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內(nèi)·沙倫·施瓦茨
翻譜女子出現(xiàn)在舞臺側(cè)翼,向著臺上走來,比鋼琴與大提琴演奏家稍后幾秒,在歡迎的掌聲剛開始減弱之時,走進燈光。根據(jù)精確的計時,翻譜女子知道這掌聲不是為她而響——并非過于謙卑,而是分外清醒,她決不想分享哪怕一絲不屬于她的掌聲。她只為一個使命登臺而來,一個有點荒謬卻頗為值得的使命——在即將降臨的光榮與輝煌之中,成就一種讓步,一種對世事之極限與精神之極限的讓步。
精確的計時,毋庸置疑,是翻譜者最必要的素質(zhì);而謙恭,于她也同樣重要。雖然翻譜女子可以盡力表現(xiàn)得謙恭,用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方式減弱自身的光芒,她卻無法使自己完全不引人注目。她的突然登臺與兩位音樂家的登臺一樣令人興奮,甚至令人驚喜。她肩披波浪般的金發(fā),金發(fā)的光芒像火花四射,與舞臺的燈光交相輝映。比起兩位演奏家,她是那么年輕,頎長的身姿在臺上亭亭玉立。她著一身黑,黑色是力顯謙恭、力蔽鋒芒者之首選。然而,這身黑衣卻以如此引人的氣質(zhì)裹住她的肌體,雖然肌體仿佛是按照這身黑衣塑造而成,但卻調(diào)皮地抵抗著將它裹住的“黑色的謙恭”。她的心形臉龐,恰如童話中的公主。惟一沒有被黑色裹住的臉、脖子和雙手,膚色白凈得如同純奶油,雙唇則抹上了深紫紅。
在等待的寂靜中,翻譜女子將坐著的上身向左傾斜,略略靠近鋼琴家。她耐心地將雙手作蓮花狀放在大腿上,就像睡蓮小憩在暗色的池塘。她的雙眼注視著譜架上的樂譜,身體雖然平靜但不失警覺,隨時準備履行她的職責(zé)。
兩位演奏者習(xí)慣性地進行著肢體與臉部的各種準備動作,當(dāng)鋼琴家的手向著臉與頭發(fā)最后一揮擊,當(dāng)大提琴手在緩慢而極其挑剔的正音后將外套一甩以使他的身體呼吸更暢,音樂會終于開始了。翻譜女子一動不動地等待著。頃刻,她無聲地直起身向前微傾,隨著她的右上身越過鋼琴家,觀眾很自然地想象并感覺到他聞到了她胸部和手臂的暗香,還有她山間瀑布般秀發(fā)的芬芳;觀眾想著,她散發(fā)的幽雅香氣雖有那么一點誘惑,但也不致令演奏者分心,因為這香味不會“喧賓奪主”,不會蓋過樂曲的魅力。
在無需翻譜時,翻譜女子一直保持著傾斜而又平衡的身姿,而一旦需要,她會飛快而敏捷地將手伸到樂譜的右頁——這個動作是那么突然卻又并不令人吃驚。右頁的上角已經(jīng)折過一下,這是翻譜女子事先做的準備,她耐心而又干練,將所有必須翻的樂譜的右上角折好,以免在音樂會上有半點耽擱。在鋼琴家?guī)缀醪槐蝗瞬煊X的點頭示意下,她將右頁左邊的圓弧拱起處一推,該頁即一翻而過,她隨即將頁面撫平,人坐直了回去。她的肢體動作極其微小,要達到的目的——回到座位——則堅定無比。
翻譜女子雖然注意地聽著樂曲,卻似乎并不為音樂所動,她全身心地服務(wù)于她的使命。但是,正如她那無法否認的翻譜能力——絕不會遲疑哪怕半秒,絕不會在頁角上有半點磨蹭,絕不會有任何多余的動作與手勢——她自身的光芒也無法不吸引全場觀眾的眼睛。潔白的皮膚,黑色的服裝,金色的長發(fā)——她當(dāng)然知道自己被全場觀眾所注視,但她無法將注視的目光折射,而只能吸進她靜若止水的身軀。這種“靜若止水”正是她刻意達到的境界,也正是這種無時不在的“刻意”分散了音樂對她的真正吸引。
于是,當(dāng)所有的眼睛都愛上了翻譜女子,她的任務(wù)就不再那樣平凡,她也不再只是一件吸引眼球令眼球的主人從音樂中分心的禮物。相反,她與音樂有著非凡的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她不是音樂的具體表達者,不是音樂的活符號——要將音樂表達出來是太容易了。她的存在要微妙得多,她是音樂的產(chǎn)物,是天上的精靈,一個被音樂之聲變成了凡人的精靈。她與音樂的關(guān)系一定是這樣的:雖然鋼琴家在十分清晰地敲打著鍵盤,雖然大提琴手面帶著豐富的表情(常常是許多不幸的扭曲)撥拉著弓弦,但是,觀眾的強力注視,或是一種無法形容的超自然的力,使得音樂似乎來自靜靜地端坐在金色光芒之中的翻樂譜的女子。跟隨著音樂的推進,觀眾更加深情地凝視著她。由于她的美麗和他們的凝視,她升華為一件妙不可言的偉大樂器——不再使人從音樂分心,而是音樂的真正源頭。
音樂會已經(jīng)持續(xù)得很長很長,但音樂廳的氣氛卻始終充滿著活力?;蛟S是音樂會實在太長,或許翻譜女子終究只是凡人而不是童話中的公主,她終于無法再保持那種超凡脫俗的形象。雖然對自身的任務(wù)仍然未顯疲態(tài),翻樂譜時仍然未有半點疏忽,她卻開始顯露出凡人那樣的對音樂的欣賞:她的眼皮會為一個演奏得恰到好處的轉(zhuǎn)折而輕輕顫動,她的嘴唇會為一個令人滿意的和弦而略露微笑,她不再靜若止水,她呼吸的節(jié)奏顯而易見,上身伴隨環(huán)繞著她的音樂波浪般地晃動。這一切雖然看上去賞心悅目,但這種自我約束的放松卻是不祥的預(yù)兆,它暗示著音樂會已進行得夠長應(yīng)該結(jié)束,暗示著“超凡脫俗的美”不能無限地堅持,也暗示著我們不可能永遠陶醉于光芒四射的靜止。翻譜女子常人般隨著音樂而起伏的身姿是音樂會快要結(jié)束的象征。我們開始對剛才聽過的甚至即將要聽到的最后的音符依依不舍,懷念起音樂會的整個過程。音樂的開篇引領(lǐng)我們進入一片安全而美麗的音樂綠地,那是聽覺的伊甸園。但是當(dāng)我們意識到音符的弧線開始掉頭向下,把我們帶離伊甸園時,音樂會的高潮已經(jīng)回落,我們不得不面對寂靜與嚴肅的現(xiàn)實。
而當(dāng)音樂會真的進入尾聲,翻譜女子卻并不像演奏者那樣立刻進入勝利的放松狀態(tài),她仍然筆挺地坐著,保持著平靜。兩位演奏家頻頻向觀眾鞠躬致意,愉快而友好地互擁著肩,在勝利的喜悅中,親切溫暖的目光不斷投向?qū)Ψ健_@是翻譜女子所無法分享的,無法分享觀眾的掌聲,無法分享勝利的喜悅。她耐心地站在鋼琴旁的椅子邊,與音樂會開始時的出場一樣,極其精確地計算著離場的時間——在演奏家離場的幾秒鐘后,迅速收集好譜架上的樂譜,整理樂譜的干練一如一位稱職的侍女。
音樂家再一次出來向觀眾鞠躬,翻譜女子則不再出現(xiàn),她的使命已徹底完成。我們理解她的不再登臺,但我們卻是那樣地希望再見到她。失缺了她,仿佛一場令人流連忘返的愉悅失缺了核心;失缺了她,仿佛發(fā)出最動人音樂的樂器隨著音樂一并消失。我們會不再記得演奏家的模樣,但只要我們重溫那天的音樂,我們就會看見翻譜女子——黑色的禮服,金色的長發(fā),公主般的身姿——光芒四射而又靜若止水。只消片刻,我們就會融化在她那令人如癡如醉的音樂之中。
(十郎摘自《譯林》 圖/遲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