣群豪并起……為什么產(chǎn)生不了《三國演義》這樣“紅”的作品?換句話說,元末的羅貫中為什么選擇了“三國”而不是其他來構(gòu)架他的小說?“三國”為什么這樣紅?您能不能概括一下它的核心價值?
沈伯?。簡栴}很大,也很重。請允許我用八個字來概括它的核心價值——向往統(tǒng)一,歌頌“忠義”。
人民喜愛《三國演義》,就是因為它符合這八個字的主旨。
中華民族有著極其偉大的聚合力,維護國家的的統(tǒng)一與安定,是我們民族一貫的政治目標,是一個牢不可破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幾千年來,由于種種原因,我們民族曾經(jīng)屢次被“分”開,飽受分裂戰(zhàn)亂之苦。但是,每遭受一次分裂,人民總是以驚人的毅力和巨大的犧牲,清除了分裂的禍患,醫(yī)治了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促成重新統(tǒng)一的實現(xiàn)。在那“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的漢末大動亂時期,以及羅貫中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元代末年,廣大人民對國家安定統(tǒng)一的向往更是特別強烈。羅貫中敏銳地把握了時代的脈搏,通過對漢末三國時期歷史的藝術(shù)再現(xiàn),鮮明地表達了廣大人民追求國家統(tǒng)一的強烈愿望。代表民意,焉能不紅?!
其次,人們常常談到《三國演義》“尊劉貶曹”的思想傾向,有人還把這稱為“封建正統(tǒng)思想”。事實上,“尊劉貶曹”的思想傾向,早在宋代就已成為有關(guān)三國的各種文藝作品的基調(diào),羅貫中只是順應(yīng)民意,繼承了這種傾向。羅貫中之所以“尊劉”,并非簡單地因為劉備姓劉(劉表、劉璋也是漢室宗親,而且家世比劉備顯赫得多,卻每每遭到貶抑和嘲笑;漢桓帝、漢靈帝這兩個姓劉的皇帝,更是作者鞭撻的對象),而是由于劉備集團一開始就提出“上報國家,下安黎庶”的口號,為恢復(fù)漢家的一統(tǒng)天下而不屈奮斗,不懈努力,被宋元以來具有民族思想的廣大群眾所追慕;同時,這個集團的領(lǐng)袖劉備的“仁”、軍師諸葛亮的“智”、大將關(guān)羽張飛等人的“義”,也都符合深植于國民心理的道德觀。另一方面,羅貫中之所以“貶曹”,是因為曹操作為“奸雄”的典型,不僅不忠于劉氏王朝,而且常常屠戮百姓,摧殘人才,作品對其惡德劣行的描寫大多于史有據(jù),并非有意“歪曲”;而對曹操統(tǒng)一北方的巨大功績,對他在討董卓、擒呂布、掃袁術(shù)、滅袁紹、擊烏桓等重大戰(zhàn)役中所表現(xiàn)的非凡膽略和智謀,羅貫中都作了肯定性的描寫,并沒有隨意貶低。由此可見,“尊劉貶曹”主要反映了廣大民眾按照“撫我則后,虐我則仇”的標準對封建政治和封建政治家的選擇,具有歷史的合理性;對此不應(yīng)作片面的理解,更不應(yīng)簡單地斥之為“封建正統(tǒng)思想”。
就這樣,向往國家統(tǒng)一的政治理想,構(gòu)成了《三國演義》的經(jīng)線;歌頌“忠義”英雄的道德標準,構(gòu)成了《三國演義》的緯線。二者縱橫交錯,形成《三國演義》思想內(nèi)容的坐標軸。羅貫中依靠這兩大坐標軸,把歷史評價與道德評判有機地融合在一起,如此力作不紅,天理難容。
新民周刊:讓我們談得有趣些。精研《三國》26年,聽說您有很多“發(fā)現(xiàn)”?據(jù)您考證,張飛和曹操是親戚?呂布使的也不是方天畫戟?王朗也不是諸葛亮罵死的?這讓我們有點失望,小時侯看連環(huán)畫,總覺得方天畫戟、赤兔馬、紫金冠英武絕倫……
沈伯俊:其實,我歷來是做老實學問,說老實話,從來不想故意發(fā)什么怪論,刻意去吸引眼球。我的一些發(fā)現(xiàn),是在精讀史籍、鉆研作品、編著辭典的過程中逐步得到的。把它們寫出來,一是幫助讀者增長見識,增強閱讀興趣;二是為了更好地探討小說創(chuàng)作的成敗得失。
例如,曹操、張飛這兩個死對頭,怎么會沾上親戚關(guān)系?您不要訕笑,這是實實在在的史實。
曹操和張飛的親戚關(guān)系,是通過夏侯淵一家搭起來的。
先說曹操,本家是夏侯氏。據(jù)《三國志?魏書?武帝紀》注引《曹瞞傳》及《世語》二書:“(曹)嵩,夏侯氏之子,夏侯惇之叔父。太祖(指曹操)于惇為從父兄弟?!边@就是說,從血緣關(guān)系來看,曹操確實是夏侯氏的后代;他手下的頭號大將夏侯惇就是他的堂弟,另一員大將夏侯淵也是他的族弟。
至于張飛,作為劉備的心腹大將,無論就其家世出身還是政治觀點來看,本來是很難與夏侯氏家族產(chǎn)生什么瓜葛的;然而,在那天下大亂,人的命運變幻無常的年代里,由于偶然,他卻成了夏侯氏的女婿。據(jù)《三國志?魏書?諸夏侯曹傳》注引《魏略》,事情是這樣的:“建安五年(200),時(夏侯)霸從妹年十三四,在本郡,出行樵采,為張飛所得。飛知其良家女,遂以為妻,產(chǎn)息女,為劉禪皇后?!边@就是說,張飛的妻子是夏侯霸(夏侯淵次子)的“從妹”,也就是夏侯淵的堂侄女。論起輩分來,張飛還得算是夏侯淵的堂侄女婿哩!
通過這樣兩方面的說明,事情已經(jīng)很清楚了:既然曹操是夏侯淵的族兄,而張飛是夏侯淵的堂侄女婿,那么,張飛也可以說是曹操的堂侄女婿。足足小了一個輩分!不僅如此,就連蜀漢后主劉禪(張飛的女兒是他的皇后),也得算曹操的隔房侄孫女婿!居然小了兩個輩分。
自從建安五年元月曹操親自率軍擊敗劉備,重占徐州以后,曹、劉兩大集團一直處于尖銳對立的態(tài)勢。所以,曹操和張飛雖然成了親戚,卻沒有機會互相走動,互敘親戚之誼。不過,即使在雙方兵戎相見之時,也還沒有完全忘記這一層親戚關(guān)系。建安二十四年(219),劉備進兵爭奪漢中地區(qū),從建安二十年(215)以來一直鎮(zhèn)守漢中的夏侯淵與之相拒,在定軍山被劉備部下勇將黃忠所殺。張飛之妻聞訊后,便“請而葬之”,算是對這位堂叔盡了一點孝道。再過二十年,魏、蜀兩國的開創(chuàng)者們均已謝世,兩國的對峙態(tài)勢雖然如故,但這種對峙和彼此攻伐主要是出于政治上的需要,而雙方——曹操、夏侯淵的子孫和劉備、張飛的子孫——在感情上的仇恨心理卻有所淡化,這一層親戚關(guān)系更成了急難時的一張王牌。魏正始十年(249),司馬懿發(fā)動政變,誅滅曹爽集團,獨攬曹魏大權(quán)。當時任右將軍、“征蜀護軍”的夏侯霸害怕被株連,惶惶然投奔蜀漢。蜀漢方面聞報,急忙派人迎接。夏侯霸到了成都,劉禪親自接見,還指著自己的兒子說:“此夏侯氏之甥也?!睆拇耍瑒⒍U對夏侯霸“厚加爵寵”,一直讓他做到車騎將軍。
曹操和張飛是親戚,這本來是很好的小說材料,其中有多少矛盾沖突可以展開,有多少悲歡離合值得渲染呵!但是,羅貫中寫作《三國演義》時,卻完全沒有涉及這一點,不僅張飛之妻根本不曾露面,就是寫到夏侯霸投奔蜀漢時,也沒有順便略作交代。不知羅貫中是沒有注意到這一層親戚關(guān)系,還是因為不想描寫家庭生活而有意舍棄這一事實,抑或是擔心寫了這一點會模糊作品“尊劉抑曹”的思想傾向?這是一個難以索解的謎。不管謎底如何,我對此都感到惋惜。
呂布的“方天畫戟”無人不知,不獨你看好,我也喜歡。問題是,歷史上的呂布并沒有用戟作兵器。那么,他究竟使用什么兵器呢?《三國志》、《后漢書》的《呂布傳》均未說明,幸好有關(guān)史籍留下了寶貴的記載:一是《后漢書?董卓傳》寫到董卓入宮被刺,“大呼曰:‘呂布何在﹖布曰:‘有詔討賊臣牎……應(yīng)聲持矛刺卓,趣兵斬之?!边@說明呂布用的兵器是矛。二是《三國志?魏書?呂布傳》注引《英雄記》,寫李傕、郭汜攻長安時,“郭汜在城北。(呂)布開城門,將兵就汜,言:‘且卻兵,但身決勝負。汜、布乃獨共對戰(zhàn),布以矛刺中汜,汜后騎遂前救汜,汜、布遂各兩罷?!边@也證明呂布是以矛為兵器的。
至于王朗,《三國志?魏書?杜襲傳》云:“諸葛亮出秦川,大將軍曹真督諸軍拒亮。”從“出秦川”三字來看,當是指建興六年十二月諸葛亮第二次北伐,出兵散關(guān),包圍陳倉。這一次,曹魏方面的戰(zhàn)事由曹真指揮,但在第一線抵御蜀軍的是陳倉守將郝昭,前去增援的則是曹真部將費曜等;曹真身邊倒是有一位軍師,但軍師卻是杜襲,而王朗則已在這年的十一月去世了,所以沒有和諸葛亮對陣的可能。
你看,談?wù)勥@些“發(fā)現(xiàn)”,不是有助于人們更好地理解羅貫中如何處理史料,如何寫作《三國演義》嗎?
品評易中天
無論如何,當下談“三國”,并非“專家出身“的易中天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名字。個中原因,不僅僅因為“易中天《品三國》”的社會影響,而且還涉及一個爭議頗多的話題:有人提出學術(shù)走向大眾導致學術(shù)庸俗化,也有人認為學術(shù)應(yīng)該放下架子與大眾結(jié)合才能獲得生命力。
基于“刻意回避也不是一種學術(shù)正直”的共識,我們由“學術(shù)和大眾”的話題漸漸切入“易中天品評”——盡管談話期間,沈伯俊先生曾經(jīng)一而再,再而三地遜謝不敏。
新民周刊:現(xiàn)在一個爭議熱點是:“學術(shù)走向大眾導致學術(shù)庸俗化”,以及“學術(shù)只有放下架子才能獲得新生”。另有一種廣為流傳的說法是:“專家學者講不了文學名著”,您對此怎么看?
沈伯?。何艺J為學術(shù)走向大眾,并不必然地“庸俗化”,關(guān)鍵看你怎么做。羅貫中讓嚴肅枯燥的史籍《三國志》變成了《三國演義》,走向了大眾,庸俗化了嗎?元白的詩老嫗都能懂,他們庸俗了嗎?上世紀80年代以來,我多次給學生作報告,在成都武侯祠給一般游客開講座,還多次給不同層次的老年大學講《三國》,也給解放軍干部講過,有時候聽眾是普通的下崗或退休工人,照樣受到他們的普遍歡迎。學術(shù)走向大眾本身是可以的,但是要注意兩點:第一,走向大眾是為了更好的普及學術(shù),而不是扭曲學術(shù)、犧牲學術(shù)。第二點,普及的目的是為了讓大眾更好的了解學術(shù),關(guān)心、支持學術(shù),增加對學術(shù)的親近感,鼓勵大眾更好地去讀書,讓他們對學術(shù)產(chǎn)生好感。
新民周刊:您是怎么做的?
沈伯?。罕热缯f講“三國”,可以講得很生動,我自信我也做到了這一點?!吧鷦印庇袃煞N不同的基本取向。一種是僅僅取悅于大眾,讓人家聽了覺得有趣、好笑,哈哈一樂。結(jié)果呢,聽了以后就不想再看原著,這事實上是對經(jīng)典、對民族文化根基的一種傷害;反過來,另一種生動的講解是使大眾了解經(jīng)典好在何處、妙在哪里,從而更有興趣去閱讀經(jīng)典,去吸收傳統(tǒng)文化。我認為后一種才達到了普及的目的。不要說到普及就忘記了學術(shù)本身,也忘記了普及的目的。不要只看到媒體的強大,好,都去加入一份。
新民周刊:若有所指?您覺得易中天先生屬于哪一種?
沈伯?。何覛v來以寬厚待人,屬于“溫和派”;去年與易中天先生見過兩次,有過簡短交談,本不想陷入爭議旋渦。但您“苦苦相逼”,我若再緘口,反倒有刻意回避之嫌了。
自2006年初易中天先生開始在央視品《三國》以來,經(jīng)常有師友、學生和《三國》愛好者征索我的評價。2006年國慶期間,我到濟南開會,遇見“新浪網(wǎng)”的一位編輯,他一再動員我開博客,就是想讓我與易先生PK。我只想自己踏踏實實地研究,以自己的風格評說《三國》,不愿搞什么PK,婉言謝絕了。此后,仍不斷有人詢問動員,簡直勢不可擋……
首先,我覺得易中天先生的成功是不容否定的,他是嚴肅的,為品《三國》做了認真準備;其次,他的表達是生動的,最大的成功是以“雜家”的功夫,視野開闊地切入《三國》。相比而言,我看過他的一些文章,認為他的文章更有深度,高于口頭表達能力。
最后,他善于掌握受眾心理,語言比較新鮮生動,因而產(chǎn)生了良好的接受效果。
但是,他的缺陷也不容否認——
一,他的歷史觀很有問題,過分推崇、強化權(quán)謀在歷史上的作用。這一點如不注意,危害很大,對青少年尤其如此。我上面說過,和“道”相比,“術(shù)”是層次較低的東西,“陰術(shù)”傷人,自古上不得臺面,為什么呢?孟子說過,“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保ā睹献?告子上》),就算是陰謀害人,“施術(shù)者”的內(nèi)心最深處其實也有忌諱,知道有違天仁?,F(xiàn)在倒好,居然有人贊許“坦然地使壞”,孰知“坦然地做壞事”其實比“隱蔽地做壞事”更能證明良知泯滅之徹底!考慮到“示范效應(yīng)”,考慮到社會風氣,我深感憂慮。我想,我們的道德水準無論如何不應(yīng)該低于羅貫中的時代罷。
二,易先生的思想方法不無偏激之處,常常故意與傳統(tǒng)的公認的觀點唱反調(diào),而缺乏對古人的“同情和理解”,一些提法輕率而片面,對曹操、諸葛亮的評價尤為突出。貶曹操的人多,他就為曹操多說幾句好話;褒諸葛亮的人多,他就拿諸葛亮開涮,甚至把諸葛亮逐出“一流軍事家”的行列。連他的同學,武漢大學教授程亞林都撰文《品得不公》,批評他“為維護曹操形象,已陷入思路混亂、立場不明的困境;為曹操‘真小人的表現(xiàn)大唱贊歌,更叫人驚詫莫名,恐怖滿懷?!?/p>
說到曹操,很容易想到曾經(jīng)一度流行,至今仍不時有人提到的“為曹操翻案”的口號。其實,從歷史學的角度審視,這種提法是不科學的:其一,歷史上對曹操的評價,并非一團漆黑,一概罵倒,從西晉到晚清的一千六百余年,對曹操一直是有褒有貶(褒貶的輕重比例時有變化),并未蓋棺定論。既未定“案”,又怎么談得上“翻案”?其二,歷史上諸家對曹操的貶斥和批評,大多堪稱“基本屬實”,并未使他“蒙受不白之冤”,這個“案”又怎么能“翻”呢?
從文學藝術(shù)的視角來看,《三國演義》塑造的曹操形象,寫出了曹操性格的各個側(cè)面,豐滿生動,真實可信,是一個成功的藝術(shù)典型。這一形象,早已得到廣大人民的認可,更是談不上“翻案”的。
當今一些人對曹操頗有好感,稱道其“坦率”。誠然,曹操有他“坦率”的一面,如公開宣稱:“設(shè)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贝_是事實。然而,曹操不坦率不老實、忌才害賢的一面更多。我們決不能因為他的偶爾“坦率”而抹去他的邪惡和殘暴——魯迅先生在其名篇《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中曾經(jīng)寫道:“曹操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個英雄?!钡竺嬗终f:“倘若曹操在世,我們可以問他,當初求才時就說不忠不孝也不要緊,為何又以不孝之名殺人呢?然而事實上縱使曹操再生,也沒人敢問他,我們倘若去問他,恐怕他把我們也殺了!”是的,曹操就是這樣的典型:機智與奸詐雜糅,豪爽與殘忍并存;時而厚遇英雄,時而摧殘人才;殺人時心如鐵石,殺人后又常常擠出幾滴眼淚以示懊悔……火燒赤壁前夕他橫槊賦詩,揚州刺史劉馥僅僅說了一句他認為是“敗興”的話,便被他一槊刺死,全不顧劉馥乃是方面大員,功績顯著(第48回,此事屬虛構(gòu));為封魏公而逼死頭號謀士荀彧,竟將其多年主持日常政務(wù)、盡心輔佐的赫赫功勛一筆勾銷(第61回);以惑亂軍心的罪名殺死楊修,也忘了其忠心追隨之力(第72回)……殺了劉馥,他“懊恨不已”,下令“以三公厚禮葬之”;逼死荀彧,他又是“甚懊悔,命厚葬之”;殺了楊修,他又“將修尸收回厚葬”……昨天蠻橫無理地殺人,今天又假惺惺地予以厚葬,這種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手段,充分表現(xiàn)了曹操驚人的權(quán)術(shù):做了虧心事卻從不認錯,企圖以“厚葬”來抹掉自己手上的血跡,在自欺欺人中求得心靈的平靜。請問,這能算“坦率”嗎?今人與曹操相距將近一千八百年,不會有無辜被殺的威脅和含冤莫白的痛苦,可以輕飄飄地說幾句不關(guān)痛癢的話。但如果設(shè)身處地想一想:有誰愿意被曹操冤枉殺害,再得一具好棺材?有誰愿意選擇他做頂頭上司,或者與他毫無顧忌地交朋友呢?
三,易先生的專業(yè)功底不夠,存在一些“硬傷”和對史料的誤讀。我的朋友盛巽昌所著的《〈品三國〉補正》僅在《品三國》上冊,就找出48處“硬傷”,例如把“高覽”列為“張郃”的部下(《品三國》上冊第90頁),又說“曹操雖然搶走了關(guān)羽的老婆,卻也被人搶走了‘空城計的發(fā)明權(quán)”。(第222頁)等等,“硬傷”一多,你又以“良史”自許而非“戲說”,大家較真地信你,誤傳就厲害了。不過,我認為“硬傷”的有無和多少并非問題的關(guān)鍵。
總之,我是愿意和易先生以朋友的方式友好地切磋商榷的,只是就學術(shù)而言發(fā)表不同見解,絕無傷害他的意圖,希望他能夠理解。
新民周刊:我們也相信他有這樣的雅量,因為既然成為公眾人物,就像你能自由品評公共資源的《三國演義》一樣,也要容納大眾對你進行除卻人身攻擊以外的所有品評。
謝謝您接受我們的采訪。
沈伯俊
原籍安徽廬江,1946年生于重慶,1970年從四川大學外文系畢業(yè)后,在石柱縣(原屬四川省,現(xiàn)屬重慶市)教書十年。1980年參加中國社會科學院招收研究人員考試,以四川省文學專業(yè)第一名的成績,被錄取到四川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從事古典文學研究,現(xiàn)為研究員,曾任哲學文化研究所所長和文學研究所所長;2003年起,任四川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