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向來注重門面功夫,現(xiàn)代話叫“包裝”。
老上海的弄堂,哪怕那種最簡陋的一樓一底的單開間石庫門弄堂,弄口也必會矗起一個巍峨的牌坊式的門面,通常是用青灰或赭紅的磚石砌成一個拱形的、很有點歐式味道的入口,就是上海人俗稱的弄堂口。門洞的上方,配著一片圓滿華美的西洋圖案浮雕,用中國正楷刻著弄堂名字。中國楷書與西洋浮雕,本是風馬牛不相干,似應配以龍鳳如意更和諧,否則,總覺有點洋不洋、腔不腔。偏偏上海弄堂口的楷書與整個門框的西洋元素,卻能如此相融相映,是因為司空見慣,見怪不怪,還是因為上海的傳統(tǒng)文化與外來西方文化本身有個天然的契機,而聰敏的上海人及時抓住了這個契機。上海有“弄堂”之說,應在晚清之時。那時尚未聽說過有什么專業(yè)平面設計之說,卻能創(chuàng)造出這樣中西融合,祥和流麗的弄口設計。
在這些弄堂名的下方,大多會莊重地標上竣工年代:1908,1915,1920,1933……當時的工匠們只是多鑿了幾刀,就給我們后人留下了無限的遐想空間,讓我們在新上海的一片摩天樓群中,依然能捕捉到歷史倉促離去的步子……
很喜歡上海老弄堂的名字,平實的如“福康里”、“大福里”,就像上海人家的“大弟小弟”,“大妹小妹”,親切上口;還有那等清雅的如“涌泉坊”、“綠陽新邨”、“沁園邨”、“古柏別墅”、“集雅公寓”等等,這樣的名字令人聯(lián)想到那種封面為很有平絨質(zhì)感的、呈現(xiàn)各種幽深雅淺的一抹藍的、毛邊線裝書;更有那等充滿海派的極艷麗的名,如“蝶來新邨”、“巴黎新邨”、“玫瑰別墅”、“春平坊”、“花園坊”……各色各味的弄堂名字,起得自然平實,乍聞其聲,已聞到內(nèi)里墻籬笆里飄出的梔子花、玉蘭花的幽香。
上海弄堂的“里”、“坊”、“邨”乃至“別墅”、“公寓”,內(nèi)里乾坤,可圈可點。
但凡稱為××里的,大多屬最市井最大路的弄堂。它們具備最原始、最標準的石庫門房子格局,一般都無下水道、衛(wèi)生設備,為上海開埠早期的民居,故而設施均不完善。連流行曲里都唱道“糞車是我們的報曉雞”,就是因為天天早上頭等大事,家家戶戶都要涮馬桶。所謂七十二家房客,多集中在這××里內(nèi)。當然也有例外,如今延安中路上的“明德里”,是一間一廂房的二上二下仍具備石庫門外形及結(jié)構(gòu),而內(nèi)里已經(jīng)西方元素改良的高尚弄堂。一般講,在20年代中前竣工的弄堂,大多仍習慣以××里為名。出名的如靜安寺路上的“西摩里”(中信泰富廣場現(xiàn)址),延慶路上的“大福里”,包括剛才提到的“明德里”。
20世紀30年代后造的弄堂大多興叫××坊、××邨,如“四明邨”、“淮海坊”、“三元坊”等。但凡稱為坊、邨的,不少外形已從傳統(tǒng)石庫門轉(zhuǎn)型到西式元素更多的,上海人俗稱“新式弄堂房子”的樣式;它們在格局上仍保留正房和廂房的結(jié)構(gòu),但在裝潢間隔上,有意劃為餐廳、會客室、書房之功效,二樓客堂樓為主人房,另為兒童房或其他臥室,亭子間因其實用經(jīng)濟仍被保留下來。在建材上,開始鋪設打蠟地板、新式鋼窗,并有衛(wèi)生間和煤氣管道,正所謂“鋼窗蠟地、煤衛(wèi)齊全”,一度為上海上好住宅的代名詞。
在這些××邨、××坊內(nèi),應該講七十二家房客現(xiàn)象不大有,不過,獨門獨戶一家獨住的,隨著后來時局的動蕩變遷,現(xiàn)在已屬十分罕見了!
很多稱為××新邨的,基本已具備花園聯(lián)體小洋房的雛型,著名的如“裕華新邨”、“錦華新邨”、“中華新邨”、“巴黎新邨”……鋼窗蠟地、煤衛(wèi)齊全,前門口有一方用墻籬笆圈出的院子,也算一只小花園: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嘛!上海人是最會自得其樂的。至于一些叫××別墅的,只是地產(chǎn)商慣用的一種文字游戲;如“靜安別墅”、“金城別墅”、“武寧別墅”,很滿足一種官場、下野人家的公館情結(jié)。
無論如何,上海老弄堂的名字,就像一幅水墨畫上加上一個小小的點染,毫無鑿痕,一個個都襯得起上海的百年傳奇和風云滄桑、那許多弄堂名也真如花團錦簇,競秀爭妍,曾經(jīng)那么喧鬧地裝飾過一個人文茂盛的上海。相比之下,今日上海一些樓盤的名字雖挖空心思,仍呼不出那一片安居樂業(yè)、睦鄰親坊的韻味。今日的不少樓盤名字,就是生怕顯不出高人一等的暴發(fā)戶氣;連帶弄堂口(樓盤口)的設計,都硬生生地搬出希臘女神和長著翅膀的小天使塑像,還有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涼亭,一時讓人迷誤是否為舊時上海外國墳山的入口!曾經(jīng)那樣與上海本土文化相融相化的西洋文化,當原原本本克隆到上海今日社區(qū)時,為什么竟又會顯得那樣格格不入?真該去問問那早年的弄口設計者。
上海的弄堂,是上海民生地圖一個十分重要的地理位置,上海人習慣的地標,歲月流逝的一只小小的馬表。
“當年,我們就住在淮海坊……”
短短一句,有無窮無盡只有上海人才讀得出的感慨、失落、懷念和回憶!
“等一息,我要去一趟月光邨!”
上海先生對太太說。
“月光邨”在外人聽來,只是一條上海大街小巷都能見到的,沒什么特別的弄堂,卻是他們兩人都心領(lǐng)神會的一個符號;夫婦生活地圖上一個共識的地標,用一條弄堂的名字來代替、省略了許多羅羅嗦嗦的甚至會令其中一方尷尬的解釋……
上海先生都是怕老婆的。有時要去找一個人,不論是因為公事還是私事,是太太不歡喜又阻止不了的,就用那人住的弄堂名提一提,大家心照不宣。
果然,先生話音一落,太太就沒好氣地橫他一眼:“這又奇了,啥月光邨日光邨的,管我啥事體,認也不認得的……”事實,她太認得太了解了!
上海弄堂名字,有時也可成為一種見識。
“三輪車,兆豐別墅?!睕]有路名沒有門牌號的。
如果哪位三輪車夫眼睛一愣:“什么別墅?什么豐?”那就像今天的出租車司機不認得新天地、百樂門一樣,資格尚淺。
保姆去新東家見工,輕輕一句:
“從前在‘沁園邨’做過……”
東家一聽“沁園邨”做過就放了一半心,猶如今天去面試的人事部管理層聽到你曾在“中信泰富”或“梅龍鎮(zhèn)廣場”寫字樓上過班一樣,算是見過世面的。
也有適得其反的。
“從前在‘上方花園’做過?我們這里普通弄堂人家,小家小戶過口子,比不得人家排場大!”
上海那幾條名弄堂、出名倒不一定因為其豪華考究,更在它們的悠長歲月或地理位置,特顯包括內(nèi)在發(fā)生過的社會新聞或住客的知名度。
上海的老弄堂,很合適閑時走走望望,穿進穿出之中、有一份實實在在的民生;挽著菜籃的“阿娘”與過街樓口的煙紙店老板娘互相抱怨和寬解著與媳婦的不滿,孩子們在叢林地帶般的晾衣竿間追逐戲耍,年紀輕輕已在都會之風吹拂下初曉風月的小大姐(小保姆),已倚在沿馬路的理發(fā)鋪后門口,與近水樓臺先得月,一只飛機頭吹得高高翹起的年輕小師傅,有一搭嘸一搭地打情罵俏……現(xiàn)在的社區(qū)樓盤門口,頭往里探一探就馬上有保安來查問,越來越不合適走走望望了。
從前的上海弄堂口,也沒那樣被科學地規(guī)劃,雖沒有那樣衛(wèi)生整齊,而且大都被一些不大體面的小鋪小攤包圍著:生煎饅頭攤、老虎灶、小五金店、針線雜貨店。因為這些配套生活設施并不是預先規(guī)劃好的,而是如墻頭草樣自己生息出來,故而別具強盛的生趣,因為它們,弄內(nèi)的生活才顯得踏實方便。
上海人就這樣,世世代代在弄堂口穿進穿出,生生息息,一枯一榮,如化為泥土的落葉,默默滋養(yǎng)著城市堅硬的柏油馬路。
當推土機將大片大片留有1921年、1931年字樣的弄堂口推倒,那弄內(nèi)曾經(jīng)輝煌過的生命,被永遠完整地粘膠在一堆瓦礫中,猶如被封在琥珀內(nèi)的史前生命。新的高樓在上面蓋起,吮吸著老弄堂的營養(yǎng),我們稱之為歷史積淀,我們的城市文化就是如此繼往開來。
很懷念上海的老弄堂獨有的那種特別氣場,想來不少上海人的童年回憶,總也離不開弄堂口煙紙店那抹蜜黃的燈光。這里很難用好或不好來作簡單評述,但肯定可以用一個亦正亦邪的字———市井來形容。
市井,仿佛與現(xiàn)代都會的發(fā)展目標格格不入,但如人體內(nèi)的免疫系統(tǒng)不時與病菌對抗,才能得以增強一樣的道理,也如令面團膨脹松軟的酵母菌一樣,市井,令城市生活生猛,趣味盎然。
中國城市的傳統(tǒng)觀念,就是衙廟之前,常是市井之地。畢竟,城市是有機體,是需不斷調(diào)整自己,以適應新的時空,不會因為我們的懷舊而時空停頓下來。
只是,不要將市井看作現(xiàn)代化和國際化的障礙。市井,是城市的個性基因,當上海老弄堂開始漸行漸遠之際,不要用消毒劑或洗潔精將市井沖洗得干干凈凈,李瑞環(huán)著名的“茶壺茶垢”論,不但適合香港,也適合上海。
(選自《上海FASION》/程乃珊 著 賀友直 圖/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