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孝胥,字蘇戡,一字太夷,是著名的書法家、詩人,一直活躍在晚清的政治舞臺上,歷任駐神戶大阪領事、張之洞幕僚、廣西邊防事務大臣、預備立憲公會會長等職,辛亥革命后,在上海當寓公,不再出任任何職務。但在晚年時,卻出任偽“滿洲國”總理大臣,結(jié)果招致罵聲遍野。嚴復,字幼陵,翻譯家、教育家、海軍創(chuàng)始人之一,長期從事教育工作,先后在北洋水師學堂、安徽高等學堂、復旦公學、北京大學等校任職,以教育救國為己任。此外,翻譯了許多西學名著,成為開啟民智的一代宗師。辛亥革命后,因卷入“洪憲”帝制,為世人所詬病。
鄭孝胥和嚴復同為侯官(今福州)人,共同經(jīng)歷清季民初的幾場變革———變法維新、立憲運動、辛亥革命、洪憲鬧劇、張勛復辟……二人從相識到深交再到最終關(guān)系的淡漠,反映了清季民初動蕩激變下保守派文化精英的不同走向。一、1885~1894年
光緒十一年(1885年),二十五歲的鄭孝胥投直隸總督李鴻章幕下。6月22日到津,兩天后與嚴復相遇。鄭孝胥在日記中寫道:“十二日,雨。晤嚴幼陵?!睍r嚴復三十二歲,他留學英國二年畢業(yè)回國后,于光緒六年(1880年),被李鴻章從馬尾調(diào)至天津,在新創(chuàng)設的海軍學?!毖笏畮煂W堂任總教習。而鄭孝胥則在水師營務處做事。
自從鄭孝胥同嚴復在天津會面后,兩人交往甚多,互吐心曲。在鄭孝胥日記中有多處與嚴復交往的記錄:“日來但與稷臣、幼陵縱談。”“幼陵歸,劇談半日?!薄巴恚瑖烙琢暾堉撂於塑庯嫛氖細w。”“旋至義和成飯莊,幼陵亦至。”“幼陵來談,索余遺詩。”……
在日記中,鄭氏記述了對嚴復的印象:“觀幼陵文,天資絕高,而粗服未飾”,從一開始,鄭孝胥就對嚴復贊賞有加,認為他天資絕高,只是文采修飾略遜一點?!伴嗮⒊嘉囊皇住F淙撕蒙钏?,可與詣古,視嚴幼陵氣不如而思路過之?!?/p>
六月初一日(7月12日),“作詩贈幼陵。詩曰:慷慨懷不志,平生行自哀。嗟君有奇骨,況復負通才。時事多荊棘,吾儕今草萊。天津橋上見,為我惜風裁”?!皣赖弥髳??!睆泥嵉娜沼浿锌煽闯鰢缽褪且晃粚W識淵博的大學問家,但未得到李鴻章的重用,任職五年職務未升,這對于嚴復實在是大材小用。鄭孝胥甚為之感惜。在寫給嚴復的詩句之中表達了自己的惋惜之情,因此嚴復得之大悅,深引其為知己。三天后(初四日),“幼陵酬詩二首”。
初七日(7月18日),“嚴幼陵如辭行。幼陵奉母歸,且應鄉(xiāng)闈……幼陵以其兒璋未得代師,囑余為之暫督,諾之”。第二天,“幼陵行,送之岸側(cè)”。隔天,就開始“入齋,督幼陵兒讀。兒十二歲,名璋”。由此可知二人關(guān)系非同一般,二人相識至今只有二十多天,嚴復便把兒子托付鄭孝胥幫忙督促,可見對其是很信任的,對其才華學識也是極其贊賞認同的,不然不會把長子的學業(yè)交代給他。兩人可以說是一見如故,相識恨晚啊!這從鄭孝胥五十歲生日時,嚴復寫來的賀詩也可以看出來:“早歲天津橋,長揖識公始。與公俱少年,雙眸對秋水。清言多擺落,高論頗歷詆……”
同年十月初二,鄭孝胥到水師營務處,“見頌巖、仲容等,幼陵已醉臥”。這時,嚴復剛剛經(jīng)歷了第一次科舉考試的失敗。此后二人多次往返交談,直到十一月初鄭孝胥去了北京城。分別后,二人開始書信往來,十一月廿六日,“得嚴幼陵信”;十二月初四日,復幼陵信。四月,鄭孝胥南歸路過天津,與嚴復有短暫的會晤,之后,一南一北,間有書信往來。
1891年5月至1894年9月鄭孝胥出使日本,這段時間,天各一方,二人暫時斷了消息。
在鄭孝胥的日記里,錄下了自己寫給嚴復的完整的一封信件,可以說明這段時期二人的交往。1890年7月5日,《與嚴幼陵書》:
幼陵仁兄大人足下:
去冬過津,驚聞足下丁內(nèi)艱歸?!蚍钍謺?,承轉(zhuǎn)寄眼鏡,即已收到。……然足下、弦龕之于我,相得之意,非泛然交游之列,相重之雅,又非山川之所能疏也??v暌違老大,阻隔泥云,寧改故時之爾我哉!倘能不憚作字,?;蓁?,則足下、弦龕之蹤跡,吾可咨而得之也。至于學術(shù)之進,識力之增,旁人所不能道者,吾奚從而聞之?豈慮其闕于報命耶。祗候素履,惟起居慎衛(wèi),晤弦龕,幸以示祗,致念無。
嚴復寄信件和眼鏡給鄭孝胥,這在二人的日記和文集中都不見有記載,說明了兩人留下來的資料都沒有能夠詳備記錄二人的交往,二人之間的交往只有比鄭孝胥的日記記的更多,這在后來嚴復的日記和鄭孝胥的日記比較后可以得到印證(如1909年)。嚴復寫信給鄭孝胥,還在遺憾兩人闊別太久了(“詳味語氣,若憾契闊之太久者”),鄭在回信中亦表達了自己的無限思念之情,同時認定他們之間的交往,“相得之意,非泛然交游之列,相重之雅,又非山川之所能疏也??v暌違老大,阻隔泥云,寧改故時之爾我哉”!
此段時期,二人都有一種懷才不遇的感慨(盡管鄭孝胥初出茅廬就得到重視,但他的抱負極大,所以也是很不滿足的),惺惺相惜,但又忙于各自公務,很難有交錯的時間。
二、1895~1911年
回國后,鄭孝胥入張之洞幕,很受張的賞識,被時人稱為張之洞的“鄭總文案”,甚至有“當代范增”之譽,他參與策劃了張之洞的幾乎所有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活動。嚴復仍在北洋水師學堂任教習,但受甲午海戰(zhàn)失敗的刺激,從1895年開始,在天津的《直報》上發(fā)表了《論世變之亟》等一系列文章,系統(tǒng)闡述了對西洋的精深認識,介紹了許多西學理論。同時致力于譯述以警世,翻譯了一系列作品。1898年6月,《天演論》正式出版發(fā)行。嚴復迅速成為思想界的一顆耀眼的新星。
1897年,嚴復對“保教”的公開冷漠招致了張之洞的反感,據(jù)《侯官嚴先生年譜》載:4月12日(三月十一日),《時務報》轉(zhuǎn)載先生《辟韓》一文,張之洞“見而惡之,謂為洪水猛獸”。命屠仁守“作《〈辟韓〉駁議》”,先生“且罹不測,嗣有向張督解圍者,其事始寢”。有人說若非鄭孝胥為嚴復解圍,張甚至一度還想加害于嚴復。我想并非沒有這種可能,因為當時鄭是張的紅人,而且和嚴復的關(guān)系又很好,不能排除他會出來替嚴復說情。但嚴復沒有提及,鄭的日記也沒有提及,因此不能確定究竟是誰替嚴復解的圍。
1.戊戌變法時期
觀1897年鄭孝胥的日記,和變法名將譚嗣同來往甚密,而康有為和其弟康廣仁亦前往拜會鄭孝胥,可知他對變法是支持的。洋務維新是他的一貫主張,他在張之洞幕府里所從事的也都是洋務維新的活動,因此,張之洞在光緒二十三年七月廿九日(1897年8月26日)《薦舉人才折》中極力推薦鄭孝胥:“江蘇候補同知鄭孝胥,該員學識清超,志趣堅定,曾充任出洋隨員,講究洋務,駭通透徹,能見本源,于商務尤為考求詳實。臣前在江南,備知其才,委充商務局委員,其時初擬籌辦商務,尚無端緒,尚未能盡展其才。今日時艱方亟,講求富強要政,如該員之才,實不易,可否懇恩敕令送部引見,以備錄用?!保ā稄堉慈?8226;薦舉人才折并清單》第二冊,第1256頁)
光緒二十四年六月十五日(1898年8月2日),鄭孝胥得鄂督署來電,督辦亦送來電稿,云:“盛京堂,鄭蘇龕:總署來電,‘奉旨:張之洞奏覽悉。分省補用知府錢恂,江蘇候補同知鄭孝胥,著該督即飭該二員來京預備召見。欽此。寒?!纫?,特奉達。何日啟程北上?即候電復。洞。咸?!币虼?,鄭孝胥得到了入京接受皇帝召見的機會。
到京后,鄭發(fā)現(xiàn)嚴復也得到保薦來到北京,“閱昨日《京報》,陳寶箴保舉陳伯潛,王錫蕃保舉沈翊清、嚴復、林旭,皆飭預備召見”。二人又一次得以會面了。
七月廿三日(9月8日),“歸寓,嚴又陵到館,林季鴻同來。夜,與又陵談,觀所為《上皇帝書》,文詞深雋,誠雅才也”。以前鄭認為嚴復之文“粗服未飾”,現(xiàn)在則是“雅才”,說明對嚴復更加欣賞了。之后二人又有幾次會晤,9月18日,鄭專程“詣通藝學堂聽嚴又陵演說西學門徑,聽者約四十人”。想過去二人所談,無非變法維新大事。
但是,維新變法只進行短短的百日就結(jié)束了,對于鄭孝胥和嚴復來說,親身經(jīng)歷的就更短了,因為他們兩人受到召見的時間都比較晚(鄭孝胥是9月5日受召見,嚴復是9月14日受召見,離9月21日的戊戌政變都不遠了),還沒來得及參與到變法中。9月22日,嚴復就黯然回天津去了。過了一個多月(10月29日),鄭孝胥也離開了北京。
對于變法,鄭孝胥一直都是擔憂的。他認為當時的中國還沒有改革的大環(huán)境。在入京前,鄭孝胥特意拐去見了張之洞,談及自己的見解:“余極論宜及時破蠲積習以作天下之志氣,因言:‘舉世方共保護積弊,非變法之世也。今京師元黃顛沛,是非溷淆,觀朝中士夫皆不足有成;兩湖,天下之中,亟當養(yǎng)士、勸商、興工、勵吏,以待北方之變?!彼J為當時當政者“皆不足有成”,而且朝廷吏治混亂,是非不清,在這種情況下,變法怎能成功(“非變法之世也”)。而且,通過以前和康有為等維新人士的交往,對于他們的激進態(tài)度鄭孝胥也是極不贊成的,他的觀點是“養(yǎng)士、勸商、興工、勵吏”等先來,一步一步地漸進地進行改革維新,等時機成熟了再行變法,如果倉促進行的話,后果將不堪設想。
嚴復也傾向于曲線救國,光緒二十四年戊戌(1898年)嚴復翻譯的《天演論》刊行。他宣傳西學,認為只有效法西洋,才能使中國富強,在京演說西學門徑。在整個維新運動時期,嚴復在理論上對維新運動做了這么幾方面的貢獻:(1)、透視西洋世界;(2)、研判中國時局;(3)、提出應變方略;(4)、介紹西學理論。同時,嚴復也積極參與維新運動中,他協(xié)助成立了通藝學堂,創(chuàng)辦了《國聞報》,等等。嚴復對維新運動不僅是支持的,而且還積極參與,不像有些人說的:被康有為等排斥壓抑的心態(tài)導致嚴復對1898年戊戌維新運動更多的是一種旁觀者的態(tài)度。
二人盡管受到召見,并不見得有什么狂喜,對于變法的失敗,雖然傷心,卻也不以為突然,只是對因變法而犧牲的同志感到哀傷。9月28日得知林旭等六君子被殺,次日鄭孝胥做《感事》詩三首,10月2日,“步至清慈寺哭暾谷(林旭)、叔嶠(楊銳)而返”。10月11日,“午后,偕貽書等往清慈寺奠于敦谷之殯,明日歸骨矣,傷哉”。10月13日,“作《哀林敦谷》三詩”。在眾人紛紛撇清與維新人士的關(guān)系時,鄭孝胥卻逆潮流而動,不僅不避嫌,反而多次參與祭奠六君子的活動,并作詩紀念。
嚴復也是如此,離開北京后,受到了彈劾,自己很危險了,還是作了幾首詩感懷戊戌變法?!段煨绨嗽赂惺隆罚ㄎ煨缯儼l(fā)生在農(nóng)歷八月):“求治翻為罪,明時誤愛才。伏尸名士賤,稱疾詔書哀。燕市天如晦,宣南雨又來。臨河嗚犢嘆,莫遣寸心灰。”另外還有悼林旭的詩一首。在《國聞報》上以《視死如歸》為題對譚嗣同被捕前大義凜然的態(tài)度做了報道,表達了對他的敬意。此后,另有指斥朝政的評論,等于和慈禧太后公開唱反調(diào)。鄭孝胥雖然自己也參與了很多紀念活動,但他作為嚴復的密友,還是為嚴復的處境擔心,擔心有人會抓此把柄陷害嚴復?!奥勄皵?shù)日或劾嚴復……軍機大臣為力救乃免。……日來《國聞報》指斥朝政,略無忌憚,意在挑釁。彼必有待之者,惟幼陵當益危耳。”
正像鄭孝胥和友人所說的:“今日人尚以被累為恥,將來恐將有以不被累為恥著,則士君子盡矣?!睔v史就是這樣的奇怪。
2.立憲運動前后
京城離別后,二人又開始了書信往來。對于嚴復,鄭孝胥還從實際行動給以了支持,“過廣學會買《天演論》”“是日,閱《天演論》終卷”?!对弧烦霭婧?,購買了十部,贈送給朋友、上司。1904年,《群己權(quán)界論》出版后,嚴復很快寄了一冊給鄭孝胥。再看鄭1905年的日記:“閱《群學肄言》,其發(fā)合群之蔽,善矣……”第二天,又告訴孟森說:“今日宜立群學會,分門調(diào)查,編成二書:一曰《萬國國制利病考》,二曰《世界家法利病考》。此二書成,群學必大明于世矣?!睂τ趪缽偷淖g事,鄭孝胥一直都是關(guān)心并身體力行的。
同樣,嚴復對于鄭孝胥的才情詩學亦贊賞有加?!皣烙琢曛^余舉哲學入詩,自古所無也?!痹趪缽妥鳌多嵦臅r文》中,有“讀君制藝文,同時須膺服”一句,說明了對鄭文章的嘆服。另外從1905年嚴復為《廣西邊事旁記》一書所作的跋,更可窺其一斑。
光緒三十一年五月,余歸自歐西,鄭君稚辛以其兄太夷之意,致陽湖孟生所記廣西邊事于余曰:“讀此,知故人二年在邊所為事?!眲t受而讀之。既卒業(yè),唱然嘆曰:賢者真不可測。猶憶戊、己之際,與太夷抵足臥京師,太夷數(shù)數(shù)言兵事。心竊謂兵微萬變,今尤異于古所云。太夷文學士,容貌頎然,身未受武學教育,足未嘗一至歐洲,顧乃憙言兵,書生習自豪耳,不必符他日事實也。別七八年,乃今觀太夷在邊所為,雖泰西健者,當其時地,殆無以過。今夫士居高位,所百為而于國終無補者,其故無他,坐務為聲光以釣名實。不幸名實之至,又常視其聲光。彼孤行其意,求心之安,冥冥然,悃悃然,于禍亂則消于未兆,于事業(yè)則發(fā)其未萌,或圖難于其易,或設此以致彼,雖所濟者至大,舉世之人不知重也。何則?聲光蔑如也。今太夷所名為者,治匪也,邊防也,顧所困苦力行委折求達者,軍實而外,乃在通民力,利轉(zhuǎn)輸,設學堂,開醫(yī)館。以經(jīng)費之微而民智之穉也,故其成功,僅僅如此,然于一邊,已拔水火而衽席之矣。向令權(quán)藉不止如是,則年歲之間,其轉(zhuǎn)貧弱以為富強,有以決也。孟生不云乎,“將之良者,恒兼宰相器?!眴韬簦Z盡之矣。乃為校訛別,加圜點,題簽背,以付諸手民。
文中用“‘將之良者,恒兼宰相器?!瘑韬簦Z盡之矣”來盛贊鄭孝胥,可以說已經(jīng)高得不能再高了。
1905年11月,鄭孝胥辭官回到上海,嚴復在上海任復旦公學校長,二人又開始了把酒暢談、唱和往來的日子,交往甚密。僅1909年1月22日(正月初一)到9月7日(七月廿三日)嚴復欲入京,鄭孝胥等為之餞行,看嚴復和鄭孝胥的日記,二人的唱和、來往多達十七八次多,這還不一定是完整的記錄。鄭孝胥的日記比較完整,但嚴復所記的事情很多他也沒有記,可見二人的交往不僅僅如日記說述,只會更多。
這一年鄭孝胥五十歲生日,嚴復作詩慶賀,該詩概述了嚴鄭二人從初識到其時的交往經(jīng)歷,更有對鄭推崇備至的贊賞:
蘇戡五十初度,而所營海藏樓適成,敬述奉祝鄭公桃李姿,用李將軍傳贊語。生值閏上巳。茲歲再仲春,五十忽然至。百年同四時,流景每恨駛。惟公天所厚,富此中和氣。著人如酒氛,拂披已心醉。跌宕三十年,寰宇仰名字。高視撫百靈,詩酒足驅(qū)使。末用千載期,看了一生事?!?/p>
立憲運動期間,鄭孝胥是民間立憲運動積極籌劃者之一,還是預備公會的會長。鄭孝胥參與立憲運動,始于他從廣西邊防督辦大臣任上歸來。1905年11月鄭孝胥回到上海,立即與主張立憲的張謇連日會面,立憲運動聊天的一個重要話題。此后,幾個立憲派的領導經(jīng)常會面討論,直到1906年12月預備立憲公會選舉結(jié)果產(chǎn)生。鄭孝胥參與了預備立憲公會醞釀、啟動、組建的全過程,是憲政研究會的最初發(fā)動者和組織者。他被選為預備立憲公會的會長,并連任三年之久,直到他自己辭去這一職務。在他任內(nèi)的三年(1906年12月至1910年1月),正是全國規(guī)模立憲運動如火如荼的三年。鄭關(guān)于立憲的思想不在本文討論范圍內(nèi),故不加以引申。
從1905年開始,嚴復便積極投身到立憲運動之中,或應邀發(fā)表演說,或撰寫專題論文,以深厚的西學功底為立憲運動提供了理論指導。
晚清政府欲實行新政,奏派嚴復、鄭孝胥等為頭等諮議官。學部諮議官的任務是“在學務上充當各省和學部之間的樞紐,上情下達,下情上報,備參考顧問”。雖說諮議官只是虛職,卻說明了時人對他們立憲運動領導人資格及其才學的認可。此段時間,嚴復任復旦公學監(jiān)督一職,亦身在上海,所以看《鄭孝胥日記》,二人此段時期的往來是最頻繁的。后來嚴復到北京供職、鄭孝胥參與清末路政改革,常往東北跑,但二人的家都在上海,所以碰頭的機會還是很多。
可以說,從戊戌變法到辛亥革命之前的這段時間,是鄭孝胥和嚴復二人關(guān)系的蜜月期。而且他們是密友這一點也是眾所周知的,這可以從很多人試圖通過鄭孝胥找嚴復辦事,也有人找嚴復和鄭說情這些事情看出二人的關(guān)系不同一般。但隨著辛亥革命的到來,袁世凱當政以后,二人的關(guān)系迅速惡化。
三、1911~1921年
辛亥(1911年)日記,記十一月初二日,“嚴右陵來,談甚久。右陵不剪辮,以示不主共和之意”。又曰:“經(jīng)此事變,士君子之真面目可以見矣。南方學者,果不值一錢也?!?/p>
其實嚴復并不是絕對不贊成革命。早年孫中山與嚴復在英國相見時,嚴復不主張暴力行動,所以孫中山才說:“君是思想家,敝人是革命家?!?911年武昌起義成功后,嚴復還是滿懷喜悅迎接光復。他以詩贊美:“燈影回疏欞,風聲過檐隙。美人期不來,鳥啼蜃窗白?!痹娭幸悦廊擞鞲锩?,以徹夜等待的迫切心情,期待國民政府的誕生。從詩中不難看出嚴復對辛亥革命是期待的。但是,嚴復還有不安,“幼陵自言:‘或詢其素主新學,何為居腐敗政府之下而不去耶?答曰,嘗讀柳子厚《伊尹五就桀贊》,況今日政府未必如桀,革黨未必如湯,吾何能遽去哉!’”
對于革命的矛盾心理,選擇保守還是革命,嚴復沒有來得及作出選擇,歷史又把他推上時代的舞臺。嚴復因為和袁世凱的關(guān)系不錯,因此,很快就得到了重用(1912年2月25日),擔任北京大學的校長。接下去在袁世凱稱帝時,又有了讓許多人不解的行動:鄭孝胥民國四年乙卯(1915年)日記,十月初六日記“嚴復等皆入籌安會,提議久安之策”。
對于辛亥革命和袁世凱,鄭孝胥是深惡痛絕的。關(guān)于辛亥革命,鄭的日記論述不多,但可以看出他是很贊同嚴復的觀點的,對革命人士及“背叛”清室的人他一直不留情面地予以攻擊?!拔岵荒茏云燮淞贾幨故廊俗I我之不達,不能使后世指我為不義,故反對革命之舉耳?!睂τ谠绖P,觀《鄭孝胥日記》,幾乎沒有只言片語贊賞的話,盡管袁世凱還幫過他的忙,甚至稱袁世凱是“妖狐之露尾”。對于袁世凱稱帝,鄭孝胥說:“觀之使人眥裂發(fā)指?!?/p>
“聞滿洲皇族所爭者,優(yōu)待條款而已,是已甘心亡國,孰能助之,哀哉!”對皇室,鄭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他認為是孝欽后和袁世凱破壞了清王朝,二人是罪人。清皇室已經(jīng)放棄了政權(quán),而鄭孝胥等遺老們?nèi)匀荒钅畈煌獜捅佟?/p>
接下來的日子里,鄭孝胥與嚴復來往很少。1914年3月5日,嚴復作《寄蘇戡》一詩:
江南一別今三載,書到櫻花想未開。李白世人皆欲殺,陶潛吾駕固難回。詩應有子傳家學,事去無端感霸才。滿眼瞻烏方靡止,可能安穩(wěn)臥淞隈。
詩中表達了嚴復的無奈與身不由己,但是在《鄭孝胥日記》中未見有相關(guān)記載。
1918年11月27日,嚴復的日記記著:“菊生請晚飯,坐有夢旦、伯訓,獨蘇戡不至,想持高節(jié),以我為污耳。”而鄭孝胥的日記也記有同一天的事:“張菊生宴嚴又陵及其子叔夏,約余作陪,辭之?!北M管不久前鄭孝胥的小孩小乙過世,嚴復還寫來慰問信及小乙誄文一首,但嚴復到上海時,鄭孝胥還是堅持不去見他。
從嚴復和鄭孝胥來往的詩歌可以看出,嚴復還是很珍惜兩人之間的友誼的。嚴在《寄太夷》一詩中說:
世亂憐樗散,家貧仰鬻書。相看六年別,白了幾莖須。脈脈望江南,吳淞秋水深。殷勤二十字,為寄萬重心。
嚴復對摯友的感情之深厚可見一斑。
而鄭孝胥在《答嚴幾道》二絕中,一首稱:
群盜如毛國若狂,佳人作賊亦尋常。
六年不答東華字,慚愧清詩到海藏。
看得出是鄭一直不理嚴復———“六年不答東華字”。第二首是這樣寫的:
湘水才人老失身,桐城學者拜車塵。
侯官嚴叟頹唐甚,可是遺山一輩人?
對于嚴氏列名籌安會之事,仍然不能釋懷。六年里,不回復其信件也不見面,真是夠頑固的!
1919年,嚴復到上海治病期間,鄭孝胥曾前往探視幾次,在《鄭孝胥日記》里記載不多,但是在嚴復的日記中偶爾可見鄭的身影,但二人之交往不像以前那么頻繁了。
1921年,嚴復過世,鄭孝胥提筆,“為呂季操代作嚴又陵挽聯(lián)曰:‘諸夏興哀,無怪《太元》雜符命;后生安放,從今河岳罷英靈?!彪m說此挽聯(lián)對嚴復的評價很高,但比較鄭孝胥對其他友人過世的態(tài)度,可以看出鄭對嚴復的“背叛”一直是耿耿于懷的。如1922年,“子培于昨夜三點鐘身故,即往臨哭”,子培(沈曾植)是鄭孝胥的好朋友,也是晚清遺老,鄭孝胥一聽說他過世的消息,馬上到其家里哭之?!白鳌兑引愅煸姟贰?,接著又參加了其公祭大會。1927年,“往視李星冶先生病,到門,始知昨夜三時逝矣,即入臨,撫尸一哭”,“作李星冶先生挽詩”,“李星冶先生出殯于福建義園,往送不及,至萬國橋立候久之”,相比這些人,鄭孝胥對嚴復之死可以說太淡漠了,不僅沒有任何表示,唯一寫了一副挽聯(lián)還是代別人而作的。
從鄭孝胥一生都追隨帝制,民國時期不出任各項職務而甘愿在家當寓公,以示忠清,而后更不惜背上“漢奸”的罪名,充任偽“滿洲國總理”,輔佐溥儀,可以看出他是一個為自己所認定的東西百折不回的頑固的老頭子,這樣其對嚴復的態(tài)度也是可以理解的了。甚至可以說他對嚴復算是客氣的了,這從他對待別的他認為“背叛”了清室的人的態(tài)度可以看出。袁世凱在前面已有略述,這里舉岑春煊為例。岑春煊是鄭孝胥的上司、保薦人,因為其保薦,鄭才得以在廣西籌邊,施展自己的抱負,也因為他的財力支持,鄭孝胥的預備立憲公會才能成功,應該說,岑是鄭的恩人,二人一直站在同一戰(zhàn)線。但辛亥革命后,岑春煊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因此鄭孝胥日記對其罵得相當厲害:“岑庸劣無根柢,一生色厲而內(nèi)荏,固宜以降伏革黨為收場也。岑避地滬上,本可不發(fā)一語;今一開口而肺肝盡露,原來亦是主張推翻王室之宗旨,平日聲名掃地。此與自投糞坑何異,其愚至此,豎子真不知君臣忠義為何語!”根本不念及舊交情,更談不上感恩之情了。
假使嚴復活到偽滿洲時代,對于鄭孝胥跟著廢帝投靠日本軍國主義者,出任偽“滿洲國總理”一事,他會做何感想呢?是憤而登報與之斷絕任何干系,還是默然不理;是與之論戰(zhàn),還是勸其回頭……不得而知。不過看嚴復對鄭孝胥的一貫態(tài)度,應該不會像鄭孝胥一樣,對別人的不同取向耿耿于懷(對嚴復),甚至謾罵攻擊(對岑春煊)。這一點也可以從1920年嚴復勸鄭孝胥不要再迷戀復辟之舉的信件中得到印證:“仆自始至終持中國不宜于共和之說,然恐自今以往,未見有能不共和之日。足下所云(指復辟),亦懸為虛望而已?!睂τ卩嵭Ⅰ?,嚴復始終都是關(guān)心的,這也是其性格使然。
鄭孝胥和嚴復因志同道合走到了一起,后來又因為取向不同而關(guān)系淡漠,在那個全然失去了均衡的國家里,導致多少英才豪杰本身生命的失衡與人格的分裂。這在以后的年代還是不斷地重復著。
(選自《溫故(之十)》/劉瑞琳 主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