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每個人的命運都走向這個黎明。
1
院畔是溝。
黃土溝。
坡不算陡,坡上滿是野蒿、酸棗樹,還有一些不知名的蔓生植物。夏天了,太陽一出來,就會熱起來?,F(xiàn)在太陽還沒有升起。東方的天空像是煮開了似的。好像那里有一個熱源,把天空煮沸開來,逐漸地,整個天地都開鍋了那樣。
婦人站在溝畔。天還沒有亮。東方雖然像是煮沸了似的,但光線依舊暗淡,一切都還籠罩在朦朧的黑暗里。
東邊的那片亮光不知是被云層覆蓋住了,還是自行熄滅了,它消失了,光線重新暗了下來。婦人想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她回身走向窯洞。
院子沿著溝壑鋪展開,中間地段還折了一下,形成了一個直角,左右大概有一百多米長。直角的左右兩邊都是窯洞。婦人走向的是直角右邊的第一口窯洞。
婦人把木門推開,側(cè)身進(jìn)去,門朝外重新合上了。
2
縣城車站旁邊的旅館里,一個年輕人睡在一間客房的床鋪上。他的衣服搭在床鋪旁邊的板凳上。年輕人爬起來,看了看窗戶。不能再睡了,他在心里說,得走整整一天,到天黑了,看能不能趕到……
他忽一下扇起一股風(fēng),鯉魚打挺坐了起來。跳下床,把衣服拿起,穿上。他穿好衣服后,顯得精干,富有朝氣。衣服代表了他的身份。他是個獄警。他的工作單位是座監(jiān)獄。馬欄勞改農(nóng)場在黃土高原的腹地,溝深山大,氣候惡劣。那兒離這座縣城有四五百里,他是坐了兩天汽車才到達(dá)這兒的。農(nóng)場里有個犯人逃走了,他是獄方派出的緝捕人員。他的任務(wù)是徒步穿越山化縣東北地區(qū)。那一帶直至耀縣西南地區(qū),全是溝壑山塬,有一百六十多里的路程,沒有任何交通工具,只能步行。逃犯完全有可能躲藏在那一帶。
年輕人二十一二歲的樣子,一臉的英氣,他出了門,到洗漱間刷牙、洗臉,緊接著又到廁所去了一趟。
他幾乎沒有什么行李,只一個草綠色的挎包,癟癟的,里面也不會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他把它從門背后的釘子上取下時來,發(fā)現(xiàn)那上面的幾個紅漆字像血一樣,心往下沉了一下,罵了聲:“見鬼!”他迅速把它斜背到身側(cè),伸手到腰里摸了摸。武器都還完好。他快步走出了旅館大門。
3
門關(guān)上后,窯里黑魆魆的。婦人在黑暗中,向炕頭摸去。她的眼睛逐漸適應(yīng)后,窯內(nèi)的物件顯出了輪廓。被子下是一個人體的形狀。婦人和衣鉆進(jìn)被窩,被窩里的人動作起來,被子下兩個人體似乎融合成了一體。
睡了一會,光就從門縫里泄進(jìn)來了。木門扇和門框間空隙很大,不但漏光,風(fēng)也常常從那兒鉆進(jìn)來。窯洞里的世界受到外面世界的擠壓,漸漸地破壞了兩個人的安寧。那安寧畢竟是暫時的。此時此刻扮演著破壞角色的便是那光。整個世界都亮了,窯洞里的黑暗沒有了存在的前提。婦人爬起來。她迅速穿好了外衣。她沖著被窩里的人說:
“我走了……”
她的嘴巴張開著,停頓了一刻,又合上了。她把想說的話沒有說出來。她走到窯門處,伸手抓起一件農(nóng)具。她打開窯門。光像河水一樣涌進(jìn)窯內(nèi)。光涌到鐵锨上,那鐵锨放出亮光。鐵锨的刃部有半尺多長,由于長年累月與泥土摩擦,顯得異常銳利。這一刻那種銳利反射成光,挺刺眼的。被窩里的人忽地一下坐起。那是一個男人。男人胡須滿臉,年齡與婦人相仿。他看著站在門口的婦人,說:
“天這么亮了!”
婦人沒有回答他的話,出了門,把窯門關(guān)上,把門釕連到一起,把它鎖上了。
婦人站在門前,看了看南方的天空。天空下是清晨的塬坡和溝壑。天地已經(jīng)很亮很亮了,塬坡和溝壑袒露出了真正的面目。干得像是骨頭。溝壑的對面也是山坡。其實是沒有山的。那坡是塬與溝壑間的過渡部分。對面坡上那條山路彎彎曲曲地泛著清晰的白光,它通向溝壑的南面,在那兒拐彎,轉(zhuǎn)向東去。它被東邊的溝塬吞沒了。婦人四十多歲,衣著樸素,但神態(tài)大方,她是下放到這兒的山村的。她的少女時期是在上海度過的。她是銀行家的女兒,二十歲時跑到了延安。……
婦人把鐵锨扛到肩上,向東走著。她走得不快不慢,穩(wěn)步走著。她的左側(cè)是不斷出現(xiàn)的的窯洞。直角東邊的四孔窯洞,三孔都是廢棄的爛窯洞。只有一孔是好的,曾經(jīng)當(dāng)牛圈使用過。從那里面散發(fā)出牛糞的氣味。她初到這里的時候,它那時是董家梁生產(chǎn)隊的牛圈。里面養(yǎng)有十幾頭牛。平時有一個飼養(yǎng)員住在那里。半年之后,董家梁生產(chǎn)隊把牛圈搬到了上梁,那飼養(yǎng)員隨牛們一起走了,這兒就再沒有人了。只有婦人一人住在這里。這兒是董家梁的下梁,距離上梁有三公里遠(yuǎn)。
婦人走到院子?xùn)|邊的盡頭,順著向北拐的土路向窯畔爬坡。她爬上窯畔,到了塬面上。視野開闊了。梁上全是麥地,麥子鋪展開去,伸到看不見的遠(yuǎn)處。
婦人在麥地間的路上走著。昨天黃昏,收工時,隊長說了第二天“出圈”。她雖然對當(dāng)?shù)赝琳Z不是十分了解,但已經(jīng)能聽懂他們的話了?!俺鋈Α币簿褪前雅H锏募S土挖起來,運到外面,打碎,堆成堆,等候麥子收了,把它們再運到麥茬地里,揚開來,施肥。
4
大銀又一次夢見了住在下梁的慧姨。大銀十一歲,在村里的小學(xué)校讀三年級。父母叫他把那女人叫姨的。他聽小學(xué)老師說那女人名字叫丁慧。村子里沒有誰家是姓丁的,他覺得好奇。那丁字在他心里發(fā)出聲音,仿佛是村子?xùn)|南邊五六公里之外的溝壑里的山泉發(fā)出的聲響。他感覺中那丁姓帶有音樂性,或者本身就是音樂符號。村里誰家的姓都沒有那姓好。他自己姓毛。他很不喜歡這個姓。小學(xué)教師是從公社來的,他第一次問大銀姓啥時,他心里尷尬得說了半天都沒有說出口。是旁邊一個同學(xué)幫他說的。老師說這個姓很好啊??伤傁氲截?、貓頭鷹或者其它動物什么的。他一有那樣的聯(lián)想,嗓子眼里立即感到似乎被堵塞住了,喘不過氣來。他想改成丁姓。他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還沒有聽說過姓能改的。
他在心里深深地愛著慧姨。她雖然比他大好多好多,可他卻并不覺得她大。聽說她的年齡比母親小不了多少,可她卻是那么美麗。母親連她一半的美都沒有。他還記得第一次看見慧姨的情景。他聽爸爸說村上要來一個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來的女人,說那女人是從北京來的,是個大干部。那天村上的人連活兒都不干了,就等著看那女人。全董家梁的人直到等到黃昏,天都快黑了,還在等。他是放學(xué)以后,沒有回家,直接到東邊的山梁去看的。但天都黑嚴(yán)實了,并沒有人來到。他怏怏不樂地回到家里,母親說估計不會來了,你就睡吧,第二天還要上學(xué)哩。大銀心里很不甘心,但還是睡下了。那天夜里他就夢見了她。盡管還沒有見過她,可他堅信夢中的那女人就是她。半夜三更的時候,父親回來了。父親一回來,大銀就醒了。他操著心,沒有睡踏實,稍微一點動靜他就醒了。他聽見父親對母親說那女人是從羅圈圓方向來的。是從西邊的公社來的。大銀睡在被窩里想,怪不得接不到呢,方向錯了。羅圈圓是董家梁村南邊溝壑的一個居住地,有六七孔窯洞。它和上梁、下梁一樣,都是董家梁村的組成部分。這個村子由三個自然部分組成。父親說東邊山梁上的人不知道他們已經(jīng)進(jìn)村了,還在那兒死等。是后來有人去把他們叫回來的。天太晚了,就叫那女人睡到了小學(xué)校里……
大銀睡不著了。他翻來覆去,睡不著。他的翻騰聲,父親聽見了,說這孩子咋了。他假裝沒有聽見,平靜下來,一聲不吭。
他也弄不清天過多久才能亮。他不清楚到了什么時辰。天窗比屋子里面要亮。它在窯頂兒的高處,比下面低處的窗戶小得多小得多,只有它的四分之一的樣子。那上面連木棍做的窗欞都沒有。由于它過于小了,用不著。他爬起來,悄悄地穿上衣服。衣服寬大,是從哥哥那兒“繼承”下來的“衣缽”。哥哥穿過后,小了,穿不上了,輪到他穿。他還沒有長到當(dāng)時的哥哥那么大,衣服便大了一號。
炕很大。父親和母親躺在靠窗戶的地方。那兒還有妹妹。兩個弟弟躺在中間地帶。他走到門板后面,輕輕地挪開頂著門板的木頭,打開門。他把門關(guān)上時,母親說:
“大銀,你干啥去?”
他說:
“去上學(xué)?!?/p>
“這么早就去?”
他沒有回答就走了。
……第一次見慧姨的情景記憶猶新。小學(xué)校設(shè)在山梁的中間地段。梁頂上只有一戶人家。那家姓劉。兩個孩子和他差不多一樣大,都在小學(xué)校里念書。那兩個孩子的媽媽是個瘋子。他看見過她摳窯洞墻壁上的土吃。從那頂上下來,不多遠(yuǎn),還有一戶人家。再往下便是中梁了。中梁上一排兒窯洞,居住著兩戶人。沒有住人的窯洞便是學(xué)校。其中有一戶人家有個孩子是癱子。四五歲了,還不會走路。東邊有一口窯洞里面是井。那是井窯,很淺,實在不能把它當(dāng)窯看待。井有幾十丈深。再往東便是墳地了。墳地的東邊是廣闊的田地,再往東就是叫做東梁的塬頭了。
大銀家住在中梁的下面一層。這一層窯洞最多,村子里的人大部分集中在這一層上。大銀出了院門。距離院門三米遠(yuǎn)處,是高起來的土地。那地有好幾畝大,是屬于他家的。家家窯洞前面都有一塊地,可以種自家想種的作物。大銀的父親在高臺地上植上了洋槐樹。它開出的花像是大雪?;ㄒ呀?jīng)開過了,媽媽蒸的槐花飯的余香還留在腦海里。
每家窯洞的前面都會留出人走的道路。大銀走過一家又一家的窯洞。第一家是六娃,再往東是張記中家,再往東便是幾口空窯洞,坍塌了的和將要塌的。從那兒有條通到上面去的路。那路沿著斜坡,斜著通上去。坡上種著一些小樹。下面,底下一層的院子里,還住著一戶人家。那戶人家只一個父親和一個女兒。以前還有一個瞎老太婆……老太太死前的晚上,貓頭鷹棲息在窯背樹上,叫得難聽極了。瞎老太太的兒子用土塊扔它,它都不飛。
大銀頭皮發(fā)炸。他心里恐懼,頭發(fā)就立起來了。爬上斜坡,到了臺地上。這兒是上梁的第三層臺地。非常開闊,估計有三十畝地那么大。大銀的心放了下來。空地平時是沒有用的,但在忙天,便是碾打麥子的場。把收割了的麥子從四面八方運回來,攤到場里,趕著牲口,拖著碌碡,把麥粒從麥稈上碾打下來。
黑暗中,場子泛著模模糊糊的光。他向場子的中間走了幾步,停下了。他不清楚還有多久天才能亮。聽父親說那從北京來的女人睡在教室里,但他還不能堅信她就真的睡在那兒。也許是父親瞎諞的。
有鳥在叫。
弄不清鳥兒在哪兒。是在樹上,還是在坡上,很難判斷。那不是貓頭鷹。他慢慢走過空場地。那樣子像是害怕把什么驚醒了。實際上他不清楚他為什么要那樣輕輕地慢慢地走路。越是接近教室窯,心里就越是沒有底。他的心跳他能聽得出來。
他站在教室窯的前面,不敢走了。他想聽一聽從那里面是否有呼吸聲傳來。他聽不見任何聲息。這個時候,也沒有一絲兒風(fēng)。一切似乎都靜止了。
他腦子里一時也沒有辦法想問題。他什么都想不成。對于自己的處境不知道如何處理。這個時候,教室窯的門開了。他僵住了,一動不動。似乎變成僵死的東西,就能使自己消失。她出來了。她穿著一身白衣服。雪白的。她的臉映得雪白。那衣服從脖子從腳面,整個兒遮蓋著她的身體。他能思想了。他想:
是玉皇大帝的女兒。她是玉皇大帝的女兒,下凡來了。
或者她是個女神仙……
婦人看著大銀。她走到大銀跟前,看了看,說:
“你這么早就來上學(xué)了?”
大銀沒有說話。他依舊邁不動步子。
“來吧,到教室來吧?!彼〈筱y的手,把他拉進(jìn)窯洞。她點著了燈。那是帶燈罩的燈,下面裝的是煤油。這種燈村里很少。大多數(shù)家用的是廢棄的墨水瓶制作的煤油燈。火光從玻璃罩子里折射出來,光線更明亮了。大銀看清了婦人的臉和頭發(fā)。她的臉和頭發(fā)同樣的美。比他媽媽美不知多少多少倍。婦人說:
“你是誰家的孩子?”
大銀沒有說。婦人說:
“你姓啥?!?/p>
大銀想了想,還是沒有說。他看到幾張課桌并到一起,上面鋪上被褥。婦人就睡在那上面。
……大銀的夢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個從京城來的女人。他只能想像京城。他把那里想像成了天堂,想像成了神仙居住的地方,只是他還不明白,這個叫丁慧的女人,怎么會來到這個小山村?因為看到了一個從類似于天堂來的女人,他對京城的想像更加絢麗了。他至今不知道他第一次看見那婦人時,她穿的白色衣服叫什么名字,在他的見識里沒有裙子這個概念。村里從來沒有人穿過裙子。他在一次次夢里見到那婦人穿著裙子,長了翅膀一樣能夠飛翔……
5
婦人走在山路上。說是山路似乎是不準(zhǔn)確的。沒有真正的山,腳下踩的是梁。叫做山梁。梁上是平的。路也相當(dāng)?shù)钠教?。像是平原上的平頂山?/p>
天已經(jīng)亮得晃眼了。山路旁的麥田反射著光芒。麥芒刺向天空,葉子齊刷刷地排列著。山路的右手出現(xiàn)了一條溝壑的溝頭。溝壑從這兒開始,向低處滑下去,滑向更大的溝壑。一群野鵓鴿棲息在土崖上。也許是她的腳步驚動了它們,它們飛起來,飛向天空,盤旋著。過了一會兒,野鵓鴿們又落到了山崖上。
婦人的穿著非常樸素。除了她的臉還留有天堂來的痕跡,衣裳已經(jīng)不代表她的來處了。氣質(zhì)不但在,山地的純樸襯托下,反而更高貴了。氣質(zhì)呈現(xiàn)在她的神態(tài)上,她的整個身體透出她的氣質(zhì)。
婦人扛著的鐵锨并沒有把她異化成一個農(nóng)民。
6
年輕人向東走著。草綠色的挎包斜垂在他的臀側(cè),隨著身體的擺動,它也一前一后擺動著。
縣城地處一條非常大的溝壑里。大溝壑里套含著小溝壑??h城建筑在小溝壑與大溝壑之間的三角脊梁上。大溝壑在東,小溝壑在西。小溝壑是溝壑的源頭,伸延到塬坡上就消失了。山林與草叢掩蓋住了它,或者說它變成了生長山林與草叢的山坡。大溝壑里有一條河從北方伸延下來,一路向南流去。年輕人走過一座水泥橋,爬對面的塬坡。他心里想路很遠(yuǎn),走快走慢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要有耐力,一直走下去。路上不要歇……
他向塬上爬著。
他想起了他的母親。一年前,她下放到了山化縣,具體是哪座塬、哪道梁、哪條壑、哪個村子,他不知道。一想起母親,腳步慢了下來。他看看那像通到天上去的黃土高坡,又看看那像通到地獄下面去的深溝巨壑,他為母親感到難過。他無法想像她是如何生活的。
7
男人看著窯洞的弧形頂。他躺在土炕上,一動不動。婦人走了后沒有多久,他就那樣看著窯頂。窯頂是黑的。那是煙熏的結(jié)果。煙留下的痕跡緊緊地浸漬到土層里,改變了土的顏色。男人想這是一孔古老的窯洞。幾百年了?至少有一二百年了。它的頂坑坑洼洼,凹凹凸凸,極不規(guī)整。那是塌落造成的。土塊實在在上面棲息不住了,就落下來。男人想像著那些落下來的土塊。能落的都落了。剩下的都是落不下來的。它們變不成鳥,也就不會飛走?,F(xiàn)在它是安全的。男人不用擔(dān)心它會落下來砸碎他的身體。他想她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一年多了,她沒有提到土塊的問題。
這個窯洞是叫做下梁的這個地方唯一一孔還能住人的窯洞。東邊那口窯洞,婦人剛到這個山村的時候,它還被牛們占有著,不能因為她的到來,就把牛們趕走。生產(chǎn)隊的牛遷到上梁后,她沒有提出住到那里面去的要求,村上的人也沒有人建議,她就依舊住在這口窯洞里。這口窯洞的頂雖然破敗不堪,但它并無危險,這是經(jīng)過一年的居住之后證實的。曾經(jīng)當(dāng)牛圈使用的窯洞,窯頂完好,窯洞的歲月也比較輕,但它散發(fā)出的牛糞味依舊還很濃重。
男人看著窯頂。他知道它不會塌的。他下意識地盼望它塌下來一塊土。實際上他心里知道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只因為不可能,他才有那樣的盼望。也許她不搬走,正是等待著他的到來。她的心底有事,但并不清楚那是什么事,就那樣遲疑著,直到這件事出現(xiàn)了,她才弄明白了為什么會有那樣的預(yù)感。這口窯洞對于像他這種人有著一個極大的好處,這是他連想都不會想到的好處。這孔窯洞的后面一直通向溝壑。不知是哪一朝代的人把它挖掘向后面的溝壑,把它與溝壑連通了起來。他來到這兒的時候,婦人是用柴禾把它與溝壑相通的部分堵塞起來的。
男人爬起來,下了炕,穿上衣服。那衣服代表了一個逝去的時代。他在來到這兒的第二天,就和她一起把他身上穿的那身衣服埋到了土層下面。她拿出了一身衣服叫他穿上。那是他幾十年前在上海時曾經(jīng)穿過的衣服。他認(rèn)出了那衣服,心靈受到震動。他無法想像她是如何把幾十年前的衣服保存到了現(xiàn)在。
他現(xiàn)在穿的就是這樣的衣服。它的質(zhì)地和式樣令他懷念起一個時代和他在那個時代的繁盛與輝煌。他看著它,想到它與那埋掉的衣服同樣危險。它們幾乎是同一種標(biāo)記,使看到他的每一個人看出他與這個時代的異己關(guān)系。穿著這樣的衣服逃出去,不會有多久,就會被抓。他深深地懂得這身衣服的危險性。
臉盆是搪瓷的。里面留著的水剛剛能蓋住盆底。毛巾搭在盆沿上。他把毛巾浸到水里,把毛巾弄濕,擦了擦臉。他在盆里洗了洗手。他端起臉盆,欲把水潑掉,正要潑時,把手收了回來。他把臉盆重新放到原地方,把毛巾搭到盆沿上。他看了看臉盆旁邊的洋鐵皮桶。兩只鐵桶倒扣在地上,一條扁擔(dān)豎在窯壁上。旁邊放著一口缸。缸有一摟粗,一米高。他朝缸里看了看。水只淹住缸底。再不挑水,到晚上就沒有水吃了。男人拿起扁擔(dān),把兩只桶翻轉(zhuǎn)過來,掛到了鐵鉤上,走到木門處。這時他才想到木門是從外面鎖上了。他在木門背后的小鐵釘上發(fā)現(xiàn)了一把鑰匙,把它取下來。門縫很寬,他的手伸出去,把鎖打開了。然后,他把木門打開,從門里出來,回身把木門掩上,把門釕铞合到一起,把鐵鎖按下去,拔出鑰匙,裝進(jìn)兜里,他轉(zhuǎn)身向院子?xùn)|邊走去。
男人走在早晨的光亮中。他的衣服被陽光一照,益發(fā)光鮮明亮起來。衣服的質(zhì)地是這個時代的高干才會享受到的質(zhì)地,那式樣是屬于一個已經(jīng)被塵土埋葬的時代。洋氣,端莊,高貴,盛氣凌人……
男人并不知道泉水的具體位置。他來到這里后,從來沒有去挑過水。溝壑的對面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在山嘴那兒拐向東去。他想沿著那條路就會找到泉水。對面山坡被陽光照得晃眼。一群野鵓鴿從天上掠過,投下大片大片的陰影。男人朝天空望去。野鵓鴿大約有三四十只,它們飛到南邊,又向東邊飛去。
一聲巨響震蕩了天地。男人立即把扁擔(dān)和水桶扔掉,跑進(jìn)一口半塌陷的窯洞。緊接著他又從那里跑出來,跑到他剛剛鎖上的窯門前,把鎖子打開,推開門,進(jìn)去,把門用木頭頂住。窯洞內(nèi)立即黑暗起來。他的眼睛剛才在亮光里呆得久了,猛然進(jìn)入黑暗中,不能適應(yīng),一時看不清窯洞里的物什。他撞倒了板凳,向窯后跑。
他把柴禾捆移開,鉆過去,又把柴禾捆放到原來的地方。他繼續(xù)往黑暗深處走。窯洞在黑暗中轉(zhuǎn)了一個彎,向南伸去。他一路摸過去,走了一會,有了光亮。那是從窯洞的另外一頭透進(jìn)來的。窯洞與溝壑相連的地方雖然用大捆大捆的柴禾堵塞起來,但它堵塞不住光線。光線是從溝壑里來的。他仿佛在漫漫的水里趟行一樣,走到了柴禾捆后面,透過柴草間的空隙,他看見了溝壑里的植物。那都是一些野生的植物。他知道溝壑的下面有一棵桃樹。那是野生的毛桃樹。順著地面生長的還有一種俗稱“葛條”的蔓生植物。它的根深深地扎到泥土下面,蔓上生長著繁茂的葉子,貼著地面爬行的蔓,可以延續(xù)到三十米之外。他來到這兒后,沒過多久,就到那兒去探查過。他站在柴草后面,側(cè)耳探聽著。沒有任何聲響。世界寂靜得像是回到了史前。這時他想到自己可能過于驚慌了。他的臉上掠過一絲笑容:已經(jīng)是驚弓之鳥了。沒有絲毫尊嚴(yán)可言。自從他逃跑以后,日子就變成這樣。滿世界都是獵人,只有他這樣一個被追逐的獵物。他回想著剛才那一聲巨響。不是正規(guī)的槍支打的。他聽婦人說這一帶的山民有很大一部分都是獵人,他們有自制的土槍。那聲巨響也許就是當(dāng)?shù)孬C人的土槍發(fā)出來的。山梁和溝壑的草叢里,有許許多多野雞。他聽見了野雞的叫聲。野雞飛翔時發(fā)出巨大的撲棱聲,撲棱聲與叫聲混合到一起,震蕩著天地間的空氣。它消失到柴禾捆外面的溝壑深處了。
他相信那是獵人打的土槍聲了,心里放松下來。
8
婦人走在山梁上的土路上。山梁寬闊,好像沒有邊似的。實際上它的邊也就在一兩里之外。那是溝壑。走在山梁上看不見溝壑,只看見遠(yuǎn)處的山梁和更遠(yuǎn)處的山峰。山是有的,只是在遠(yuǎn)處。她聽說北邊的山叫鳳凰山。她沒有到那兒去過,不知道它有多高??匆姷纳椒?,總是影影綽綽的,似乎只是山峰的影子,而不是真正的山。
山路兩邊是清一色的苜蓿。苜蓿開著紫色的花朵。婦人知道苜蓿是用來喂養(yǎng)牲口的。她不知道苜蓿是野生的,還是種植的。不管它是如何來的,它的繁茂和廣大,使生產(chǎn)隊的牛不缺吃的。牛們的生存條件比起人來要好得多。穿過廣闊的苜蓿地,土路向山梁下伸延。婦人離開了山梁,走到了麥田之間的路上。這兒出現(xiàn)了凹地,或者說是山坳。山坳其實是一條溝壑的開端。也出現(xiàn)了墳?zāi)?。墳坐落在山坳上頭,墳頭上長滿了野生植物。墳旁長著柏樹。柏樹是死者的親人種植的。
婦人從山坳下的路上走過。每次路過這兒時,她無法避開那里面的墳。她不想看見它,但它就在她的視野里,她沒有辦法不看。
9
再不起床就要遲到了。大銀心里想著,爬了起來。他穿好衣服。每次穿衣服時,他心里都會產(chǎn)生一絲不痛快。哪一年才能穿上合身的自己的衣服?不再穿哥哥的衣服?哥哥見他起來了,也迅速從炕上跳下來。父母還在床上睡著。妹妹不到上學(xué)的年齡,還有繼續(xù)睡覺的權(quán)利。大銀和哥哥都沒有洗臉。他用手指頭摳了摳眼角。一些干硬的渣兒掉了下去。不可能沒有眼角屎的,可這兒實在缺水,不洗臉是常有的事。小學(xué)校旁邊的井里已經(jīng)絞不出水了。幾十丈長的井繩吊著的鐵桶絞上來的只是些泥漿。沒有辦法,大家都到羅圈圓去挑水。羅圈圓的溝底才有水。羅圈圓雖然比上梁低得多,但它還處在山坡上。從上梁往羅圈圓去,一直是下坡路。那種下坡路有三里長。坡下到那兒后,突然轉(zhuǎn)了個彎,形成一個山嘴。山嘴里面和外面各有一戶人家。山嘴外面的這家人一個母親兩個女兒,男人在外地工作,一年回來不了一次。山嘴里面那戶人家有四五孔窯洞。一個七十多年的老頭,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還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傻兒子。聽說他們一家是住到那兒后的他們家族的第五代。董家梁地處微量元素缺乏的克山病、大骨節(jié)病地帶,這兒的人旺不過三代。三代之后,后代便是傻子。
下坡路通過母女三人居住的院子,轉(zhuǎn)到山嘴下面的溝底。山路繞過院子后,陡峻了。到溝底還有兩百米遠(yuǎn)的樣子,這兩百米陡得跟梯級差不多。陡坡底便是泉水。那是從泥土里冒出來的水,水面上漂著一層油花。據(jù)說那層油花是導(dǎo)致孩子柳拐、人丁不興的罪魁禍?zhǔn)?。全村的人都來挑水,那泉水底下的泥土翻騰上來,水很難變清,大家只有把渾濁的泥水挑回去,等它澄清了再吃。水桶底上沉淀著一層厚厚的泥濘。
大銀還挑不動水。父親的負(fù)擔(dān)很重,他不但要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收工后還要到羅圈圓去挑水。哥哥去挑水,一次只能挑少半桶。大銀也去挑過一次,他只能挑回來一桶底水,而且還耽誤了大人的工夫。母親反對他再去挑水,說那樣會把骨頭努著的。骨頭變了形,人就長不高個子了。
他爬上斜坡,穿過廣闊的場,到了教室窯前。教室窯門已經(jīng)開了。他不是來得早的。有比他來得更早的學(xué)生坐在課桌后的板凳上念書。大銀不是特別刻苦的那種孩子,但他的考試成績卻名列前茅。老師叫他當(dāng)班長,他堅決不當(dāng)。老師非常生氣,說他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學(xué)生。老師叫他考慮一個晚上,如果再不當(dāng)?shù)脑?,就罰他打掃一個星期的教室。他聽哥哥說當(dāng)那干啥,也就把這句話記在心里了。不知是哥哥的話起了作用,還是他本來心里就有想法,他決定還是不當(dāng)。但打掃一個星期的教室,他不能接受這樣的懲罰。他依舊處在兩難之中。不愿意當(dāng),也不愿意接受懲罰,這便是他的選擇。
10
年輕人走在山道上。他爬上塬坡后,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廣闊的高原。塬叫什么名字?村莊又叫什么名字?那些塬和那些村子仿佛沒有任何區(qū)別,它們一模一樣,重復(fù)著荒涼和死寂。沿著塬上的大路,一直向北走,走著走著,道路慢慢地轉(zhuǎn)向東北方向,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大的溝壑。
年輕人走過一座村莊。村里的人站在路邊看著他。他們對于這樣一個穿警服的人是覺得非常新鮮的。那是吃公家飯的人,比他們具有令人羨慕的優(yōu)越性。誰家的姑娘要是能嫁給這樣的人,也就算是高攀了。
11
婦人到了上梁。
牛圈位于上梁的梁頂,她是直接走到梁頂去的。牛圈前站著稀稀拉拉幾個人。婦人想她來的還算早。早到的是三位男人,兩位婦女。他們沖著婦人笑。高原人心善,他們一點都不把丁慧看作“階級敵人”,反而對她有著天生的崇敬。當(dāng)初,他們一聽說她是京城來的,心里就向往起來了。他們覺得一輩子能和一個從京城來的人攀上關(guān)系,便是他們的福分了。兩位婦女中有一位是另一位的女兒,大約十八九歲,她沖丁慧叫道:
“丁姨,你來得這么早。”
丁慧說:
“小玲,你和你媽不是來得更早?”
小玲的母親笑著說:
“娃不會說話……不會說話?!?/p>
牛圈窯位于上梁的第一級臺階。把梁頂豎直挖下去,挖到一定的高度,便把窯洞打到挖掘出來的土崖下。這里除了一家住戶外,便是牛圈和羊圈了。牛圈和羊圈分別占據(jù)一孔窯洞。山梁頂上的風(fēng)是一般人受不了的。劉家住在這里,也不知他們是怎么想的。劉家婆娘是個瘋子,無法幫丈夫定奪對事物的選擇,也許是造成男人決策失誤的原因。他把家選擇到了梁頂上,顯得是缺乏慎重考慮的。
飼養(yǎng)員把牛一頭頭牽出來。場子中揳著十幾個大木樁。飼養(yǎng)員把一頭一頭的牛拴到木樁上。這時候,生產(chǎn)隊長帶領(lǐng)著一大批人從梁下爬了上來,在他的吩咐下,這天的勞動便開始了。
12
柴草縫隙外的溝壑山崖,像是靜止在它的夢里。那夢仿佛已經(jīng)千年。世界靜寂得像是沒有出生。一切尚處在母腹里。
男人想他是過于驚慌了。不再有一絲一毫的聲響。打槍的獵人走遠(yuǎn)了,被追攆的獵物也許是野羊,抑或是狐貍,更有可能是沖著天空飛翔的野鵓鴿群摳動了土槍的扳機。有些獵人長時間打不到獵物,便有了氣,哪怕朝天打一槍,也能給他的心靈帶來安慰,使他不再焦躁。山塬上雖然野雞很多,但要獵到它們,還得下一番功夫。
男人想多虧沒有搬開柴捆逃到溝壑里去,那樣也許就把自己暴露給獵人了。溝壑上面是敞開的天空,沒有任何遮攔,站在山崖畔頭的獵人會像翱翔高空的鷹隼一樣把低處的溝壑看得一清二楚。他想像著他在溝壑里逃竄的情形,真是既可憐又可笑。他是什么時候變成被獵殺的動物的?失去了人的權(quán)利?
他回身朝窯洞的相反方向走。向來時的方向走,窯洞里面顯得更加黑暗。關(guān)鍵是它的中間地帶有個拐角,遮擋住了光線。不用擔(dān)心腳下會有什么陷坑,只管走就是了。碰上的物件不是柴禾便是土塊,倒無大礙。
轉(zhuǎn)過彎,有了光亮。腳步快了起來,很快就到了門前。門是敞開著的。他已經(jīng)記不清當(dāng)時他把門關(guān)上了沒有。人在恐慌中是多么可笑,連記憶都喪失了。如果說他是關(guān)上門后逃走的,那么就是風(fēng)把門吹開了。他不愿意設(shè)想那種他最不愿設(shè)想的情況。他相信這兒除了他外,沒有第二個人來過。透過敞開的門,他觀察了一番溝壑對面的山坡。那兒除了樹和草外,沒有別的東西。他想起婦人說過這一帶有豹子出沒,豹子曾經(jīng)襲擊過耕牛。在他的視野里,連一只狐貍都沒有。聽說這兒的狐貍跟山梁一樣古老,毛雪白雪白的,都成精了。
萬物恢復(fù)到了從前的狀態(tài)。他的心平靜下來。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坐到炕頭上。窯里光線很弱,但眼睛適應(yīng)了以后,事物的形狀都很清晰的顯露了它們的輪廓。黑暗也就意味著安全。他的世界早就與黑暗結(jié)緣了。有了黑暗才會有他的人生。這個世界的光明早已不屬于他了。
黑暗里的事物清清晰晰展現(xiàn)在他的眼前。其實窯洞里很空很空,除了空蕩蕩的空間,幾乎沒有什么物事。土炕是空間里最大的事物??簧系谋蛔语@得很單薄。它既不巨大,也不寬厚。兩條窄小的板凳。一張四條腿的簡易桌子。桌子下面放著一口箱子。那是一口皮箱。即使是在黯淡的光線下,它依舊放射著皮革的光芒。那光柔潤,細(xì)膩,風(fēng)度翩翩,飽含著遠(yuǎn)方的、逝去歲月的高貴氣質(zhì)。他身上的這身衣裳是婦人從箱子里拿出來的。皮箱里裝著婦人的前半生,裝著一個已經(jīng)入土但并沒有安息的時代。
13
哨子聲響亮地飄蕩在山梁上的空氣里。學(xué)生們擁進(jìn)窯洞,迅速坐到各自的座位上。
老師出現(xiàn)了。
老師與農(nóng)民沒有多大區(qū)別,只是他穿著的衣服干凈一些,上面沒有那么多灰土和污漬。
他年齡不大,大約二十八九歲。
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瘦長的臉,眼睛像牛卵子一樣大。他的頭發(fā)黑黝黝的,比起大銀父親的頭發(fā)要長許多,但也不算是長發(fā)。
他走進(jìn)教室,走上講臺。他站在講臺上,俯視著講臺下的學(xué)生。董家梁生產(chǎn)隊的小學(xué)校里只有七八個學(xué)生,最高年級是四年級。五年級要到大隊所在地九頃塬去上。老師的目光停留在了大銀的身上。他說:
“毛大銀,你想通了沒有?”
說完,他看著大銀。他的目光逐漸犀利起來。大銀沉默著。老師說:
“你回答問題啊!”他的聲調(diào)嚴(yán)厲得像是冬天的北風(fēng),能夠把手背刮出血口子。
大銀依舊沒有回答。
“你站起來,回答問題。平時回答老師的問題時,是怎么做的?忘記了?一點禮貌都沒有?!?/p>
大銀慢慢地站了起來。他垂低著腦殼。老師說:
“你說話啊!怎么?變成啞巴了?毛大金,你知道你弟弟怎么了?”
毛大金是大銀的哥哥,讀小學(xué)四年級。他立即站起來,說:
“報告老師,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p>
老師看了看毛大金。他對毛大金的表現(xiàn)非常滿意。他說:
“你坐下吧?!?/p>
毛大金坐下的同時,大銀也坐下了。老師立即氣憤地叫道:
“誰叫你坐了?站起來!”
大銀把他剛剛與板凳接觸的屁股又抬了起來。這次他站得不是太端。他弓著腰,駝著背。老師說:
“站直!”
教室里氣氛非常嚴(yán)肅,沒有哪個學(xué)生敢做小動作。大銀咬定了牙關(guān),就是不回答老師的問題,他以這種方式表示拒絕。大銀是個內(nèi)向的孩子,即使對于父親他也不多說話。但他腦子里的思想活動卻異常活躍,想像力豐富,心眼很靈。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是全班最優(yōu)秀的。因為整個小學(xué)七八個學(xué)生,年級不同,也沒有辦法做縱向和橫向的比較,他所讀的三年級總共三個學(xué)生。三個里面的第一名,似乎也沒有什么好夸耀的。但根據(jù)教學(xué)經(jīng)驗,老師心里自然會有個尺度,他選擇大銀當(dāng)班長,是以他的教學(xué)經(jīng)驗為依據(jù)的。他認(rèn)為大銀是這七八個學(xué)生里天資最好、天賦最高的。他的哥哥大金與他相比就顯得愚魯多了。大銀的沉默激怒了老師,他說:
“毛大銀,你就準(zhǔn)備打掃一個星期教室的衛(wèi)生吧。”
大銀看了看老師。
“你有意見嗎?有意見也得這樣,我已經(jīng)做了決定。班長一職由毛大金擔(dān)任。毛大金,你表個態(tài)?!?/p>
毛大金立即站起來,說:
“堅決擁護(hù)老師的決定?!?/p>
老師說:
“你坐下吧。就這么定了。現(xiàn)在上課。我先給四年級上課。上語文課。今天講《吃水不忘挖井人》。我先把課文的概略大意講一下。說的是毛……在井岡山時,給當(dāng)?shù)厝嗣翊蛄艘豢诰?。因為那兒的井里都是苦水,毛……打的這口井是甜水井……”
大銀依舊站著。他不知是老師忘記了,還是故意懲罰他,站得時間長了,生出了怨恨。他真的恨開了老師。
“那甜水井里的井水是甜的,像糖水一樣甘甜……”
大銀聽到老師的解釋,他心里產(chǎn)生了很深的疑問。難道泥土下面有糖?不可能的。那么井水怎么可能像糖一樣甜呢?大銀的知識里雖然還沒有鹵水和淡水的概念,但他天生的懷疑精神使他比起其他學(xué)生來,就多了一份探究的勇氣。他脫口而出:
“地里不可能有糖……”
老師把頭轉(zhuǎn)了過來。
“誰在發(fā)表高見?可井岡山的地下就有糖。你不信,你到那兒去看看就知道了。你繼續(xù)給我站著。等我把這篇課文講完了,再給你們?nèi)昙壣险n?!?/p>
大銀站著。在他左邊是一個一年級的學(xué)生,兩個二年級的學(xué)生。老師講完一個年級的課后,緊接著講下一個年級的課,直到講完四個年級的課,這一天的課也就算上完了。大銀站得腳都困了。他不敢坐,怕老師更加嚴(yán)厲地收拾他。他想起了老師不為人知的往事。那是媽媽悄悄地告訴給他們兄弟的。媽媽是個不識字的文盲,她對有知識的人是非常尊重的。她叮囑他們兄弟兩個出去不要亂說。事情是這樣的,媽媽說就是他們?nèi)乙黄鸬娇h城去的那一次,老師的飯恰好派到他們家了,就對老師說他自己來做飯,吃了,把門一鎖就行了。鑰匙放在院墻縫隙里塞的破布鞋里。父母帶著兄弟兩個,拉著架子車,回來時,走到九頃塬了,大銀把腳伸進(jìn)了車轱轆輻條里,夾傷了腳,疼得哭了起來。父親罵他笨,坐車享受還把自己弄傷了,說哥哥大金一路拉著架子車,一點事都沒有。從縣城回來后,母親做飯時,發(fā)現(xiàn)了埋在灶口柴灰下的雞蛋殼。母親想只給老師留了廚房窯門上的鑰匙,雞蛋是在正屋里放著,他不可能拿到。母親突然醒悟到是老師把母雞當(dāng)天下的蛋吃掉了。她說老師還蠻精的,知道把雞下的蛋吃了,但他也太聰明了,把雞蛋殼埋到柴灰里?!?/p>
大銀想起母親的話,心里笑了。母親說他聰明,實際上是說他笨。把雞蛋殼隨便扔了,也比埋到灶門里的柴灰里強。大銀知道老師是幾個大溝壑北邊的雷家?guī)X村的,他來這里教書之前,是個返鄉(xiāng)青年,一家?guī)状际寝r(nóng)民。
14
年輕人下了大溝。他順著溝壑西邊的山路走著。這條溝壑里沒有河。是條干溝。順著西邊的山崖走了好幾里路,跨過干涸的溝壑,沿著溝壑對面的山坡爬行,一直爬到溝壑的頂上,到了另外一座塬上。穿過那座塬后,往溝壑下面走。溝壑里有流淌著的河水。
年輕人走得汗流浹背,嘴焦舌燥,渴得要命。
15
下課后,老師依舊命令大銀站著。這個二十八九歲的民辦老師實在想不通這樣一個十一歲的孩子,怎么就敢違抗老師的意圖,和老師對著干呢。為了顯示老師的權(quán)威,他要叫大銀一直站著。
大銀看其他同學(xué)都到教室窯外場上活動去了,他覺得老師太過分了,心中的反抗情緒激增。他想到要打掃一個星期教室,心里似乎長了一顆炸彈,已經(jīng)拉燃了引信,馬上就要爆炸了。有個女孩從玩耍的同伙群里脫離出來,走到教室門口,看著仍舊被罰站的大銀,想說什么話,又沒有說。大銀看了看她。她的名字叫劉惠玲,比大銀小一歲。大銀離開了被老師罰站的地點,走到門口,劉惠玲連忙讓開,大銀走了出去。同學(xué)們停止活動,紛紛擁到大銀跟前。大銀沒有理睬他們,繼續(xù)向東走著。大金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一邊。過了一會,他向同學(xué)們宣布道:
“他是到廁所去?!?/p>
同學(xué)們重新歡鬧起來。大銀走到場的東邊,撒開腳丫奔跑開了。大金馬上意識到弟弟要干什么,立即沖進(jìn)老師居住的窯洞,向老師報告了新出現(xiàn)的情況。老師走出窯洞,看見大銀已經(jīng)穿過墳地,順著東去的大路奔跑著。老師奔跑起來。他一邊跑,一邊罵道:
“壞蛋!還會來這一手!”
大銀回頭發(fā)現(xiàn)了追趕而來的老師,于是他更加快速地奔跑著。老師停止了下來,大喊道:
“毛大銀——你再敢跑,我就罰你打掃一個學(xué)期的衛(wèi)生!”
大銀沒有被他的話嚇住,繼續(xù)奔跑著。老師與他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長了。老師放棄了追攆。
大銀跑到大路的分岔口。一條路翻過東邊的山梁,是通向方里鎮(zhèn)去的;另外一條路在山坳里轉(zhuǎn)一個彎,跨過一條溝壑的溝頭,向東南方向,通到另外一個小村莊。大銀奔跑過山坳,回身發(fā)現(xiàn)老師已經(jīng)停止了追趕,他放慢腳步,向東南方向走著。
大銀從小村外走過,一直向南走了五六里路,到了一條大溝壑的溝尖。那兒的半山坡上有一眼湍急的泉水。大銀走到泉眼跟前,看著那從石縫里涌出的泉流。泉水清澈,潔白,翻卷著浪花。泉眼不遠(yuǎn)處是個水潭。水潭下面沉落著一些皂角籽。大銀撈起一粒。它的外殼被水浸泡得像嬰兒的皮膚一樣柔軟,他把它輕輕摳開,剝開里面一層透明的膠質(zhì),把它塞進(jìn)嘴里。他咬著膠質(zhì),一股清香彌漫開來,他把它咽到了肚子里。他想起大人說泉眼里面有一條龍看守著,心里生出一絲恐懼。他迅速把它克服了,彎頭朝泉眼里面看。除了湍流的泉水,什么也沒有。也許它在深處?人們說泉水是從龍嘴里吐出來的,他覺得難以理解。媽媽和村里的婦女們常常到這兒來洗衣服。說是常常,其實也就一兩個月來一次吧。沒有肥皂,就從大皂角樹上把皂角采下來,洗衣服時,把它用棒槌敲爛,它便像肥皂一樣生出豐富的泡沫來。經(jīng)過泡沫揉搓的衣服,很快就干凈如新了。
大銀從泉水里撈了一把皂角核,順著泉水流淌的方向,向溝壑下面走去。
16
起牛圈的勞動還在進(jìn)行著。村里的男男女女有說有笑,他們聚集到一起,干活是一方面,說笑也是一個相當(dāng)重要的內(nèi)容。大家聚到一起,熱熱鬧鬧,有男有女,便把山村的空虛與寂寞一掃干凈。歇晌時,大家打鬧滾爬成一團(tuán),身體的接觸,使大家忘記了勞動的辛苦。
丁慧是個善于思考的人。她思考著集體生活的好處和壞處。大家有了快樂,但效率就低了。農(nóng)民的生活節(jié)奏像這兒的天地一樣,你不經(jīng)心觀察,就感覺不到它的變化。不許自由行動,趕集也得向隊長請假,如此嚴(yán)格的控制,沒有集體生活,恐怕是沒有辦法過下去的。年輕人也許更需要這樣的生活,或者是一起勞動,或者是一起開會,他們相見的機會就多了起來。如果他們擅長歌舞,唱唱歌什么的,生活就會有更多的樂趣。她想到了那些住在山上的部落,他們的集體生活載歌載舞,大家歡聚一堂,天天都像過節(jié)。
毛大銀的父親和母親坐在玉米稈上,兩個人說著話。勞動時,夫妻在一起,就沒有多大意思了。他們平時就在一起生活,勞動時再在一起就沒有新鮮感了。村里的男男女女交錯在一起,生活就會產(chǎn)生出異樣的火花。丁慧無法抑止她的思考。她走到毛大銀的父母身邊,毛大銀的父親示意她坐下。她坐到了他們身旁。在這個村子勞動了一年了,她覺得大銀父母是最親善的。他們一家是外來戶,遷到這個村子還不到三年時間。他們當(dāng)初來到這個村子時,也是住在下梁。一年后在上梁打了新莊子,也就是三孔窯洞,窯洞經(jīng)過半年的晾曬,干了,他們一家便搬到了上梁。丁慧現(xiàn)在住的窯洞就是他們家曾經(jīng)住過的窯洞。丁慧問了問他們的孩子的情況,老毛說這個地方柳拐人,還得搬地方,要么就把孩子害了。丁慧深表同情。她問:
“他毛叔,有沒有多余的衣服?”
老毛說:
“你要……”
大銀的母親看了一眼丁慧,目光里包含著不解和警惕。
丁慧說:
“是孩子要回來,給他找件舊衣服穿。”
老毛沒有答話,丁慧繼續(xù)解釋:
“孩穿著警服打柴、挑水,多不方便?!?/p>
“你孩是干公安的?”
“監(jiān)獄的勞教干部?!?/p>
“哪個監(jiān)獄?”
“馬欄農(nóng)場?!?/p>
“離這一千多里呢。真遠(yuǎn)。他要回來?”
“要不我向你借身衣服,越舊越好。要不我買你一件……”
17
大銀走到了到九頃塬去的大路上。那條路是從羅圈圓下來,穿過溝底,爬上塬坡就到了叫九頃塬的那道山梁上。向西走三四里路,便是九頃塬村。
大銀站在路邊。山路的東面是個叫陰坡的村子。那是把一條溝壑的溝頭,也就是山坳,把坳口后面的山坡挖掘成崖壁,再在崖壁下打窯洞,就形成了一個叫陰坡的小村落。窯洞都是朝向北面的,背對著南面的太陽,便有了陰坡這個恰如其分的名字。大銀有一次病了,發(fā)高燒,昏睡不醒,是父親站在董家梁的溝畔對著陰坡喊叫,把那草醫(yī)先生叫來給他看的病。母親說是她帶他到下梁時路過了山坳里瞎老太太的墳,被那坐在墳頭上的瞎老太太的鬼魂說了,才發(fā)燒的。夜晚了,她和父親去給那鬼燒了好些好些紙。
路的西邊有一個圓形的水潭。潭中是灰色的泥。他不敢下到潭里去。哥哥說那是海眼,通著大海。走下去就會無影無蹤。他想像著大地下面有一條通道,是通向大海的。大海里的水從這里涌出來,冒著氣泡。
18
年輕人蹲在小河邊,雙手捧水,不斷地喝著。一捧捧水捧起來時,從指縫間往下灑落,掉到河面上撞出小小的水花。年輕人喝到嘴里的水沒有灑落到河里的水多。他不在乎,只管一捧捧捧著,喝著。他依舊覺得不過癮,干脆趴到河邊,把嘴巴湊到水里,喝。冰涼的河水從嘴巴進(jìn)入,流進(jìn)肚子,香甜如飴。這個時候?qū)λ麃碚f世界上最香的便是水,無味、無色的水。
“不敢那樣喝,會生病的?!鄙砗髠鱽硪粋€老頭的聲音。
年輕人爬起來,抹了把嘴。
年輕人警惕地審視著那老頭。
“越是這樣,就越不敢這樣喝?!崩项^說?!摆s快到我窯里喝口開水。”
年輕人跟老頭到了坡下的一孔窯洞里。老頭拿來兩個大老碗,把開水從熱水瓶里倒進(jìn)一個大老碗里,然后從這個老碗里倒進(jìn)另外一個老碗里,相互倒換著,使開水的溫度迅速降了下來。老頭對年輕人說:
“喝吧。不燙嘴了。”
年輕人端起老碗,一口一口喝著水。他已經(jīng)不像剛才那樣渴了。老人說:
“你路過南村,沒有向他們要碗水喝?”
年輕人只顧喝水,沒有回答他。老頭又說:
“南村那個塬大得很,從溝底走到這兒恐怕有五十幾里路。你是個干部。公社的?”
年輕人說:
“勞改農(nóng)場的?!?/p>
老頭兒不吱聲了。他覺得年輕人身上的制服是公家人穿的那種,但并不清楚那是勞改部門的人穿的。窯洞經(jīng)過修整,與野獸的窩有了區(qū)別。一扇簡陋的籬笆門,炕上鋪著的褥子像是狗皮。燒水和做飯的鐵鍋黑乎乎的,上面粘了厚厚一層干灰。年輕人想他母親也許住在與這孔窯洞一樣的窯洞里,過著與這個老頭一樣的生活……
年輕人說:
“老大爺,你有多少歲了?”
老頭臉上有了不悅之色。
“我六十八歲了。年輕人……”
“嗯?”年輕人的聲音也不友好起來。
“我沒有什么……只是問老年人年齡,要說高壽多少。”老頭一臉的笑。年輕人也笑了。
“老大爺,那些規(guī)矩,……那都是老規(guī)矩。我記住了。你一個人住在這兒?”
“你都看見了,就我一個人。我的家在河南,河南許昌,那兒糧食不夠吃,我就跑出來了……我把窯前的荒地開了,種上了包谷,攆秋天就能收了……”
“你住到這兒有多久了?”
“兩年多了?!?/p>
“有狼和豹子沒有?”
“有——我看見過好幾回。它們倒不傷人……豹子和狼出來,是找豬羊吃的。”
“這兒經(jīng)常有過路人嗎?”
“很少,很少?!?/p>
“最近有人從這溝里過嗎?”
“我想想,好像有一個月前吧,一天深夜,我聽見有動靜,趕快起來,發(fā)現(xiàn)鍋蓋被揭開了,里面的幾個黑面饃丟了,……我朝遠(yuǎn)處一看,有個人影鬼鬼祟祟地往塬坡上爬,我想那一定是個可憐人,就朝坡上喊:你要是餓了,就來吃碗熱飯吧。那人影沒有回頭,一直朝塬坡上走了。”
19
大銀站在岔路口。他又一次想起了夜間做的夢。夢中的慧姨簡直跟女神一樣美麗。他夢想著將來要是能與慧姨結(jié)婚,便是他人生最大的幸福。他少年的心靈深處有著對她的深深的愛。要是順著大溝壑往西走,走到通向下梁的那條溝壑口,是可以爬到慧姨現(xiàn)在居住的窯洞后口那個溝頭的。那溝頭并不是山坳,而是直立的山崖,人是無法走下去的。那樣的溝頭在后梁一帶很多。向北的路通到羅圈圓。大銀走到羅圈圓坡底,從人們挑水的泉眼旁繞過,爬到山嘴。繞過山嘴時,他見窯洞的門都是鎖上的。他走到山嘴的上面。路又分岔了。一條是通到上梁去的,全是上坡路。另外一條朝西北方向蜿蜒,通向下梁。大銀踏上了通向下梁去的路。
從山梁頂上往下到溝壑底,一直是坡,路穿過坡的中間地帶,時而平平的,時而又陡起來,這樣的路延續(xù)了五六里,繞過了無數(shù)個小小的溝渠岔子,繞過溝頭岔子旁的野杏樹,到了朝北拐的山嘴。一到山嘴就能看見溝壑對面慧姨居住的莊子了。父親所說的豹子襲擊牛群的事件便發(fā)生在這個山嘴。
大銀站在山嘴望著對面的山崖。山崖下面的窯洞。他對那些窯洞還有著依戀的情感,畢竟在那里住過,童年的成長歲月遺留到了那山崖下、那院子里、那窯洞的深處……
20
從溝壑底到塬頭起碼有五六十里山路。上了塬,沿著塬頂?shù)穆芬恢毕驏|走,要走三四十里路才能到達(dá)剛才大銀望見的通向九頃塬去的山路上。九頃塬的塬頂其實也是山梁,只是它比起董家梁的山梁來更加平坦。九頃塬也就是九百畝平地。塬的中間地帶有一個土圍子,是古代的戰(zhàn)場,傳說死的人像麥?zhǔn)占竟?jié)的麥捆子一樣倒了一地。
21
大銀不打算回家了。他想到老師會把他的倔強和逃學(xué)告訴父親和母親,哥哥大金也會添油加醋,父親的巴掌和鞋底子便是懲罰他的工具。他不回家,其實是想回到更親的家里。下梁便是他想到的最親的家。雖然搬離了下梁,但他還依舊愛這個地方。這兒留有他學(xué)齡前無憂無慮的歲月。他還清楚地記得父親和母親到縣城去了以后,家里只留下他和哥哥、妹妹、弟弟,哥哥管不住他們,于是他們成了沒有王管的猴子。窯洞深處的墻壁上掛著一桿土槍。那是父親從九頃塬一個河南老鄉(xiāng)那里借的,說是為了防惡人。平時不用,就掛在墻上。大銀把它拿下來,給它的槍筒里灌滿黑色的火藥,用粗鐵絲做的槍條把火藥捅瓷實,與哥哥一起把它抬到院子里,架到一個高板凳上,使槍口朝向山崖上面的酸棗叢。窯崖有二十丈高,高處長滿了酸棗樹。酸棗枝上落滿了麻雀。是他摳響扳機的。槍響過后,從山崖的高處落下來了一只麻雀。那是被槍里的鐵砂打死的。父母從縣城回來后,哥哥沒有向他們告發(fā),父親發(fā)現(xiàn)不了那火藥葫蘆里的火藥少了,根本就想不到孩子們會干出那等可怕的事……
那是多么快樂的童年時光!雖然充滿危險,但它是幸運的,有刺激,有快樂,更留下了美好的回憶。
大銀夢想的是回到那樣的歲月,還住到現(xiàn)在慧姨居住的那孔窯洞里,或者與慧姨住到一起,給她當(dāng)兒子……
大銀想入非非。他過了山嘴,向溝壑里頭走。山路一直通向溝壑的頂頭,從那兒拐彎,向西南方向走,沒有三百米遠(yuǎn),就到了慧姨居住的山崖。在山崖的背后,還有幾口破爛的窯洞。那是一些破爛得不能再住人的窯洞,窯洞前的院子已經(jīng)開墾成了田地,種上了莊稼和蔬菜。
大銀站在山嘴下面。他回想起母親曾經(jīng)在那廢棄的窯前地里,看見過一條蛇。那蛇從南瓜蔓下爬出來,停在那兒,看著母親。母親對它說你走吧,你快爬走吧。于是那蛇就聽話地爬走了。母親對他們說蛇是能聽懂人話的。
大銀想那蛇是不是還住在那里。
山嘴處有一口小窯洞,他們家住在這里時,它被用來存放柴草。父親帶領(lǐng)他們到山野割的柴禾全部存放到小窯里。兩個弟弟鉆到里面學(xué)抽煙,點燃了柴禾。濃煙滾滾,大火沖天,多日的勞動血汗化成了灰燼。兩個弟弟皮毛無傷,他們在大火燃燒起來之前就逃開了。
大銀走進(jìn)院子。
大銀朝曾經(jīng)當(dāng)做牛圈使用的東邊第一孔窯洞望了望。牛到了上梁,養(yǎng)牛的飼養(yǎng)員也一起到了上梁,只把圈留下了。大銀走過了牛圈。
兩口水桶和一條扁擔(dān)扔到院子里。水桶倒著,扁擔(dān)斜放著。他走到水桶跟前,看著它們。他不明白眼前所見。是慧姨把它們放到這兒晾干里面的水?還是她打算把水桶和扁擔(dān)帶到上梁,下工了再到羅圈圓順便挑一擔(dān)水,臨了又把它們放下了?
他走過了第二孔和第三孔窯洞,放慢了腳步。他聽父親說生產(chǎn)隊的人都在上梁的頂上挖牛圈,把牛們一個月來積攢的牛糞挖出來,打碎,堆成糞堆。隊長和社員們都在上梁頂上?;垡桃苍谀抢?。盡管他想窯洞里是不會有人的,他還是感到緊張。他連腳步都放輕了。他輕輕走到窯門前。木門上著鎖。門板上有黑墨寫的字。那是哥哥寫的。他們家雖然搬到了上梁,但他們生活過的痕跡還沒有消失。那字雖然模糊了,但還是能認(rèn)清是什么字。有一個“毛”字,還有一個“劉”字。門板顏色陳舊,呈灰赭色,少說也有一百年的歷史了。大銀扒住門板,兩扇門板往后一閃,出現(xiàn)了一個相當(dāng)大的門縫。里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見。大銀夢里的慧姨便是在這口窯洞里,她穿著雪白的裙子,在黑暗中翩翩起舞,他看著看著,感到身體里一股灼熱的熔巖噴射而出,猛然醒來,被子濕了一大坨。那是夢遺。他常常手淫。最開始只有感覺,摩擦到一定程度,快感涌出,后來就有液體射出來,他感到恐懼,開始控制住自己的欲望。但那誘惑實在強烈,他抵御不住,就又犯了。有人說那樣,時間長了,會死的。精血會流盡的。欲望之中,也就顧不了那么多了。他看著門縫里面的世界,漸漸地有了事物的輪廓。事物的出現(xiàn)僅限于門板背后三兩米的世界。他看見了板凳,看見了桌子,看不見炕。炕在深處,呈現(xiàn)出黑蒙蒙的一團(tuán)。
他離開門縫,站直身體。他回轉(zhuǎn)過來,溝壑和溝壑對面的山崖展現(xiàn)到他的眼前。他向院子?xùn)|邊走去。正走著,他聽見了一聲咳嗽。他身體一驚,瑟縮了一下。他四下尋找,沒有絲毫人影。他想到了窯洞里面,但門板鎖著,人怎么會躲藏在里面呢?他站住不動,想捕捉到第二聲咳嗽。但他等了好久,沒有任何聲響。
空院子寂靜得像是古老已逝的歲月??涨f子的灰色窯崖和灰色窯洞,處處浸漬透了因為死去而沉默了的古老。那古老與沉寂飄蕩在空氣里,與天地相連。
他想也許是耳朵聽岔了。是已逝歲月留下的聲音?是鬼魂的?想到鬼,他不能不感到恐懼。但那只是一瞬間的感覺,很快就把它撂到腦后去了。
大銀從山嘴小窯前爬上土坡,繞到崖背上。山崖有二十丈高,坡路比它更長,繞三四個大彎兒,才能到達(dá)崖頂。窯崖頂上是平展展的土地。崖畔的酸棗樹有一米多高,密密叢叢的。一群麻雀落在上面。他走近窯崖壁,麻雀們好像并不怕他,它們依舊在枝條上嘰嘰喳喳地叫著。窯背的北邊是慢上坡的麥田。麥田一直延伸到山梁的頂上,越過山梁呈下坡狀往溝壑下繼續(xù)延伸。大銀眼中的山梁已經(jīng)處在視野的最遠(yuǎn)處了,他看不見山梁那邊的麥田。麥子高過小路路面半米,形成了一個空中的、搖晃著的世界。只有那些帶翅膀的蟲子們才能享受麥子梢頭的世界。鬼們也住在上面,但白天是看不見它們的。大銀沿著小路走向西北方向的小場。一棵粗壯的老楸樹矗立在場畔。老楸樹有二十米高。它高高的枝條上有個圓形的老鴰窩。老鴰窩是黑色的。組成它的枝條長年累月泡在風(fēng)雨里,已經(jīng)朽干變色。場畔下面一米處也是麥田。麥田延伸向西,一望無際。大銀知道麥田的邊緣地帶便是溝壑,但看不見它們。小場的直徑大約二十米。場邊有四五座麥草垛??匆婝湶荻?,大銀想起有關(guān)狼的狡猾故事。一個獵人身靠麥草垛假裝睡覺,一只狼蹲在前面望著獵人,吸引獵人的注意力;另一只狼繞到麥草垛后面挖洞,欲把麥草垛掏空,從背后向獵人下爪。它們?nèi)徊恢磺卸际谦C人的計謀,結(jié)果一一被獵人結(jié)果掉了。
大銀望見了場北邊的塄坎高處鮮艷的花朵。那是從一座墳丘上長出來的。那墳后還有幾棵大樹。那兒顯得陰森森的。不知哪是誰家的墳。以前住在下梁的人家留下的?人遷徙走了,墳成了孤墳,忍受著人間和地獄的雙重寂寞。
22
中年男人躺在炕上,被子蓋住了他脖子以下的身體,在灰暗的光線下,他與一件陳舊的家具沒有什么兩樣。他聽見了門的聲息。他不能有絲毫的輕舉妄動。他吸取教訓(xùn),把自己盡量變成窯洞里面的一件沒有生命的物件。他沒有敢到院子里把水桶和扁擔(dān)拾回來,任由它散亂地躺在地上。即使有人提出疑問,仍可有回旋的余地。比如說是女主人有意把它放到了那里,雖然放得不成體統(tǒng),但那僅僅是細(xì)節(jié)問題。假如在他去把它們拿回來的途中,被人發(fā)現(xiàn),那便是災(zāi)難性的。是不可挽回的。
門外的動靜他是聽見了的。他盡力把自己變成一個死人,連呼吸都變成似有似無。門縫外那只眼睛盯著里面看了許久,最后那只眼睛終于離開了。他清楚炕的位置,不用擔(dān)心那人的眼光能夠穿透黑暗。那只眼睛離開了很久以后,他抑止不住地輕輕咳嗽了一聲。他是捂著嘴巴咳嗽的。他的判斷是那聲被捂住了的咳嗽不會傳到窯洞外面去的,那走了的人也不會聽見。他沒有想到那聽到他輕微咳嗽聲的是個十一歲孩子的耳朵,它的靈敏程度是一個成人無法體會到的。他躺在炕上,保持不動的姿勢,堅持了大約有兩個多小時,才敢下炕活動。他悄悄地走到門后。外面很亮。光線充足,天地開闊??章渎涞脑鹤樱挥酗L(fēng)刮過時卷起草葉的聲音。他判斷不出造訪者的目的,也想像不出他的模樣。是大人還是孩子,他一概不知。也許是個討飯的人路過這里想討口飯吃;也許是獵人想討口水喝,一看鐵將軍把門,也就放棄了希望;或者是小偷……他絕對不愿把那不速之客推測為公安人員。他是從監(jiān)獄逃出來的,公安人員的出現(xiàn),便宣判了他生命的終結(jié)。他不會想到死對他來說會如此迅速地來到。
窯洞里的黑暗擠壓出去了寂靜,呆在暗處,倒不太感到寂寞。如果處在光明中,寂靜像是被放大了似的,人會寂寞難耐。太陽偏西之后,他聽到了鑰匙插進(jìn)鎖眼的聲音,緊接著門就被推開了。丁慧出現(xiàn)在門框里。她站在門框里,好像是一幅畫。瞬間的畫面帶有美的永恒。她還是那么靚麗。雖然衣著破舊,但包裹不住美的本質(zhì)。他坐起來,目睹著她從門里進(jìn)來,走向他。
丁慧說:“桶?”
她聲音輕柔,充滿關(guān)切。他說:
“我想去挑水,突然有槍聲傳來,我撂下水桶和扁擔(dān)……”
“沒被發(fā)現(xiàn)吧?”
“沒有。獵人是在山梁上什么地方,溝壑對面啥都沒有?!?/p>
“我把它們放到門旁邊了。你沒有去再把它們?nèi)』?,……還是多小心好?!?/p>
西邊窯崖的陰影爬行到了院子中心,它無限度地擴張,最終會帶來黑夜。生產(chǎn)隊是半早上上工,中午不休息,下午三點收工。村人一天吃兩頓飯,一早一晚,恰好符合勞動的節(jié)奏。這是村人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門開著,窯洞里面亮堂起來。丁慧走到中年男人跟前,他把她抱住,他們兩個緊緊地?fù)肀У揭黄稹6』壅f:
“千萬要小心……”
她把刃口雪亮的鐵锨放到窯洞里面的柴捆旁,那兒還放著一把镢頭。
男人用擁抱做出有力的回答。小心是他們的生命。有了小心才會有他們的生活。絲毫的疏忽大意都會把他們的生活送進(jìn)人間地獄。她從他的懷抱里脫身出來,回身去把門關(guān)上,把門閂插上。黑暗重新統(tǒng)治了他們兩個人的世界。她一時看不清他在哪里,猶如身陷夢境。眼睛適應(yīng)之后,她走向他,他和她再一次相擁。在黑暗里呆久了,眼睛亮了起來,能看清窯內(nèi)的事物了。男人沒有方才的失明誤區(qū),她在他的眼睛里一直亮著。長期的暗中生活,已經(jīng)使他的眼睛具有了非凡的能力。他能看清黑暗中的一切物體。說是黑暗,實際上有些夸張。窯外雖然山崖的陰影鋪蓋了院落,但太陽并沒有落到山梁背后。光明拼命從門縫、墻縫擁擠進(jìn)來,在窯洞里面彌漫,給他們一個暗而透明的世界。他能看清她的一切美。她樸素衣著下面的美質(zhì)逃不脫他黑暗中的眼睛。
給你要了一身衣服……
衣服……
這兒的農(nóng)民穿的……是毛山國給的。說給他錢,他和他女人死活不要。他們倒沒有懷疑啥,我說是給兒子要的,他就要回來了……
他就要回來了?
我是那樣說的。他好幾個月了也沒有來一封信。其實,他也不知道我的下落。
她去把那身衣服拿來。衣服散發(fā)著汗味。她有些尷尬。
這不要緊的,洗洗就好了。再說,咱們現(xiàn)在就需要這臟……
他沒有接衣服。她把衣服放到一邊的板凳上。
你在家里不用穿。
我就穿你給我的這身……
這其實是你的衣服……
我的……
對啊,你的……我離開上海時,就帶了你一身衣服——就是這身衣服——走的……
好多日子我都不知道你上哪兒去了,再也見不到你的身影,我像是沒有了魂一樣……你連一聲招呼都不打……
我要是能打,就不走了……情況特別特別……
23
丁慧當(dāng)年離開上海時剛剛二十歲,她是與一個叫潘青的男子一起離開的,并一同奔赴延安。潘青二十八九歲,是中共上海地下組織的一位領(lǐng)導(dǎo)人。丁慧是一位大銀行家的女兒,在潘青任教的中學(xué)與潘青發(fā)生了師生戀。但是后來潘青突然消失了,不明去向。一年后,他又重新出現(xiàn)在上海。在這期間,丁慧由于潘青不辭而別,沒有他的絲毫消息,她的心靈罩上了濃重的陰影,使她對他的愛變得異常苦澀,恰好這時一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小學(xué)時代的同學(xué)出現(xiàn)在了她的身邊。他的名字叫陳煜,是上海偽政府的一名舊職員,在他的追求下,她與他相愛了。她的母親住在香港,她父親常?;叵愀劬幼?,父親走后就把她獨自留在了上海的別墅里。別墅里只有一個女仆與她相伴。那是個老太太,只管做飯洗衣,其它事一概不聞不問。深夜時分,陳煜經(jīng)常與她幽會。月色溶溶,院落似洗過一般。她黑發(fā)如瀑,披一襲潔白的紗衣,奔跑下樓,穿過院落,打開門,與陳煜晶眸相望。身上的紗衣滑開,飄落到如水的月光里,陳煜目睹著她一絲不掛的胴體,徹底被美所征服,變成了美的俘虜。他把她抱到懷里,穿過院子……
漸漸地她忘記了潘青,陳煜成了她心中的唯一愛人。潘青的突然出現(xiàn),喚醒了她對他的愛情,她沒有辦法拒絕他,也不可能拒絕,因為她發(fā)現(xiàn)心底還是非常愛他的。但她對陳煜的愛情也不是虛假的。她想她是同時愛上了兩個男人。她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她想愛并不是唯一的,它可以是同時存在的兩個甚至于更多的對象。她沒有向潘青提起陳煜。潘青的行動非常神秘,叫她立即與他一起走。她不明白是到哪里去,他也不告訴她真實的去處。他要她立即準(zhǔn)備一下,十分鐘后與他出發(fā)。她的房間里放著一口皮箱,那是陳煜的,里面放著他一身衣服。她來不及考慮,就把她的衣物與陳煜的衣服放到了一起,然后跟上潘青走了。出了上海,到了山東青島,潘青才告訴她是到延安去的。她雖然覺得潘青的作風(fēng)有些霸道,但對他并不怨恨。她想到他是搞地下黨的,行動的隱秘是生命的保障。她盡管愛陳煜,但對大上海的繁華生活已經(jīng)厭倦了,特別是她作為大銀行家的女兒,對于錦衣玉食的生活已經(jīng)麻木不仁了,延安反而對她來說具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火車過了鄭州,后來到了西安,陳煜的身影漸漸地被潘青所取代,乘坐汽車,到了特區(qū)首府延安,陳煜似乎變成了夢中的情人,他一次次被潘青扮演,與她的身體融合到了一起……她同時愛著兩個人,愛潘青也就是愛陳煜,宛若陳煜與潘青已經(jīng)融合成了一個人……不幸的是,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延安遭到轟炸,潘青陣亡,……49年后,她跟隨大部隊進(jìn)駐京城,成了新政權(quán)一名女干部……在京城的日子,她愈加思念陳煜。潘青的殘軀和靈魂遠(yuǎn)在老區(qū)延安的陵園里,她對他的神秘人生本來就模模糊糊,對他和他的世界越來越陌生,她愈加思念陳煜。她不清楚陳煜是否已經(jīng)死于戰(zhàn)亂?!瓫]有想到的是,一個月前的黃昏,她到東邊那幾口破爛窯洞前的山坡上割了些柴禾,正往回走時,與一個男子狹路相逢。她由于背著柴捆,脖子直不起來,無法仔細(xì)打量那人的臉龐。但根據(jù)他身上的衣服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個逃犯。她對于逃犯倒沒有什么可恐懼的,她自己就是個接受群眾監(jiān)督改造的人。她與犯人并無多大區(qū)別。她直起脖子,看那人的臉。因為那人非但沒有逃走,還站在她的跟前向她討一些吃的。當(dāng)她看清了他的臉時,她無法相信天下會有這樣的事。她認(rèn)出他來了。他就是陳煜。在她認(rèn)出他的同時,他也認(rèn)出了她。
她扔下柴捆,與他擁抱到了一起。曾經(jīng)在上海相愛的情景浮現(xiàn)在他們的眼前,他們相擁而泣。那無聲的淚水既是不幸又是幸福,是痛苦也是快樂。她拾起柴捆,把他領(lǐng)到她獨居的窯洞。他說他是從監(jiān)獄逃出來的,她說她一眼就看出來了。她從箱子里取出一套衣服叫他穿上,把他的囚服藏了起來。他一穿上他幾十年前留在她那里的衣服,逃犯的臉和頭發(fā)經(jīng)過整理和洗漱,馬上有了年輕時的風(fēng)采。他說他在東邊那口破窯洞里睡了幾乎整整一天,準(zhǔn)備天一黑就走。他說是蒼天把你送到我的眼前,他想向她討點吃的,餓了幾天了,再不吃點,恐怕逃不了多遠(yuǎn),就會被抓住。他當(dāng)時想一個婦道人家,又在這荒山野嶺,不會給他造成傷害的,他就大膽地向她乞討。她對他說了她現(xiàn)在的情況,說她也是個“犯人”。她說蒼天把他重新給了她,他就不要再逃了,她認(rèn)為她這里對他來說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她一個人住在這里,而且這孔窯洞與西邊的溝壑相通……
24
你還記得這只皮箱不?它是你留在我那兒的……
真的是那只皮箱,你把它從上海帶出來的?
它跟隨我到過青島、西安,由西安又經(jīng)過洛川到了延安,后來到了晉北,河北,北京……最后到了這里——董家梁——一個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小山村……最想不到的是,經(jīng)過如此漫長的歲月,它還能再見到你……
男人把婦人擁到懷里。
我也沒有想到這輩子還能見到你……
我跟你一樣,以為你早就不在人世……你看我這個烏鴉嘴。
誰叫我命大,要不是命大,我早就見閻王了。我動過去臺灣的念頭,可是,作為一個普通職員,輪不上我的份,便留了下來。而你不辭而別,我心里不甘,我怎么會甘心呢?可我畢竟在舊政府干過,心存恐懼,神不知鬼不曉地,我逃到了四川的大巴山里,變成了一個趕大車的把式,假裝成文盲,看見報紙什么的,從來不敢去看,怕露出馬腳……大躍進(jìn)了,我趕馬車也趕出了“衛(wèi)星”,被送到成都參加勞模大會,被一個曾經(jīng)在上海干過地下黨的人認(rèn)出,不由分說把我抓了起來,我被當(dāng)成潛藏下來的特務(wù)關(guān)了進(jìn)去……開始時好像是在四川的一座監(jiān)獄,后來被轉(zhuǎn)到蘭州,到了西北的馬欄農(nóng)場。多虧轉(zhuǎn)了馬欄,因為這座監(jiān)獄是個農(nóng)場,犯人們都種地,土地面積十分寬廣,我便有機會逃跑。我想我不能在監(jiān)獄里呆一輩子,哪怕逃出去活一天也是活啊,呆在監(jiān)獄里那日子不叫活,那不是活……我心里還是不甘心,心沒有死……
我也常常想念你。你知道我是先愛上他的,他是我的老師,中學(xué)老師,他突然消失了一年多時間,我不能原諒他的消失,居然一消失就是一年多時間,他的出現(xiàn)像他消失同樣突兀,一出現(xiàn)就要我走,我并不太清楚他要到哪里去,就跟他走了,心想走一段時間還會回到上海的,沒想到那一走就是幾十年與你不能再見……他說他消失的那一年是到特區(qū)去了,他被懷疑是叛徒,關(guān)押了近一年時間,最后整風(fēng)運動結(jié)束,他被放了出來,仍舊到上海開展地下工作,他剛到上海,情勢急轉(zhuǎn)直下,他又被通知帶領(lǐng)他領(lǐng)導(dǎo)的幾個下屬立即返回延安……他把我也帶走了,我也的確是他的下屬,由他介紹早就秘密加入了他的組織。當(dāng)時我沒敢告訴你,因為你和他走的不是一條道。可我愛你勝過愛他,這我與你相愛時就清楚,而我當(dāng)時也不能拒絕他的愛,他歸來后對我的愛我無法拒絕,……后來運動一個接一個,我最終難逃厄運,被下放到這個小山村接受勞動改造。
其實是流放,像過去朝代的流刑一樣,比如說流三千里什么的。
和農(nóng)民過一樣的日子。農(nóng)民能過,我也能過,只要能活下去什么樣的生活都能忍受……我在離開上海前,就知道我懷孕了,我本來想告訴你的,可想著再過一段時間……
男人沉默著。
我知道不是他的……我到延安七個月后就生下了孩子……
孩子?
對,孩子,是個男孩,他是你的兒子……
我的兒子?
25
大銀沒有敢靠近小場北畔的墓地,他更不敢去攀折那鮮艷奪目的花朵。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花?;ǘ涮貏e特別大,像是他夢中的落日。他轉(zhuǎn)過身來,面朝南方。山梁和高原鋪展到目光不及的遠(yuǎn)方,他不知道那些地方的名字,那對他來說完全是個陌生的世界。他心里想他長大了一定要走出那些山梁和塬坡。
夕陽懸在西方的山塬上,像是村里的大馬車輪子。
小場南畔下面的麥田里,厚實的麥子搖曳著。塄坎最多有兩米高的樣子。大銀一躍,到了麥地里。他穿過麥田,到了溝壑邊緣。一條小路從溝壑邊緣繞過。他站立的小路邊緣也就是溝壑的邊緣。溝壑邊緣是直立的陡崖,有兩丈多高。這個溝壑的溝頭不像上梁那些溝壑的溝頭。上梁那些溝頭是相當(dāng)平坦和圓潤的山坳。山坳里還可以種莊稼。溝底與路面間是垂直的山崖,摔下去不死也會傷殘。大銀向西走,然后沿著溝壑的西畔向南走。離開小路,便是荒野了。麥田是垂直通向西邊去的,小路南邊全都是荒野?;囊袄镩L滿了野蒿、灌木小樹,再就是那種有很長很長藤條的蔓生植物,董家梁村的人把它叫葛條。他們打柴時,用它捆綁柴禾。它柔軟,堅韌,結(jié)實得像麻繩一樣。大銀望著葛條的蔓出了神。他抓住藤條,把它盡力與糾纏在一起的野草扯開,拉到溝畔。他把三條藤條扭結(jié)到一起。三條藤條變成一股粗壯結(jié)實的繩索。他抓住它,滑下山崖。
溝底是一小片開墾出來的土地,種著一些綠色的蔬菜。他認(rèn)得它們:還沒有搭架的洋柿子;正在扯蔓的黃瓜;正在長高的辣椒苗……
是慧姨種的。不可能是他人種的。下梁再沒有第二個人。他一家住在這里時,父親也是在這里種菜的。還種那種叫南瓜、北瓜的大瓜。他能看見那棵毛桃樹。它站立在溝壑的下面,距離大銀站的地方有半里路。貼著溝底地面生長的植物遮擋不住它。它高高的直直的樹干上是冠狀的枝柯。他一看見毛桃樹,肚子里就有了饑餓感。往年他是吃過毛桃的,那種酸甜感還留在口腔的深處,立即分泌出記憶猶新的津液。
大銀到了毛桃樹下。毛桃樹下面的溝壑好像是突然斷掉的,直立而下,又像是河流中意外出現(xiàn)的瀑布。不知是哪位神仙路過這里,把山谷用巨斧砍斷了。
他望著樹冠上的毛桃。
大銀爬到了樹上。他是個爬樹的能手。他趴在樹叉上,看見那斷崖更加陡峻了。他把毛桃一顆顆摘下來,裝進(jìn)衣兜。他把毛桃在自己衣服上擦一擦,吃起來。
大銀從樹上滑下來后,感到脖子里,渾身癢得要命。他把上衣脫掉,抖摟一番,穿上后,癢癢依舊。他顧不了那么多,只管把毛桃在衣服上蹭,然后把它吞下肚子。毛桃還沒有熟。有的還非常青,苦味和澀味混合在一起,折磨著他的口腔和胃腸。
不管它如何難吃,填滿了胃,饑餓問題便隱身到了后面。溝壑里陡然陰暗起來。大銀想那一定是夕陽沉到了山梁后面去了。夕陽的光線橫過溝壑的上空時,溝壑里還亮堂堂的,它不再斜射過去,溝壑里好像滅了燈的窯洞。陰暗立即彌漫了溝壑。從毛桃樹所在的地方到溝壑頭現(xiàn)在是上坡了。大銀爬著坡,走到菜地里。他看著那被柴禾堵塞著的窯洞后門。這一切是那么熟悉,從他的記憶中紛紛涌出,他畢竟在下梁生活了好幾個年頭。他記得曾經(jīng)多少次他從這兒鉆出來,到這片菜地里采摘瓜果。柴禾堵著的后門留有一些空隙。他是個孩子,身材小,縮一縮身,會變得更小。他把柴禾用勁推了推,擠了擠,空隙大了一些,他輕輕松松擠了進(jìn)去。
黑暗,黑暗,黑和暗……過了好一會兒,他的眼睛才適應(yīng)了黑暗,能看清窯洞里的東西了……
26
皮箱里存放著婦人逝去的青春歲月里穿過的她最喜愛的衣裳。那里面本來有一件衣服是潘青的,幾十年前離開延安前,她把它送給了當(dāng)?shù)匾粋€農(nóng)民。她沒有把它帶入京城。中年男人現(xiàn)在穿在身上的衣服是婦人由上海帶到延安,又由延安帶到京城的,她被下放時,便就帶到了這個叫董家梁的小山村。箱子里裝的其它衣服都是她自己的,有在上海時穿過的,有延安時期的,還有進(jìn)入京城后穿過的。那襲白色的裙子是她從上海帶出來的,她初到這個山村的第一個夜晚,睡在小學(xué)校的教室里,當(dāng)睡衣穿過。實際上它的質(zhì)地類似于睡衣,柔軟得宛若是她自己的皮膚。她對它充滿了感情,也許是因為它浸透了她與陳煜在上海的那段愛情生活的珍貴液汁。
天已經(jīng)黑了,煤油燈亮了起來。它如豆的火苗,放射出光芒,把它周圍的世界照亮了。燈光里的窯洞,充滿了夢中的氣氛。像是妖魔的洞窟。這個夜晚,有一個男性的魔,有一個女性的妖,把這孔古老的窯洞變成了他們的洞府。
婦人從黑暗里走到光亮中時,穿上了白色的裙子。如豆的燈光仿佛舞臺上的追光一樣照亮著她。她在光亮中舞蹈。婦人煥發(fā)了青春,回到了少女時光。她的舞步輕盈,她的身體飄逸,把女性的美麗盡情展現(xiàn)。她舞到中年男子面前,把他輕輕拉起,把他身體上的衣服剝?nèi)?,拋到炕頭。他赤裸裸地站在她的面前,就像新生的嬰兒剛剛來到人世間。她拉著他的手,走到燈光下。她牽著他的指尖,與他一起舞蹈。
……入夜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窯洞里靜得像是回到了史前十萬年。窯洞外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聲息。婦人牽著男人的指尖,把他領(lǐng)向門口。她把木門打開。門軸與門臼的摩擦發(fā)出輕輕的呻吟。月亮已經(jīng)從東邊山梁后爬出來了,把光芒灑落一院。婦人把男人牽到月光里。月光勾勒著男人的胴體。男人在月光的撫摸下,顯得異常雄健,干瘦的肌肉和堅硬的骨頭,使他更顯示出男性本色。他赤裸著,沒有絲毫的丑陋,反而更加陽剛和壯健。在婦人的示意下,他把她抱起,穿過月光如水的院落,向天地、向星星和月亮展示他們之間跨越新舊兩個時代的愛情……
27
大銀躲在柴捆的后面,目睹了慧姨與男人的燈光之舞。他憑著一個山村男孩對京城的憧憬所產(chǎn)生的膽量,潛入她所居住的窯洞。這個時候,婦人的美便替代了夢想的美。男人的出現(xiàn)令大銀意外。他的概念里沒有男人。但那油燈下的舞蹈,使大銀迷醉?;垡坛鮼矶伊捍鍟r的那個黎明,他有幸目睹過的穿著白色裙子的慧姨重新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意識到她就是他夢中的美神。她牽著男人的指尖,出了窯洞,他躡手躡腳,腳步輕得像耗子的腳步一樣潛行到窯門口,看到男人把慧姨抱在懷中,在月光里舞動……月光宛若大海深水,慧姨是海龍王的女兒,男人是龍王爺?shù)某她埧煨觥丝瘫闶撬麄兪⒋蟮幕槎Y儀式……
28
大銀躺在柴草上,盡量使自己清醒著。但他還是抵抗不住睡魔的力量,迷糊了過去。他醒來時,聽見遠(yuǎn)處說話的聲音。他聽見男人說:
“趁天黑,我去把水挑回來?!?/p>
婦人說:
“還是我上工時順便帶上,等收工了去羅圈圓再把水挑回來?!?/p>
“那咋行,還是我現(xiàn)在去。”
扁擔(dān)鐵鉤與水桶的金屬襻兒碰撞的聲響傳到大銀的耳朵深處,像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聲音。
男人說:
“里面好像有聲音?”
過了一小會兒,婦人說:
“那是老鼠,這兒老鼠多得很……或許是山貓,我看見過它從后溝爬進(jìn)來過。”
“野貓?”
大銀沒有聽到慧姨的回答,窯門吱吜響了,他看不見那院子里的月光。也許月亮落了。他判斷不出離天明還有多久,不知道夜有多深。他躲藏的地方距離窯洞的前門很遠(yuǎn),在拐角的西邊。
大銀十一歲了,對于男女之事還處于懵懂之中。他無法理解慧姨與男人舞蹈之后,回到炕上所發(fā)出的呻吟與喘息。他想像著他與慧姨睡在一起,平平展展地躺在她的身邊,呼吸她身體上的氣息……夢中,慧姨變得更美了,大銀與她翩翩起舞,月亮從天上探下臉來,滿臉笑容地觀賞著……
29
迤迤邐邐的山道上,年輕人快步如飛地走著。月亮懸在西邊的山梁上。小路跟月光一樣白。年輕人像是一只滑翔的小船。他走到坡底,看了看陡峻的山坡,心想真是窮山惡水。坡底有一汪泉水。水面上漂著明亮的油花花,即使在這月光下,也能看見它覆蓋了水面。年輕人爬上高坡。他沒有想到在這坡頭嘴兒上,還有一戶人家。小路穿越院落,通到背后的山坡上。但它在穿越院落時,便消失了,或者說它被院落吞噬,或者說它膨脹成了院落……
院落北面是一口窯洞。崖壁上長滿了帶刺的荊棘。雙扇門松松地并列著,中間有條黑色的縫隙。這里好像從來就沒有過技術(shù)過硬的木匠,總是無法做到嚴(yán)絲合縫。年輕人敲響了木門。月光里,敲門聲傳得很遠(yuǎn),溝壑的崖壁都有了回應(yīng)。
“誰?”一個女人的聲音問道。
“你不要害怕,我是公安局的?!蹦贻p人沒有說他是監(jiān)獄農(nóng)場的,他想一般人是不了解勞改部門的,但人人都知公安局,并且一聽就產(chǎn)生敬畏。
“真的是公安局的?”
“誰敢冒充公安局?”
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了。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年輕人猛然一看,還以為是他的母親,他心里一緊,仔細(xì)看時,母親的影子消失了??簧咸芍鴰讉€孩子,長長的辮子拖到被窩外面,全是女孩子。沒有男主人。
“我是路過這里的公安人員,是來抓逃犯的。我走了上百里的路,還餓著肚子,您能不能給做頓飯,飯后我把飯錢付給你……”
女人看著年輕人。她聽他這么說,微微一笑。
“到這深山大溝執(zhí)行任務(wù),你一個人?”
“監(jiān)獄里跑了犯人,大家分頭行動,搜索盤查。”
“我馬上給你做飯,你先喝點開水。”
女人把開水從熱水瓶里倒進(jìn)一個搪瓷缸子里,遞給年輕人。年輕人用嘴吹了吹,喝了一小口。
飯迅速做好了。一碗面條,里面窩了兩個荷包蛋,熱氣騰騰地冒著,遮蓋了年輕人的臉。那幾個留長辮子的姑娘醒了,趴在炕頭上,看著年輕人吃面條。年輕人把面條用筷子挑起來,由于面條過長,他只好把它挑得高高的。吃了幾大口面條后,年輕人向女人詢問這個村莊的情況。女人把董家梁村的地理狀況大概說了說,年輕人才意識到他所在的這個地方叫羅圈圓。女人說現(xiàn)在住在下梁的是一個下放到這里的叫丁慧的女人,年輕人猛然噎住了。他噎得流出了眼淚。女人叫他慢慢吃??活^上的姑娘們嚇得伸出了舌頭。
30
大銀朦朧中醒來,發(fā)現(xiàn)窯洞里又有了燈光。他想起與慧姨跳舞的男人挑上水桶走了,慧姨一個人睡在靠近窯洞前門的炕上。沒有說話的聲音。那男人回來了沒有?他會挑水嗎?彎彎的山路布滿奇形怪狀的料礓石,走不好便會跌跟頭,況且又是夜晚,他一個陌生人會遇到更多的障礙。他能挑回家半桶水就算幸運了。大銀悄悄地摸索到靠近燈光的地方,看見慧姨又一次穿上那件她跳舞時穿過的連衣裙。他知道那裙衣下面什么都沒有穿,她跳舞前換連衣裙時,他看得一清二楚,她是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后穿上它的。她吹滅了油燈。窯洞里立即陷入了黑暗。門縫里透進(jìn)來朦朧的亮光。她打開木門時,一大團(tuán)光涌進(jìn)了窯洞。她走出門時,又把那團(tuán)亮光擋住了。隨后她把門關(guān)上了,窯洞重新陷進(jìn)了黑暗。
大銀想著她為什么這個時候出門。她一個人,那個男人沒有蹤影,看來他還沒有回來,她不放心,接他去了……
31
轉(zhuǎn)過一個山灣,他發(fā)現(xiàn)前面有個挑水的人影。他的頭皮一乍,頭發(fā)立了起來。他不相信那是鬼。鬼在月下挑水的傳說,他是聽說過的,但他不相信那會是真的,他也不相信那樣的事會叫他碰上。他的警惕性隨著對于鬼神的否認(rèn),成倍地提高。
前面那負(fù)重的人是走不了多快的,年輕人如飛的腳步漸漸地與前面的人靠近了。前面那人把擔(dān)子放下,坐在路坎上歇息。年輕人也停了下來,似乎他站著不動,就不會被發(fā)現(xiàn)似的。那人側(cè)頭朝年輕人看。他站起身來,拿起扁擔(dān),挑起水桶,加快了腳步。年輕人也把腳步放快,很快就攆上了那人。那人又一次把水桶放到路上,坐在路邊,看著后面的來人。年輕人走到了水桶跟前,腳步稍微遲疑了一下,走過了水桶,他又往前走了十幾步,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奔向挑水人。挑水人迅速跳起來,逃向荒坡。年輕人追上了他,把他打倒在地。年輕人死死把挑水人壓住,拿出鐐銬,銬住了挑水人的雙手。年輕人把被銬住了雙手的挑水人拉起來,說:
“你竟然逃到了這?”
挑水人沉默著。
“逃犯陳煜,你往哪兒挑水?”
陳煜依舊沉默不語。
“你又耍死狗?”年輕人扯了扯挑水人的衣袖?!澳阋詾槟銚Q上了農(nóng)民的衣服,我就認(rèn)不出你來了?打從我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山野有個人挑水,居然是深夜月下,我就懷疑是你。果然不出所料,就是你。你給誰家挑水?”挑水人說:
“我給我自己……”
“還想蒙混過關(guān)?”年輕人聲色俱厲。
“水桶和扁擔(dān)都是我搶的……”
“看你擔(dān)水的悠閑樣,不像你說的?”
“我確實是搶劫的。”
“啥樣的人被你搶劫了?”
“我也沒有看清……你就把我押回監(jiān)獄吧?!?/p>
“老實交代!”年輕人朝挑水人的臉狠狠打了一拳?!袄献硬唤o你點顏色看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p>
挑水人嘴角流出血來,月光里,那血是黑色的。
年輕人踢了挑水人兩腳。
年輕人高高地舉起了扁擔(dān)。
一聲呼喚從小路西邊傳來:
“煜兒——快放下扁擔(dān)——”
32
婦人在山道上走著。
月光穿透裙衣,裙衣與月光融為一體,把她身體的美質(zhì)裸露在山野小路上。山風(fēng)把她的裙擺吹起來,飄飛著。
走了一會兒,她感到心慌,便跑了起來。那種心慌不是醫(yī)學(xué)定義的心慌,那是一種失落,好像是被外力把心摘掉了的那種失落。好像是突然之間變成了一個空心人。沒有心的人。她奔跑過了山岬,看見了月光下的兩個人。她的預(yù)感沒有錯,果然是遇見鬼了。夜晚走路怕的就是遇到鬼,但鬼偏偏在路上等著。她看見一個人舉起了扁擔(dān),聽見了那人的聲音。那人一說話,她便聽出了他是她的兒子。怎么能想到兒子會在這個地方出現(xiàn)?雖然與兒子快有兩年時間沒有見面了,但兒子的聲音她不會忘記。那確確實實是兒子的聲音。她奔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使出渾身的勁兒呼喊:“煜兒,快放下扁擔(dān)——”
年輕人側(cè)臉看見了奔跑而來的婦人。根據(jù)聲音他聽出來那是他的母親,但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個穿著連衣裙,裙擺在山風(fēng)中飄蕩,簡直像是嫦娥仙女從月亮里飄下來的一個女人。他的心靈被這月色小路中的美所震撼。只是這美帶有一絲凄涼的色彩。他一直看著她奔跑過來。
他的名字叫丁新宇。姓名中的第三個字是年輕人自己改的,是由“煜”改為“宇”的。婦人心目中,他依舊是她的“煜”兒,她是為了紀(jì)念他的父親才給他起這樣的名字。她在延安生下他后,潘青并不知道他不是孩子的親生父親,他也不清楚丁慧為何要給兒子起那樣一個名字,丁慧堅持孩子姓她自己的姓,他也就隨她去了。他陣亡后,孩子的身世問題對他來說也就一起進(jìn)了地獄,再也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影響。年輕人把姓名中的最后一個字改換,沒有告訴他的母親,所以那最后一個“煜”字依舊寄托著她的情思。
婦人跑到年輕人跟前,把他舉到空中的扁擔(dān)奪下。年輕人說:“媽,你怎么會在這兒?”
“這還能是假的?”婦人道。
剛才在羅圈圓吃飯時,年輕人就從主人嘴里得知了丁慧的名字。當(dāng)時,他暗想,會不會是同名同姓。一切還像在夢中一樣,似乎不是真的。當(dāng)母親實實在在站在他的面前,他雖然被眼前的事實所征服,但他還是不愿相信那就真的是他母親。母親是延安時期的革命干部,居住在京城,怎么一下子就被貶謫到了這荒山野嶺?兩年多時間母親一點音訊都沒有,是母親怕連累自己,還是另有隱情?如今終于見到母親了,這月夜下的相見,是悲傷還是喜悅?好像兩者都有。年輕人抆去眼角的淚,看了看站在旁邊的逃犯,逃犯的樣子顯得愣頭愣腦,倒有幾分可憐。他雖然被銬住了雙手,但他的雙腳并沒有失去自由,他完全可以逃跑。母親一襲白裙,出現(xiàn)在這樣的山野,似夢如幻。她與逃犯怎么會同時出現(xiàn)在這月下的小路上?年輕人盯著逃犯的目光逐漸冷峻起來。
“我搶了她的水桶后,就把她放了……”逃犯補充說。
年輕人依舊冷冷地盯著他。
“是這樣……是這樣……”婦人說。“你把他放了,他是無罪的?!?/p>
“我只知道,他是從監(jiān)獄里逃出來的?!蹦贻p人說。年輕人的言外之意是,這樣的逃犯怎么敢隨便放呢?他想到母親被驅(qū)逐出京城后,竟然連最起碼的覺悟都沒有了。也許是這荒涼的高原給予她的打擊太大,使她忘記了自己曾經(jīng)擁有過的身份。
“放了他吧?!眿D人說。
“為什么?他是個歷史反革命,如今又成了越獄犯,罪上加罪!”年輕人說。
“你不放他?你打算怎么辦……”婦人說。
“把他押回監(jiān)獄?!蹦贻p人說。
“抓回去會咋處理?”婦人問。
“我看他是活不成了,光越獄這一項就難逃死罪?!蹦贻p人說。
“煜兒——”婦人突然深情地叫道?!澳惆阉帕税?。媽求你了?!?/p>
“他搶劫了你,你還為他求情?”年輕人冷言相對。
“媽這輩子就求你一件事,把他放了,你叫媽給你跪下嗎?”
婦人聲淚俱下。年輕人連忙扶住婦人,說:“媽,你叫我好糊涂,叫我稀里糊涂把逃犯放了,這咋行呢?”
婦人說:“我就說了吧……”
逃犯立即制止婦人說:“不要說!”
年輕人的眼睛看看婦人又看看逃犯,眸子里閃著冷峻的光芒。他說:“說吧?!?/p>
“說了你可要真的放他走?!眿D人說。
年輕人沒有說話。
“煜兒……”婦人說。(每次婦人叫出那兩個字,逃犯便渾身一驚,以為是在叫他。他想起了幾十年前在上海與她相愛時,她便常常那樣叫他……)“你說他是你監(jiān)獄里的犯人,你對他的底細(xì)是了解的吧?”
“不是太了解,就知道他以前在上海偽政府干過……”年輕人說。
“知道這些就好。他當(dāng)時只是一個普通的舊職員,我那時二十一歲多一點兒,我和他相愛了……”婦人的聲音輕得聽不見了。
年輕人、逃犯沉默著。
“煜兒,你明白了嗎?”婦人說。
年輕人看著婦人,過了好一會兒,搖了搖頭。
“他是你的父親。”婦人的聲音輕得剛剛能聽見。
“胡說!我父親是烈士潘青!”年輕人的眼睛突然發(fā)紅,似乎能噴出血來。
婦人沉默了。逃犯沉默著。年輕人說:“媽,你是瘋了?被這個逃犯嚇瘋了?”
年輕人立即朝逃犯拳打腳踢,大罵道:“舊政府的人都是王八蛋!”
婦人好像傻了一樣,沒有去攔阻年輕人。年輕人依舊朝逃犯身體上踢著,發(fā)泄著他的憤怒。逃犯一聲不吭,任由年輕人踢打。年輕人踢打了一陣,終于停了下來。婦人說:
“你打夠了?他挨你頓打,也是應(yīng)該的。你不打他,他心里難受,你打他,他皮肉難受,但心里不一定就難受。我是和潘青一起離開上海到延安的,但在我見到潘青之前就懷上了你,潘青不是你的父親,他才是……”
婦人沉默了。
三個人都沉默了。
33
年輕人同意了婦人的請求,答應(yīng)放走逃犯。他打開逃犯雙手上的鐐銬,叫他走。但是逃犯并沒有逃走,而是去把水桶用扁擔(dān)挑到肩上,向西邊方向走去。
年輕人與婦人走在后面。月亮快要落了,山路上還有最后一絲月光。
年輕人與婦人沒有說話。山路幽靜,連蟲子的鳴唱都止息了。婦人想他往哪兒逃?。刻拥慕Y(jié)果還不是被逮住,一旦被逮捕,生命便到了頭?!?/p>
年輕人想看來母親說的不是假話。逃犯如果對母親沒有感情,他不會再把水挑回去。還是逃犯怕他說的是假話?怕他會被擊斃?他出來抓逃犯,一應(yīng)武器俱全。腰間別著手槍、匕首和鐐銬。
他們?nèi)嘶氐搅讼铝骸?/p>
年輕人觀察著這座破落的院落,這些古老的窯洞。這哪兒是人住的地方?跟野獸的洞穴幾乎沒有區(qū)別。
逃犯把水倒進(jìn)陶質(zhì)的水缸里。水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逃犯似乎是故意把倒水過程延續(xù)得很長很長,宛若有一條小河流淌著。
感覺像是到了黎明,實際上距離黎明還有一段時間。年輕人從上午上路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將近二十個小時,走了一百二十多里山路,翻溝爬坡、越梁跨塬,應(yīng)該說他已經(jīng)疲憊到了極點,但他看起來依舊精神抖擻。婦人迅速為他鋪好了地鋪。地鋪在窯洞的深處,靠近拐角。農(nóng)具發(fā)出的光刺向年輕人的心。他躺在地鋪上,無法入眠。黑暗中,他看不清窯洞的面目了。但他知道這孔窯洞已經(jīng)千瘡百孔,至少有幾百年的歷史。這里面不知死過多少輩人?那修建這窯洞的人,他們的尸骨早已朽了,變成了泥土。方才在煤油燈下,他大略觀察了一下窯洞,發(fā)現(xiàn)窯洞的后面是與溝壑相通的。是一孔前后貫通的窯洞,前面是溝壑,后面也是溝壑,窯洞挖掘在前后溝壑之間相夾的土崖上。面對母親如此可怕的處境,簡直要與獸類為伍了,他心如刀絞。而母親又與逃犯糾纏到了一起,等待著她的還會是好的命運嗎?她已經(jīng)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逃犯還要把她往更深的地獄里拽。說他是他的父親,可那已是十八根竿子打不著的陳年舊事了。自從他來到這個人世,他就沒有見過他,這樣的父親與他何干。
母親與逃犯睡在靠近窯門口的炕上。年輕人無法把逃犯與父親這個名字掛上鉤。他一直以烈士的兒子自豪,因為這樣的出身,他在監(jiān)獄被上級器重,得到了提拔。一旦他的烈士出身被否定,還他一個歷史反革命分子的父親,他非但已經(jīng)得到的會重新失去,而且還會落入成份等級的深淵,變成狗崽子,任人欺凌與污辱。他睡不住了,爬起來。年輕人抓起農(nóng)具——镢頭和锨——向窯洞后面的山谷走去。大銀躲藏在柴捆后面,屏住呼吸。年輕人顯然是經(jīng)過長期特殊訓(xùn)練的,暗中走路,他不會被任何障礙物磕絆,發(fā)出絲毫聲響。他把柴捆挪開,道路便暢通了;他又一次移開柴草做成的障礙物,便出了后門,到了西邊的溝壑里。朦朧的光線下,菜地里的蔬菜顯得更加繁茂。他想一定是母親開墾的菜地,看到那些茂盛的蔬菜,心里更為母親當(dāng)下的生存境遇感到悲傷。他順著溝壑往坡下走,來到了毛桃樹所在的地方。再往下面便是陡壁了。那陡崖至少有幾丈高。他站在陡壁上面,望著下面,心想若是掉下去恐怕會摔斷脖子和脊梁,不管是摔斷了脖子或是脊梁,都可能活不成了。他在毛桃樹下觀察了觀察,選擇了一個地方,便用镢頭挖掘了起來。他挖一陣子,便用鋒利的鋼锨把虛土鏟起來,時間不長,一個土坑的形狀顯現(xiàn)出來了。
34
年輕人從后門出去好長時間了,大銀還不敢動彈。呆在這兒,危險性更大。那人還會回來,待他回來了,就更難逃走了。大銀爬起來,快速到了后門。菜地里沒有人影。大銀聽見下方傳來嗵嗵的挖掘聲。根據(jù)聲響判斷,距離這兒相當(dāng)遠(yuǎn)。大銀鉆過菜地,一眼就看見了三條藤條扭結(jié)而成的繩索。他抓住藤條,蹬住崖壁,迅速爬上了山崖。當(dāng)他站立在山崖上后,心里的恐慌消失了。他看到了溝壑下面正在發(fā)生的事情。那人站在坑里,奮力挖掘著,又用锨把新土翻到一邊,坑的深度不斷增加著??映书L方形,好像是一口陰面的棺材。
35
年輕人的行動還是產(chǎn)生了聲響,婦人意識到他是朝后溝去了。她能理解兒子現(xiàn)在的心情。睡不著覺對他來說是正常的。婦人與逃犯也無法入睡,這個夜晚對于他們每一個人都是非常的。按說在兒子面前,婦人和逃犯不應(yīng)睡在一起,但條件所限,多余的一床被褥給兒子打了地鋪,他們兩個只能睡到炕上,睡到一個被窩里,才能夠在這個凄寒的夜晚有一個相比之下還算溫暖的窩。婦人和逃犯是恩愛有加的一對,雖然沒有履行正式的夫妻手續(xù),但他們的愛情是跨越了新舊兩個時代的,而且還有一個愛的結(jié)晶——兒子——作為有力的證明。對于年輕人來說,是有些殘酷。在他的記憶里,從來沒有現(xiàn)在這個父親的存在,而且是取代了固有概念里烈士父親的地位,并且與他在同一個窯洞里,這個男人與母親同炕而眠,況且他還是一個從他所在監(jiān)獄里越獄的逃犯,這種復(fù)雜性宛若一叢刀劍刺殺著他的心。逃犯沒有說話,婦人也沉默著,這個黑夜是個難關(guān),渡過去生命便會有希望,如果傾覆在這個黑夜里,其毀滅等同于天地的毀滅。
36
黎明之光終于來到了下梁。這似乎是第二個黎明,是天地初創(chuàng)后的第二個黎明。將要消逝的夜對于每一個人來說都顯得過于漫長,仿佛一夜是一個世紀(jì)。
大銀站在山崖上,看著下面的溝壑。月亮從西邊的山梁落下去后,山谷里黑暗了一段時間,隨著黎明的到來,溝壑下面又漸漸亮起來了。他又能看見山谷下面的年輕人了。那人已經(jīng)挖掘好了坑穴。坑穴平靜地躺在溝壑里,好像一個沉睡的活物。那人在抽煙。紅亮的火星亮一下滅一下。
閃爍的火星向溝壑的上游移動著。那人爬坡的速度很快。大銀蹲伏下身子,控制住自己的呼吸。黎明的空氣清冷異常,富有刺激性,對氣管和肺傷害很大,他捂住嘴巴,防止咳嗽。那人走到菜地邊緣,朝溝壑上面的山崖看了看。他撩起上衣,解開皮帶,沖著菜地小便。皮帶上勾掛著的武器放射出黑黝黝的光。
37
年輕人走到了炕邊。婦人沒有料到兒子是專門到炕邊來的,還以為他是要到門外去。逃犯想到了年輕人是來找他的,但他也沒有對婦人說。因為在年輕人向睡在炕上的他們走來時,開口說話便意味著失去做長輩的尊嚴(yán)。年輕人對逃犯說要他跟他到窯外去,他有好些話當(dāng)著他母親的面,沒有辦法說。
兒子的要求合情合理。他雖然沒有把他父親叫父親,是特殊情況下的正常狀況。他能主動與他父親交談,這是好的跡象。婦人就由著他們?nèi)チ恕?/p>
38
年輕人與中年人來到了毛桃樹下。中年人看到了長方形的土坑,心里一下子便明白了。他沒有一絲一毫的驚慌,反而異常鎮(zhèn)靜。好像一個人看見了他的天堂,臉上泛起安詳?shù)男θ?。年輕人說:
“父親……”
中年人十分平靜,他只是覺得“父親”這個詞兒有些陌生,這雖然是他平生第一次聽到有人喊他父親,但他內(nèi)心沒有絲毫的激動。他內(nèi)心里還是十分感謝年輕人,在這生命的最后時刻,能有人喊他一聲父親,即使到了地獄,也倍覺安慰。在這里,在這偏僻的山村,他擁有了自己的妻子,又擁有了自己的兒子,他沒有什么遺憾了。年輕人接著說:
“我就把你叫父親,因我無法把你叫爸,那名詞是屬于別人的。我把你叫出來,避開我母親,這樣才能把話說明白。你看情況是這樣的:不管怎樣,你被定為歷史反革命分子,又是越獄犯,你的命再大,也得死……這你肯定明白,我不說你也明白,你曾經(jīng)在偽政府干過,比我有見識,事情比我看得清楚。如果我把你放了,你也是逃不了多久的,遲早會被抓住,晚幾天,即使晚幾個月被抓住,又有多大意思呢?你也不能住到我母親這里,早晚會被發(fā)現(xiàn)的。一旦被發(fā)現(xiàn),她也脫不了干系,她的處境會雪上加霜,她已經(jīng)夠倒霉的了,她因為她逃到臺灣的父親,還有她言語不慎,甚至于有人揭發(fā)她與偽政府的人有戀愛關(guān)系,等等,她遭到了這樣的懲罰,下放到這個鬼都不來下蛋的荒涼山村,一旦再有個三長兩短,她還不得進(jìn)監(jiān)獄勞改……你能忍心她進(jìn)監(jiān)獄嗎?監(jiān)獄里的情況你是知道的。當(dāng)年,你沒把自己的事情說清楚,那是你的失策,后來你到大巴山,又當(dāng)什么鬼勞模,你走到了今天這個鬼門關(guān)口,怪不得別人……特別是你不該越獄,這不就等于判了自己的死刑?你自個選擇的道路自個走。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千萬不要連累他人,更不要害了親人……”
中年人涕淚俱下,說:“我不會連累我的親人的……”
中年人朝毛桃樹奔去,把頭狠狠撞到樹干上。年輕人站在一邊,看著。中年人再次沖向樹干,頭顱與樹干相撞發(fā)出巨大的聲響。中年人苦大命大,多次撞擊,他依然活著,鮮血從他頭顱上流到臉上,流到脖子里,但絲毫沒有威脅到他的生命。他坐到坑穴畔,說:“兒子,你索性用镢頭把我砸死,你不動手,我實在是死不了……我死了,你把我埋到這坑里,叫我在這里陪伴著你母親,我心甘情愿,算是祖上燒了高香了?!?/p>
年輕人看著中年人,他沉默著。中年人說:“我必須死,這我明白,只有這樣死去,才不會害我的親人……你必須動手,你快點??!”
年輕人走到坑邊,慢慢地拿起了镢頭。他把發(fā)出明亮刃光的镢頭緩緩地舉到頭頂……
長方形坑穴下方,是近在咫尺的陡崖。
39
婦人躺在炕上,想著兒子會對他的親生父親說什么話。他們父子今天能夠相認(rèn),也算是上天的造化。她突然一驚,一個可怕的念頭飄進(jìn)她的心里。她爬起來,走到地鋪旁。她發(fā)現(xiàn)放在那里的镢頭和鐵锨沒有了蹤影。兒子帶他父親走時,她心里影影綽綽就有些慌亂,想到兒子把他帶到后面的溝壑里去,也許是考慮到那兒相對來說比較安全,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
婦人排除著黑暗中的障礙,奔向后溝。
40
大銀依舊蹲伏在崖壁上。婦人剛一從窯洞后口出來,他就看見了。著美麗白裙的婦人從洞口奔出的情景猶如天國里的夢幻。有神明有精妖的夢幻世界。婦人穿過菜地,朝山谷下方奔跑下去,裙帶裙擺飄起,宛若神話中的飛天。
大銀屏氣凝神,雙目似乎失去了轉(zhuǎn)動的能力。他站直身體,為了能更好地看清飛翔的婦人。
婦人好像張開了口腔,但并沒有聲音傳出。她奔跑的速度是難以想像的快,那實在不是在跑,而確實是飛……
就在年輕人高高舉起的镢頭落下的瞬間,婦人飄落到了中年人身體上,用她的身體,用她的白裙飄揚的身體護(hù)住了中年人,……那索命的镢頭砸到了婦人的頭顱上。婦人連一聲呻吟都沒有發(fā)出,飄下黑濕的坑穴……
站在高高崖壁上的大銀雙手捂住了眼睛,他恨不得把眼睛摳掉,變成瞎子……他心中的美毀滅了……
此時,東邊的山梁頂上,旭日剛剛冒紅。
41
年輕人跳下坑穴,把婦人抱到懷里,他的哭泣聲傳遍了溝壑。中年人癱坐坑畔,一言不發(fā)。婦人已經(jīng)死去,白色裙衣給她的死平添了平靜和安詳。
母親就這樣走到了她命運的終點。難道在這個黎明,這個溝壑就是母親最后的天堂?最后的地獄?她在上海的浪漫歲月,她在延安的戰(zhàn)爭年代,她在京城的輝煌時光,都在這一刻,在這個偏僻的山村化作為無,化為零蛋,化為黎明的空氣,飄散了……
42
山崖之北是朦朧晨光中的麥子,鋪展向一望無際的遠(yuǎn)方。高塄上是小打麥場。場畔無名墳?zāi)股系幕ǘ洌瑬|升的旭日樣巨大。那不是獻(xiàn)給剛剛死去的婦人的,它早有主人。麥田間的小路上,走來了大銀的父親和母親;他們的身后還跟著大金、小玲、小玲媽和小學(xué)教師。大銀依舊雙手捂住眼睛,他不想再看這個世界了……
43
年輕人對中年人說:“你趕快跑走吧,你不會再害任何人了……”
中年人仍舊坐在坑畔濕土上,過了一會兒,說:“我能逃到哪里去呢?你趕快把我銬起來……逃犯進(jìn)屋搶劫,殺了你母親,你制服了逃犯……把他銬住了,……你為母親掘挖了墓穴,打算以逃犯的命祭奠你的母親……”
此時,從山岬方向傳來了豹子的吼叫聲。那吼聲在山谷里回蕩著,回蕩了很久,很久。
44
一年后,大銀的父親從九頃塬大隊所在地回來,對母親說:“大隊部墻上貼了一張告示,上面說殺害丁慧的逃犯已被槍斃……”
大銀的心里像是戳進(jìn)一根尖銳的鐵棒。他看了看父親,沒有說話。他想除了慧姨的兒子,他是知道真相的第二個人;慧姨的兒子是永遠(yuǎn)不會說出真相的,他也不會向任何人說,包括父親和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