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陜黃河峽谷上有一種十分奇特的現(xiàn)象，河東若是土丘，對面河西必定是石山，河東若是石山，對面又必定是土丘。岸上土丘與石山相間，隔三五里就是一個村落。村落大半坐落在黃河支流的溝口上，多以家族姓氏聚居，大小不等，多者三二百戶，少者三五十戶。人家全住石頭窯洞，背北面南，方門圓窗，日頭從早照到晚，光線充足，冬暖夏涼。有的人家將正面窯洞修得高高的，蓋了廈檐，立起明柱，東西修起瓦房，南面筑有馬棚，再建一個考究的大門，形成一處明柱廈檐高圪臺的四合大院。院里左青龍(石磨)右白虎(石碾)，馬棚下拴著牛、驢大腳牲靈，那一定是黃河邊上最富裕的人家了。

住在黃河邊上的人家，祖祖輩輩與黃河打交道，挑來黃河水飲用，引來黃河水澆地，黃河里游泳、撈魚撈柴、撈炭，黃河上行船做生意。久而久之便與黃河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出了門晚上睡覺若聽不到黃河的濤聲也會失眠。于是住在山上的莊戶人家便稱他們是“黃河人家”。

黃河在晉陜峽谷里沒有固定的主河道，有時在東面，有時在西面，所謂“三十年河東倒河西”概出于此。主河道在西面時就在東面空出一大片沙灘，主河道在東面時又在西面空出一大片沙灘。汛期黃河暴漲，每發(fā)一回大水，黃河就在沙灘上光顧一回，大水過后，就在沙灘上留下一層厚厚的沙土。年積月累，沙灘越堆越高，即使在汛期，黃河也輕易不再光顧。于是人們便將沙灘開發(fā)成平地，再挖了井，變成水地。水地旱澇保收，是黃河人家的命根子。

黃河邊上土薄石厚，山地不多，加之氣候炎熱，十年九旱，山地不長莊稼。好年景一畝山地也只能收七八十斤糧食，因此人們很不重視山地，全栽了棗樹，棗樹下種一些芝麻、棉花、黃豆之類。相反對水地卻作務(wù)得十分精致，人們一開春就將大量的肥料擔到水地里，深翻、靶磨，土塊打得細細的、勻勻的，然后用耙齒整修成一格一格的長方畦田，中間貫一條長長的水道，用于澆水，真如畫圖一般。

黃河人家把水地稱作“園子”。人種時將種子一粒一粒地投進畦田里，再整平澆水。水是從井里用轆轆提上來的，井不太深，最深的也就十多米。井筒是圓的，井口是方的，上面架一根很粗的木梁，梁上一面裝一架轆轆。轆轆多用棗木做成，上面安一彎曲的手柄，轆轆上纏著一圈一圈井繩，井繩上系著柳條編成的水斗。搖動轆轆柄，一斗一斗將水提上來，倒入石槽，流入水道，再流入畦田。種子見水很快發(fā)芽生根長出幼苗，不幾天就綠汪汪一大片。出苗以后莊家人才越發(fā)忙碌起來，間苗、鋤草、施肥、灌水，各種田間管理，忙得死去活來。俗話說“家有一畝園，誤了十畝田”，一個強勞力種上兩畝水地，若要作務(wù)好，便什么也不能干了。尤其是夏天，日頭火辣辣地烤，三天兩頭就得澆水，轆轆柄白天黑夜不得停息。即使下了雨也還得澆，“天旱不誤鋤苗子，雨澇不誤澆園子”是莊家人長期以來的經(jīng)驗總結(jié)。一口井只能供十多畝水地用，所以河灘里、溝坪上到處是水井，到處見搖轆轆的莊稼漢。

搖轆轆既是一項力氣活，也是一項技術(shù)活，如果不習慣，提一斗水也十分吃力。如果得法，又上了功夫，搖上十天八天也不太累。好受苦漢晚上搖轆轆，擔心瞌睡打盹掉井里，就一邊搖一邊扯開嗓子唱小曲。水提上來倒進水槽里，松開手放下轆轆，咚咚咚的一陣，最后“嗵”的一聲，如同鑼鼓家伙，然后接著邊搖邊唱，往上提一斗水正好唱一段詞。唱詞有葷有素，一唱就是幾十段。說是為減輕疲勞也行，說苦中尋樂也可以，任你怎么理解都成?，F(xiàn)如今這種景象已難得一見，黃河已將水地沖得所剩無幾，幸存的一部分井上也都安了電動機，合上電閘水就嘩嘩地冒出來。先前澆地用的一整套工具，也將進入歷史民俗博物館。

水地上多種蔬菜瓜果，南瓜、葫蘆、西瓜、甜瓜、茄子、豆角、白菜、蘿卜，什么都種。糧食作物只種玉米、谷子、春麥、大麥，都是兩茬田。收了春麥、大麥種谷子，西瓜地里插上玉米，收了西瓜后玉米也長起來了。瓜果蔬菜吃不完，就擔到鎮(zhèn)上賣，或送山上的親戚朋友。賣來的錢除了零用再買點粗糧，以彌補糧食的不足。雖說種上一畝園要花費十畝田的精力，可一畝園的經(jīng)濟收入怎么也能抵得上十畝山地，而且旱澇保收。

黃河人家與山上的莊戶人家雖然相隔不遠，有的只幾里或十幾里地，但他們的生產(chǎn)方式、生活習俗、思想觀念卻有著很大的差別。比如山上莊戶人家山地多，廣種薄收，耕作粗放，主要種糧食作物，而黃河人家山地少，功夫主要下在水地上，以精取勝，而且主要種經(jīng)濟作物。瓜果蔬菜，芝麻、棉花、煙葉、花生，什么利大種什么。莊戶人家存下糧食舍不得吃，過年時一大家人買上一斤肉。還要招待客人。而黃河人家只要有糧就舍得吃飽，過年時豬肉羊肉普遍要買好幾斤。對此莊戶人家很看不起黃河人家，說他們吃了今天不顧明天，不防后。莊戶人膽小怕事，守在家里不愿出門，認為“好出門不如歹在家”。而黃河人膽子大，天不怕地不怕，帶一點針頭線腦就敢到蒙古草地上去闖蕩，認為“但跳黃河比井強，哪里不是雞叫狗咬黃土埋人”。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河吃河”，山上人有山上人的過法，黃河人有黃河人的活法。黃河邊上的男人們沒有不會游泳的，他們從小就泡在黃河里，一直泡大。孩子們在黃河里耍水，自己不害怕，家長也不擔心，因為他們終究要長大，長大了要撈河柴、撈河炭，甚至當艄公，如果不會游泳，那會吃大虧的。對此，山里來的學校教師往往十分無奈，不管吧，怕出事，一旦出了事，責任非同小可?？晒苡止懿蛔?，首先家長就不配合。有的老師親自到河邊檢查，孩子們立刻用泥巴涂得滿身滿臉，一個個像泥人似的，根本分辨不出是誰，一會兒又全跳到河里了，河面上漂著一層黑腦袋，氣得老師哭笑不得。

家里土地不多或是有富余勞力的人就去當船工，船工也稱艄公漢、拉船漢。當船工是一樁既艱苦又十分危險的活計。白天與死神拼搏，晚上睡在甲板上，一天五六頓小米粥，每頓既不能吃飽，也不能餓著。飽了因勞動強度太大難受，餓了又做不動，成天半饑不飽。他們說在黃河里行船，如同和閻王打交道。處處陰間路，步步鬼門關(guān)，一不留神，船毀人亡。民諺說：“礦工埋了死，船工死了埋”，反映的就是這一現(xiàn)實。

黃河上行船搞運輸，當?shù)厝朔Q為“跑河路”。跑河路分長途和短途，短途一般在本省境內(nèi)，艄公們拉著自家的木船上行，最遠到河曲、保德，下行時最多到磧口卸貨。拉船漢走得是“纖夫道”，在懸崖絕壁上爬行，隨時有摔得粉身碎骨的可能，大約世界上再沒有比纖夫道更難走的路了。若是流長船，艄公們一般是先從家里動身，步行二十多天，穿過陜北內(nèi)蒙的沙漠草地進入包頭，再從包頭放長船到潼關(guān)或更遠的地方。沿途不知要經(jīng)過多少急流險灘，除了和驚濤駭浪搏斗，最可怕的是闖磧?！按儭痹跐h語詞典里的解釋是“沙石積成的淺灘”，艄公們卻認為是最容易翻船的地段。明礁暗石、峽谷瀑布都稱為磧。據(jù)老艄公們介紹，光在晉陜峽谷這條河路上就有二百多架磧。船流到下游潼關(guān)或更遠的地方卸了貨賣了船，再步行返回，跑一回長途河路，最少也得兩三個月的時間。于是民諺又說：“燒炭不燒石夾炭，嫁漢不嫁艄公漢”。買下石夾炭燒不著，嫁了艄公漢，擔驚受怕守活寡，一旦有個三長兩短，連男人的尸首也找不見，到了陰間還得守寡。盡管如此，養(yǎng)船的人還不少，當艄公的也很多。跑河路的艄公們雖然賺不了幾個錢，但總比待在家里餓著強。

如今公路鐵路四通八達，交通方便，黃河船運早已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況且瘦弱的黃河再也載不起沉重的大貨船了，所以在黃河邊上再也看不到那些光著屁股拉船的艄公漢了。但是聽老艄公們講起他們當年跑河路的故事來，仍然讓人驚心動魄。

黃河邊上最壯觀的勞動場面首數(shù)撈河炭。夏天里黃河上一發(fā)大水，男人們就全帶著工具守候在河邊，一旦發(fā)現(xiàn)有河炭，立即大聲呼喊起來。這時全村的人一窩蜂跑來，連正在喂奶的婆姨們也放下孩子不管了。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全鉆到河里。柳條編的篩子、籃子，麻繩結(jié)的“駱駝禿子”一個勁地從水里往出挖炭，挖滿了一筐迅速送到岸上，再飛奔進去。拳頭大的炭塊被水沖過來，砸在腿上也顧不得疼痛。男人們普遍不穿褲子，陽物露在外面也不感到羞恥；女人們雖然穿著長褲，卻泡得稀濕，也顧不得在乎。撈炭就是撈錢，多撈多得，不撈白不撈，手遲腳慢就撈不成了。那時從煤窯上挖出的炭不多，人力運來時貴得怕人。可“燒到前吃到后”，從某種意義上說燒的更為當緊。黃河上發(fā)大水，并不是每次都有炭，而且流河炭的時間最多不會超過半小時，因此人們都在拼命與河水搶奪，撈得慢了就全被河水沖走了。人們既在搶河炭，也在搶時間，時間與河炭都是金錢。

1948年夏天的一個深夜，故鄉(xiāng)黃河上發(fā)了歷史上最大的一次洪水，也沖來歷史上最多的一次河炭。許是上游神木府谷一帶下了特大暴雨，水量比平時增加了數(shù)十倍，村上河邊人家的院子里大多進了水。河灘里、溝坪上幾百畝水澆園全被淹沒。幸好時間不長，前后不到半小時。當睡在瓜棚里照看瓜園的人被驚醒時，大水已經(jīng)退去，眼前黑壓壓一大片，大者如斗，小者如豆，就地鋪了一層，最大的有一間房子大，仔細一辨認才發(fā)現(xiàn)全是河炭。他們立即將瓜棚棚上的所有物件全部拿來壓在大炭上，最后連身上穿的衣服也脫下來壓上去，這樣這些大炭就屬于了他們，誰也不會再去爭奪。然后才跑回去叫醒村里的人，帶了工具，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搶河炭運動。其實也用不著搶，遍地都是，只要吃得下苦隨便往起堆就是了。人們累得腰酸背痛，上氣不接下氣，但誰也不肯休息一會。到第二天上午，住在山上的莊戶人家也帶著工具下來了，河灘上人山人海，開始了更加激烈的戰(zhàn)斗。整整一天的勞累，家家堆起像小山一樣的河炭，吃過晚飯，男人們都操起扁擔往家里擔炭，女人們就在河灘上一邊照料著自家的炭堆，一邊哄孩子睡覺。地表上的河炭搶完了，這時人們又發(fā)現(xiàn)地下一尺多深處還埋著一層，便又開始了刨炭運動，一直刨了半個多月，才大體上停下來。

這次黃河大水，雖然家家撈了不少河炭，解決了好幾年的燒燃問題，但帶來的經(jīng)濟損失更大?？克鼐S持生活的黃河人家，這一年的收入減少了一多半。特別是許多水地又變成了河灘，費了幾年的功夫才又開發(fā)出來。

中國的許多文字里都把黃河稱作中華民族的搖籃，炎黃子孫的“母親”，大約是不錯的，然而黃河在晉陜峽谷里奔流時，脾氣變得十分粗暴，橫沖直撞，洶涌澎湃，吞沒了良田，沖毀了房屋，也吞噬了無數(shù)生命，完全失卻了一位母親所具有的溫柔慈祥的性格。幾千年來，這位偉大的母親在養(yǎng)育這些兒女的同時，也給他們帶來過無數(shù)次的災(zāi)難。生長在這一帶的黃河人，從來沒有母親河一說，倒覺得很像一位嚴厲的父親。所以稱黃河為“老爺河”簡稱“老河”。人們離不開黃河，也特別害怕黃河，就將黃河當神供奉起來，于是黃河邊上到處建有“河神廟”。黃河人家一年里至少要祭祀兩次河神，一次是正月里鬧秧歌時的祭神拜廟活動，另一次是農(nóng)歷六月六河神爺?shù)膲壅Q日。此外，艄公們跑河路之前或行船路過河神廟時，總要進去燒香、磕頭、許愿。許了愿就得還愿，因此黃河邊上所有的廟宇中，一年四季最數(shù)河神廟里的香火旺盛。后來黃河上發(fā)大水，多數(shù)河神廟已被沖得無影無蹤，真是“大水沖走河神廟，吾神連吾神也保不了”。如今河神沒了，黃河上也輕易不發(fā)大水了，黃河人家也就漸漸地將河神淡忘了。

責任編輯 白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