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女兒是父母的小棉襖，可這小棉襖的溫暖我此生是不會再有了，我只有一個兒子。就空空地想，作為一個父親，一個毛毛糙糙的男性。哪怕收養(yǎng)一個乖巧柔順的女兒，那也會是享用一生的可心事，肯定大不同于兒子經(jīng)常的洪水猛獸肚皮氣破。

沒料想，媽媽成了我的女兒。

媽病了，腦出血，很重。一個剛剛還談笑風(fēng)生的母親，一個大半生為許多患者療傷治病的醫(yī)生，如今靜靜躺在了醫(yī)院的床上。她閉著眼睛，一臉漠然，任誰叫她都無動于衷。醫(yī)生們忙忙亂亂全力以赴，給她的鼻子插了管子，送進(jìn)冒著泡泡的氧氣，給她再不能動再沒感覺的右手背扎了針頭，晝夜不停地輸進(jìn)一瓶又一瓶的藥液。

就這樣昏昏地睡了幾個世紀(jì)的樣子，她終于睜開眼睛了。是不是知道兒女們都守在她身邊，她歪著嘴笑。我們就趕緊叫她，她不答應(yīng)，只是看著說不清的地方傻笑。只一會兒，眼睛又閉上了。淚，已經(jīng)把兩個妹妹的眼睛流腫了還在流，兩個弟弟倒是沒哭，可臉上總是連陰天，幾天沒說過幾句話。在醫(yī)院這般地忙亂著，還得要照顧好家里的父親。他剛剛割掉一個腎，還有心臟病、高血壓、糖尿病，全是一著急就要命的炸彈。

作為長子，我明白這種時候得挺住，臉上得出個太陽來。醫(yī)生讓我們要和媽多說話，好喚醒她的知覺。我就說啊說啊，像幼兒園老師哄孩子，簡簡單單卻也是噦噦嗦嗦。說得不知再說什么了，她還是沒反應(yīng)。媽大小便不能自理，我轉(zhuǎn)了好多商店，買了小孩用的尿不濕和小鏟鏟，文的武的派上用場。媽不能動，醫(yī)生說得常給她翻身，要不有了褥瘡感染更麻煩，我們就時不時地抱起她往左轉(zhuǎn)往右轉(zhuǎn)。她的嘴唇干得起了白皮，醫(yī)生讓多喂點水，我就倒了一碗開水，邊吹著晾著勺子里的水邊唱著兒歌喂她：“晾晾晾，晾晾晾，‘美人’蹬著板凳會上炕?！薄懊廊恕笔菋尩男∶Ｎ覀冃〉臅r候，媽給我們喂水，總要伴著這兒歌，就是“晾晾晾，晾晾晾，誰誰蹬著板凳會上炕”。我的小名叫大儒，喂我，就是“大儒蹬著板凳會上炕”，現(xiàn)在這話還給她了。她聽我說美人蹬著板凳會上炕，睜開眼歪著嘴笑了。陰了千萬年看見太陽一樣，馬上我問她笑什么，她不說話也不笑了，又閉上了眼睛。

媽智力不行。喂一口水，咽一點流一點，咽下一點就像卸下千斤重?fù)?dān)，得大喘氣歇上好一會兒才能再喝下一口。慢慢地能吃一點飯了，也得用水往下送，要不就總是含在嘴里或者干嘔著吐出來，就又給她買了小孩用的圍嘴系在胸前。

過了好長好長的日子，她終于說話了。她叫了我的小名。從小到大直到現(xiàn)在，不管什么場合當(dāng)著什么人，媽媽從來不叫我的大名，只叫我大儒。我問她我是誰，她說“大湖”，我的眼睛熱了，我知道她想說的是大儒。想讓她說清楚，喂一口水再問我是誰，她說我是“張大劉胡財”。張大劉胡財是她曾給我們講的一個笑話。說是有一天夜里，剛結(jié)婚不久的新郎和新娘鬧著玩，新郎捏著嗓子怪聲怪氣在門外頭嚇唬新娘子，新娘子早就聽出來是她的新郎官。他們的對話是這樣的：門里頭是個誰?你是誰?我是張大劉胡財，要進(jìn)來和你耍耍牌。狼打洞狗燒吵，你是壞人別惹我，門里是奶奶門外孫，孫子就是我男人。醫(yī)生說能記起過去的笑話是好事，說明智力正在恢復(fù)，說是像孩子一樣開始認(rèn)人了。我又問她我是誰，她還說我是張大劉胡財，我的心又陰了，但臉上卻笑著說，好，現(xiàn)在看我張大劉胡財?shù)氖?。伸出一個指頭我問她是幾，她說一個。我高興，說好孩子加十分!又伸出三個指頭問她是幾，她說五。我說好，才差兩個，加八分!我悄悄發(fā)現(xiàn)，在我的胡說八道中，弟弟妹妹們開始有了生氣有了笑意。禁不住反復(fù)地勸說，這天父親一定要來看媽了。他一進(jìn)門，我就問媽是誰來看您來了。媽說張大劉胡財，父親就要哭，我趕緊說不對，是您男人哎親扭著嘴笑了，弟妹們也笑了。我再問她父親是誰，媽媽說您——男——人。父親和弟妹們又都苦笑了，苦笑也是笑呵。

我得想辦法喚醒媽媽的記憶。醫(yī)生告訴我，喚醒病人的最好辦法是要用她記憶最深刻的事情，要強(qiáng)刺激。在媽媽對我的記憶里，最難忘的可能莫過于她給我送麻花和煮雞蛋的事了。那時候，父親和媽媽同在一個公社醫(yī)院當(dāng)醫(yī)生，我在距家五里地的另一個村子上五年級，同學(xué)們當(dāng)然就都是農(nóng)民的孩子，吃食也就十分簡單、粗糙。絕大部分的土豆，一點點的小米、莜面，一小瓷罐的腌咸菜，全是一星期一次從各自家里背來的。我們家吃的是供應(yīng)糧，白面、大米、油，還有父母的工資可以買想買的一切。沒曾想，第一星期我就受到了老師的批評。指著媽媽給我?guī)У暮贸缘模蠋熣f你不能搞特殊呀，你得和同學(xué)們打成一片呀，這樣嬌生慣養(yǎng)像個資產(chǎn)階級的少爺，發(fā)展下去怎么能接好革命的班呀?我是個要強(qiáng)的人。只記得自己當(dāng)時低著頭紅著臉像個犯人，我明白自己犯了極其嚴(yán)重的資產(chǎn)階級的錯誤，記住了從今后一定要和同學(xué)們一樣艱苦樸素，做好革命事業(yè)的接班人。第二個星期，我堅決拒絕了媽媽的任何照顧，全部照著同學(xué)們的標(biāo)準(zhǔn)帶了吃的?？蓩寢屖欠判牟幌碌?，那天下午課外活動，老師正帶著我們?nèi)嗤瑢W(xué)在校園玩丟手絹，媽媽來了。她挎著一個籃子，里頭放著滿滿的煮雞蛋和炸麻花。她拿了個雞蛋當(dāng)下就送過來讓我吃，我一下就氣炸了!我知道同學(xué)們更有老師正看著我，看著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家伙，看著一個要走資產(chǎn)階級道路的家伙，看著一個絲毫不愿意改正錯誤因此也是太不要臉的家伙!氣、急、怒，頭里噴著熱血，胸里打著戰(zhàn)鼓，我沖過去兜著籃子，一下就把它扔到天上去了。雞蛋麻花從天上掉下來，骨碌碌地滾了一地，同學(xué)們就笑啊喊啊，媽當(dāng)下就哭了。多少年過去了，一說起這件事來，媽就說我當(dāng)時雖然那么小但那勁可真大。雖然每次她都是笑著說，也沒有埋怨我的意思，可我知道這事恐怕讓她今生今世是再難忘記了。大庭廣眾下，一個三十歲的女人，那差不多就是被剝光衣服了吧。

我就想試試。我找了一個極像記憶中的籃子，放了煮雞蛋炸麻花。一進(jìn)病房，我朗聲大喊：大儒，我給你送好吃的來了!媽看見籃子先是一怔，馬上抬起左手就把籃子推翻了。接著她就嗚嗚地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就又笑了，笑著笑著不笑了。她定定地看著我問，大湖，我——才——哪——里?啊，媽，媽終于醒過來了，她是問她在哪里。多少天多少夜了，我們心里的臉上的黑云終于散了。快樂的時光過得總是容易的。在我們的攙扶下，媽開始艱難地挪步了，半步，小半步，兩個人扶，一個人扶。那天，大妹妹一個人扶著她走，我在她面前拍著手接應(yīng)小孩子一樣，讓她往前走來找我。我說，媽，這么長時間，我感覺咱們倒過來了，我成了您的媽了。媽笑了，說那——我——就——叫——你——媽。

我知道，我這個媽媽的路還很長，因為媽媽才開始牙牙學(xué)語蹣跚走路。不過，媽，您放心吧，我明白現(xiàn)在是您最需要我和弟妹們的時候，即便您能不斷地健康地成長，您，還能有多少需要我們的時候呢?您的兒子，您的孩子們，會把您給過我們的都多多地還給您。

責(zé)任編輯 白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