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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標題的冬天(中篇小說)

        2008-04-29 00:00:00
        安徽文學(xué) 2008年1期

        他沉默著,并不去看坐在炕沿上的娘。

        娘蓬亂的頭微微低垂,兩只粗糙的手來回揉搓著大腿。眼淚滴在灰色大襟襖的小盤扣上。她努力壓抑的哭泣,像嗡嗡叫喚的蒼蠅。

        剛才她看到小柱將彈弓、小石子、書和水瓶飛快地裝進了小包袱。

        此時的光線,像無數(shù)條絲繩,被定在北面的土墻上,墻壁上出現(xiàn)了一小片呼應(yīng)的窗格,小柱曾經(jīng)數(shù)過很多次,每次的投影都比實際的窗戶少了幾個格子。它們發(fā)著強硬的光芒,慘白而又任性。

        他再也等不得吃過午飯了,若不是彈弓在家里,早就直接從學(xué)校出發(fā)了。

        他要去找爹。

        灰塵在投進屋子里來的一縷光芒里翻滾騰挪,這些微小的顆粒,滿足于這樣的自生自滅。

        他挎起小包袱慢慢地轉(zhuǎn)過身子,經(jīng)過了堂屋,朝門口噔噔地大步走去。

        “哇——啊——”娘突然放聲嚎哭了一聲,像是一個炸響的驚雷突然中斷了,沒有一點余音,只有前半截。

        他顯然嚇了一跳,驚慌地回過頭來。娘已經(jīng)趴在了炕上,粗壯的兩條腿像房梁一樣伸著。一雙因裹足不成功而與眾不同的大腳,懸在炕沿旁邊??簧系募徿嚤凰龅沽?,線錘還在晃晃蕩蕩。她的自我控制,促使身體更加激烈地起伏著。從這里看去,娘凹凸的身體,活像一段殘破的土墻頭。他甚至已經(jīng)清楚地看到,黃色的土塊正在一點一點地往下剝落。

        他沮喪地回到屋里,將小包袱狠狠地摔到炕上,噘著大嘴,喘著粗氣,一聲不吭地坐在炕沿。

        娘開始平靜下來,但是沒有改變一下姿勢。

        他從小包袱里掏出彈弓,飛快地跑出去。

        他徑直跑向村子的西邊,來到一個荒廢了很多年的梨樹園。石灰色的樹身粗大得像一個個豎起來的碌碡,有幾棵已是空洞的軀殼。它們似乎并沒有放棄最后的生命,依然開一點花,結(jié)一點果。在這里,哪里都可以是路,哪里又都可以不是。

        虛瞇起一雙精細的黑眼睛,瞄準臨近那棵樹上的小麻雀。一般的時候,他只射擊麻雀站立的枝椏,也就是麻雀的小爪子下面。只一下,呼啦一聲,就全部飛走了,連那隱藏在樹葉深處的也都嚇跑了,像眾多的葉子突然被一場大風刮向了天空。

        天空,一張巨大而完整的網(wǎng),把飛去的麻雀收藏的無影無蹤。

        “我看見他跑了?!?/p>

        “就從棉花地回來看看你?!?/p>

        “你就讓他去找,找不到就死心了?!?/p>

        慶陽一邊對著炕上說話,一邊將不高不矮敦敦實實的身子倚靠在黑舊的門框上。他今天穿了一件灰白的對襟襖,一條黑色的大肥褲,寬寬的褲管在腳脖子處被細布條收攏得利利索索。兩條濃黑的眉毛,像打著旋風一樣。

        她“騰”地一下從炕上坐起來:“放你娘的屁!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慶陽朝門外用力望了望,然后吸了一口氣。他伸出的手被推開了。

        “叫他找?他可是個小毛孩子呀!他不但找不到,還得把自己也搭上。你說,你這是什么意思?安的什么心?嫌他累贅了?我們娘兒倆拖累過你嗎?你說!你說!”她蹦起來,用拳頭拼命地捶著慶陽的胸脯。他一動不動。等她打累了,才使勁抱住她。

        他推開一點她的身子,鉆進她的懷里。

        “你就知道吃。讓你吃,讓你吃個夠?!?/p>

        她爽利地解開偏大襟的小盤扣,又撩開里邊的白色內(nèi)衣,把他的腦袋狠勁摁在上面。

        “你認了他算了,也就死了這個小崽子的心了。”

        “那,咱還不得天天纏那個死老娘們???”

        “慶陽,我尋思那個死鬼興許是死了,這么多年沒一點信兒。你看,小柱是越發(fā)難管了,他不聽我的話,也不讓我張嘴。要不就不說話,要不就腦袋擰著和我嚷。我算是白為他受罪了?!?/p>

        “你是有點慣他了,他都老大了,你還摟著他喂奶,那時候,村里人都笑話你。嘿嘿?!?/p>

        “老娘愿意!”

        “看美的你?!?/p>

        “這小崽子心夠硬的。我算看透了,白疼他了?!?/p>

        “想那么多干嘛,不嫌老得快啊?!?/p>

        他把她推壓到炕上。兩個人加速了呼吸,氧氣變得稀薄。

        就在他匆忙解開寬大的褲腰時,她突然急速地坐立起身子,慌忙整理著衣襟。他眼看著她白花花的那部分在自己焦急的視線里消失了。

        “你干嘛?”

        “不行?!?/p>

        “就在家這一次?!?/p>

        “那也不行!”

        “我都上來了?!?/p>

        “不管?!?/p>

        “這樣難受?!?/p>

        “那你就先前邊去?!?/p>

        “就這一次。行不?”

        “不行。說不行就不行。走不?你要不走,我一會兒也不去了?!?/p>

        “他找不來,哪次不是都找不回來嗎?”

        “你啰嗦個屁?。 ?/p>

        “這炕多舒服啊,偏要端著金碗要飯吃?!?/p>

        “你是熱鍋的饅頭不吃,非吃涼的?!?/p>

        “你還啰嗦?再不走,涼的都摸不著了??熳甙?!聽話?!?/p>

        她把他推出門去?;剞D(zhuǎn)身來,去照沖門懸掛的一面大鏡子。鏡子上蒙了一層薄土,她用手輕輕擦了一小塊。里面清晰地映出一張臉來,鴨蛋型的臉蛋紅紅的,又細又長吊向鬢角的眼睛更加黑亮了,挺直的小鼻梁上有一層細密的汗。那張時刻微張的小嘴巴,還沒有停止喘息,濃密的黑頭發(fā)迷亂地散落著。

        她雙手撫摸著臉頰,滾燙。手和臉頰每摩擦一次,就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她攤開兩只手,看著它們。

        這雙手,像是別人的手。別人的手長在了她的身上。這有點太不般配了。這是怎樣的手呀,長著黃厚的繭子,手背的紋路里膩滿了洗不掉的黑灰。嬌嫩的手已經(jīng)失蹤了。仿佛幾年前當?shù)舻慕鸲h(huán),以為過后會贖回來,但是還沒等你積累好足夠的錢,當鋪已經(jīng)不存在了。

        她把頭發(fā)梳理好,用一只銀簪子挽了個漂亮的小鬏。她有點滿意了,覺得自己還是個女人,是個男人愿意要的女人。棗紅色的大柜上放著一只小木盒,她從里邊掏出一塊紅紙,撕下一點,含在唇間。收拾完畢,剛要鎖上門,又想起點兒事,回到里屋,拿起梳子就急匆匆地往外趕。

        迎面碰上村子里的大文人王二大爺。

        她笑容滿面地和他打著招呼,并且很小心地放慢了腳步。王二大爺拿開叼在嘴上的大煙斗。

        “柱他娘干什么去?。肯矚庋笱蟮摹!?/p>

        “我這苦命的人,還說什么喜氣不喜氣的。何況這兵慌馬亂的年頭,活一天算一天嘍?!?/p>

        “此言差矣。你好日子在后頭。”

        “聽說南邊好多地方都還沒解放,這日子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消停?只要能吃的飽穿的暖了就好了?!?/p>

        “不瞞你說,我知道你就要時來運轉(zhuǎn)了?!?/p>

        她看他又要說起算卦的那一套來,就緊著敷衍了他一下,另找了個話題,脫身走開了。

        王二大爺看著她的背影,摸了摸長胡子,虛瞇起眼睛,使勁吸了一口煙,又深深地吐出來。煙圈在他眼前飄得很慢,像是兩扇緊閉的大門的門環(huán),他鼓起嘴巴吹開了它,然后背著手,躲在后面跟蹤她。

        小柱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又迷迷糊糊地閉上眼。他想翻個身,但是怎么也翻不過來。想伸伸腿,腿也伸不開。全身一動不能動,像是被鐵絲網(wǎng)捆起來的大狼狗,一點活動的空間都沒有。

        他急躁地使勁動彈。使勁,使勁,再使勁。他的眼睛睜開了,沉睡的身子也醒來了。這是在什么地方?我是誰?我在干什么呢?想了一會兒,他才想起自己是小柱,不是在家里,是窩在洞穴里。窩在洞穴里睡覺可不是好玩的。

        “硌死我了。”

        艱難地從樹洞里出來,落到地上的兩條腿怎么站也站不直。腳底下像踩著無數(shù)尖針,麻腿了,抽筋了。他咧著還流有哈喇子的小嘴巴,兩手扶著樹干。

        黑咕隆咚地看不到遠處。他不知道這是什么時候。是深夜嗎?太寂靜了,寂靜得讓他毛骨悚然。他真想喊一聲,大聲地喊一聲,但是又怕回聲會招來可怕的黃鼬。他最怕那種鬼鬼祟祟的小動物了。

        簡直像站在墳堆里一樣害怕。他抱緊身子,不敢盯住一個地方看。白天熟悉的樹木和樹洞此刻都變成了張牙舞爪的巨獸。他禁不住大聲嚷了一嗓子,拔腿就跑。

        黑夜像個回音壁一樣,把他恐懼的叫聲又忠實地傳到他的耳邊,他驚慌地捂上耳朵。那不是我的聲音,從來就不是。那是鬼魂的聲音。真瘆人??!他跑著跑著,咣當撞上了一根粗大的樹枝。

        “哎喲,我的爹啊。”

        他捂著腦門站了一會兒,然后慢騰騰地往家走。這時,他發(fā)現(xiàn)天其實并不算太黑,完全能看清回村子的路。月亮的光輝撒落下來,有的空閑地方白得竟然像長了鹽堿花。不大工夫他就尋找到一條小路,路旁有一個很大的麥場,空空蕩蕩,如同被洗劫的法場,透著一股悲涼。麥場幾乎沒有多大的用途了,只是偶爾晾曬一些豆子,玉米。小麥是稀有的,至于白饅頭過年時興許能吃到一點兒。

        “爹,你要是領(lǐng)著我多好?!?/p>

        “爹,你來為我作證吧?!?/p>

        “爹,只要你對王六蛋他們說一句‘我是小柱的爹’就行了。”

        “不,爹,還是讓我來說:‘這是我爹!’”

        “到那時候,他們一定會像豬圈的蠢豬一樣,灰溜溜地去一邊啃臭紫泥去。哼!看以后誰還敢說我沒爹?王六蛋,我恨你!”

        “小柱沒有爹?!边@是王六蛋說的。

        小柱這時已經(jīng)站在了王六蛋家的大門口。掏出口袋里的彈弓和惟一的一塊石子,沖著王六蛋家的窗欞準確地射去。他們家是個籬笆院子,院墻很低,很容易出手。

        射完,他并不急于走開,褪掉褲子,兩腿一拉巴,掏出小雞兒痛快地撒了一泡尿。月光下,尿液直直地在土地上嘩嘩泛出小花。憋得這一泡尿夠大的,可是剛才一直沒有覺得特別憋得慌。提上褲子等了片刻,他家沒有人出來。

        趴在王六蛋家窗跟底下的大黑狗,汪汪狂叫了起來,并且跑到籬笆墻這邊來。而后,它的叫聲引來別處的幾聲狗叫,但是還沒有人出來。他們一家子肯定睡的跟死狗一樣了。他等的不耐煩了,就大搖大擺地往自己家走去。

        回到家門口,徘徊了幾圈兒,決定還是再回到洞穴去比較好。

        就在他剛轉(zhuǎn)身的空隙,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娘伸出一只手把他拽進門去。

        依墻而立的大木柜上,放著一大碗熱騰騰的玉米面嘎嘎湯。娘將大碗端到他跟前。黃橙橙的菱形塊襯著綠色的蔥花,里面飄著一層少見的油珠。

        “快吃。餓壞了吧?”

        他不接碗。

        “吃了吧,好兒子?!?/p>

        他不動,低著頭,扭身躺到炕上去。

        “你又上哪去了,找了你半天也不見個人影。以后別亂竄了,你要是有個好歹,娘也甭活了。你要是不吃,就快睡吧?!?/p>

        “我有沒有爹?”

        “這孩子,說過一百遍了,你有爹。沒爹哪有的你呀?唉,這個死鬼呀,會回來的。快睡吧。你想想,從你五六歲就沒讓娘心靜過,天天嚷著要爹,還老想著去找他。不是娘不讓你去找。好多事情你還不懂,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話還沒等說完,小柱就打上了呼嚕。

        “裝你娘的蒜?!?/p>

        她微笑著看他倔犟的小身子向一邊斜臥著,小鼻子小嘴有點被控歪了,似乎所有的不滿意都不打算藏著了。她想讓他脫衣服再睡,但又怕他起急,輕輕地吹滅煤油燈,自己一個呆呆地坐著,寂靜的黑暗里傳來幾聲狗的叫聲。

        她真想再把他摟在懷里睡覺。想起他小的時候,在懷里摟著吃奶,他偶爾會停下小嘴巴,用一只小胖手去捻她的另一只乳房,還發(fā)壞似的樂一下。

        她也很想為她唱上一首童謠。她經(jīng)常給他唱的那幾個,后來他唱的很完整了。此時她想起他們一起拍著手,他的小腦袋晃過來晃過去,小巴掌一直附和著,鼓鼓的小臉蛋跟抹了牛奶一樣白皙,一雙細長的小黑眼睛滴溜溜亂轉(zhuǎn)。

        鼓頭子雞瞎嘎嘎,老娘愛吃面甜瓜!

        面甜瓜不面,愛吃雞蛋,

        雞蛋糊口,愛吃老狗,

        老狗有毛,愛吃仙桃,

        仙桃有核,愛吃牛犢,

        牛犢有犄角,愛吃棗絲糕,

        棗絲糕沒棗,不吃拉倒。

        他的聲音里全是奶氣,嬌嫩得就像剛發(fā)芽的青青菜。唱著唱著還時不時地咯咯地一笑,這一笑更使聲音發(fā)顫了。本來又尖又細的童音,即刻變成了一根粉紅色的火柴頭,“噌”地一下劃在了火柴盒上。

        下午的陽光透亮得仿佛能抓在手心里。

        慶陽的眉毛歡快地打起了旋風。他解開扎住褲管的細布條,干凈利落地脫掉衣服。小柱娘桃花一樣的笑臉在陽光中更加燦爛。她一直看著他。

        他熟練地為她解扣脫衣。

        激烈,眩暈。在云彩上飄搖,在無底的墜落。

        突然有個東西飛過來。他們幾乎同時受到了驚嚇,等稍微冷靜后,才看清是一塊硬硬的土塊。

        他們一直覺得很小心。村里的人很少懷疑他們,更沒有人會想到他們在這里野合。但是現(xiàn)在,肯定有人知道了。

        “壞了,這事要讓小柱知道了,就完了?!?/p>

        她緊張地穿衣,眼睛里滿是絕望。

        他一邊屏住呼吸傾聽周圍的動靜,一邊安慰她。

        “別怕。大不了,我就娶了你。”

        他們不打算這么快就離去,先在這里呆著,觀察一會兒再說??磥砟侨艘膊辉敢獗┞蹲约?。這樣他們就排除了他老婆的嫌疑。只要不是他老婆,別的人就好對付了。

        “你說誰這么缺德?興許是饞的吧。我估摸著,準是一只聞到你香味的野貓。我得提防著點,可別讓他把你叼跑了?!?/p>

        “都火燒眉毛了,還沒正形。小心你老婆得了信,閹了你。”

        “剛才你還怕小柱知道了?!?/p>

        “小柱,就像這玉米錘。沒了玉米錘,這玉米秸還有什么用啊?”

        “真想背著你在村里轉(zhuǎn)上一百圈。熱熱鬧鬧地雇上一伙在十里八村都叫得響的喇叭嗩吶,吹吹打打,紅紅火火,來他個驚天動地?!?/p>

        他摘去她頭上的一根草葉,用梳子幫她梳理了一下頭發(fā),和剛來時一樣整潔利索。一根煙的功夫,他們先后往外走。呆的時間久了他們又怕有新的變故。兩雙眼睛四處警惕著,但是直到走出玉米地也沒有看到任何人。

        不過,他們都感覺到了到處是眼睛,是那種拿刀子剜人的眼睛。那些被玉米葉子遮蔽的眼睛,已經(jīng)剝光了他們的衣服。他們很不自在地邁著似乎不再是自己的腿,飄忽地走著。

        清涼河的水,被陽光折射的刺痛了眼睛。她把眼睛挪開水面躲開光線,恍惚之間,頭有點暈,眼前一團黑影,連續(xù)眨了眨眼睛,稍微好了些。她硬撐著,沿著河岸往前走。

        如果不是擔心小柱,她才不怕別人嚼舌頭呢。既然做了就敢作敢當。即便他們拿著鐮刀割她,也像割在這清涼河的水上一樣,傷不到她的心。

        一棵歷經(jīng)歲月的大柳樹,正深深地彎著腰,向水里垂下柳條。它孤伶伶地長在長長的河邊。這是她看見的這條河邊的惟一的一棵樹。

        在她的心里,忽然像長了一百畝地的荒草,經(jīng)歷著漫長的滄桑。腳步也由剛才的不知所措變得有點無所謂了。以現(xiàn)在的心情看起這棵樹來,活像看到一個被拋棄的老太太,她沒有顧盼,沒有等待,只有承受,承受一天的開始,承受一天的結(jié)束。

        她圍著村子轉(zhuǎn)了三大圈,還是不見小柱的身影。以前她也找不到他,只要他自己愿意,他就會像太陽收回影子一樣,突然消失掉。不等到天黑,他就不會回家。她知道他自己一個人,沒有伙伴。因此,天黑后他一定會回來。

        她很想在找他的時候,他能夠突然出現(xiàn)。剛才那一會兒,她欣喜地看見一個小人影在稍遠的那條大路上踢石子,心里很激動,但還沒等走近就頓時失望了,因為她發(fā)現(xiàn)在那個小人影后邊跟上來一個高高壯壯的男人。剛才那個男人被一片莊稼地遮掩著,那肯定是孩子的爹。

        她只有等著天黑了。黑夜會把他送回家中。他畢竟還小,不敢面對茫茫黑夜。無論他躲在哪個角落,黑夜都不會放過他。他會害怕,他會回家。

        “娘,搬家嗎?”

        “嗯。”

        “是新家嗎?”

        “嗯?!?/p>

        “哪里?搬的遠吧?!?/p>

        “遠。”

        “真的呀?是在村子外邊嗎?”

        “差不多吧?!?/p>

        小柱幫著娘收拾著零碎的東西,蹦跳著小鳥的步子,流露著小蝌蚪那樣快樂的心情。他把彈弓從剛打包的包袱里拿出來,揣進衣服的口袋里。

        當小柱問娘為什么要搬家時,娘沒有告訴他什么理由,只是愣怔了半刻。搬就搬,咱們娘倆在一起住哪里都一樣。

        后來小柱知道了,是奶奶讓他們搬的。小柱大爺家的兒子要結(jié)婚,他們得騰地方。奶奶對小柱娘說,那時候你和小柱爹住進這個房子時,小柱爹答應(yīng)過,等大哥家的兒子娶媳婦時,你們就會搬走,搬進將來自己蓋的新房子。

        這個土房子是磚包角。就是房子的四角鑲了漂亮的深灰色磚塊,磚塊和房檐的青瓦渾然一色。有很大的院墻,有掛著兩耳環(huán)的大木門。在村子里是很有點派頭的房子。這樣的房子只有有數(shù)的兩三家。

        那是小柱爺爺活著時繁榮昌盛的遺跡。小柱爺爺是個精明的商人,后來因大夫錯開了藥方而突然死掉了。

        要搬的家在村子的邊緣,它從老遠就散發(fā)出陳舊的味道,像是灰塵聚集到了一定的程度,而自動釀成了一種怪異的氣體。這樣的氣味已經(jīng)進入房子里邊去了。

        小柱急忙把鼻子掩上。

        “嗆死人了?!?/p>

        “就這我還提前打掃過兩遍了,也潑過水,還打開了窗戶??烧麄€房子都吸滿了灰塵。沒準以后會跑光?!?/p>

        小房子是三間,它明顯比別的房子又矮又小。周圍沒有房子,尾巴一樣傍在村子的身后。院子里雜草叢生,來來往往的蟲子忙個不停。

        “草還沒除完,我先把那些比人還高的蒿子砍了。這幾天,地里的活不能耽擱。顧不得這里?!?/p>

        “還不如再遠點呢?”

        “這是村邊了。”

        “娘,等爹回來,咱們?nèi)ゴ逋馍w個老大老大的房子?!?/p>

        “好呀!”

        “我有好地方?!?/p>

        “你有什么好地方?”

        “等爹回來再告訴你。”

        “娘,我住西屋?!?/p>

        “小柱,我知道你膩歪這破房子。娘沒有辦法?!?/p>

        “不。我爹會蓋新房子的。我有好地方蓋。”

        他和娘一起搬磚壘床。娘到別人家借來一塊廢棄的小門板做了他的小床。晚上,躺在靠墻的小床上,煤油燈把他的小影子印在墻面上,影子很夸張,使他的頭很大,圓圓的,憂郁地掛在墻上,一動不動。他掃興地收回目光,去看別處。屋檐上的壁虎爬上爬下,它若不是長得難看點,倒也不讓人討厭??粗粗突秀彼?。

        涼涼的什么東西,在脖頸上滑動,他抓了一把扔出去,那感覺即使是在夢中也很異樣,他醒了,往地上一看,身上馬上出了許多汗,竟然是條小花蛇。

        “嚇死我了!”

        “你這個混蛋,沒這么玩的?!?/p>

        他眼睛不眨地看著它鉆出門外,才敢躺下。

        煤油燈里的油還剩下一半,燈芯燃出了米粒大的燈花,它使得火苗又小又跳動。他的影子在墻上晃了幾晃。

        他發(fā)現(xiàn)壁虎爬過的地方又換了潮蟲子,長著許多細腳的潮蟲子,像趕大集一樣,相互朝兩頭匆忙地走著。他看出一個好玩的現(xiàn)象,它們實際上都是正在走向?qū)Ψ絹淼牡胤剑鼈兯叩牡缆肪褪沁@個屋子的墻壁,一個循環(huán)的墻壁。

        “睡著了嗎?小柱。你把煤油燈放好,別倒了燒著什么了!”

        “你上這屋來睡吧,這屋的炕不潮。晚上燒的那頓飯管點用。說讓你過兩天再分開睡,你就是不聽,好像我會害你一樣。多大點的狗屁孩子啊,就非得一個人睡。等你大了再跟我睡我都不要你?!?/p>

        “這孩子,怎么一句話都不說?開開門我看看。你怎么了?娘不放心,你知道不知道?聽見了沒有?柱啊,柱!”

        “我睡著了?!?/p>

        “這孩子,這叫睡著了啊?”

        “柱啊,別怨娘,咱們這是暫時的。自從那個死鬼走了后,我就尋思我一個人是暫時的。有了你后啊,就尋思,咱們倆兒是暫時的。現(xiàn)在啊,我又尋思咱們住的地方是暫時的?!?/p>

        從聲音聽上去,娘的腳步漸漸移開了,像風刮動的梨樹葉子。她絮絮叨叨的說話也跟夢囈一樣聽不清楚了。

        蜘蛛在屋子的一個小小的角落織了一片網(wǎng),它把這個小小的網(wǎng)當作了自己的家。小柱仔細觀看一下各個角落,都有娘清掃時留下的痕跡,很明顯娘已經(jīng)毀滅了它們許多個家了。這些小傻瓜們倒霉就倒在了把家安在了別人的家里。它們怎么就不知道像蜜蜂一樣,把家安到棗林去呢,那里有鳥叫,有花香,有葉子隨風飄動,而這里只是一間連人都不想呆的破屋子。

        “沒爹,沒家??蓱z!”

        “你都十一歲了,才上一年級?!?/p>

        “那總比都八歲了還沒爹強吧。”

        “我有爹?!?/p>

        “誰說的?”

        “我娘?!?/p>

        “你娘說的對,每個人都有爹。要是從地縫里鉆出來的那就不叫人了,那叫樹?!?/p>

        “以后再不能說我沒爹了?!?/p>

        “那你給我看看呀。”

        “我一定會的?!?/p>

        “就怕你娘都不知道你爹是誰?”

        “你放屁!”

        “你是一個小雜種。”

        “我揍你?!?/p>

        “他娘的,你還敢說揍我?我早就想揍你了,每次考試你都不讓我抄。跟你同桌倒了八輩子霉了。抄了你的題,你會掉塊肉嗎?你忘了你小時候賴著跟我玩了?”

        “老師不讓抄!”

        “老師是你爹呀?你這么聽他的話?老師讓你吃屎你也吃嗎?”

        小柱用頭撞在王六蛋的肚子上,海綿一樣軟,但是他掄過來的拳頭很硬,硬硬地捶在小柱的后背上。尖銳的疼,持續(xù)了好幾天。

        中午放學(xué)回家,忽然下起了雨。家里的房子到處都漏。他和娘在屋子里放了大大小小的碗和盆子。雨水滴答滴答掉進盆里就不見了。墻壁上漏下的雨水像蚯蚓一樣往下鉆。

        下午他沒有去上學(xué)。

        王六蛋看到小柱的座位一直空著,就悄悄地從課堂上溜出來,隱藏在小柱家的房后。他在房后探頭探腦了半天,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動靜。

        他扔了個小土塊,隱約看到小柱走出來。小柱在門口的屋檐下發(fā)呆,絲毫沒有想出來的意思。

        王六蛋在地上努力提了提右腳上的鞋子。但是提不上,都爛了,索性兩只腳放在泥水里。水很涼,他蜷了蜷小腳心。

        小柱娘去串門回來,看見王六蛋,跟他說了幾句話,王六蛋也不搭言,拔腿就走。

        “你等等,六蛋?!?/p>

        小柱娘匆匆忙忙又回來,懷里揣著一雙新鞋。王六蛋不要,扭頭就走。小柱娘使勁拽住他,非讓他穿上。他勉強穿在腳上,倒是不夾腳。

        他走了一會兒,回頭看她走了,把鞋脫下來,夾在腋下,一溜煙跑了。

        小柱見娘來回兩趟沒說話,卻很匆忙。他出去后看到了王六蛋的背影。就返回來取自己的小彈弓。

        “把我的新鞋給他了?”

        “他的鞋拉圈了。過后娘再做雙新的,那雙做的也大了點。這是秋天的雨,涼壞了腳丫子不說,這孩子小的時候就有掉腚的病,再犯了可就不好好啦?!?/p>

        王六蛋四五歲的時候一解起手來,就蹲半天,那個小腚紅紅的掉出老長來,非得有人用手給他托上去才行。大夫說那叫脫肛。小柱娘碰見過兩三次,都小心地給他托了進去。小柱娘曾經(jīng)用燒熱的磚和鞋底子溫熱他的屁股,倒都管用。六蛋娘嫌麻煩,也難怪,她家孩子多,事多,跟喂了一群小羊一樣,顧得了這個,顧不了那個。

        小柱狠狠地白了娘一眼。

        “東郭先生?!?/p>

        “你說什么?”

        “他是只狼,你救了它,它反過來就會咬你?!?/p>

        “這孩子,你哪能這樣,他又不是狼?!?/p>

        “哼!”

        “幫幫他怎么著了?他家太難了。好幾個孩子像一窩嗷嗷叫的小豬崽,整天顧不上吃穿。”

        “他罵我雜種!”

        “你說什么?這個兔崽子。我饒不了他?!?/p>

        “我去要鞋?!?/p>

        “你別去!”

        地上的溝溝洼洼里積滿了水,有幾只黃花大公雞在泥地上覓食。它們的冠子聳立著,就像驕傲的王者。看見她從身邊走過,抻長了脖子,打了個長鳴,隨后追過來,要啄她的褲腿。一只領(lǐng)頭的過來,那幾只也隨后跑過來,像一只討伐的小分隊。本來她想繞過去,但是它們絲毫沒有停止追擊的意思,于是她返身加重足音,跺了幾下腳,同時威嚇了幾嗓子,又緊跑了幾步,才算擺脫了它們。

        六蛋家的大黑狗不在家,家里安靜的跟沒人一樣。六蛋不在,他娘正在紡線??活^上放著那雙沾了一點黃泥的新鞋。兩只小鞋并排放著,就像河邊拋錨的小船,停泊在一邊,她上去把它們揣在懷里。

        “臉這么難看???氣鼓鼓的。小心爆炸了啊。”

        六蛋娘知道緣由后,將矮墩墩的身子挪過來,湊到她耳朵眼壓低了嗓門跟她說話。六蛋娘呼出的熱氣使她耳朵根兒那里很癢癢,同時傳過來一股難聞的氣味。

        “都怪那幾個愛嚼舌根子的老娘們,她們說小柱出生日子和他爹走的日子對不上茬。唉,她們不信小柱爹后來夜里偷著回來過。還說他長得不像他爹。”

        小柱娘躲開耳朵。六蛋娘嘴里的熱氣吹得她很難受。

        “小柱他奶奶也還是不信吧?要不怎么讓你們搬出來?”

        “搬出來是他爹的主意。早說好的。這幾個老娘們是吃飽了撐的???”

        小柱娘的臉像霜打的茄子,她騰騰地出了屋子,以強壯姑娘似的身手爬上了院子里的梯子,她往房頂子上看了看,覺得有站得住腳的地方,就爬了上去。她的腰身有些粗重,在脫離梯子的瞬間,毛毛蟲似的在屋檐的邊緣蠕動了好幾下子。

        小柱娘好像一個小號手一樣站在了房頂上,將手搭在嘴邊,作了個喇叭筒型。她發(fā)出了小號手的號令。人們支起了耳朵聽她開口大罵。

        “誰要再敢說我們娘兒倆的壞話,老娘就罵她祖宗三輩不得好死,罵他個七天七夜不罷休。沒人味的——你給我聽好了,以后再胡說八道,小心爛了你的舌根!”

        小柱正在大街上拿著彈弓,尋找王六蛋。聽見娘的怒罵,他停住了腳步。

        他的身上突然像爬上了一群螞蟻,很不自在。他怏怏地走回家。

        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失神地呆著,一只離群的小螞蟻,爬進了屋子,并且一直爬到他的手上。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它。

        它文弱得有些孩子氣,一會試試這一會試試那,然后怡然地爬著,以為走在一條暢通的大道上。它也許并不知道自己是在一個小手指頭上。只要輕輕一捻,它就死了。

        小柱把這只小螞蟻舉出屋子,它的家在哪里?附近肯定有一個螞蟻窩。他去察看地下,屋檐下一塊浸水不多的地方有一支大部隊,看來是螞蟻在下雨前搬家沒有搬完。他把手指頭放過去,引導(dǎo)它進入它們的集體。那群螞蟻依然如故,并不因為它的回歸而停止秩序,也看不出它和哪個更親熱一點,更看不出哪個是它的爹娘。

        它似乎未曾離開過,馬上融入了它們的忙碌,完全像一滴雨落在了水里,一會兒就認不出它來了。它——那只剛才在手指頭上的小螞蟻,已經(jīng)消失了。

        小柱愣愣地看著螞蟻的大部隊密密麻麻的擠在一起,哪只和哪只根本沒有區(qū)別。

        他騰地站起來,大聲說:“我去找爹!”

        歪脖子大柳樹在村口究竟站立了多少年,就連村子里最年老的人都說不出來。但是要說起在大柳樹下守候的瘋子,大伙兒沒有不知道的,包括穿開襠褲的小孩子都不足為奇。

        他30多歲,因為老婆跟人跑了才瘋的,剛瘋的那會兒,人們還以為會慢慢好起來的。但后來他沒有好,他注定是一個孤獨的家伙了。沒錯,看到他時,小柱突然感覺冷了。仔細想了想,其實漫長的寒冷早就已經(jīng)開始了。只是瘋子裸露的膀子讓小柱感到了哆嗦。地上很濕,瘋子沒有坐到地上,他仰著一張又臟又瘦的臉,看著光禿禿的柳樹,偶爾掰掰手指頭。

        王二大爺從瘋子的身邊經(jīng)過,他停下來跟瘋子說:“掰著手指頭算日子呢?算你老婆什么時候回來?

        “你瞧,你要是心寬點,還愁娶不到媳婦。

        “狹隘呀!莊戶人家沒有見過世面,就認死理,認了死理,就等于鉆進了牛角尖,不瘋才怪。

        “人啊,有什么樣的心思就有什么樣的命。

        “死心眼呀,為了一個女人,糟蹋了自己的好年紀,可惜了啊?!?/p>

        瘋子依然仰著一張又臟又瘦的臉,看著光禿禿的柳樹,偶爾掰掰手指頭。

        王二大爺搖著自以為是的腦袋走了。王二大爺按輩份村子里叫他王二大爺?shù)亩?,因此“王二大爺”幾乎成了他的代號。小柱?yīng)該叫他王二爺爺,他是小柱爺爺?shù)牡艿堋?/p>

        小柱加速了行走的腳步。這時,有人在后面喊他:“小柱,快回家?!?/p>

        “小柱,你聽見沒有,快回家?!?/p>

        “喂!小柱,你娘從梯子上摔下來了?!?/p>

        小柱心里打了更重的冷戰(zhàn)。這個時候千萬別提娘啊!她已經(jīng)阻止得夠多了,為什么節(jié)外生枝的總是她?這次更要命的是她又摔著!關(guān)鍵的時刻又要放棄。在他遲疑著回過頭的時候,看到瘋子莫名其妙的笑臉,他的笑臉上一排整齊的牙齒正在放出白光。瘋子做了個嚇唬他的樣子,他并不覺得什么,若是往常他會跑掉,瘋子會大笑著追上幾步。

        家里的房頂上冒著青煙,隨風張揚的青煙無依無靠地被迫擠了出來。煙筒黑著臉,在冷風中不變表情地站立著。它們的下面意味著一頓熱飯,一鍋熱水。

        小柱娘是被慶陽背到家里的。她直挺挺地躺著數(shù)房梁。六蛋娘用劈柴燒熱了炕,一是讓她的身子取暖便于養(yǎng)傷,二是把晚飯一起做出來了。

        慶陽一聲沒吭走了。六蛋娘囑咐了他們娘兒倆半天,也挪著矮墩墩的身子放心地回去了。

        “柱呀,你也別站在這里受罪了,我沒事,躺幾天就好了。你也別怪娘啰嗦,我剛看見你留的紙條了。依我看,你也甭老想著那個死鬼了,他沒準早就死了!誰叫咱們娘兒倆個命苦呢?以后好好上學(xué),長點出息,不讓他們看笑話,你自己將來也能享點福。”

        “還疼不?”

        小柱似乎要遮蔽一下窘態(tài),彎下身子想去摸娘的腿。娘轉(zhuǎn)過臉去,掩飾住忽然冒出的眼淚。

        “不疼?!?/p>

        小柱掀開被子看了看。娘的腿上淤積的血已經(jīng)變了顏色,幾乎是黑色的。她不能翻身,只能這樣平平板板地躺著,任何另外的舒服姿勢都不允許。娘不再是那截快要剝落的土墻頭,而是一扇大門,一扇被撞倒在地上的大門,已是傷痕累累,銹跡斑斑。門環(huán)依然警覺地倒掛著,捍衛(wèi)著大門以及大門的崗位。

        晚上,娘需要小柱的伺候。小柱就把自己的被子搬到這個屋子里來。他將身子歪靠在娘的一邊,先迷糊了一覺。

        他的兩條胳膊進入了一個新的環(huán)境。應(yīng)該說是一種氣體,不,準確說是一種氣壓——氣體與氣體之間的壓力。是的,是氣壓將它們展開,展的不能再展開了為止,直直得仿佛飛機的兩翼一樣硬挺。鋼板似的劃過很多迷霧。灰白的霧氣越來越厚,漸漸的已經(jīng)厚成了云堆。

        他的兩只腳在下面如同沉重的尾巴,是被釘子釘住的尾巴,就因為被釘著,尾巴簡直已經(jīng)不屬于了身體本身,是另外的物體,在釘子的另一端。

        氣體里正在產(chǎn)生一把刀刃,它要斬斷那絲牽連。他收緊了尾根,等待即將到來的那一下疼。接下來,腳咕咚一下蹬空了。驚恐中,他看到娘一個人還坐在運河的老柳樹底下,她一邊納鞋底,一邊唱一首熟悉的民謠。民謠隨著氣體浮向高處,一直跟著他走。

        鼓頭子雞瞎嘎嘎,老娘愛吃面甜瓜!

        面甜瓜不面,愛吃雞蛋,

        雞蛋糊口,愛吃老狗,

        老狗有毛,愛吃仙桃,

        仙桃有核,愛吃牛犢,

        牛犢有犄角,愛吃棗絲糕,

        棗絲糕沒棗,不吃拉倒。

        他即刻懸上很高的空中,尾根還在流著血。他尖叫著喊了一聲:

        “娘。我疼?!?/p>

        娘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發(fā),不敢觸碰他緊皺的小額頭,擔心弄醒了他。

        此刻,就在此刻,她覺得有一只小綿羊安臥在自己的身旁,那乖乖而又依賴你的樣子,真忍不住使你趕快跑到地里,割一大筐鮮草來喂喂它。

        娘借著燭光,看看小柱是否擺脫了夢魘。小家伙的眉頭已經(jīng)舒展了,雜亂的呼吸也趨于了平靜,眼睛自然地放松成一條直線。

        “慶陽呀,我的腿算是好了,你就別過來了。你盡量別上我家來。小柱這孩子還不錯,知道管我了?!?/p>

        “我就覺著,這孩子將來有出息?!?/p>

        “怕他太孤僻了,人緣走得不好,將來吃虧?!?/p>

        “對了,你猜他像什么?”

        “像什么?”

        “這小子,特別像一株特殊的棉花?!?/p>

        “對了,你的棉花鼓搗的怎么樣了?”

        “今年冬天閑著沒事,我就琢磨琢磨這種棉花,尋思著明年多種點?!?/p>

        慶陽的黑臉上露出燦爛的笑紋。他一笑起來,那兩條打著旋風的眉毛就更歡了。棉花就像他的孩子。自從村子里種上棉花后,他就對這種白的像云朵一樣的植物有些癡迷。棉花是月亮的底色,它的介入,起了調(diào)和的基調(diào)。

        前年,正當棉花長到四到六個葉片的時候,大部分的棉苗卻得了枯萎癥。慶陽一個人蹲在棉田里,看著一株株的小嫩苗蔫蔫地耷拉著葉子,仿佛一夜之間被空氣吸走了它們的全部水份。一片罕見的荒原在他的心里呈現(xiàn)。他在荒原里閉上眼睛無助地坐著。

        當他再次張開眼睛的時候,欲落的夕陽正在西邊的天空上懸掛著。也正是在那個時候,他發(fā)現(xiàn)在自己的身旁,大概有十米左右的地方,有一株小小的棉苗,它的葉片油綠得像涂上了顏色,小小的枝干挺拔著,它太顯眼了。于是,他在那么一大片萎縮的葉子中間發(fā)現(xiàn)了它。

        就在那一年,他在大家毀掉棉田換種別的農(nóng)作物之前,特意留下了它。他經(jīng)常去看它,這是他的秘密。直到秋后,它長得非常好,棉株上竟然結(jié)出了72個棉鈴。在下霜前開了53朵棉花。他相信它是一棵幸運的基因變異株。在去年,他又把它種了下來,進行了人工授粉,它果然能夠抵抗病菌并且豐收。

        “小柱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孩子。就像這株特殊的棉花。”

        “但是,那個死鬼可害了孩子了。你看看,小柱這孩子心思大,也不長個頭?!?/p>

        “也許哪天他會回來?!?/p>

        “你走吧,一會兒小柱就快放學(xué)回來了。”

        “嗯,我走了?!?/p>

        慶陽在快到家的胡同里,見到了回家的小柱。

        慶陽悄悄地看著小柱。小柱走得很快,眼睛不看別處,兩條細長的眉毛,直入眉心,差一點連在一起。他黑黃的小窄臉幸虧有這支的很開的眉毛才頓時秀氣起來。跟她娘一樣微嘟著的小嘴巴也接近了明朗。長長的睫毛即使在跟人說話時也喜歡覆蓋著,又長又細的黑眼睛讓你覺得他一直心不在焉,一副精于自己心事的樣子。

        小柱走遠了,從胡同里出去了。慶陽回轉(zhuǎn)頭繼續(xù)走。王二大爺從對面的胡同口過來,慶陽剛想和他打招呼,他卻帶著一種說不清楚的微笑走過去了,大煙斗的煙霧飄在他的身后,像五六個問號掛在那里。

        小柱看到家里的煙筒冒煙了,他緊跑了幾步,看見娘正彎著腰拉風箱。她雖然能活動了,但是不能長時間地干活,尤其是不能坐在太低的凳子上。

        他扔下書包,把娘推進屋子去,自己燒起飯來。娘欣慰地聽從他的安置上了炕。閑的沒事,就靠近了紡車去紡線,小紡車吱呀吱呀地響起來。

        這幾天她紡了很多的線,當一軸線取下來的時候,就感覺做完了一個完整的事情,然后再去紡下一軸。一天里要紡相同的軸線,但是可以有一個開始,一個結(jié)束,又一個開始,又一個結(jié)束。日子很快就打發(fā)過去了。

        紡車上有一個地方不太好用了,紡起線來,聲音有了松懈的感覺,這是那天發(fā)生了一件難堪的事情造成的。那天下午王二大爺抽著大煙袋來了,說來看看她。她客氣地想爬下炕來,王二大爺是長輩得尊敬他啊。他則做了個擋住的手勢。

        “別,別,你坐著。別動。我看看就走?!?/p>

        “我沒事了,過幾天就能出去了?!?/p>

        “有活支使他們干就行了,要不就告訴我,我支使他們。”

        “也沒多少活了。”

        王二大爺往前挪了挪身子,伸出一只手,試探著去摸她的腿。小柱娘躲開了。

        “我沒事了,真的好了。別讓二大爺?shù)胗浿?。?/p>

        “你這煙夠嗆人的。我凍著了,老咳嗽?!?/p>

        王二大爺把煙斗扔掉,一直沒有說話。

        “你別這樣!我可急了?!?/p>

        兩個人面紅耳赤地撕纏,小紡車被小柱娘撞壓在身子下面。他的臉比平時丑陋了一百倍,仿佛巨大的寒風撕裂了他的面容,面容上的一切發(fā)生著急劇的變化,嘴巴、眼睛、鼻子的距離失去了平衡,一張圓胖的大臉脹的紫紅,像一只斗架的公雞的雞冠。

        “我喊人了!”

        “你別掐我。”

        “紡車硌死我了?!?/p>

        “你別掙拽了?!?/p>

        “你別逼我?!?/p>

        “你怎么跟他行?”

        她突然感覺自己像是被一把斧子打在了腦袋上,一下子泄了氣。

        王二大爺見她停止了撕扯,也沉默了一會兒。

        她趁機裝作昏厥,以為他會害怕而逃走。但是他依然沒有停止制服她。小柱娘這時拼盡最后的一把力氣,聲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嗓子。那絕望的一聲“啊”,頓時像個突然從空中落下來的刀片把他唬住了,他呆怔了一下。

        “你干什么?至于嗎?”

        他慌張地起身走了。在他快走出屋子的背影里,小柱娘看到了他與往日的不同——頹敗和衰老。他像個枯木一樣僵挺著出去了,之后,在他回望過來的眼睛里像是裝滿了死灰。

        一棵枯木啊,一棵枯木也要來欺負她。她哭了,覺得衣服上很臟很臟,要馬上全部脫下來換掉。她的腿這時才覺得很疼,鉆進心里的疼。

        “我頭上招虱子。”

        “虱子?”

        “不知讓咱們班誰著上的?別看他們裝得跟好人一樣?!?/p>

        “你也離我們遠點?!?/p>

        “我家有一種藥粉能治這個。你幫我去上一點。這會兒我實在刺癢的難受?!?/p>

        藍花是王六蛋的妹妹,她家只有六蛋一個兒子。藍花和小柱是同歲,她在第一排課桌,也就是小柱前面的座位上,說起話來,嘴角有點歪,右邊的嘴角努力去接近耳門,牙齒一翻一轉(zhuǎn),就像炒料豆一樣。

        到家后,藍花從柴火棚里拿來一個黑色的玻璃瓶子。她坐在炕沿把濃黑的小辮子拆開。小柱一點點撥拉開頭發(fā),他把頭發(fā)分成幾縷,很小心地涂了一點藥粉。藍花的頭皮很白,除了一點頭皮屑,還有幾個虱子和一些小的不能再小的蟣子。手里撥拉的頭發(fā)讓小柱感到自己的頭皮也騷癢起來,他實在不愿意再撥拉了。

        “好了。”

        “拿頭巾悶悶不?”

        “不用。針鼻兒大點的虱子好死。我走了?!?/p>

        “別跟別人說呀?!?/p>

        藍花的頭發(fā)像一堆亂柴垛。涂上去的白粉一點都不勻?qū)?,看上去很可笑。小柱剛要轉(zhuǎn)身走開,藍花就從炕沿上滑了下來。

        小柱愣怔了,藍花中毒了。他連忙背著她往衛(wèi)生院跑。

        大夫趕緊搶救藍花,覺得小柱在跟前礙事,就把他推到一邊。小柱又靠近了一點,大夫又把他推開。藍花的頭發(fā)在大夫的后面露出來。它們胡亂堆著,還使勁顫動了幾下。

        藍花濃黑的頭發(fā)以及顫動讓小柱熟悉起來。

        “我知道你在干什么?”

        “用你管?”

        “你在干壞事?!?/p>

        “礙著你了嗎?”

        “沒有。”

        “你不是不和凡人說話嗎?”

        “誰叫你的臉離我這么近?”

        “別說話,刮你的鉛筆。”

        “我告訴你哥?!?/p>

        “是他引的頭。”

        “不懂你的意思。”

        “我們兄妹七個都在一個炕上,他引的頭。后來我娘就睡我倆中間了。”

        “還是不懂?!?/p>

        “是他碰著過。我才這樣了?!?/p>

        “不懂?!?/p>

        “你沒必要知道?!?/p>

        “哎,對了,你哥呢?”

        “他不上學(xué)了?!?/p>

        “為什么?”

        “沒錢?!?/p>

        藍花頭頂上濃黑的小辮子一晃一晃的。

        她經(jīng)常趁老師不在的時候,將小腿盤在后面課桌的柱子上,當然她的手臂要抓住小柱的課桌。于是他們的臉就無可奈何地靠得很近。

        他起初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大約是從三年級開始,才注意到她的舉動。以前,她回過頭來攀援課桌的柱子,他就用小刀刮鉛筆玩,誰都不理誰。偶爾有幾次,小柱發(fā)現(xiàn)藍花像白菜幫子一樣蒼白的臉,會一點點地變成粉紅粉紅的荷花。

        后來,也就是在注意她的舉動一年以后,他才知道了她是在一種很舒服的狀態(tài)里。至于為什么他還不太清楚,但是他覺得她那樣的粉紅粉紅,是一種羞恥。

        “還有一年就畢業(yè)了?!?/p>

        “一年也不能將就了。娘還說讓他干活?!?/p>

        “再說了,我哥也不喜歡上學(xué)了?!?/p>

        藍花頭頂上濃黑的小辮子一晃一晃的。

        正說話間,小柱的小刀子一不小心掉到地上去了,他趕忙出溜到課桌底下去拾小刀。這時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藍花的雙腿像是發(fā)生了痙攣,鐵絲一樣擰來擰去。他真恨不得用刀子去剌她白骨般的小腿。

        等他返回座位時,她閉著眼睛似乎進入了痛苦的眩暈。教室里混亂得厲害,有一個跳上了課桌在罵街,另一個就猛地踹了他一腳。他厭惡地離開座位。這個座位是他的位置,他幾乎只依賴于它,就連下課,除了去廁所外,幾乎不離開他的小座位。當然它終究不如那個城堡的梨樹洞好,那里多么安靜啊。

        小柱疾速走出教室,外邊絢爛的陽光讓他細長的眼睛虛瞇起來。他閉上眼睛,一大團的火紅。藍花的眩暈大概也是如此吧。

        藍花的命保了下來。

        藍花爹聽說后,扔下宰牛的刀子風風火火地往家趕,到家后還沒顧得看藍花,就瞪著兩只大眼珠子,沖著小柱吼叫了一頓。藍花爹是殺牛的。他的眼睛長得跟牛一樣,又圓又大。瞪起來就跟要殺牛那會兒一模一樣。

        “爹,咱家人多,死了我,也少個爭吃奪穿的。別埋怨他。再說也不是他的主意,是我央求他,他才幫的忙?!?/p>

        “放屁!你這個傻丫頭別混說了。你給我聽好了,你要是死了我就馬上宰了他?!?/p>

        聽著藍花微弱的說話聲和她爹的怒喝,小柱又羞愧又擔驚地離開了。

        藍花的爹真疼藍花。小柱的心里長滿了虱子,騷癢的厲害。他感到這樣的時刻像是一個全身被捆綁的人,拴在曠野里的一棵木頭樁上,一個人接受臭水溝的蚊蟲叮咬。它們只是叮住你,叮住你的全身,吸你的血,一點點的吸完,而你無法動彈一下,就連一頭被牛虻叮咬的馬都不如。因為馬雖然被拴住了頭部,但還有四條自由的腿,最起碼還能抖落抖落腿去轟趕牛虻。

        之后,藍花就剃了大光頭,戴著一頂哥哥的帽子遮丑。調(diào)皮的壞小子們專門瞅準機會,把她的帽子搶走,然后扔到地上,讓她自己哭著去拾。小柱看著藍花在他們面前跟個剛出殼的小雞似的那么無助,頓時肚子里竄上一團火苗來,他跑上去就打他們,胡亂一頓掄拳踢腳,倒把他們制住了。

        他們一直沒有還手。他們沒有還手,不是因為小柱有多么厲害,小柱本來就比他們又瘦又矮,再就是一個人加起來總共兩只拳頭兩只腳而已。他們之所以沒有還手,是因為出乎意料,是的,的確是因為出乎意料。小柱的行為就像萬里晴空突然旋來的一場龍卷風,他們像驚訝于天氣的變化那樣驚訝小柱的出手。

        “王六蛋欺負你,你還幫她的忙?”

        “你忘了他罵你的話了?”

        “他昨天還說你爹是逃兵,是狗熊?!?/p>

        小柱理都不理他們,轉(zhuǎn)身就走。

        那幫壞小子過后依然和藍花照常鬧騰。后來藍花娘想了好主意,她把帽子釘上了結(jié)實的帶子。這樣那些壞小子們就頗費腦筋了。

        “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誰?”

        “我——爹。”

        “他是一把種地的好手?!?/p>

        “后來?”

        “參加了解放軍。噢,不對,是兵團?!?/p>

        “是幫解放軍打仗的?”

        “一開始是。你猜你爹這個死鬼為嘛去參加兵團?來,柱呀,你坐到炕上來跟娘好好說說話。哎喲,你看我光顧你說話了,這兒沒織好,這個織布機沒有六蛋家的好用?!?/p>

        “為了當英雄?”

        “為了一袋小米?!?/p>

        “我不信!”

        “要說起來呀,你爹那個死鬼也算是個挺孝順的人。那時這個兵團有個規(guī)定,只要進了兵團,就給家屬一袋小米。正好你奶奶病得厲害,要喝小米湯,家里沒有小米,別的東西她又吃不下?!?/p>

        “反正是當?shù)慕夥跑姷谋?!?/p>

        “后來他想逃回來?!?/p>

        “為什么?”

        “他不愿打仗了,在槍眼里跑來跑去可不是鬧著玩的,許多熟人在他身邊死掉了。他怕一顆子彈過來,咕咚一下就完了。他夜里跑回過來一次,也就是那天晚上有了你?!?/p>

        “那,怎么又走了?”

        “一大早被國軍抓走的?!?/p>

        “他們怎么知道的?”

        “有人報信。”

        “要是解放軍來找他就好了。他就可能是英雄了?!?/p>

        “說來說去,這個死鬼是被一袋米算計了?!?/p>

        “沒準他又逃出去,找到了解放軍?!?/p>

        “不見得。聽人說,那個死鬼是從國軍里逃出來過。說是躲在一棵大槐樹的樹洞里,從旁邊過去的一個隊伍沒有發(fā)現(xiàn)他??删驮谒牖丶业哪且粫海缓筮咈T馬的幾個家伙截走了。打那以后,你爹這個死鬼就跟泡沫一樣沒影兒了?!?/p>

        “是槐樹洞還是梨樹洞?”

        “槐樹洞。那棵槐樹很老了,有靈性。走到那,人就會頭皮發(fā)炸?!?/p>

        “他肯定又逃了出去,當了解放軍的英雄。”

        “沒準是死了。這年頭死個人跟死個螞蟻一樣。你就別老想他了。咱們好好過日子,等你娶了媳婦,生一大幫孩子,我這當娘的也就放心了,也不算白守了你這么多年。”

        小柱站起身來,看了看娘在黃昏進入屋子后有些淡去的背影。娘面朝窗口,她借用著一些外面的光線。即使這樣,她也不得不低下頭去,以便使自己的視線更近距離地看清下面所織的布。屋子里和她背對的那半部分已經(jīng)黯淡下來,天將近黑了。他想去外面走走。

        夕陽像一面大大的屏幕,使得地上有了一個支點,它形成了一個面,一個具體的面壁,這促使天空有了立體感。時間過得真快呀,不知道怎么過的,就又過到了另一個秋天,不,應(yīng)該說是夏末秋初,眼看這天氣有些涼了。有徐徐的微風吹過,他裹緊了上衣。

        臨近夕陽的莊稼植物,因為逆光呈現(xiàn)著一片黑色,它們自身原本的綠色,紅色或者其他的顏色不知道從什么時候悄悄地隱遁了,而在此刻全體保留了一致的顏色,這更突出了夕陽的無限絢爛。就在他沉思于這片渺茫的橘紅色彩時,終于做了個決定,他要馬上去找爸爸。他輕輕觸摸了一下口袋,彈弓和石子都在,他不需要回家打點行裝了,即刻就走。

        這個決定一下,他就感到心里仿佛打開了許多窗口,一下子亮堂起來。也許人在選擇的時候很迷茫,一旦決定了一個問題,那別的問題就已經(jīng)不是問題了。他那種苦于捆綁的感覺,其實就是沒有去執(zhí)行內(nèi)心所向往的選擇。他現(xiàn)在思想上沒有了一點兒包袱,在決定的時刻就已經(jīng)抖落掉了。他覺得自己真的長大了。

        他特意來到洞穴辭行,那個梨樹洞已經(jīng)明顯裝不下他了。他已經(jīng)長得超過了它的幾倍。他撫摸著它,從外往里去撫摸。樹皮上有許多螞蟻在爬動,有很小的,有很大的,它們正爬的興致勃勃。在里邊一個深進去的大棗般大的地方,他忽然摸到小紙條。是團成一個小蛋蛋的紙條。他小心翼翼地展在手心里看了看,然后笑了。

        “我去找爹!”

        他知道這個樹洞里邊,應(yīng)該有五個寫著相同文字的紙條。這是自己小時候不同時期的決心和愿望,但是那時候自己一直沒有能實現(xiàn)出走這個行動。而現(xiàn)在他馬上就可以走了。他重新把紙條團好放回原處。

        這時他看見有個小男孩拉著另一個小男孩一邊跑,一邊嚷嚷。

        “六蛋掉井里了??烊タ纯窗?。”

        十一

        王六蛋和另外兩個伙伴在玉米地里拔草,拔著拔著,他忽然發(fā)現(xiàn)有很多的螞蚱在跳來跳去,于是他找了根很長很長的細草,拿在手里,然后開始逮螞蚱,逮一個穿一個,像穿糖葫蘆一樣穿成一串,等穿滿了,三個人就找個地方燒著吃,香噴噴地吃完后,一抹嘴再去逮。

        如此反復(fù),幾個人吃的嘴里更上癮了,就在他們繼續(xù)逮螞蚱的時候,王六蛋咕咚一聲踩空了,他只“呀”了一聲,就掉進一個井里。這塊地的井有好幾個,他忘記了提防它們,一般情況下,這些井的周圍莊稼也不稀薄,所以不經(jīng)意間容易忽略它們的存在。另外一個伙伴去村子里喊人來救命,剩下的那個伙伴留下來在井邊大聲喊六蛋。喊了幾聲“六蛋六蛋”也不見回音,他就慌忙大聲沖著四周喊救命。喊聲穿透了整個玉米地。稍過了一會兒,附近幾個在農(nóng)田里干活的人跑過來,找到這里。

        井口不大,一個成年人是很難下去的,即使下去也會卡住。井沿是灰磚砌成的,井沿離水面有一根玉米高,小孩子們有時候口渴了,趴在井口邊,將玉米秸伸到水里,用玉米苞舀上水來喝。他們經(jīng)常在這樣的井邊走動,已經(jīng)不怕它們了。

        小柱趕到時,他分明看到,此刻的王六蛋很顯然已經(jīng)放棄了掙扎,但就在水面不見他的身體時,一只手伸了出來,短暫的一現(xiàn)。

        “快把我拴上繩子?!?/p>

        “很危險!”

        “快點,把我拴上繩子吧?!?/p>

        “不行?!?/p>

        “別磨蹭了。我會跟娘說,她不會怪你們的?!?/p>

        “那我們也不敢冒這個險??!”

        “那給我繩子,我自己系?!?/p>

        現(xiàn)在也只有這個辦法了,大家伙兒雖然還是有些遲疑,但是井口狹小,成年人下不去,也只有讓這個自告奮勇的孩子冒險行事了。大家伙兒幫忙把小柱栓好后,謹慎地用繩子將小柱溜下去。小柱倒立的頭和手臂都直直地向下伸下去。等過了令人提心吊膽的片刻后,小柱終于等到了王六蛋的手,王六蛋的小手像個幻影一樣連續(xù)出現(xiàn)過兩三次,像青蛙的小腿一樣又細又彎。他抓了三次才抓住它,使勁抓住它,拼命抓住它。被抓住的小手像玉米的根須一樣有力地盤住他。

        剛才下來的時候,慶陽認真地囑咐小柱,小柱呀你下去后一看不行,比如拽不到或者拽不住,就趕緊提示大家把你先拉上來,然后大家再想別的辦法搭救六蛋,千萬別硬撐著。

        小柱此時的手臂仿佛墜上了一大塊石頭,它的沉重幾乎讓他窒息,那可比他平時拎兩桶水沉多了。他憋得都要喘不過氣來了,再繼續(xù)墜下去,他就堅持不住了。但是他知道不能松開手,一松開就白費勁了。偏偏那只根須一樣的手又失去了回應(yīng),它變得很虛滑了。這樣沒有感應(yīng)的拉動,讓小柱感到很氣憤,也很緊張。他生怕對方的手滑落下去。他努力使自己的手像鉗子一樣鉤住對方。

        這是一個不能斷掉的鐵絲,他要用盡所有技巧和毅力,將他拽住,只要拽住就不能松手。那一刻,他忘記了自己的血液涌向了頭部,呼吸的困難也變得已經(jīng)不重要。只要有了下面的互動,他就可以有更好的呼吸,就可以馬上返回有更好的呼吸的上面去。他的另一只手也一起過來援助。

        終于,上來了。他們兩個都上來了。

        “小柱這孩子真行!”

        這是奇跡,是人們盼望出現(xiàn)的奇跡。大家趕緊做好下一步救助王六蛋的事情,有人做人工呼吸,有人壓他的肚子。他的嘴里時不時地噴出渾濁的水柱。大家伙兒在地上忙活了半天,見六蛋依然沒有蘇醒。大家伙兒感到已經(jīng)絕望了。然后有人提議,把六蛋放在牛背上控控水,剛趕過來的王二大爺很贊同。

        “快,趕緊,把他抱到牛背上,頭沖下?!?/p>

        大家急忙把王六蛋放到牛背上。他的身體趴在牛背部,一邊耷拉著雙腳,一邊耷拉著腦袋,嘴里一直吐出粘粘的白沫。白沫在地上發(fā)出慘白的光。王二大爺牽著牛焦急地來回溜達。他看到瘋子擋在了牛的前頭,立刻氣憤地大聲呵斥。

        “快躲開!你還跟著添亂?!?/p>

        瘋子甩了甩胳膊,站著沒有動,然后仰著臉去看天空。

        牛繞開了他,慢騰騰地走著。

        剛才在小柱面前跑來看熱鬧的小男孩興奮地在六蛋的嘴下邊左看看右看看。

        “你看,他像牛倒嚼一樣?!?/p>

        “你娘的,混蛋!”

        小柱在嘴唇里迸出這幾個字后,伸出一只還在流淌著水的腳丫子,“咣當”就是一腳。疼得那小男孩哇的一聲哭了。

        “他死了?!?/p>

        “你還敢胡說!”

        “咣當”又是一腳。那小男孩再也不敢說話了。他哭著站在那里,咬了咬袖角,然后用往上瞅的眼睛偷著盯了小柱幾下,當他看見小柱返身去照顧六蛋的時候,才敢慢慢地從后邊跟上去。

        慶陽將自己的外衣脫下來,給小柱換上。小柱的嘴唇剛才一直是青的,這會兒開始恢復(fù)了。

        王六蛋的額頭上還包有一塊白藥布。那是上午小柱在六蛋路過的地方,用彈弓射的。在六蛋剛發(fā)現(xiàn)小柱站在幾十米的地方憤怒地看著他時,一塊小石子準確地射向了自己的右額頭。他用手去摸,手里熱乎乎的。小柱用充滿仇恨的眼睛看著他。

        “我讓你記住,我爹不是狗熊!”

        當小柱站在那里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了這句話后,王六蛋氣沖沖地扔下背上的筐,就像條小狗一樣撲到小柱的身上,兩個人廝打起來。旁邊一個跑過來看熱鬧的小孩把六蛋的一筐草偷走了。就在他們誰都不服誰的時候,王二大爺來了,他呵斥了幾聲拉開了他們,他們兩個都比較怕這個王二大爺,所以雙方盡管瞪著血紅的眼珠子,也沒敢再打成一團。

        現(xiàn)在,王六蛋右額頭上的的那塊白紗布,像一塊多余的補丁一樣在臉上淌著水,它的一角翹了起來。小柱真想把它揭下來,為他換塊新的,干爽的,這樣濕漉漉的多難受呀。六蛋的身子在牛背上蕩來蕩去,跟落水的狗一樣難看。

        十二

        小柱遠遠看見娘十萬火急地跑來了。準確說,娘是被風車推過來的,她緞條的對襟小襖以及紫羅蘭的肥褲子,在風中飛舞。小柱感覺娘真像飄過來的一面鮮活的旗幟。是一面旗幟決定了她的姿勢和方向,她的身體就在旗幟的里面緊緊裹著,私下里的腳步在為著一個方向昂揚地走著。

        很快,她就站在了小柱的面前,她的腿軟了下來,心疼地看著他:“你可嚇死我了!”

        她的一雙眼睛死死盯住小柱發(fā)紫的臉。然后她把目光移到他的身上,衣服是別人的,腳還濕著,這已經(jīng)確證了小柱下井救人的消息是事實。她一轉(zhuǎn)心疼的目光,沖向那群人。

        “是哪個缺德的,讓小柱下去的?

        “沒人承認是不?有種的給我站出來。小柱可還是個孩子呀,他才11歲,誰這么缺德,讓一個小孩子去救人。你們怎么不叫你自己家的孩子去救?。?/p>

        “這不是明擺著欺負我們娘兒倆嘛!

        “你們給我說說,要是小柱出了事,我怎么活?那你們還想活得那么舒坦?

        “怎么沒人說話呀?”

        小柱娘像一只翻滾在烈火中的黑鐵桶,就是那種爆米花的黑鐵桶。她的話就像事先裝在里面的玉米粒,當“嘭”的一聲打開滾燙的黑鐵桶后,從里面“突突突”爆發(fā)出被炸開的玉米花,霎時間灑滿了一地。她爆米花一樣的喊叫更凸現(xiàn)了周圍的靜。

        靜得使人擔憂。

        慶陽默默地走過來。

        “是我?!?/p>

        小柱娘慢慢揚起手,狠狠地扇了他一個耳光。被打紅的半張臉沒有躲閃,他只是默默地低著頭。她的手顫抖著拽住自己的衣角,沒有再揚上去。這時她看到了王二大爺站在人群里,她瞪著凜冽的目光看了看他,又掃視了一下剩余的人群。

        “我想,讓小柱下去的不會單獨他一個人吧?王二大爺,你年紀最大,又是小柱的親二爺爺,看著這么荒唐的事不會不管吧?”

        “柱他娘,我來得晚。”

        “是我自己愿意的!”

        小柱為這句話嚷紅了脖子。他紅紅的小脖子擰著,惡狠狠地沖著娘。娘爆米花一樣的聲音灑落一地的時候,有兩個大人正給王六蛋捶背,小柱就跪在地上擦六蛋的嘴。六蛋的嘴里流著汁液,粘粘的汁液不斷地流著,這些汁液可能是水和唾液以及內(nèi)臟里排泄物的混合。他不停地叫著六蛋的名字,六蛋一直不答應(yīng)。他覺得心里哪兒都不對勁,渾身很別扭。

        小柱娘氣乎乎地過來想擰他的耳朵,但是他看到了小柱手里握著的一只蒼白的手,像青蛙的爪子一樣的手。她蹲下來。焦急地詢問那兩個給六蛋捶背的大人。

        “怎么他家大人一個都不在?救過來了嗎?這樣控著行嗎?”

        “他爹上洼村趕集買牲口去了。他娘和藍花去他姐姐家走親去了,他姐姐生了個小男孩?!?/p>

        “那還不快叫去?他娘還不得疼壞了?”

        “已經(jīng)打發(fā)人去了,估計也快來到了。”

        “六蛋呀六蛋,你沒事的?!?/p>

        “看,衛(wèi)生院的那個人來了?!?/p>

        娘緊張著摸著六蛋的頭,身上出滿了汗水。王二大爺摸了摸王六蛋的身子,低沉地說了幾句令小柱無比惱怒的話。

        “抱下來吧。都涼透了。”

        “神醫(yī)華佗來了也沒有用了。”

        “我不信!”

        小柱搶著去按住王六蛋,仿佛王六蛋只要在牛的背上就不會發(fā)生意外的事情。但是他也感覺了一種異樣,那個曾經(jīng)有著海綿一樣肌膚的身子已經(jīng)僵硬了,像一根彈簧失去了彈性,更像自己口袋里的彈弓在壞了的時候出現(xiàn)的那種拉不開的感覺。他的眼淚瞬間滾落下來。

        “六蛋,你別這樣!我爹不是狗熊,他可能還是個英雄呢!你一定要見見他!你一定要見見他。我們一起去見他。聽見沒有?六蛋,你答應(yīng)我吧!六蛋。你別不說話呀,你再來上學(xué)吧,我一定會讓你抄我的作業(yè),抄卷子。哪怕咱倆再打一架也行呀!六蛋,你真的死了嗎?”

        小柱心里的話一句也沒有說出來,眼睛一眨不眨地流淚。大家也都跟著擦眼抹淚。小柱娘過來把小柱拉開。

        “柱呀,不能把淚掉在他的身上。不哭!聽話?!?/p>

        “讓大夫給他打針吧?!?/p>

        “柱呀,大夫剛才說了,人已經(jīng)不行了。”

        小柱還是不相信,就去看大夫。他看見大夫直起身子,把聽診器塞進了衣兜,他留給小柱的是他晃動著的后腦勺。

        十三

        上學(xué)前,小柱喜歡跟王六蛋玩,但是王六蛋又喜歡跟大他一點的孩子玩。所以一般情況下是小柱跟在王六蛋的屁股后邊。有一天早晨,他們在伸展著青草的清水里趟水。青草柔軟地撫摸著小腳丫,水透亮地可以看見他們自己在水面蕩漾的模樣。有一層大紅棗漂在潔凈的水面上,圓圓的紅棗豐滿地漂移在水中,顯得更加鮮亮。

        六蛋撿起一個清脆的紅棗扔進嘴里。小柱也找了一個滾圓的紅棗,學(xué)六蛋的樣子往嘴里投,結(jié)果投到耳門子上去了。王六蛋看了哈哈大笑,黑亮的大眼睛一下子從圓圓的變成了長長的,他讓小柱別動張開嘴等著,然后往他的小嘴里扔進去一顆紅棗。小柱接住了。

        “回家練習(xí)像個小狗一樣吃東西就行了?!?/p>

        “好玩,但是,我不是小狗。”

        “你看我為了等你,追不上他們了,他們不知道又跑哪里玩去了。你跑得這么慢,像個老黃牛?!?/p>

        “嘿嘿?!?/p>

        小柱跟六蛋在一起玩,感覺王六蛋知道的稀奇事真多,比如,他知道什么樣的土地下會有很多的蚯蚓,如果你不信,他就會拉著你找個地方,挖出柔軟的松土,讓你馬上看到粉紅色的蚯蚓。小柱欣喜的表情總是能鼓勵王六蛋再來點花樣。六蛋用一根小細樹枝,將一條蚯蚓從中間折斷。小柱惋惜地張著嘴看著他。

        “你猜接下來會怎樣?”

        “會不動了?!?/p>

        “它們會自動接在一起,就是腦袋和尾巴這兩截會重新接好?!?/p>

        “它自己?”

        “嗯。比人強多了。人若是腦袋和身子分了家就死了?!?/p>

        “好玩,我們要是蚯蚓多好!”

        “小柱我跟你說,你跟誰都別說,夜里他們干壞事了,我心里很難過。我真的不想看見,但是我們都在一個炕上擠著睡?!?/p>

        “誰呀?”

        “我爹和娘唄?!?/p>

        “干什么了?”

        六蛋一努嘴,小柱看到草地上有兩只雞。

        “你知道它們在干什么嗎?”

        “不知道?!?/p>

        “它們在壓蛋?!?/p>

        “什么意思?”

        “就是公雞壓在母雞身上,母雞就會下蛋。”

        “膩歪人?!?/p>

        “你還撇嘴??茨堑滦?,好像你不是這樣生出來的?!?/p>

        “胡扯?!?/p>

        “你爹就是這樣壓你娘的,然后才有的你。不信?問你娘去。”

        “放屁。再說我揍你?!?/p>

        “哈哈,你也就吹吹牛唄,還動不動就揍呀揍的,我只要伸出一根小手指頭,你給我聽清楚了,就一根小手指頭,準能把你推出二里地去。喂,對了,你沒爹了,所以就沒有弟弟妹妹了。你家就你一個小孩也挺好,所以你娘老寵著你。你看我們家就不一樣了,人太多?!?/p>

        后來王六蛋挨過揍,就為這事。他有一天問她娘了,她娘就打了他。不過再后來他得意的告訴小柱,自那以后他就沒發(fā)現(xiàn)他們干那事。孩子也截止到藍花就沒了。

        而此刻,小柱站在空曠的黑夜里,手里高高舉著發(fā)出微弱亮光的燈籠,看著王六蛋的爹娘為他燒紙錢。騰騰的火苗被微風刮得歪歪斜斜。有的紙錢帶著一團火焰刮出老遠去。如果六蛋是個蚯蚓就好了,蚯蚓腦袋和身子分了家都能活命。而六蛋只不過掉進水里一趟就沒命了。

        “又逃了一個。哈哈,又逃了一個?!?/p>

        瘋子像個幽靈一樣站在小柱的身邊,小柱沒有搭理他瘋瘋顛顛的話。瘋子從來不用人通知,就知道誰家有白事。他在小柱的手里取過燈籠,舉得更高了些,地上似乎比剛才亮了。墳邊剛才存留的紙灰一會兒的功夫也被風吹干凈了。這里是無邊無際的鹽堿地,沒有集中的墳地,只有這一座孤單單的小新墳。

        大家都陸續(xù)返回村子。小柱低著頭跟在娘的身后走著。

        “怎么把他埋在這里?”

        “他沒娶媳婦,不能進祖墳。等找著陰親就行了。”

        十四

        月光剛剛灑下來,玉米的葉子倒映在溝渠上,像是長長的劍。晚風很清爽,娘在澆玉米地。陽溝在放水之前就修補了一次,看起來已經(jīng)很結(jié)實了,但是等水流過來還是有幾處跑水的地方,這是必然的,那些縫隙都是隱藏在下面的,不跑水是不可能的。

        娘有條不紊的用鐵锨撅了一些土把縫隙分別堵好,等第一遍水通到頭后,基本上就穩(wěn)定了。玉米地里很沉寂,她坐在溝渠上,看流水發(fā)出小小的動靜。

        水蜿蜒地流著,走了一波又一波,依然還是那樣的水流,像是日子一樣,走了一天還有一天,也依然還是原來的日子。

        她以前認為日子是暫時的,熬過這一陣兒就會好了??墒裁磿r候才是不暫時的?不暫時就是會有一個改變,比如小柱的父親突然回來了,那樣暫時的日子就可以結(jié)束了。可是十幾年了,這個暫時已經(jīng)延續(xù)了十幾年,而她依然在渾然不覺中。

        當然這個暫時在前年被改變過一部分,是被慶陽改變的,也就是在她和小柱暫時的生活里加入了一個慶陽。他的加入也是暫時的,等小柱爹回來,他就馬上退出。這是他們約定好的。如此說來,小柱爹的走是暫時的開始,他的回來必將是暫時的結(jié)束。

        可是這個死鬼到底什么時候能夠回來呀?他也許真的死掉了,否則怎么一點消息都沒有。

        當初他們結(jié)婚時小柱奶奶不同意,嫌她是個大腳。她娘家娘也不同意,嫌小柱奶奶家沒有小柱爺爺這根頂梁柱了日子衰敗的快,擔心女兒嫁過來受窮。后來在小柱爹的堅持和媒人的撮合下就這樣結(jié)婚了。至此娘家?guī)缀醪辉趺醋邉?,小柱奶奶家又不把自己看在眼里,甚至打心眼兒里就沒有承認過她這個兒媳婦。唯一歡歡喜喜把她迎進門的就是小柱爹,但是他人卻永遠地消失了。村子里人們覺得她像是一只在冬天的樹干上筑了巢的麻雀,窩里只有一個孩子和它相依為命。

        對面的田壟上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這個身影只要一出現(xiàn),不用辨認具體的影像,她就知道是慶陽。他的姿態(tài)是一個干練的符號。整潔的外形,沒有莊稼人固有的那種不修邊幅,像是偶爾下鄉(xiāng)的城里人一樣。但是說實話他沒有小柱爹長的好看。但是現(xiàn)在她都想不起小柱爹長的是什么樣子了,回憶已經(jīng)變得影影綽綽了。甚至她都感覺他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他只是一個夢而已。慶陽知道今天她澆地,所以過來作作伴。

        “已經(jīng)澆上了,我來晚了,剛才試水的時候跑得多不多?”

        “不多。好澆?!?/p>

        “給我鐵锨,我溜達一下,看看有沒有不好通水的地方?!?/p>

        “里邊那一塊有點不平,通通就行了,不管它也沒事,水流大了自然會拱上去。”

        慶陽轉(zhuǎn)了一圈回來,挨著她坐下。月光將劍一樣的玉米葉影子倒掛在他們兩個人的臉上。他們看了看對方,笑了一下,她發(fā)現(xiàn)他的牙齒跟鍍了一層水銀一樣閃閃發(fā)亮。慶陽從口袋里掏出煙葉和一片皺巴巴的紙,開始卷煙。

        “你回去吧,萬一你老婆找你就不好了?!?/p>

        “我抽根煙就走。”

        “慶陽,你說我什么時候熬到頭???我剛才正在這里瞎尋思。我感覺我沒有一點念想了,以前還盼著那個死鬼回來,現(xiàn)在早就不指望他了??蛇@人一沒有了念想,過的就沒勁了?!?/p>

        “咱不是有小柱嘛!”

        “唉,這孩子呀,光想著找他爹。好像他就是為這事活的。他是為他爹活的?!?/p>

        “他有自己的想法,不是胡吃悶睡的孩子?!?/p>

        “給我也抽根煙。胃有點涼,暖暖胃?!?/p>

        “你這胃得注意養(yǎng)養(yǎng)了!不能老大意?!?/p>

        “沒事?!?/p>

        “剛才我看了看,這里就這片地沒有澆了?!?/p>

        “嗯,排了這么多日子,才排上咱。對了,你快回家吧,別讓老婆找你?!?/p>

        “我再抽根煙就走?!?/p>

        “以后你要少抽點。”

        “這抽煙是上癮的,離不開了。嘿嘿,就像跟你在一塊一樣?!?/p>

        他們相視一笑,手拉在了一起。沒等這根煙抽完,他就把她抱在了懷里。月光下的她更加吸引了他。

        “你真像個小狐貍精?!?/p>

        “你瞧好了,看看天底下有這么又潑辣又健壯的狐貍精沒有?嘻嘻。人家狐貍精都是很妖精的?!?/p>

        “你就是我的小狐貍精!”

        他脫下外衣給她墊在身子下面。她的頭溫順地留在一側(cè),如水的月光沐浴下來,像灑了一層新鮮的牛奶,使她的肌膚顯得比平時光潔而豐滿。她的健碩透著一股子野性,尤其是她凹凸分明的曲線,牽引著他的視線和身體。

        她躺出極其需要的姿勢,發(fā)出身體本身特殊的呼喚。靜靜的天空下,他們熱烈地廝磨。她并不知道她一直在等待男人如火的欲望,更不知道這其實是期待一次忘我的演出。她在沒有這些想法的此刻,就已經(jīng)是天下最敢演繹自己的女人了。她沒有了記憶,沒有了憂慮,沒有了對與錯,沒有了其他的一切。她是這片玉米地的主人,一個女主人,一個想要男人的女人。

        在轟轟烈烈的欲望之后,他們沒有急于把衣服穿上,依然躺在一起,兩個人都出了很多的汗。她溫柔地撫摸他的額頭。

        他輕輕親吻她的眼睛,親吻她的乳房。

        她感到體內(nèi)又生出一種流竄的騷癢。流竄的騷癢熱烈地流遍全身。她又急切地需要慶陽。

        就在這個時候,四面,也就是在他們兩個人的四面,突然站了一圈人,他們是村子里的一些男人。有的拿了一根木棍,有的拿了一把鐵锨,還有的拿著一把鋤頭。

        他們兩個驚訝了。四周黑洞一樣的安靜。

        慶陽為她慢慢穿好衣服,然后自己也穿好衣服。他扶起她,示意他們給她讓個路讓她走。

        她這才緩過神來,倔強地甩開慶陽的手,硬撐著一顆顫栗的心,堅定地站在那里。

        “我才不走呢!你們把王二大爺叫到跟前來,他不是早就想看看嗎?那就過來看啊,躲在背后算什么玩意?”

        “不是他叫我們來的。”

        “不是他那才怪!我還不知道他。怎么,你們還沒看夠是不?你們把他叫不來,你們就給我滾?!?/p>

        “你這臉可夠大的?!?/p>

        “老娘就是臉大,我不怕你們笑話。我愿意!你們管不著!再說啦,你小子還敢說老娘,你先管好你自己吧,你忘了你去年為什么挨打了?快去,喊王二大爺出來吧,他跟個老鼠似的藏著也夠難受的。不是想出我的洋相嗎?好,只要他出來,老娘還可以脫了躺在這里?!?/p>

        “他可能早就走了。他說,是他算卦算出來的?!?/p>

        “鬼才信他的話。他安的什么心他知道,動不動就強拉著人家的手看手相,嚇得大姑娘小媳婦都躲著他走。他還有臉給老娘穿小鞋?!?/p>

        十五

        第三天一大早,小柱娘起來去喂豬。兩個月前,她買了一頭小白豬來喂養(yǎng),估計到明年也能賣點錢添補一下。她打開屋門,去提泔水桶,一回頭,看見屋門的門吊上掛了一雙破鞋。鞋的面和底都破裂得張牙舞爪。她惱怒地拽下來,像扔手榴彈一樣扔出很遠去。她不敢去看它們被扔的到底有多遠。

        她捋了一下額前的頭發(fā),心里慌慌的,呆呆地站了片刻,就趕緊去做早飯,打發(fā)小柱吃完飯,就催他去砍草。今天是周六,他背著柳條筐下地了,他很樂意去地里干活。地里有很多花樣的蟲子和鳥叫,單就是草,各種各樣的品種也很有意思,形態(tài)各異。

        小柱出門不大一會兒,慶陽的老婆扭著小巧的雙腳急匆匆地走來,她的小腳比小柱娘的腳小一半。隔著籬笆她就看到小柱娘蹲著臉盆大的屁股在染衣服。她進來后,人站成一根木樁,一開始陰涼涼地指桑罵槐,后來索性大罵了一通街,還一個勁的質(zhì)問為什么不讓那破鞋繼續(xù)掛著。

        小柱娘在內(nèi)心里一直覺得有愧于慶陽老婆的,她平時經(jīng)常躲著她,如果走個碰頭實在避不開了,她就笑呵呵地躲閃自己的眼睛。她害怕直接看著慶陽老婆的眼睛,也只是依然染盆子里的衣服。她臉上沒有一點兒表情,但是臉色已經(jīng)接近了水盆里用梨樹根煮的染料湯,灰灰的。

        “大腳婆說話呀,你怎么不掛那雙破鞋了?你以為扔了你就不是了?你也知道丟人現(xiàn)眼啊?!?/p>

        “哎喲,柱他嬸子,你別急?。∥蚁劝岩路Q出來,把水倒了。有話咱姐兒倆進屋好好說去。”

        她這話剛一落地,手中的那盆水就“嘩啦”潑到了慶陽老婆的身上。慶陽老婆坐在地上大哭大叫起來。小柱家離村子比較遠,一會兒才跑過來幾個婦女來。慶陽老婆就罵罵咧咧地讓大伙評評理。大家就說這種事情還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吧,別老咬住不放,這樣顯得都不好。

        任憑大家怎么勸,慶陽老婆也不走,她說她就得在這里擺擺理,讓大伙兒都明白明白。這種事不擺打擺打還不把我堵心死呀,我還不如死了算了,丟人呀,窩囊呀,現(xiàn)眼呀。我還是死了算了。

        小柱娘心里顫抖的厲害,剛才硬撐的勁頭泄了一大半。

        她擔心小柱回來碰上。她在一位婦女的耳邊輕語了幾句,那人扭著身子就走了。

        小柱背著鮮草回家時,看到剛剛從他家出來的慶陽叔拉著哭哭啼啼的老婆,還有另外幾個嬸嬸大娘。那幾個人就沖慶陽老婆使眼色制止她罵街。但是她更放大了聲音:“就要讓她兒子聽聽,看看他娘到底是什么貨……”

        后面的話被慶陽的一只大手捂進去了。

        小柱遲疑著腳步,覺得天上的太陽要把自己烤焦了,頭有點眩暈,身上瞬間出了一層汗,然后是更冰冷的涼。

        他把背筐扔到地上,恍恍忽忽朝著家的另一個方向走去,走一會停下使勁搖晃一下頭,頭昏沉沉的,搖幾下,就繼續(xù)再走。他回頭再看,離村子已經(jīng)很遠了。道路兩旁是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玉米地,它們密集的透不進一絲風,一棵挨一棵,互相攀比著個頭。它們的穗頭直直地頂在頭頂,像一群傻瓜帶著同樣的帽子。他覺得他必須要去找爹了。這是目前唯一要做的事情。他一定要去找爹。無論如何也要去找爹。

        他終于出了村子,也出了村子里令人喘不過氣來的那片長長的玉米地。他輕輕地舒了一口氣,然后放開嗓子用力大喊了一聲,把心里積壓的那種很難受的感覺發(fā)泄了出來。走到一個丁字路口,他看看遠方,無法判斷遠方有多遠。他不知道視線之內(nèi)還要拐幾道彎,視線之外的更無從判斷。

        “我要到哪里去呢?”

        “我應(yīng)該去哪里?”

        “我爹在哪里?”

        “至少我要選個方向吧?朝哪個方向走好呢?”

        他蹲在地上像個迷路的小狗,茫然地望著遠方。

        “喂!是小柱呀,我還以為是誰呢。你在干什么?”

        藍花甩了一下她的頭發(fā)。她的頭發(fā)又長出來了,比以前顯得稀疏了許多。

        “喂!說話啊你?!?/p>

        “不干什么?!?/p>

        “那在這里思考什么了?哈哈,像個大思想家?!?/p>

        “你這是從哪里來?”

        “去我大姐家了。我家要蓋房子,去告訴姐夫一聲,好讓他們來幫忙?!?/p>

        “蓋新房?”

        “嗯,是翻蓋新房。這個房子一是不能住了,再就是爹說他宰牛攢的錢,本來計劃給六蛋蓋新房娶媳婦的,現(xiàn)在他死了,爹就決定把錢全部花光蓋處新房子?!?/p>

        “噢?!?/p>

        “爹在我哥的墳上喝了很多酒,喝醉了。他自己喝一杯就倒在墳上一杯。爹說他再也不殺牛了,也不掙殺牛的錢了,他還為他殺過的牛恭恭敬敬地敬了一杯酒。那天爹的徒弟來請他,說有一頭牛很難對付,請爹去把它殺掉。小柱,你知道我爸爸是一刀準。但是你猜我爹說什么,我爹慢聲慢語地說:‘我堅決不去,以后再也別跟我提殺牛的事。’”

        “小柱,我回家去燒水做飯。你要是沒事的話,給我們家搭把手去行嗎?你說話呀,你有心事?”

        “行?!?/p>

        回去的路上,他看見了尋找他的娘,風風火火的娘。

        他急速躲藏起來。

        十六

        小柱悶著頭在藍花家干了幾個月的活。頭兩天娘來看他,她一來,他就走。她一走,他就來。后來娘就不來了。別人有時嘻嘻哈哈地說笑逗樂,可小柱一直沉默,一直在忙碌,勸他歇會兒他也不搭言。也許惟有這樣拼命地忙活,才能暫時遺忘痛苦。忙活是一個發(fā)泄口,借助這個發(fā)泄口可以消耗一部分沉重的垃圾。他害怕睡眠,害怕沒事干。他想自己像頭瘋牛一樣跑呀跑,跑到天邊去。否則他覺得自己不知哪天就變成了常常站在老柳樹下的瘋子。

        正晌午了,天氣格外的好,淡藍的天空像一塊剛剛洗凈的完整的棉布,上邊有忽濃忽淡的云朵。云朵多的地方層層疊疊,仿佛一把能登上去的梯子,但是它離人真遠啊,只是抬頭看看就夠累人的??赡艽蠹叶寂掳巡弊永鬯崃?,所以從來沒有一個人像小柱這樣傻傻地看上半天天空。

        這個風和日麗的正晌午,是藍花家的新房上梁的日子,日子是王二大爺給看好的。村子里誰家有關(guān)于風水陰陽宅婚喪嫁娶蓋房子選日子這樣的事情都會去求王二大爺給算算,王二大爺?shù)故呛芎谜f話,算完了頂多就在主家喝頓酒完事。

        主人家要在四個房角上往下扔饅頭。小柱在房上提了一個竹籃子來回轉(zhuǎn)了幾圈,籃子里裝了十幾個大饅頭。下邊早有二十個多個小孩子在等著。小柱一揚手扔出一個去,他們立刻像小鳥一樣呼啦一下擠到一塊去搶食。大的壓小的,小的拽大的。有的嘻嘻哈哈,有的臉紅脖子粗。小柱看著他們的樣子,覺得真好玩,一群快樂的小鳥,像剛才在天空飛過的那群小麻雀。

        小柱扔了三個饅頭后,故意又做了個很夸張的即將扔出的姿勢,等到他們在下面呼啦跑向一個方向時,才發(fā)現(xiàn)那個大白饅頭還攥在手心里。小孩們發(fā)現(xiàn)上了當,哄的一下全笑了。小柱微笑著,又馬上出其不意地向反方向扔去,這倒好,恰恰被一個年齡最小的男孩搶到了,因為他離的最近。

        這個小男孩剛才一直跟在大伙后邊跑,這會兒跑累了,正發(fā)愁搶不倒呢。小柱這才看清他是村東頭一家的孩子,沒有娘,據(jù)說他娘因為和他爸爸拌了幾句嘴,一賭氣喝了敵敵畏,就在她要死的時候她后悔了,說了一聲我不想死,話剛說完就死在了去衛(wèi)生院的路上了。至于這個小男孩小柱不太熟悉,叫不上他的名字。此時,小男孩像是意外地拿了不是自己的東西,不安地看著虎視眈眈走過的兩個大男孩。大男孩正在恐嚇小男孩。

        “給我?!?/p>

        “不?!?/p>

        “給我們?!?/p>

        “不?!?/p>

        “給不給?”

        “我搶到的?!?/p>

        “說,給不給?”

        “不?!?/p>

        其中一個稍微矮一點的那個,不由分說就把饅頭搶了過去。小男孩反手去搶,被高個的那個一腳踢倒了。小男孩爬起來又去搶,那個高個的又踢過來一腳,小男孩被踢出了鼻血。他順手抹了一把,繼續(xù)去搶那個饅頭。

        “他娘的,你個小玩意兒更犟?!?/p>

        “是我的?!?/p>

        “再搶揍死你!”

        “我的。給我?!?/p>

        “你的?什么是你的?命還是閻王爺?shù)哪?!?/p>

        小柱把剩下的饅頭一骨腦的全扔出去,騰騰爬下房來。跑過去就猛揍那兩個大男孩,他們兩個雖然比小柱小,但因為是兩個人畢竟也長了點膽子,一起撲上來跟小柱打在一起。

        那個小男孩趁著他們打架,搶過大男孩手中的饅頭撒腿就跑。跑出老遠后,他才看到饅頭上已經(jīng)滾了很多塵土。自己的手上又有血跡,饅頭到了手里自然染上了一片紅。饅頭已經(jīng)不像饅頭了,它的樣子有點丑陋,又有點令人恐懼。小男孩再也不敢把它送進嘴里去了。它的外皮都變質(zhì)了,尤其還有自己鼻子的鮮血。他靈機一動,扔在地上當了一只皮球。

        小柱看到那小男孩伶俐地跑遠了,又看到他把那個臟得有些怪異的饅頭當了腳下的皮球踢著玩,他微微地笑了。他對那兩個男孩子義正辭嚴地亮出停戰(zhàn)牌。

        “好了,戰(zhàn)爭結(jié)束。”

        “那不行。”

        “呵,你還沒完了?”

        “你憑什么打我們?我們礙你腚疼了?”

        “我是告訴你們,以后別欺負小孩?!?/p>

        “他是你爹呀?你這么偏向他?!?/p>

        小柱啪啪又扇了他兩巴掌。

        “嗚嗚——”

        “我再告訴你們一遍,以后別欺負弱小孩。”

        小柱轉(zhuǎn)身就走,那個稍微矮一點的男孩捂著臉放大了哭聲,然后突然追上來,逮住小柱的手臂就咬。等他停下來后,一對深紅的齒痕好像不懷好意的壁虎趴在小柱的手腕上。小柱看了看那孩子,沒有說話。那孩子也被自己的齒痕嚇唬住了,他恐懼地等待小柱的回擊。小柱微微笑了一下,走開了。藍花跑過來緊張地問他疼不疼。她越發(fā)長得漂亮了,尤其那里鼓鼓的,她離他那么近,他的眼睛沒地方放,懸在那里。他急忙爬上房去。

        “這個悶葫蘆,就是不說話。”

        十七

        王黃莊這個小村子本來就不算大,也就200多口人。村子里一有點兒什么新鮮事就會跟細小的風一樣刮遍每個角落。一時間,大人小孩都在傳播著一個新的消息。當談到這個消息時,大家仿佛得了什么彩票似的,每個人的臉上都增添了興奮的色彩。就像連陰多日的雨天突然出現(xiàn)了彩虹。

        “慶陽被打了。”

        “慶陽被他老婆娘家人打了。”

        原來小柱幫藍花家蓋完房后,第二天夜里就發(fā)起了高燒。一早,小柱沒有起床,又等待了半個時辰,還沒有動靜。小柱娘便上這屋來看看,這一看可把她嚇了一跳。她發(fā)現(xiàn)小柱已經(jīng)昏迷,眼睛閉成一條縫,只有嘴巴大大地張著,似乎在焦急地等待著什么。她一摸他的小腦門像火爐一樣滾燙。她喊了兩聲“小柱,小柱!”,沒有反應(yīng)。小柱娘就趕緊出去喊人,剛走到胡同口正好碰見慶陽。

        “小柱病了,很厲害。都昏過去了。我弄不動他,正想去喊衛(wèi)生院的大夫去?!?/p>

        “直接送到衛(wèi)生院去。走!我去背他?!?/p>

        “你看我這兩條腿哆嗦得跟篩糠一樣,站都站不穩(wěn),心里也一個勁的發(fā)慌。”

        “你先別慌,會不礙事的?!?/p>

        “可嚇死我了。這孩子還從來沒這么嚇唬過我呢。甭看他瘦巴巴的,皮實著呢??蛇@回不知道是怎么了?”

        “別怕,沒事?!?/p>

        他們一同急急忙忙地跑到家去,背著小柱就去了衛(wèi)生院。

        在衛(wèi)生院里,慶陽正幫著小柱娘一起配合大夫看病。有個小女孩進來很著急地把慶陽叫出去了,然后把他領(lǐng)到了一個彎彎腸子一樣的胡同。就在這里,一個曲曲折折的狹長的胡同里,陽光還沒有爬過這些房屋的頂子時,慶陽一個壯壯實實的大小伙子,被突如其來的拳腳棍棒打得鼻青臉腫,腿也走不了路了。這幾個打他的莽撞小伙子是慶陽老婆娘家的侄兒,專門替姑姑來教訓(xùn)慶陽的,是慶陽老婆下的命令,說你們給我使勁打,打殘了我養(yǎng)著!你們給我問問他到底是要小柱家還是自己的家。

        雪花漫不經(jīng)心地漫飄而下,樹木、房子、玉米垛,田野都鋪上了潔白的大布單。小柱娘用頭巾將頭部圍的嚴嚴實實。雪花斜刺到眼睛里,有點冰冷的疼,她將對襟棉襖用胳膊裹緊了些,風還是尖利地鉆進來。

        她把籃子挎在胳膊上,揣起手,硬著頭往前走去。茫茫大雪把她編織在里邊,街上不見一個大人,有幾個小孩在雪地里歡快地跑來跑去。小柱從小也喜歡雪,直到如今他也還是喜歡雪天和雨天。她朦朧中看見瘋子還在歪脖子老柳樹下站著。她走近前去,只見瘋子積滿雪花的身子依靠在樹身上,他的整個臉仰望著天空,臉上已經(jīng)籠罩了一層厚厚的白雪,他一動不動。

        “快回家吧,你會凍死的?!?/p>

        “……又……逃了……一個……”

        瘋子的話,艱難地沖破沉重的積雪,含混不清斷斷續(xù)續(xù)地擠出來,但是他整個姿勢沒有改變。

        小柱娘在籃子里猶豫地拿出一個熱騰騰的大饅頭,塞到他的手里。

        來到慶陽家,她推開了屋門,還沒等另一只腳邁進門檻,就被正在堂屋里掃地的慶陽老婆推了出來。

        “你還敢來我們家?沒完了?你給我出去!”

        “我把東西放下。”

        “誰希罕你的東西?!?/p>

        慶陽老婆一抬手把籃子扔到屋門外。冒著熱氣的大饅頭滾了一地。

        “這可是我用一大匹新織的布換來的一點兒面,蒸了一鍋,我給小柱留了兩個。這些給慶陽養(yǎng)養(yǎng)身子?!?/p>

        “我們家慶陽——他不希罕?!?/p>

        “你別跟我嘔氣。我都拾到籃子里了。一會兒你拿進去。”

        “你拿走!放到那兒,臟了我的地方。不然我就給你扔得遠遠的?!?/p>

        “我看他一眼行嗎?”

        “呸!你個不要臉的。即便他瘸了、死了都是我的老爺們兒。輪不到你來看他?!?/p>

        慶陽老婆叉著腰站在堂屋里。她的的目光里有一股藍色的火焰,一直伸向大雪中的小柱娘。小柱娘像一個雪人,固執(zhí)地站在寒風中。

        “我只看一眼。”

        “呵,你還挺溫柔的?這么輕的聲音,動情了?你給我聽著,看一眼也不行??鞚L?!?/p>

        “你別嘲笑我。我說的是實話,我只看一眼就走,以后再不會來的?!?/p>

        “呵,沒門!哪個男人架得住你的騷味?你馬上給我離得遠遠的?!?/p>

        慶陽在昏睡。飛雪迷蒙中,小柱娘在窗口忽然望見了他。他宛如一個無辜的孩子,不知世事的沉睡在夢中。一張黑黑的方臉,沒有憂傷沒有快樂沒有表情,很安靜,就像無聲無息灑落的雪花。忽而她又看不清了,他模糊成了一個黑色的影子。

        慶陽老婆當看見她向窗口張望時,跟發(fā)現(xiàn)了在自己眼皮底下行盜的小偷一樣,氣得兩腿都顫抖了。

        “你真不害臊!”

        她跑進雪地,拼命推搡著面前這個她恨不得掐死的女人。兩個穿著笨重的女人在雪地里對峙起來。

        小柱娘一反往日的急躁和潑辣,輕輕地對慶陽老婆苦笑了一下。慶陽老婆見她不反抗,任憑自己推搡捶打,自己反倒覺得沒有意思,松開手,氣憤地罵了一連通的臟話。小柱娘等她停息了,才開始說話。

        “我不害臊。我不覺得我害臊?!?/p>

        “你不害臊?”

        “我是好人。他是好人。你更是好人?!?/p>

        “你是好人?”

        “我懂得你。我走了?!?/p>

        “別讓我看見你!”

        “以后我離他遠點兒,求求你別難為他了,也求求你別跟我家小柱說什么。你知道小柱這孩子心眼細,他什么也擔不住,他還不懂得人情世事。再說他的病一直沒有好?!?/p>

        “你還有怕的人???以為你沒有老爺們管著就瘋了呢!”

        “求求你別告訴我們家小柱?!?/p>

        小柱娘仿佛丟了魂似的輕飄飄地走出院子去。

        慶陽老婆迅速把饅頭一個個撿進籃子拎到屋里,在大鍋里熱了熱,拿給慶陽吃。慶陽的冷漠和麻木,以及沉寂的昏睡,讓她天天害怕。他在最近一個月的時間里沒有說過一句話。長久的沉默像刀子一樣割著他老婆的心。慶陽后來成了跛腳,走起路來傾斜著身子才能保持平衡。

        十八

        “我看小柱這孩子不錯?!?/p>

        “你這個老家伙,是不是看到蓋房時人家給你賣力氣了就看上他了。你的意思是……”

        “讓藍花留在身邊,也好有個依靠?!?/p>

        “是啊,挺奇怪的病。小柱這孩子倒是個好孩子,就是個頭矮了點,模樣有點又黃又瘦。”

        “長得個高長得俊有什么用?又不能當飯吃。”

        “他現(xiàn)在這個病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去根。算起來得有半年了吧?一會兒好一會兒犯的,真奇怪。”

        “讓藍花多幫著他娘做點活,反正學(xué)也算上完了,還一個月就畢業(yè)了。小柱的奶奶這一死,小柱娘在他們家更受擠兌了。雖然小柱奶奶那時候也不搭理他們娘兒倆,但畢竟跟小柱的血緣還在那兒?,F(xiàn)在小柱的大爺大娘們生怕他們娘兒倆分他家的財產(chǎn)?!?/p>

        “老太太死的時候,小柱大爺都沒讓小柱娘抱罐子。他怕讓她抱了罐子就得繼承一部分財產(chǎn)。可小柱娘的心思都在小柱的病上呢,根本就沒提到這些。”

        “有點好吃的時候,你做好了打發(fā)藍花給小柱送去?!?/p>

        “小柱這孩子還挺骨氣,藍花那次送去的雞蛋熱面湯,他說什么也不要。他家很少有細糧,不得養(yǎng)??!前些日子他娘帶他去縣城醫(yī)院去看了,人家那里的大夫也沒有給查出毛病來?!?/p>

        “他是老發(fā)燒嗎?”

        “有時候發(fā)燒,頭暈,一個勁地吐起來沒完,鬧起來的時候渾身出虛汗。你說該不是虛病吧?藍花說曾經(jīng)聽見小柱糊糊涂涂地反復(fù)念叨六蛋的名字。該不是給咱家蓋房時撞見了什么吧?”

        “對了,洼村給六蛋提的那個陰親我去打聽了,不合適,一個是年齡太大了,都三十多了,再就是那人活著時是個斜不說理的人。咱不能讓六蛋受委屈?!?/p>

        “哦,上午我還聽見小旺娘說她在縣城的親戚來走親時說,縣城里有一個挺好的姑娘跳樓尋死了,那個親戚一個勁的說太可惜了,那孩子甭提多好了,長的好,心眼好??删褪敲缓??!?/p>

        “快去找小旺娘問清楚,我馬上去縣城打聽打聽?!?/p>

        “那……娶縣城的肯定貴??!”

        “貴也娶!就是賣房也娶?!?/p>

        知了在煩躁地叫個不停,它的煩躁使空氣也煩躁起來,整個夏季人們都要忍受林間的蟬鳴。它們一起叫起來的聲音跟洪水一樣不可阻擋。藍花的爹使勁搖著一個破蒲扇,越扇越熱。他心煩意亂地來回踱著步。

        藍花娘終于回來了,她把縣城的那個女孩子家的名字和地址要來了。藍花爹顧不得吃午飯就起身去縣城。

        “你一會兒餓了怎么辦?走那么遠的路,還是吃點兒再去吧?!?/p>

        “給我?guī)蟽蓚€餅子?!?/p>

        她把兩個熱乎的餅子裝進他的包袱里邊,另外裝了一玻璃瓶喝的水。這么熱的伏天,水是不能少喝的。干熱的天氣都要把人身上的水份蒸發(fā)完了。

        晚上輪到藍花娘焦躁地等待消息。十一點多,藍花爹回家了??此谋砬橄矐n參半。

        那個跳樓自殺的女孩兒是瘋子老婆帶走的他們的女兒。因為跟繼父的關(guān)系一直搞不好,所以跟親娘的關(guān)系也處理不好,后來添加的弟妹們一多,矛盾更加多起來。她娘說也活該這孩子命短,就為了那么一丁點兒的小事多說了她兩句,她就想不開跳樓了,按說那樓并不高,但是用巧了勁,就摔死了。

        “親事那邊倒是很隨心,只是她繼父要的錢太多了?!?/p>

        “你沒答應(yīng)?”

        “我答應(yīng)了?!?/p>

        “你沒跟他打價?”

        “沒有。”

        “一口價?”

        “你這是怎么說話呢?說媳婦哪有打價的,那不成了買媳婦了嗎?咱六蛋又不是說不上媳婦來。”

        “那也不能他自己說了算呀?”

        “我是覺得那姑娘跟六蛋挺合適的。既然覺得好,咱就娶過來。要是覺得不好,不要錢咱也不搭理她那個茬。我就尋思著咱怎么著也得給六蛋說個好的。錢我認了?!?/p>

        “行,聽你的。”

        “咱們兩個人圍著村子分頭去借錢,借足錢咱就把事快辦了,夜長夢多?!?/p>

        十九

        “螞蟻”、“洞穴”、“爹”、“六蛋”,這些不相干的詞在小柱的嘴里反復(fù)蹦來蹦去,沒有成句的話,看那樣子他一直在跟某個人在說話,好像有積攢了很多的話說不完,由于總不停的在說,才顯得那么急迫而又語無倫次。小柱生活在幻覺里。這讓小柱娘感到摸不著頭腦。她的心就像提起來的轆轤,一直懸著。

        傍晚小柱又開始昏迷了。小柱娘就守候在他旁邊,握著他一雙清瘦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唱民謠給他聽。她似乎又看到了小柱無憂無慮的童年。

        鼓頭子雞瞎嘎嘎,老娘愛吃面甜瓜!

        面甜瓜不面,愛吃雞蛋,

        雞蛋糊口,愛吃老狗,

        老狗有毛,愛吃仙桃,

        仙桃有核,愛吃牛犢,

        牛犢有犄角,愛吃棗絲糕,

        棗絲糕沒棗,不吃拉倒。

        小柱娘的發(fā)髻在燈影里晃來晃去,映在小柱筆直的影子上面。這樣一直待到第二天天亮。大公雞剛一打鳴,小柱就猛地醒了。小柱剛醒來的眼神很明朗,不似犯病時的恍惚。娘高興地站起來,去做早飯。

        小柱翻了一下身,覺得神清氣爽。他起身來到院子里。一只紅花的大公雞還在伸長了脖子咯咯地叫著。叫完幾聲,就在地上的垃圾里啄食吃,吃了幾口后,心滿意足地飛到籬笆墻上昂起了頭,儼然一個高傲的小王子。這只大公雞真漂亮,它的羽毛既柔和又華麗。將來宰下來的羽毛可以做成色彩繽紛的雞毛撣子。小柱娘喜歡將它插在瓶里,常常用來撣去屋子里的浮塵。

        籬笆墻的外邊,藍花穿著碎花的半截對襟衫慢步走過來。

        “小柱,去看看六蛋娶媳婦吧。”

        小柱的神情似乎在回憶,或者猜想。他疑惑地把目光轉(zhuǎn)向那個昂著頭的大公雞。

        “六蛋今天娶親。你去那里玩玩吧。我上你們家借點盤子和筷子?!?/p>

        小柱娘本來以為去不了六蛋家?guī)兔?,看小柱今天的狀態(tài)倒是不錯,于是她跟藍花一起走了。小柱在那里看著大公雞,大公雞依然昂著頭在打鳴。

        去往六蛋墓地的途中,可以稍微多走幾步拐個彎去洞穴。等到小柱接近那個地方時,他慌張地加緊了步伐,以便快點確證自己的視覺是否出了問題。他有點兒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空曠。等到近處再看,小柱還是沒有看到那片熟悉的梨樹園,那種熟悉的程度就像遠遠地看見自己家的籬笆墻一樣。

        梨樹園沒有了,只有一大片的荒草。洞穴被砍伐了,梨樹被砍伐了?;牟蓍L得很旺盛,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小柱尋找到洞穴原來的位置。地面上有一個圓圓的橫截面,蒼白的鋸痕裸露著,像一個還沒來得及愈合的新傷口,他撫摸著它粗糙的紋路,眼淚滴在上面。一個人的城堡、一個人的洞穴、一個人的王國、一個人的避風港,從此以后,就完全沒有蹤影了。

        六蛋的墓地前站了很多人。女方的繼父來了。有人在竊竊耳語。

        “怎么她娘倒沒來呢?”

        “沒臉回來唄!”

        村人們在18年后,又看到了當年經(jīng)常來村里吹糖人的人。這個拐走瘋子老婆的人已經(jīng)老得有點委瑣,那種嘎小子的壞也蕩然無存了。

        瘋子也來了。瘋子其實是個很得人心的人。村子里只要有喪事,他一定會不叫自到。喜事他都不去,從不給人添亂。有時候誰家有喜事想起他來,就派個小孩給他送點吃的去。今天六蛋也算是喜事,雖然是陰親,但對于他的到來,人們?nèi)杂X得很納悶,似乎這個怪家伙有神靈附身一樣。何況那個女方就是他的親生女兒。

        他一來,旁邊的人就立刻躲開他,他身上的異味讓人喘不過氣來。

        他在坑沿的鮮土堆上站的跟個仙鶴一樣。

        “又……逃了……一個……”

        他反反復(fù)復(fù)地說著這句話,臉上有一種喜悅。

        小柱娘過來,用手指著其中一只棺材,輕聲告訴他那是王六蛋,然后又指著另一只棺材問瘋子知道不知道那是誰的?瘋子根本不搭理她,依然在自言自語:“又……逃了……一個……”

        “那是你——閨女?!?/p>

        “又……逃了……一個……”瘋子還是不搭理她,依然在自言自語。

        他從來就不理會別人,別人對于他也許并不存在。他一個人瘋瘋癲癲地開始在坑沿走來走去,不時還混在死者的親屬里面,抓起大把大把的黃土,勤快地覆蓋在坑里的棺木上。

        小柱站得遠遠的,他是墓地旁邊的另一個在場的局外人。他冷靜地看著莊重而喜悅的人群在墓地邊不停地忙碌著。

        “六蛋,你去了哪里?”

        “你那里還好嗎?”

        “六蛋,你永遠都不會回來了嗎?你在那里和她也會有孩子嗎?”

        二十

        小柱也到了娶媳婦的年齡,小柱娘和藍花娘就把小柱和藍花的婚事訂了下來,選了個吉日準備結(jié)婚。

        結(jié)婚之前,藍花娘希望小柱住到他們家去。

        “讓小柱倒插門可不行!”小柱娘急急地望了望小柱。

        “兩邊住總可以吧?”

        “我就住我的小破屋,不行就散!”王小柱梗了梗他的脖子。

        “這孩子著什么急呀,好,我們就依你們娘兒倆。”

        小柱娘兒倆把房子清掃的干干凈凈,然后壘了一個大土炕。在這期間,慶陽抱過來一包潔白的新棉花說給小柱做棉被,他放下包袱后就往外走。就在他剛出了屋門的當口,那包棉花也隨同他的身子飛了出來,它掉在門檻之外。

        慶陽回頭去看,小柱已經(jīng)轉(zhuǎn)向里屋,他只看到一個憤怒的背影。小柱娘把包袱輕輕地放在發(fā)愣的慶陽手里。

        “你走吧?!?/p>

        小柱娘找到村子里有名的兩個心靈手巧的老人,剪了幾張小金魚和喜字的紅色窗花,貼在門窗上,整個家里頓時有了喜慶的樣子。藍花人一過來就算把事情辦了,簡單的就像小柱三四歲的時候跟一伙小孩玩過家家一樣。

        小柱娘盼著他們兩個給她生一大幫孩子。但是過了兩年,藍花的肚子都沒有一點兒動靜。也是因為如此,娘一直阻止小柱出去找爹。娘要看到自己的孫子。孫子此時是她夢中的一個小風箏。為了它的起飛,她必須攥緊手中的一根細線——兒子。小柱真恨不得將藍花的肚子用棉襖撐起來。藍花沒有跟別人家的老婆那樣過門后一年就生孩子,她自己感到很過意不去。

        “小柱,我別是有病吧?”

        “今天小旺問我:‘小柱,是不是恨不得馬上天黑???’我問他為什么?他說:‘好忙活忙活播點種子啊。’”

        “可——老是白忙活。小柱,我覺得挺對不起你的。”

        后來,藍花娘在藍花的三姐家抱來一個小男孩,說這樣壓壓就可以壓來孩子。

        抱來的這個小男孩,剛不到一周。他有一個奇怪的習(xí)慣,就是專門吃土,尤其是灶火膛子邊上的黑灰土。有一次到處找不到他,結(jié)果他從灶火堂子里爬了出來,渾身灰溜溜的,跟只小老鼠一樣,只有白眼珠是白的,他若無其事地把手上的黑土送到嘴里。藍花阻止不了他,不讓他吃,他就大哭,讓他吃,他就樂呵呵地吃的很香。藍花看著他的怪異簡直有點害怕了。

        “這孩子是什么托生的???”

        “明天把灶火膛改小點兒!”

        一個月后,藍花開始嘔吐不止,她懷孕了。

        吃土小男孩的任務(wù)算是完成了,第二天藍花就立即把他送回他自己家里去了。后來小男孩的娘說,他沒有再發(fā)生過吃土的事情,一次都沒有。藍花覺得有點納悶,仿佛這孩子在這里的那幾個月中了什么邪氣一樣?,F(xiàn)在一切都是那么正常,怪異男孩不吃土了,藍花也懷孕了。

        二十一

        小柱蹲在牛棚旁邊,看老黃牛呼哧呼哧地嗅著地面,被它嗅過的那一小片硬地,馬上就發(fā)白了,浮土散到四處去。然后它又改變一下地盤,新的地面又發(fā)白了。照此下去,不等晌午,潔凈的地盤就會擴大得多。但是它脖子上的韁繩注定了它身體活動的范圍,它能嗅到的地盤是已經(jīng)劃定好了的。

        小柱正在無聊之時,慶陽從這里匆匆路過,人已經(jīng)過去了,而后又急返了回來。

        “小柱,春來砸死了,還在蘆葦灣的坑里?!?/p>

        小柱聽到這句話很震驚,但是他沒有去看慶陽,很久以來他幾乎沒有和慶陽說過話,他從心眼兒里討厭他。慶陽說完便急忙走開了。

        幾年前,村子后邊有一個很深的水灣,一大片清澈的深水,深水里長著纏繞的水草,青蛙、蝌蚪、鯽魚活躍其間。灣邊有一圈一人多高的蘆葦,像是深水的圍城。而如今,里邊早就沒有了水和蘆葦,只有干枯的土地,夏天和冬天都是裂縫,夏天是曬的,冬天是凍的。在兩人多深的土坑側(cè)壁,有一個土洞。

        小柱知道這個土洞,土洞是春來用手一點一點挖出來的。

        春來就是藍花家蓋房上梁時,搶饅頭被欺負的那個小男孩。去年秋天,春來領(lǐng)他來看過這個小洞。小柱是唯一知道這個土洞秘密的人,也是唯一一個被春來準許進入洞口看到秘密的人。

        慶陽他們已經(jīng)將塌下來的碎土清除了出去,春來的雙眼驚恐地瞪著,仿佛他看到的總是意外。

        小柱用手輕輕為春來合上雙眼,然后抱起他。

        跌跌撞撞趕來的春來爹,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他顫抖著手臂來抱春來。小柱抱著春來躲閃了一下,嘴里小聲咕噥著。

        “你不配當他的爹?!?/p>

        小柱還是把春來的小身子遞給了春來爹。

        “他跟沒爹一樣?!?/p>

        春來像個因為受了委屈而正在慪氣的孩子,小身子雖然躺在爹的懷里,但小腦袋歪到旁邊去了,他爹擺弄了幾下也沒有改變他的姿態(tài)。

        春來爹一直在哭泣。他太悲傷了,以至于臉上只是一種哭泣的表情,沒有聲音,沒有眼淚,是僵住了的痛苦,沒有辦法化解的悲哀。

        小柱看到春來的小指甲縫里還儲藏著新鮮的黃土,如果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黃土已經(jīng)融合了他肌膚的顏色以及指甲的顏色,仿佛就是從指甲縫里生長出來的。

        春來的死,使小柱整個夜晚都沒有睡著。他眼睜睜地數(shù)著房頂上幾根彎彎曲曲的黑色房梁。在傍晚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感覺自己必須要去做什么,但現(xiàn)在真要打算了,就又左右不定了。一時間他心里煩亂的就像纏繞了一大團麻繩,剛解開了一點兒,下邊的又亂套了。如此反復(fù)想來想去,他終于決定,在藍花還沒有生下孩子之前,趕快去找爹,然后踏踏實實地回家,在孩子出生和出生之后一步都不離開孩子。

        他不允許自己的孩子缺少爹或者娘。他不允許自己的孩子重復(fù)自己和春來缺失的生活。那一夜,他和藍花說了多半夜的話。

        天剛蒙蒙亮,他已經(jīng)走到了一條飄著棗花香的小路上。只要走出這片茂盛的小樹林,他就會踏上通往縣城的一條大路。他懷里揣著娘惟一的一張照片,那還是她在娘家做姑娘時的照片。照片是他悄悄從娘的相框里取出來的。相片很小,也很舊,但終歸是一個可以讓爹相信的物件。

        飛來飛去的蜜蜂嗡嗡地圍繞在蛋黃的棗花上,棗花的清香讓他感到心里很舒暢。就算睡醒的娘知道了他不告而別,也不會生很大氣的。其實還不算太老,她一直等于在守活寡。無論如何找到爹對她來說也是件好事。剛才若不是走到村邊上又回去了一趟,這會兒他就會走得比現(xiàn)在更遠了。

        他專門返回去的那趟,是為了看看藍花肚子里的孩子。孩子剛好是四個月。藍花睡得很安靜,旁邊還按原樣放著他留下的一張紙條,顯然沒有被動過。上面寫著:“我去找爹。很快就回來?!?/p>

        他將耳朵悄悄靠近藍花肚子,屏住呼吸傾聽了一會兒,就沒敢再回頭地跑了出來。他突然有點后悔有了這個孩子。

        走了大約有六里地,穿過一個叫截地的村子時,已經(jīng)是晌午了。天氣很熱,街上靜悄悄的,人們一般在這時候要午睡一會兒,等太陽不太足了再下地。在即將穿過的街道的尾端,前面一個穿著大花對襟襖的婦女遲疑地問了他一句,聲音有點兒像是自言自語。

        “你是小柱吧?”

        小柱躊躇地放慢腳步,原來是多年沒有見面的遠房表姐。那時候母親可沒少向表姐她爹打聽一些消息,表姐他爹那時候和小柱爹關(guān)系不錯。她拉住小柱說了很多熱情知心的話,還說她爹曾經(jīng)收到過一封署名小柱爹的來信,但當她爹回了十多封信,而沒有對方一點兒回音后,就把這件事撂下了。但那封信她爹還一直留著。之所以沒有給小柱家送去,就是怕這么一個跟石榴樹上開的謊花一樣不準確的消息,送去了也是白白打亂小柱娘的生活。

        小柱還是很欣喜地去表姐家拿了那封信。他要按著上面的地址去找爹。爹總算有了一個具體的方向。這個地址這里的人們都沒有聽說過。他一路打聽,一路試探,也曾經(jīng)多少次懷疑過到底有沒有這么一個地方。有時候常常走了一些冤枉的路,累得他筋疲力盡。

        他走了將近一個月終于到達了這個地方,到了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跟一頭勞累過度的牛一樣,隨便找了個沒人的房角下睡了一覺。一路上多虧好心人的幫助,他倒是沒有太多的饑渴,就是困得慌。

        棗林里的草長得太快了,有的地方竟然齊腰高了。藍花身子有些笨重了,鋤起草來,很不方便,時不時地要停下來挺挺發(fā)酸的腰身。小柱娘和藍花并排在棗林里除草,一會兒就把藍花落在后面。今天她不似往日那樣和藍花說說笑笑的,精神頭好像明顯減了一大半。她已經(jīng)有好多天感覺身上沒勁,胃也很難受,肚子很餓但吃不下東西。

        天突然有點陰沉了,有點兒像要下雨的樣子,天上飄過來的那一大片黑灰的馬群一樣的云彩,壓得很低,看起來這雨要是一來肯定是急的。小柱娘想讓藍花先回家,剛一張嘴,就感覺嗓子里一陣發(fā)熱。話還沒出口,就噴出了一股東西來。藍花聽到娘嘔吐的聲音就趕快走過來。

        “娘!”

        藍花驚叫了一聲,就慌神了。地上剛剛鋤過的黃土以及倒下的青草已經(jīng)染紅了一片,娘的嘴里還在淌著細絲般的血跡。

        “娘!”

        娘拱著的身子,跟破落的橋一樣顫抖著,仿佛她的胸部有一個勁頭很大的小動物在游串,使她抑制不住的抖蕩。娘緊接著又噴出了兩口血,那兩口足有一碗多。

        藍花用手捂住娘的嘴。

        “娘,別吐了?!?/p>

        她弄不動娘,娘似乎被釘住了似的。這時的天空瞬間昏暗下來,閃電和雷聲一起闖過來。雨急驟地下大了。四周蒙蒙的雨簾讓藍花一下子失去了意識。她茫然無助地抱著娘,只是流淚。又一道閃電,藍花的心里害怕得直打顫。娘的血和雨水匯在了一起,像一股染料一樣疾速流著。

        娘微弱地積攢了一點兒力氣,但她沒有打算走動的意思。

        “藍花,我不行了?!?/p>

        “娘!”

        “我想小柱!”

        “娘。”

        等娘喘息了片刻,藍花架著娘艱難地往家走。就像走了幾百里地的路,藍花看見了村口的大柳樹,瘋子還在樹下腆著臉。藍花沖著他大喊了一聲,想讓他幫幫忙。但是他依然不理會。等靠近他時,聽到他在斷斷續(xù)續(xù)地還在說那句話:“又——又,逃了——一個……”

        每張開一次嘴,就喝下一大口雨水,忽然他腆著的臉轉(zhuǎn)過來,看了看藍花她們。藍花欣喜地對他做了個背娘的架勢。瘋子重又腆起他的臉,看著大柳樹,繼續(xù)說那句話。

        “又——又,逃了——一個……”

        藍花對瘋子沒有指望了,就繼續(xù)艱難地架著小柱娘走。剛走出幾步,瘋子就甩打著兩條胳膊嘻嘻哈哈地跑過來,像個頑皮的孩子背著身蹲在她們的面前。藍花引領(lǐng)娘趴在瘋子的背上,自己緊扶著娘,她擔心瘋子摔倒。但是雨對瘋子沒有一點障礙,再加上他的體格很健壯,不一會就背到了家里。

        二十二

        王小柱終于找到了這個地方,烏家屯。烏家屯這個縣城很大,房屋稀疏。他坐在街上的一個小石墩上喘息,迎面刮來一點兒風,熱滾滾的。汗水使得混身粘粘糊糊。眼前駛過一輛馬車,車上搭了錦緞的簾子。偶爾見到幾個行走的人,他們都靜悄悄地沒有什么動響,也很少看見他們說話。但他們的陌生又絕對有著靜默的聯(lián)系,似乎都在遵守著一條約定。

        休息片刻,他開始一點點去尋找,走進一個很大的院子,里邊沒有一個人,屋門是上了鎖的。里邊有一個聲音嚷嚷著,是個小孩。另外一個蒼老的壓得很低的聲音在威嚇小孩。被鎖在屋子里的可能是爺爺和孫子。轉(zhuǎn)到第二家,在敲過四遍門后,門縫里露出半張戴了眼鏡的臉,沒等說話,就關(guān)緊了門。

        這是他尋找的第10天了。知了集合的叫聲霸道地覆蓋了別的蟲鳴。它們仿佛分批進行著長久的比賽,一波未盡,又一波起來。起伏的蟬鳴擾得人恨不得堵死耳朵。

        他敲開一扇扇的門,聲音都嘶啞了,說出的話里帶著一股燒灸的煙味,然而他卻沒有得到任何關(guān)于他爹的消息。爹像不曾存在過的一片雪花,融化在地里,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輾轉(zhuǎn)無奈中天氣顯得更加燥熱。小柱耐著黃牛一樣的性子,轉(zhuǎn)到一個黑色的大門前,他剛要扣打上面兩個大大的銅環(huán),忽然聽到背后有人在跟他說話。他遲緩地回轉(zhuǎn)身來。

        “喂!”

        那人還在喂著,但是看到小柱的臉后,他驚喜地摟住了小柱。

        “小柱呀!可找到你了。你害死我了,我找得都不想再找你了!”

        小柱看著他,很納悶在這里看見他,他是村子的小旺。小旺長著一張驢一樣長的臉,鼻子跟小貓鼻子一樣又小又塌又漏,但是他的眼睛一點都不渾濁,甚至亮晶晶地可以照見小柱的影子。

        “小柱,你娘病了,打發(fā)我過來找你。你表姐說你可能在這個地方?!?/p>

        小柱精神恍惚,夢游似的立在那里。這些日子沒有好好睡過覺。找來找去,不停地找,身上就剩下了這根筋。

        “我娘怎么了?”

        “她吐血了,起不來炕了!”

        “?。俊?/p>

        “她等你回去!”

        “噢!”

        “沒勁說話,老喊你的名字?!?/p>

        “……那……你先回去。我隨后就回去?!?/p>

        “行,他們還擔心我找不到你呢?!?/p>

        “我隨后就回去?!?/p>

        “一塊兒回去吧?”

        “我還有點急事,辦完就回。”

        “那我先回,家里急著呢?!?/p>

        小柱目送小旺走遠,看著漸行漸遠的小旺,他忽然想起了六蛋。六蛋和小旺那時候經(jīng)常在一起下地干活,六蛋淹死的那天就有小旺。六蛋的身體趴在牛背上,嘴里一直吐出粘粘的白沫。右額頭上的那塊白紗布,像一塊多余的補丁一樣在臉上淌著水,它的一角翹了起來。

        他想,應(yīng)該趕快回家,也許這是和娘最后的一面了,若是晚了,就怕是見不到娘了。但是他還沒有進行完這里的尋找,也許下一個就找到了;也許即使找不到也會有新的線索;也許帶點消息回去娘就會好起來。他酸軟地坐在墻角根。街上沒有一個行人。死亡,死亡到底是怎么回事?六蛋,春來不是都死了嗎?死亡是很讓人懊惱的事情。他站起身踱著步子,翻來復(fù)去地踱。娘——生了兒子,又要用死亡來難為兒子。她不單單使他沒有爹,還要使他沒有娘。他在不知所措中厭煩了。

        他去敲剛才那個正想去敲的黑色大門,沒有動靜。然后又去敲另一個紅色的大門,還是沒有動靜。他猜想著哪個會為他打開。

        那兩扇門像威嚴的城墻,緊緊地關(guān)閉著。

        他沮喪地往前走去。他就不信今天找不到一個大活人。天漸漸黑了,有的窗口有了淡淡的光亮,像草叢里的螢火蟲。他敲了一個門見沒人出來,就又去敲臨近的門,說是臨近也不是太近,他一邊敲著第二個門還得機靈地觀望著前邊敲過的門,萬一要是人家開門開的慢呢。他不能錯過哪怕是一點點的可能。他挪動著軀體,地上的影子也在伸長或者縮短,像是跟著他的一個幽靈,跟他做著相同的動作。

        他在拍了6扇大門時,終于等來了一個粗壯的漢子。他咣當打開大門,嘴里打著哈欠,一只手還在提著寬寬的大褲腰。只要他一松手,那肥肥的褲管就會順腿而下。他看到小柱后,馬上去關(guān)門。

        小柱用胳膊抵擋了一下即將關(guān)上的門。那人很不耐煩地把門敞開了。皺著眉毛,聲音低沉而陰冷。

        “你干嘛?”

        小柱欲言又止,一時拿不準自己該怎么說。

        “你有病?。俊?/p>

        “你聽說過叫……王……廣藍的嗎?”

        “沒有?!?/p>

        “這里有……信,你看看?!?/p>

        “我關(guān)門了。”

        “是我……爹。你給問問有知道的不?”

        “不知道?!?/p>

        “我……”

        “你走吧!”

        小柱緊抓住這一點微薄的希望,他使勁推著門不讓它重新關(guān)閉。他知道,只要它關(guān)閉了,就再也甭想打開了。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一旦這扇大門關(guān)閉后,他就沒有機會敲開下一個大門了。他還得趕快回家去看娘。

        從院子里走過來一個拄拐杖的老頭,他黑糊糊地慢慢移過來,上半截身子像是拐杖的手柄一樣圓滑地彎曲了,也仿佛是被什么東西一點點壓彎的,一步三喘氣。

        “怎么回事?”

        “爹,你別出來!著涼了可就麻煩了。”

        粗壯的小伙子又回過頭來很氣惱地罵了小柱一句。

        “快滾!”

        “怎么跟人家說話呢?”

        老頭威嚴地呵止了粗壯的小伙子。小伙子長得很俊朗,借著亮光看去老頭年輕時的模樣跟小伙子一樣,五官周正,挑不出一點毛病來。

        “怎么回事?小伙子?”

        小柱把自己的意思簡單地說了一遍。那個老頭揚起了一只手,做了個果斷的手勢,斜垂著頭似乎拼命在腦子里搜羅什么。

        “還真有這事!但他早不在這兒了,其實他那時也沒呆多少日子,好像是從這兒路過。那小伙子長得挺好,可能是叫你說的這個名字?!?/p>

        “他去哪兒了?”

        “很難說,也許去了南邊吧。好多人去了那邊。那伙當官的挺厲害,只要發(fā)現(xiàn)有人逃,逃一個殺一個?!?/p>

        “小伙子,你這可是大海撈針呀!難得你這份孝心?!崩项^伸出細長的食指,跟個小箭頭一樣沖著南邊指了指。

        小柱顧不得他們爺兒倆再說什么,背轉(zhuǎn)身子,邁開腳步,嘴里嘀嘀咕咕著就往街道上走。

        “去南邊?!?/p>

        走進寂寥的夜色中,他有點抵不住的困意。好幾天沒有睡覺了,只是有時很瞌睡的時候,就在一個角落里打個盹。這會兒他坐到地上,盤起腿,將頭自然垂落。

        當他意識到自己迷瞪了一覺時,忽然記起剛才夢中站在娘躺著的炕的旁邊,垂著兩手,靜靜地看著娘一陣緊似一陣地喘著氣。

        他在夢里一直盼望著娘快點咽下最后一口氣,他當時一邊惡毒地想著,一邊拿眼角偷看挺著大肚子抹眼淚的藍花,他生怕藍花發(fā)現(xiàn)他這個見不得人的念頭。

        他拍打拍打屁股上的土,也為自己夢里有這個念頭感到吃驚。

        二十四

        道路兩旁,漫地都是谷子。太陽還沒有完全露出臉來,谷葉上托著清涼的露珠,嫩綠的毛茸茸的穗子在風中快活地搖擺。谷地里隔一片就站立著一個頭戴斗笠的稻草人,肩上披著幾塊破舊的彩布片。

        昨天夜里初次看到稻草人時,他著實嚇了一跳,以為是地里突然冒出來的什么怪物。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想到一個很簡單的問題,那就是——尋找爹已經(jīng)變得不再具體。爹這個概念在冥冥之中早已發(fā)生了悄悄的變化,它不是一個具體的人了。小柱的這個念頭似乎更像一把銹跡斑斑的大鐵鎖,而去忙著實現(xiàn)這個念頭無疑是渴望得到打開這把鎖的鑰匙。

        再走過幾十里的梯田,前方出現(xiàn)了防御的堤壩,堤壩像高高的城墻。他圍著堤壩轉(zhuǎn)了有三四個時辰,也沒有找到入口。冷寂的曠野沒有人煙。梯田的莊稼全都像是害了一場無法治愈的大病,奄奄一息地茍活著。

        他攢足力氣沖著堤壩那邊喊叫了一聲。

        “喂!有人嗎?”

        然后他又連續(xù)喊了十來聲。只有曠遠的回音。

        “喂!有人嗎?”

        回音就像自己跟自己在夢里說話一樣。

        “我真混蛋。我必須趕快回家看娘?!?/p>

        綿長而陰冷的雨就像一個愛串門的親戚,隔三差五地就來一回。很多天都不見一點陽光了。屋子里潮濕得像剛澆透的莊稼地,到處濕漉漉的。躺了多日的小柱娘在炕上已經(jīng)瘦成了一根粉條。藍花為娘的身子底下多墊了一床褥子。因為潮氣太重,褥子在葦席上依然是潮濕的。藍花時常在灶間生起火來,輪換烤烤母親的褥子。因為柴火也很潮濕,燃燒起來就會冒很多煙,藍花趕快關(guān)緊娘屋子的門,自己則嗆得拼命咳嗽,肚子里的孩子就會跟著鬧。

        娘有時昏迷兩三天,然后再猛然間醒過來,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樣眼珠轉(zhuǎn)動一下。

        屋子里幾乎天天暗淡無光。娘今天一天都沒有昏迷,眼睛也一直睜著,娘兒倆有時彼此交換一下眼神。藍花知道娘的心事,娘在心里一直埋怨小旺沒有跟小柱一起回來。但是藍花明白小柱的脾氣,他有自己的主意,不能怪罪小旺。

        娘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蓋在娘胸前的被子微弱地動了動,娘剛想抬起手臂,但沒等抬起就又放下了,她在提示藍花她有話要說。

        “娘!”

        藍花湊近娘,看她的眼睛。順著娘眼珠轉(zhuǎn)動的方向,她知道娘讓她撩開另一側(cè)的炕席去看看炕席底下。

        炕席底下什么也沒有,她疑惑地去看娘。娘則提示她一定有東西。藍花繼續(xù)仔細地尋找。她發(fā)現(xiàn)有一小片后來貼補上去的泥皮,挖開泥皮后是一個巴掌大的小坑。小坑里有一個小小的長了一點銹跡的鑰匙。鑰匙小巧的像一件精致的首飾。然后娘又提示藍花去打開炕頭的那個棗紅色的小木箱。小木箱有一個枕頭大小,歲月已經(jīng)讓它脫色掉漆了。

        木箱里有一個被純白的棉布精心包裹的物件。藍花把它一層層打開。原來是一塊瓦藍色的磚。

        娘這才松了口氣,她剛才的提示已經(jīng)耗盡了她的精神。她閉上眼睛休息了片刻。

        眼看天要黑了。娘又勉強睜開眼睛,嘴張開了,在交待什么??茨强谛问窃诮行≈?。

        “娘,小柱快回來了,你別著急?!?/p>

        然后娘停止了說話,喘了兩口氣后。她又叫了一個名字,藍花照著她的口型分析了好幾個名字,娘都搖了搖頭。直到藍花說了“慶陽”這個拿摸不定的名字后,娘才點了點頭。

        藍花急忙去找慶陽,慶陽只來過一次,是偷著來的,他老婆最近心臟病犯過三次,一次比一次厲害,他不敢惹她生氣,怕她萬一有個閃失。小柱娘雖然很盼望見到慶陽,但是她表示堅決不能讓他來。慶陽想安撫一下她冰涼的手,她都執(zhí)意要躲開。今天這事只有慶陽知道,只有慶陽可以替她交待一下,沒辦法不讓他過來。

        慶陽見到了更加瘦弱的她,她的臉色像一張蠟紙,眼睛微閉著,嘴唇青紫。他的眼淚止不住潸然而下,他趕忙出來又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然后折轉(zhuǎn)回屋里。他來了之后,看到炕上擺著的磚頭,知道了小柱娘的意思。她曾經(jīng)跟慶陽說過這塊磚頭,是她和小柱爹一起坐過的磚頭。她死后,若是找不到小柱爹,就把磚頭放進棺材,一起埋葬,好歹也不算是孤墳了。若日后萬一找到了小柱爹,就可以把磚頭替換出來。

        “你是讓我告訴小柱和藍花,將來把這個磚頭放到里邊,代替小柱他爹?”

        娘安心地表示就是這個意思。然后示意慶陽走吧,沒什么事情了。

        慶陽被藍花送出門外,他像被人摘了心似地走在街道上,右腿的綁帶不知道什么時候掉了。寬大的褲管撲棱著,有一只臟兮兮的小狗搖著尾巴興奮地跑過來,撕咬他的褲管,他沒有在意,木頭人一樣走著。

        一直走到清涼河畔那棵孤獨的大柳樹下,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出了村子,來的這個地方就是他和她常常來過的地方。她曾經(jīng)多么健壯而豐滿。而今只剩下一個細條的骨架子。然而他并不知道,就在此時,小柱娘已經(jīng)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剩下的這個細條的骨架子也要在三天后消失,她會進入冰冷的墳?zāi)估锶ァ?/p>

        二十五

        出殯之前,藍花暈倒了,等她再睜開眼睛說話時,已經(jīng)換成了小柱娘的口氣,陰森森的,直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有的年輕人趕快躲出屋子去。見識多點的年長者都守在藍花的跟前。

        “我等小柱。他快到家了。”

        藍花娘和小旺娘摟著藍花,勸小柱娘快走。

        “柱她娘,你是好人,別附在藍花的身上嚇唬她,她還懷著孩子,身子骨弱?!?/p>

        “我等小柱。他快到家了?!?/p>

        “柱他娘,知道你想小柱。回來讓他給你送紙錢去!你就別鬧了?!?/p>

        “我等小柱。他快到家了?!?/p>

        大家就去跟村里管事的人去商量,看能不能再等等,拖延幾天下葬。管事的人是個很有權(quán)威的八十多歲長者,他捋著雪白的山羊胡須,沉吟了半天,顯得很為難。其實不等到小柱回來送葬,他心里也很酸楚。

        “不能拖,何況她又是個孤魂?!?/p>

        王二大爺也在一邊隨聲附和。

        “說的也是??!”

        直到天黑之前,棺材下了坑,藍花還是那個樣子。藍花娘和小旺娘一起央求小柱娘快快收回魂魄。

        “你安心地去吧!小柱會給你送紙錢去?!?/p>

        旁邊有人說:“怎么今天不見瘋子來?”

        又有人說:“來了,那不是嘛!少了他哪行呀?!?/p>

        瘋子今天竟然戴了一頂破破爛爛的斗笠,身子消瘦了很多。看上去更像個大仙鶴了。他走路的樣子有點手舞足蹈。這個瘋子就像是專門為別人的葬禮舉行慶典而生的,每一次葬禮都是他活躍的時刻。

        “又——逃了——一個……”有人笑了,就逗他。

        “瘋子你還會不會說別的話呀。這么多年就說這么一句話,煩不煩?”

        瘋子依然不理他們,蹲在坑沿上往紅色棺木上撒了第一把鮮土。

        就是在這個時候,藍花仿佛瞬間清醒了,抖落了一下雙臂,拋開架著她的人們,一個人爬到坑沿上,沖著坑里的棺木,撕肝裂肺地喊了一聲:“娘——”

        淚水滴落在泥土上,她一把一把地用手抓著鮮土撒進墳?zāi)埂?/p>

        大家一哄而上,把死者所有親屬從坑沿都拉到外邊的空地去,使勁揚起鐵锨,往深坑里埋土。

        慶陽老婆纏著慶陽不讓他出門。等出殯第七天后,他老婆才放松了警惕。慶陽白天自己偷著打了點燒紙,在晚間去了小柱娘的墳旁。最近天氣潮濕,他的腿很疼,走起路來踮的更厲害了。走了這一段不算短的路,腿疼的出了一身汗。小柱娘的墳?zāi)乖诨臎龅拇遄拥奈鞅苯牵菈K不長莊稼的鹽堿地,遠處有大片的玉米地,玉米還沒有頂秀穗。

        夜晚很亮,眼前的一切都能看的很清楚,墳尖上的白幡在輕風中飛舞,像是一面褪了顏色的旗幟,旗桿有點歪歪斜斜,他過去使勁插正了,松開手,去撫摸墳?zāi)贡砻娴母⊥?,土有點潮濕,很柔軟,像是被露水弄濕的。他將頭埋在雙手的碎土里,嗚嗚地哭了。

        小柱在距離墳?zāi)箮资椎牡胤娇辞辶四莻€黑影,他停住腳步,雙膝一松就跪在了地上,凄厲地哭喊著,頭深深地磕著地。

        慶陽回過頭來,勉強站起來,因為剛才腿被壓窩著,這會兒更疼了,他瘸著一條腿,困難地挪到小柱的旁邊,一把摟抱住小柱,任憑小柱一臉的淚水浸濕自己的肩頭。

        小柱把娘的屋子整理干凈了。

        長著許多細腳的潮蟲子,在時常往下掉落土末的墻壁上爬行,依然像趕大集的一樣,相互朝兩頭匆忙地走著。它們都是正在走向?qū)Ψ絹淼牡胤?,它們所走的道路就是這個屋子的墻壁,一個循環(huán)的墻壁。在前面正爬行的那幾個,細腳下似乎遇到了小障礙,但是稍微挪動了一下身子,就又爽利地爬行起來。

        屋子里有潮濕的泥土的氣息,有點像娘墳?zāi)股夏嗤恋奈兜???簧现挥幸患芄铝媪娴男〖徿?。娘生前紡到一半的線錘還保留著原來的那個樣子。娘躺過的那部分炕席明顯比別的部分干凈,保持著蛋黃的本色,別的地方有的因為太潮濕都有些變黑了。娘的被褥已經(jīng)折疊的很齊整,就碼放在那個枕頭大小的棗紅色的小木箱旁邊。

        小柱收拾好簡單的東西。他看見炕梢放著他小時候的彈弓,伸手拉了拉,然后放下,背起包袱,對著空空的大炕,默默地站了一會兒。

        “娘!我走了?!?/p>

        藍花眼睛紅腫的像六月的桃子,腆起來的肚子仿佛大大的鍋頂。她哀怨地看著小柱。她還是像小時候一樣,一說起話來嘴角有點歪,歪得依然可愛,右邊的嘴角吊向耳方,雪白的牙齒翻翻轉(zhuǎn)轉(zhuǎn),即使說出很少的幾個字,也像炒料豆一般。

        小柱輕輕地揉了一下她的肩膀。

        “等著我,我馬上回來?!?/p>

        “你去哪兒?”

        “我去南邊?!?/p>

        作者簡介:夜子,原名李艷榮,女,河北人。電視臺記者,編輯。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有詩歌、散文、小說等多部作品發(fā)表于《綠風》、《詩選刊》、《散文百家》、《新詩代》、《新漢詩》、《天津文學(xué)》、《河北文學(xué)》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收入合集,曾長期在某報刊開設(shè)《夜子心語》專欄,已出版詩集《我消失,或者還有你》。

        責任編輯:黃艷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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