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 境
1.又夢見父親,父親在一個陌生的住處,房間混亂不堪。仔細幫父親整理,整理出床、桌子、柜子。收拾好堆積的雜物,露出了窗戶。外面是烏沉沉的深夜,不知父親去了哪里。退到門口看,房子終于有了房子的樣子。
沿墻是一個古舊的長柜,齊整了柜面,屋子一下子整齊了許多。又都是大面積的布幔:床單、苫柜子的布、拉在床邊落地的大簾子。舊得軟軟的布,洗干凈它們,屋子就干凈了許多。我默默做著這些,期望父親的周圍清晰整潔。然后,父親回來了(父親從哪里回來?),我拿出一個干凈的小木凳要他坐下,我說:現(xiàn)在說你要說的吧,讓我看看怎么整理。
父親一輩子在煩亂和愁苦之中,我總想一層一層把他的憂苦剝離出來,把它們一點一點化解掉。但很多時候我無能為力。
在夢里,我出了父親的屋門,我看到門外的燈下坐著一個女人,她夸張地說話伴著夸張的動作,她不是我的母親,我深深記住了她的樣子,是父親和我都不喜歡的樣子,她怎么能在父親的門口這樣隨心所欲?她的唇齒開合得很厲害,但我沒聽清她說的一句話,因為緊接著我聽見父親一聲暴怒的喊叫,他又開始責罵我十多年不見的母親。我從夢中驚醒,我的心里十分凌亂,很仿佛夢里父親的那個住處。
2.因為母親,我常從夢中哭醒,醒來了還在不由自主地抽泣,徹底清醒過來,又哭了起來。夢里我找不到母親,醒來后,發(fā)現(xiàn)還是這樣。
夢里的我總是小時候的樣子,母親也總年輕。在母親身邊,我心里溢滿安寧。那天,在夢里,我看見自己的臉頰越加瘦削,母親在那個黑亮的灶臺前給我和姐姐盛飯,是小時候她常做的湯面。大海碗,碗口可以裝進我的臉。趁姐姐不注意,母親給我多舀了一勺,我和母親心照不宣地笑了,然后我很快吃完了一海碗面,滿足地把空碗捧給母親。我的個子還很矮小,我得仰起臉來看母親。自從母親離家出走以后,夢里的我在母親跟前一直沒有長大過,母親也一直沒有老下去。后來,我的夢里開始有了對母親的忿詈,我忿詈她不像人家的母親,人家的母親決不會丟棄她的孩子們。很多時候,我還得像一個妻子一樣安慰越來越老越來越愁苦的父親。但我想,對母親的忿詈是有罪的,我于是想出母親離家的種種不得已的理由。
我想念我的母親。夢里的我,腦瓜后面翹著一個雞尾巴,是母親給我剪的發(fā)型,同學們都笑我的頭是雞尾巴頭,但我喜歡母親給我剪頭,剪頭的時候,我把臉靠在她的身上,能聞見她懷里的味道。
3.一個親近的人離開了人世,他還年輕,沒有妻小。他的哥哥往河水里拋灑進了他的骨灰,還有一把把花瓣,讓他隨著河水流走,不要他再對這個世界有所掛念。黃色的花瓣在水面打著漩。我站在高處的崖上,看了很久,那些漂著花瓣的小漩渦一點一點漩遠,不忍離開的樣子。
有好長時間我不能相信他真的離開了人世。我依舊天天走過他的窗口,我明知道沒有任何人再去他的房子,但我看見那些綠的攀緣植物鉆過窗戶的縫隙,伸到了窗外。陽光一到下午就照亮了他的窗臺,人們還是像往常一樣在窗臺上曬上一雙舊鞋或者幾盆花卉。
一個那么年輕的人在另一個世界一定也有很多事做,我很想在夢里看到他,看他在做什么。但很奇怪,在夢里總是間接地得知他在某處、在忙著什么,但總因各種緣由看不到他的樣子。
一天清晨,我一睜眼,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情景:他笑笑地望著外面(仿佛是夢境的外面),是他臉上少有的笑,溫和安寧的笑容長時間沒有隱去,我想我大約在夢里見到過他了。
月光下的棉花
是在戈壁灘上,又是個月圓之夜。四圍寧靜,偶爾有幾聲夜鳥的鳴叫。忽然看到成片的棉花地。月光下的棉花地一片雪白。在黑沉沉的深眠的夜里,棉花醒目地鼓綻著,又那樣寧靜,仿佛正沉入冥想。棉花用這樣不平常的景象讓我注意到了它。
這些綿軟的花,依然開在綠葉之中,但沒有花瓣,沒有香味,沒有花蕊,沒有充盈的水份,只裹著些素樸的籽。在漠上的清冷的夜里,我能感到棉花質(zhì)樸的溫暖。
后來知道,其實棉花開花不久就凋謝了,留下的綠色的棉鈴里藏滿棉籽,棉籽上的茸毛破籽而出,長啊,長啊,棉鈴飽脹,綻開雪白柔軟的纖維,它們就是我們看到的棉花。棉花其實是棉花的果實,這是棉花的秘密。
電影院門口,小孩子舉著蓬松的棉花糖,棉花糖像被放大的甜蜜和幸福,單純、喧軟、晶瑩,只舍得一點一點舔了,讓甜在嘴里一點一點化開。棉花糖的甜與別的糖的甜沒有區(qū)別。但它的樣子里有著棉花的柔軟和溫暖,有著人們天真的需求。想起漠上的那個月圓之夜,手捧一朵大大的棉花,仿佛捧著一個干凈的童話。
四目相對
是在肅南裕固族的四個馬草原,遠處的祁連雪峰安靜地矗立著。
快要黃昏了,喝了一下午酒、唱了一下午歌,裕固人都快醉了。我悄悄走出矮土屋,走到遠處,在幾條土路的交叉口,看遠處起伏的草原。幾乎不見人影,只能看到幾點炊煙。我在相機鏡頭里看著遠處,這時,一頭驢進了鏡頭。它從一個小坡上的土屋后探出頭來,只露出多半個頭來,一動不動,盯著我看。我們對視,相互猜測。很多時候,在北方,這種平常的被人們叫做毛驢的家畜有著溫柔和憂傷的眼神。那一刻,我從它的眼睛里看出了膽怯,我明白了它的意思,我這個外人讓它害怕。雖然我離它很遠,但我再退遠了一些,它終于猶豫著走了出來。然后,身后又出現(xiàn)了一頭,又探出多半個頭來,以同樣的目光探究我,我再走遠一些,它又猶豫著走了出來。接著,又出現(xiàn)了一頭,一頭小驢,它沒有停歇,東張西望地走出小土坡,只潦草地望了我一眼。這讓我高興。但那兩頭年長的驢,還是躊躇著,帶著那頭小驢,為繞開我走了一條遠遠的彎道,最后走到我身后一塊草地里,那顯然是他們常去的地方。我回身望它們,它們開始在地里悠閑地吃草。
那是個溫暖的情景,三頭驢,一個家。它們繞開我后,就再也沒有一點不安。
有人說,驢是很聰明的動物,因為平常和弱小,便很認命,從不爭搶,至多耍耍驢脾氣,直著嗓子叫幾聲。人是驢最大的宿敵,可驢一輩子又要為人賣命,驢眼睛里流露的怯懦和憂傷就該是它的宿命。
記得,小時候我是可以看到殺驢的場面的,小院里的幾家人,合買來一頭老得干不動活的驢,要殺了它吃它的肉。請了專門的屠夫來殺驢。要經(jīng)過一個很長的準備程序,屠夫悠閑地在一邊飲酒、抽煙、閑聊,終于伸著身子準備揮舞刀子的時候,我便飛快地跑開了。屠夫給驢戴上了頭套,之前驢一直流著眼淚。驢被拴在一棵瘦小的樹上,它知道躲不過這一劫,就低著頭默默地流淚,不再看人一眼。這叫我覺得驢真是苦得太絕望了,如果屠夫能夠替驢快刀斬亂麻多好,如果驢愚鈍一些多好。
四合小院
三開間的北屋,向陽。東邊那間安靜,住母親,西邊那間住夫人??v是像人們說的,夫妻兩個從早到晚幾乎不說一句話,但中間這間,一家人吃飯時總能在一處坐一坐。
推開紅漆木門,屋子里還有濃濃的南方樟木的氣味。母親帶不過來南方,就搬來藤柜藤椅,好在接著地氣,藤不會開裂。吱——吱,藤床響動一下,母親在翻身。兩個女人就這樣起居在先生的身邊,這大約叫他穩(wěn)妥。
先生呢,在三間北屋后接蓋一間小屋,又睡覺又當書屋。北京人叫“老虎尾巴”,為什么叫這么硬生生的名字呢?先生叫他“綠林書屋”。書屋窄小,只放一張兩條長凳搭的床、一張書桌、一把椅子。書屋窄小,但窗戶寬敞,他還親自買了大塊的玻璃安上,小小的屋有了大而亮的眼睛,能透過玻璃看到后院的榆葉梅、青楊,甚至院墻外的兩棵棗樹。冬天,樹木落盡了葉子,坐在書屋里,就能看到夜空。北屋老式的木格窗也鑲上玻璃,前前后后都透亮了。千眼照花,前院的白丁香,碧桃,坐在書屋里,隔了玻璃,也能看清;花兒開時,前屋后屋也都香了。
三開間的南屋放書柜當會客廳。西側(cè)小小的一角,一扇木門關住了所有凌亂的雜物。這院落全是先生親手設計,先生借錢買的這個廢圮破敗的小院,后來就這樣蓊蓊郁郁起來了。
八十多年過去了。那一天,站在安靜的院里,只聽見樹葉顫動的聲音。
但我想起,先生在這小院里的兩年多是他一生里最為彷徨不平靜的時候。隔了書屋玻璃看,書桌上方有一幅速寫,先生喜歡的一幅畫,依然是滿紙的不安寧。兩年多,先生在油燈下,寫了《野草》、《華蓋集》,還有《華蓋集續(xù)編》、《彷徨》、《朝花夕拾》、《墳》里的部分篇章。大部分文字幽暗詭譎,有著那個時代沉沉的影子。
油燈亮了,夜蟲撞在玻璃上叮叮的響。鬼眨眼的天高而奇怪,哇——夜游的惡鳥飛過去了,墻外的棗樹像鐵絲一樣刺向天空……
人們于是都要找先生屋后院墻外的棗樹看一看,但那兩棵已經(jīng)死了。旁處的一棵棗樹。不是先生所寫的兩棵中的一棵,還茂盛著,但樹皮滄桑、結(jié)滿了厚厚的痂。
與先生言,這個小院里,總有些溫暖。他在書屋里寫了很多信,在柔軟的宣紙上,他稱那個比他小18歲的女孩子“兄”,后來,又親愛地喚她“害馬”、“小刺猬”。滿臉倔強髭須的大先生,唇齒間也會發(fā)出這樣柔情的聲息。
先生之后去了南方,留下了四合小院和兩個女人。先生親手種的白丁香、榆葉梅一年年長大,院子里的兩個女人一年年老去。最后,就剩了那個不會說北京話的大夫人,在這個小院里孤獨地離開了人世。
我想,幾十年的希冀、受傷、失落,這是這個四合小院與那個南方女人情感上的意義。
那天,守護院子的一位工作人員說,每年初春,丁香開時,滿枝繁花,清香四溢。
先時,大夫人可在一院子的花香里想著南方?
冬天的一個下午
現(xiàn)在看過去的時候,那個下午,仿佛不在冬天。
是在異地的一個大公園。開闊的場地,因為聞名于世的古跡而成了公園。東南西北,大到似乎沒有力氣走到頭,也因而顯得游人稀少。沉入這樣一個地方,覺得仿佛隔開了塵世。
太陽很溫暖,幾個老人安靜地在曬太陽,靜靜地坐著,似乎什么都沒想,午后的陽光在他們身邊曬下去不長的影子,枯樹葉一片又一片落到那些影子上。我們也坐著,在一條長石凳上,背靠廊柱,相向而坐,伸長腿,腳抵著腳。陽光那么明凈,好像把心也過濾得一干二凈了。閉上眼睛,聽得清微風,從一棵樹吹到另一顆樹上?;秀眮砹怂?,又恍惚醒了過來。我看見了他熟睡的樣子,還有密密的皺紋和白發(fā)。那一刻,他的憂苦滑到了別處,他的神情像個孩子。
煩亂、枯燥、傷害、扭曲、苦痛都隔在了遠處的那道圍墻外面
我于是真的懷疑起那是否是個干枯多風的冬天。
我們在那個開闊的公園里漫無目的地走,來這里的目的似乎就是為了剛才那個溫暖的小憩。其實,古跡就在不遠處,漸漸靠近時,能聽到喧鬧的人聲,但我們覺得已沒有必要接近那里。
我們走出了公園,市聲轟然襲來,街上車水馬龍,我們竟然有些張皇。
時間流逝,但時間不是線條。回望過去的時候,很多個日子是空白,是隔離,而另外的一些日子里,有能夠觸摸到的有體積的斷片,這些斷片才是具體的時間。有時候,一些斷片很暖很輕,飄在沉沉的日子上,像是一些浮動于灰色之上的有光澤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