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萍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
是怎樣無望而癡絕的愛,近在咫尺卻猶如天涯的深入骨髓的絕望,讓你,執(zhí)一支墨筆,辟開絕望的幽谷,犁耕出一朵朵香艷軟濃的愛情花?而你,或許沒有想到,那些于絕望中吟出的雅歌,竟將無望吟成了永恒。
絕望如亂石穿空,憂傷似驚濤拍岸,聯(lián)袂卷起千堆愛情雪,相愛悄愴幽邃,相思凄神寒骨,攫住吟誦者的心神,使他們踉蹌步入令人心旌神搖的藝術意境,醉臥藝術審美的峰巔。
情到深處是無題。繁華褪去了外殼,鼓噪銷匿了喧囂,多少詩人獵艷的一時激情早已沒入歷史裂縫,而你卻用無題詩營造出的傷情、離情、亙古癡情,從晚唐的情海里挾唐詩之精氣與魂魄破堤而下,千百年來,一直汩汩流淌至今。經(jīng)過這一路澆灌,宋詞有了纏綿,元曲有了繾綣,明清話本與小說也有了癡纏與哀怨。
我屏息著打開《全唐詩》,看見一只純白的飛鳥,自泛黃的線裝書中撲棱棱展翅,一鳴驚人,一飛沖天。我恍然:你不就是一只愛情鳥么,以無題詩試啼,以愛情語振翅,于碧霄處抖落古典的詩行。你是晚唐一抹驕傲的夕陽紅。
道觀,別于人間一重天。這里,是愛情的禁地。而你,卻遭遇了女冠宋華陽。她是大唐公主的侍婢嗎?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玲瓏如玉,笑聲如鴿哨的歡鳴,她是觀里一束溫暖的陽光。愛情的紫外線,穿透了道觀的清規(guī)戒律,直抵兩顆年輕而熱烈的心。不能愛,卻偏偏相愛,道觀的枷鎖,鎖不住年輕的春心。你情愿作春蠶,綿綿吐露情絲,她情愿為紅燭,一寸相思一寸灰。嚴冬之際,百花凋零,相見,如此不容易;作別,豈一個“難”字了得?你躺在冰冷的床上,想著她,一夜輾轉(zhuǎn),晨起時,云鬢添霜;而她卻獨倚紗窗,念著你,月下獨徘徊,月光如一柄冷劍,直刺心房。好不容易捱到天亮,聞窗外有鳥啁啾出一縷曙光,于是心生一念:彼此相隔不遠,總會尋到愿意捎信的青鳥吧?
這樣的愛情,是磨難,是煎熬,更是一種煉獄,一種鍛造。你的愛情苦修,是千百年來讀者的福祉。
燭影搖紅,你和她相依而坐,呼吸相聞。射鉤還是射覆,只是混淆視聽的游戲手段而已,舉首示愛的眼神,低眉巧笑間的會意,在這燈紅酒綠間,顯得無比詩意。這次的她,定是一個活潑聰慧的閨閣俏佳人,是不可多得的才女加美女。她的芳名,你早有所聞;而她對你,則早傾慕于心。這場類似于文學沙龍的聚會,是她醞釀已久的精心籌劃。滿屋子的熱鬧,是合法相遇的背景。泰戈爾說:“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的距離,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愛你。”她卻懂得你,你也懂得她,肉身依舊沉重,靈魂卻化蝶而去,雙憩雙息,翩翩起舞。因有了那份默契,空氣也變得甜香濕潤。精神上的雙雙羽化,是恣睢的快樂。
愛情,本來就是一種飛揚。于你,更是一種深呼吸、一種痛苦的出口。愛情,是止痛劑;愛人,是創(chuàng)可貼。而那些在陣痛中分娩的詩行,則是我們永遠也吟不夠的天籟清音。誰不知,你是大勢已去的晚唐尷尬人,長期以來,你在牛李黨爭傾軋中不得開心顏。五更鼓敲碎了相見歡,你迫不得已跨上直奔蘭臺的馬背,將熱鬧拋諸腦后,將情愛置之一邊,自嗟自憐,如路畔蓬草一樣隨風飄零。你的憂傷如霜降,你的愛情雖經(jīng)霜打,可哀怨亦甘美如飴。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座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很想問你,此詩是為一位美其名曰“錦瑟”的令狐楚家青衣,還是為悼念王夫人而作?私心希望是前者。一位正處于人生好年華的女性,在恰好的地點,與塵滿面、鬢如霜的你迎面邂逅,于是,列缺霹靂,理性丘巒崩摧,情感的洞天石扉訇然中開。觥籌交錯賓主盡歡,她的美目破解了你心底的哀愁密碼,她的巧笑點亮了你情感的黑洞。她輕攏慢捻細細彈,展袖舒腰急急舞,你不舉杯而醉,未啟口而情泄。雖一瞬一息,卻已如一生一世的愛人。眾人只為珠光醉,你卻嘆息,珍珠是浸泡在海水里的明月淚,日高萬丈,藍田玉卻氤氳出煙霧一般的哀愁。于某個月明星稀的晚上,薄酒而微醺時分,你忽然憶起初遇錦瑟的情景,不覺怔忡,“人生若只如初見”,你會不會,從席上款款而下,執(zhí)起她的手,對她說:我愛你,和我一起走……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迸钌?,又是蓬山,這是你推不走繞不過的現(xiàn)實障礙嗎?它有著迷人的仙境,卻又有著難逾的阻隔。這次,牽動你衷腸的,還是那位宋華陽嗎?柳枝,荷花……她們都是匆匆的過客,愛情的圣地、理想的真空、文學的伊甸園。你一輩子朝奉的,是真愛,是深情,是無悔,你高舉著愛情和文學的芳名,一路匍匐,墨未濃,情已釅,更哪堪!
“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心猶不甘,所以造物主將你化為春蠶,伏在大唐的華麗背景上,向著天穹,向著蕓蕓眾生,思不盡,絲不絕……
編輯: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