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過后，天氣漸漸涼起來，由于種種原因，以前每天晚飯后一家人同去爬山的習慣已不再保持。一天吃中午飯的時候，妻興沖沖的問道：“你發(fā)現(xiàn)沒有？”我不知她到底在說什么，于是露出一臉的茫然?？粗夷歉鄙岛鹾醯哪?，妻子指著窗外花架上那盆艷麗的菊花，佯裝生氣的說：“你就是這么關心我們這個家的，你看，連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回首望去，我不禁驚呆了：那盆原來還十分柔弱的菊花，如今已經開得非常熱烈，仿佛是一團團血色的火焰正在激情澎湃的燃燒著。在深秋的蕭瑟中，她顯得格外精神，格外耀眼！看著這群血色的秋的精魂，我的思緒不禁飄飛到了去年那個不平凡的春天。

那是一個凄厲的清晨，家里打電話來說：母親身體不適，要到古藺來檢查一下。原以為沒什么大礙，殊不知已經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趁母親不在身邊，我懷著沉痛的心情，在電話中哽咽著將事情的經過告訴了在東新教書的小弟。為了便于接送，我們約定：我和母親第二天坐十點過的中巴車回去，弟弟上完課后就趕到“李家寨”去等我們。

下車以后，母親嘔吐了一陣，稍事休息，我們就慢慢的往家里趕。我提出要背母親回家，可是，她卻堅持要一個人走！理由很簡單：又沒什么大不了的，何必讓別人笑話？為了不引起母親的疑心，我們只好同意陪她慢慢的走。走到村醫(yī)務室門口，母親提議，打一針（我們隨身攜帶的杜冷?。┰僮撸悦饣厝ゲ环奖?。我們和赤腳醫(yī)生商量了一番（請他保密病情）后，就請他給母親打針。沒想到這一針下去，毒副反應十分強烈，就像要拿命來交似的。母親頓時覺得天旋地轉，惡心，嘔吐，翻腸倒肚似的。母親斜躺在一把舊藤椅里，閉著眼睛呆了一二十分鐘，等心頭稍微好過一點，她就硬撐著病體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家里趕。我和弟弟爭著去攙扶她，可是，母親卻猛的推開了我們，堅定的說：要死都要蹦一蹦，不要讓別人看了笑話！看著母親踉踉蹌蹌的腳步，眼淚一次次模糊了我的雙眼，我的心里一直在滴血！痛苦，絕望，內疚，自責……我真不知道用什么言語來表達自己此時的心情！

一路上，母親走不了多久就要停下來歇息。為了防止意外，我和弟弟輪流守護在她身邊。公路上，我?guī)缀跏敲鎸χ赣H慢慢往后退，生怕她出什么意外；母親卻不停的提醒我要專心走路，不要一會兒注意這里，一會兒注意那里。走在山間小路上，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兒。雖然走在前面，但我卻總是一步幾回頭；弟弟緊緊的貼在母親身后，并張開雙臂，擺出隨時前去攙扶的姿勢。母親看見了，就停了下來，她用拳頭頂著腰窩（這樣止痛效果稍微好點兒），微笑著對我們說：“恁個緊張做啥子？不要大驚小怪的；我死不了，你們不要怕！”歇了一會兒，母親又說：“先前打針的時候，弄得老娘頭暈眼花、心里發(fā)慌，差點兒就連氣都提不上來嘍，我還以為老天爺真的不開眼，連家也不讓我回呢；現(xiàn)在可好了，快到家了，我啥子都不怕嘍！你們盡管放心大膽的走……”說著說著，臉上洋溢著勝利的微笑——原來，母親是擔心死在別的地方要給我們添麻煩！

回到老家，鄉(xiāng)親們都跑來探望她。母親生怕我們禮數(shù)不周怠慢了他們，沒旁人在的時候，她總是叮囑我們要如何熱心的接待客人：不要看不起人家——別人能走攏來，是看得起咱們，又不是稀罕你的糖果或是煙酒——情誼無價啊，要倍加珍惜！每當有客人要離開的時候，母親總是掙扎著站起來，誠摯的向人們道謝，并吩咐家人去送行。

隨著病情的惡化，母親已不能站立了，只得靠“杜冷丁”延口殘喘。起初，她還能吃一點兒稀飯什么的，后來就只能喝一些菜湯之類的東西了。最后，就連菜湯也喝不下去了，她只想喝冷水！母親知道自己的大限將近了，回首往事，她心里十分坦然！她已經很滿意了——因為，上上下下，沒有哪家能像她那樣單憑“刨泥巴”就“刨”出兩個大學生來！現(xiàn)在，她惟獨擔心的就是水這個大難題——由于天干了幾個月，鄉(xiāng)親們吃水都要到幾公里以外的河里去背；山高坡陡，一個來回就要一兩個小時！她擔心自己要是真的撒手人寰，那么多人的生活怎么辦？又不可能吃生米！有人私下對母親說：“不要緊，反正他們兩弟兄教書，出得起錢，兩塊錢一桶請人背也不成問題！”母親一輩子勤儉慣了，別說要幾塊錢一桶，就是幾角錢一挑她也覺得太貴了！于是，她竭盡全力同病魔搏斗，因為她明白，拖一天是一天的事，萬一老天賞臉，下一場大雨就什么問題也解決了！就這樣，母親“湯水不打牙”（什么東西也沒吃）都熬了好幾十天！一次，母親鄭重其事的對我說：“佑佑，媽拖累你啦！媽知道你心軟，吃得虧，要是我哪天熬不住、一口氣不來了，你一定要讓兄弟幾個和和氣氣的，千萬不要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兒鬧矛盾，免得人家看笑話兒！”看著母親瘦削的面龐，我真是茫然無助，肝腸寸斷！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不住的從面頰滑落。母親吃力的舉起皮包骨的右手，輕輕的撫摸著我的額頭，把無限的愛意和眷戀溶進我的血液里……

一天夜里，終于等來了陣陣雷鳴，狂風把房門吹得哐啷作響，隱隱約約還能聽到屋檐水打在青石板上的劈啪聲。母親長長的松了一口氣，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這一晚，母親特別興奮，精神似乎比以前好了許多；臉上也漸漸紅潤起來。雖然不能言語，但她那深陷的大眼睛卻閃爍著異樣的光輝。她深情的注視著屋里的每一個人，仿佛有什么要緊的話要交代似的。最后，她的目光竟然停留在我的身上，沒多久，母親就靜靜的離開了我們，就在這凄風苦雨的黑夜……

雖然是在“非典”期間，母親的“后事”卻十分隆重。盡管礙于當時的各種規(guī)定，我們沒有邀請各自的親朋好友，但是，四里三鄉(xiāng)跑來送葬的卻不計其數(shù)。人們都在為母親惋惜，有的老年人甚至還抹著眼淚七嘴八舌的說：你看嘛，兒孫滿堂的，又有幾個教書，早該享清福了，可是她卻閑不住，一輩子肩挑背磨的，從來不叫苦，從來不說累！“去年，她一個人喂了幾頭大肥豬，還收了千多斤干包谷！”鄰居的嫂子紅著眼睛哽咽著說，“就是?。≌l也沒法和她老人家相比。你看她病重這幾十天，即使痛得要命，她也從來不哼一聲。有時，看著她疼得直冒汗，我們都勸她喊出聲來，可是，她卻說：喊還是痛，不喊也是一個痛！與其增加年輕人的苦惱，還不如一個人忍著！有時，她疼得咬破了嘴唇，但是她始終沒有哼過一聲……”

人們的議論像一條條無形的鞭子，不住的抽打著我那滲血的心！身為人子，我愧對生我養(yǎng)我的母親！為什么好人沒有好報，為什么總要等到失去了才覺得珍貴？為什么……為什么？

送走了母親，我挖來一些菊花，虔誠的栽在她的墳前，用綿綿的思念滋潤著它茁壯成長——就讓這傲霜斗雪的精靈靜靜的陪伴在母親的身旁……

回到家里，我又特意買來一些菊花，并親自到山上去挖來腐質土，精心的栽培……春去秋來，原本弱小的菊花早已長得枝繁葉茂，光彩照人。看著一簇簇盛開的菊花，我仿佛看到了母親燦爛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