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汶川宴樓大廳，今天中午座無虛席，一樓過堂門口擺放的告示牌上寫著，祝賀冉先軍生日快樂。這是冉先軍的媽媽特意為冉先軍擺的生日酒宴。母親總是疼愛自己的兒郎，總為兒子的快樂進行著籌劃。兒子是母親身上鮮活活的肉嘛！至于兒子知不知道，天下的父母決不會特意問上一問的，天下的父母為兒為女都是由衷的，從來不是“做”給兒子看的。冉先軍卻不在意這些關懷，這些關懷太多了，都讓他習以為常了，他此刻的記掛是兩本選中的書，昨兒星期天，他約了同學樂則學到新華書店，泡了小半天，看好了兩本。同學想買沒有錢，冉先軍說，明兒我有錢，明兒我來買。媽媽在幾天前就說兒子了，“先軍，五月十二是你生日，一定要過一過，十六歲，有大禮包?！眿寢屝募毜囊€左叮右囑冉先軍的父親早早訂了汶川宴樓的席面。不是媽提醒，冉先軍早把自己的生日忘到爪蛙國去了，他為此很興奮，過生日這天，負責的媽媽會給他一個大紅包。有了錢在手，買書還有什么猶豫的？冉先軍一下子記住了這個日子。為了如期得到買書的錢，說他勉強坐在席上也行，心不在焉也行，心里卻是一陣陣地高興呢。

媽媽是知道這個半大孩子的心事的，知道兒子肯坐下來，是為的紅包。媽媽早就把紅包捏在手心里了，就是沒有馬上遞過去。媽媽知道，錢若先行給兒子攥到了手，兒子是不會再有耐心吃呀喝呀陪著了。好在生日的禮節(jié)有好多品較，只要講究程序，便可以拖延時間，有了這樣的約束，多少能攛起兒子投入的積極性。媽媽特別地因循守舊，特別地規(guī)范規(guī)距，總算把冉先軍筐住了。

就這樣，兒子還是溜離了席位。冉先軍的媽媽按捺了好幾回了。拉歸拉，冉先軍還是溜下了酒樓，這一次是媽媽放他走的，勒在手上的紅包還是給了兒子。今個星期一，不能讓兒子上學遲到。巳經擺開了派頭十足的生日宴了，兒子到場也亮了相，也一一地過了一回禮，行了，行了，這巳經算是很滿意了。

冉先軍的媽媽很會安排，五月的中午，學校的作息時間調整了，午休延長了，她讓兒子一放學直接到二樓大包廂。冉先軍知道這個酒客之家。他跟媽媽來過多少趟了，閉著眼晴也能摸到這個縣城最大的酒肆。大吃大喝的印象因為重復，都熟視無睹了。冉先軍找上二樓，果然是親朋滿座，媽一見到他，立刻宣布開席，還手把手地陪他切蛋糕。這蛋糕做功也真細膩，也真講究呢，像一層層的寶塔一樣，貼近兒看，好壯麗美觀！冉先軍真不忍心一刀把它破壞掉。還是媽媽捉住他手里的刀片用的力。左右圍上來的姨娘舅媽們一等他們母子開了頭，紛紛捧來盛碟，一霎功夫，整座潔白的“高塔”便只剩底座了。冉先軍還想看清那乳白奶油上面的祝辭，小刀片已經劃開成片了。好在祝福生日快樂的歌聲已經響亮地唱開，在歡騰的氛圍里，冉先軍歡樂地學著媽媽點臘燭，為了順利地吹熄臘燭，冉先軍很吸了一口氣，幾乎沉醉了。

吃著奶油蛋糕，歡騰中的冉先軍沒有忘記給同學樂則學留上一份。中午放學，他是邀樂則學一塊來的，冉先軍說，“今天家里給我過生日，”好朋友嘛，又是同桌子，當然要邀上一邀，陪上一陪。如果冉先軍在家擺宴，樂則學也許應邀了，樂則學發(fā)現是在大酒店慶祝，冉先軍的媽媽為冉先軍包了汶川宴樓大餐廳。他沒進過豪華酒店，看著豪華的大酒樓店面，樂則學怎么也不好意思進去相陪了。樂則學沒再敢多走一步，只肯留下一句話，“我在外面等你?！睘榱瞬坏⒄`相約去購書，樂則學連家也沒回，他家雖說在城外，這一條街也不算太長，平常都是趕回家吃頓飯的，今個為了時間上能寬松點，他摳出一塊錢啃了一塊大餅，樂則學硬是在酒店門口兒等，一直等。

冉先學知道同學不會離開他，特別切了一大份蛋糕，正想大步流星送下樓，媽媽眼尖，一把拉住了他。因為那一份紅包還沒有拿到，他還必須等。媽媽和父親熱情地向每一桌親朋來賓敬酒，把盛情做給大家看，樣子好像成了不散的筵席，冉先軍都有點兒坐立不安了，終于等回了媽媽，一見媽媽將兩個紅包交了過來，冉先軍再沒遲疑，也不管酒席正在興頭上，由大人們去吆五喝六，自個兒先將媽媽切給他吃的蛋糕帶上，蹬蹬跑下了樓。他不需要跟喝酒劃拳的父親招呼，母親掏出紅包讓他接住，就是允許他走呢，媽媽心細的很，知道時間不能多耽誤，兒子還要上學去呢。

冉先軍急乎乎帶上一碟切開的大蛋糕，一溜出汶川宴樓，果然見到了久等的樂則學。冉先軍將這份蛋糕送給樂則學，不接也要接，不吃也要吃。兩人早計劃好了，吃了中飯就去買書。錢嘛，趕緊撕開小紅包，果然包著的是一張一百元。

冉先軍的嶄新的唐裝上衣有兩個衣兜，正好裝錢，用不著手兒攥著。手一空下來，他又想脫衣服了。他感到了窒悶的熱。在酒席上，冉先軍熱的直想脫衣裳。媽媽特別給他換了件唐裝褂子，底韻艷紅，云錦喜氣，是媽媽特別為他的十六歲生日，在去蘇州旅游時留心選購的。嶄新的唐裝剛穿上身，急么能一熱就要脫呢？媽媽當然不準。熱嗎，空調開大一點吧，整潔是最要緊的，不穿是不行的。這件衣裳是鮮艷了些，男孩子不喜歡炫耀，也最怕人盯看呢，那些注目禮，在他覺得，針芒在背，在媽媽面前卻是富貴榮耀，冉先軍想脫沒脫成，也只有低著頭，紅著臉地承受了。這會兒真要脫，因為有錢在衣兜里揣著，冉先軍顯得很小心，還得忍受忍受，讓頭上滲出大粒大粒的汗了。

兩同學相挨著進了新華書店，都目不斜視，將看好的書瞄了個正著，準確地從書架上一抽，看中的兩本書便到了手，一本是《鵝毛沉底石頭漂》，趣味的歷史最惹少年的心，另一本叫《詠蓮詩詞精粹》，李昌祥主編，集古今詠荷之大全，全國各地的絕句，都朗朗上口，是作文的啟蒙，尤其是每詩點注，活絡了心靈的思維，只要一讀，便愛不釋手。冉先軍揣上了這兩本書，比生日宴上的八大八酒席萊還有味道，這倒是真的，冉先軍面對滿桌什錦大萊，筷子搛哪都不合口味，胃口不但沒有大開，反而食而無味。

現在，書到手了，冉先軍高興的朝樂則學相視一笑。互相看到了臉上的汗，樂則學首先用手掌抹了把自己的汗臉，滿手都是水濕。冉先軍來個干脆，又不在家人面前，可以脫了，熱呀，他早已滿頭沁汗了。扒了外罩脫了衛(wèi)生衣，沒走多遠，還是將罩上身的這件真絲唐裝，干脆脫了拿在手上，確實熱嘛。

看同學將內衣外褂連脫了兩件，還滿頭是汗，樂則學覺得確實悶，確實熱，這樣一覺得，臉上的汗珠子又大滴大滴滾落了下來。他的小手掌抹了一下又一下，滿手的水濕，隨便朝臟褂子上擦了又擦，樂則學沒有一熱就脫，本巳臟了的褂子用不著惜乎，再熱也不用脫的。他明顯感覺出來，貼心的汗衫巳經濕貼在前心后心了。今天怎么搞的，中午也沒跑回家，平時踢足球也沒這般熱，又沒有穿多少衣，還在酒店門口的穿堂風里等了一會兒呢！雖然早不是二把月的天氣，也早把春季的夾衣撂了，也不至于比過炎熱的暑夏還熱悶吧。

見同學的手里拿書拿衣的不方便，樂則學伸手接過了同學脫下來的衣服。本想陪著冉先軍把脫下來的衣服送回家去，時間來不及了，在新華書店看鐘，都到兩點了，冉先軍也知道中午這頓生日宴拖了時間，他兜里有個好看的電子表，那上面的指針不是靠上了二點，而是越過了，上學哪能遲到呢。

樂則學找話道：“正好沒有遲到，你的生日過的真順當”。

冉先軍告訴道：“奶奶和媽媽記掛我的生日，要給我過?！?/p>

“買書的錢不是你爸給的嗎？”

“爸爸跟我一樣，不提醒，早忘了，蛋糕也是媽給訂的?！?/p>

樂則學用舌頭舔了舔小嘴唇，蛋糕的甜膩是很誘人的。虧同學給了他一塊，早從舌頭底下咽下了肚了，味道回味起來還是令人甜蜜的。因為甜蜜，陪伴同學的親密，讓他倆走的肩挨著了肩，直到要進校門口了才稍微拉開點了距離。

校門口兩排站崗的學生剛剛撤離，校園里的同學都進了教室，校門口空蕩蕩的，讓人一看就知道上課的時間已經到了。樂則學想帶快點兒腳步，發(fā)現冉先學軍腳邊頭還跟來了一條狗，他知道這是冉先軍家的。這狗兒緊跟著也就算了，當冉先軍要進教學樓時，還咬了冉先軍的褲管。冉先軍在校門口就踢它回家了，這條狗就是不棄不離。樂則學開始幫同學攆。這條叭兒狗從來不是這樣的。雖然粘人，卻都是在家里，是一條很討人喜歡的狗，平時很安生，趴在門前那方地塊，一直很悠閑?，F在跑出了門，還阻止小主人進教室。狗兒也像天氣一樣反常了呢。狗兒連連地哄著冉先軍的腿，想叫卻不叫。街上的狗也沒叫，平時兩條狗相遇，相互間總要親昵地聞一聞，今兒見到像沒見到一樣，更沒有尋常見的狗走槽，反正和悶熱難當的天氣一樣，尤其是大狗，顯得異常的急燥，在家門前空地上轉過不停。今兒怎么都走動不停了？是天氣反常熱的？樂則學也只是奇怪了一下子，先進學校吧，陪冉先軍已經耽誤了，學校打了予備鈴了。不能不帶快腳步了。他先進了校門?；仡^見冉先軍還在趕狗兒，他幫忙起來，回身用手拉開這狗兒。他本想踢一踢，當然不是真踢，打狗還得看主人吶，狗兒卻還不買賬，這狗兒怎么啦，還咬著冉先軍的褲管，不但不丟，還死勁地賴著，為了不遲到，樂則學不能不伸手拖住狗的后腿，讓冉先軍朝前頭跑，只聽布塊的撕扯聲，褲腳一片布撕開了，就這樣連拉帶扯，才讓冉先軍脫離了狗的粘連。

樂則學只好拎著狗兒扔出了校門。鈴聲又響起了，這是上課鈴，冉先軍撒開腿奔向教室，也管不了狗兒在大門外那番急躁了。

樂則學氣喘喘坐進教室，還沒來及翻出書本，教師馬其林進來了，班長喊“起立，老師好”。聲音才停，同學們剛要坐下來，都發(fā)覺凳子在晃動，冉先軍坐的急，都跌倒了。就在大家發(fā)覺奇怪地當兒，一種大的晃動接二連三發(fā)生。一下子讓師生們莫名其妙！也就在莫名其妙中有誰在喊……什么？只見冉先軍拼出吃奶的力氣狂吼：“地震啦，快跑出去！”

等大家捕捉到了冉先軍的喊叫，有了地震的意識，誰個腳下都站不穩(wěn)了，恐懼一下子撅住了每個人的心！馬老師也是措手不及，能護幾個就護幾個，大聲要求同學們有秩序地跑下樓?？墒窃腚s的聲音更大，地震巳將慌亂擲進了每個人的心田，連老師的呼喊聲也被嘈雜聲淹沒了！等聽到老師聲嘶力竭地呼喊并行動時，地震已扭曲了門框。樂則學還是冉先軍拉出課堂的，順樓道走欄，奔下樓梯，就這樣迅速，兩人還是沒有趕在樓房倒塌之前，奔出大樓。整座六樓巨大的垮塌聲浪，以滅頂之災，讓人無庸置疑地難以抗拒！樂則學的身影被兜頭蓋頂的氣浪裹進了塵灰里！

二

氣浪的巨大排斥力，劈頭蓋頂，撲翻了樂則學！

樂則學摔倒在地，一時掙扎不起。因為跌得太重了，橫身的疼痛，遍體地鉆心，分不清是哪處臂哪處肘哪處膝哪處踝，卻分分明明都在痛，幾乎是所有的臂肘膝踝，一齊刀割似地剜著心呢！他的意識在疼痛的刺激下越發(fā)地分明了剛才的混亂，瞬間的緊張，以及隨之而來的窒息。眩暈中的那一種奔跑，界定著生死極限，在他的心頭成了刻骨銘心的記憶。那是一種怎樣的站不住的眩暈，那是一種怎樣的相跟摔倒而來的震聾發(fā)聵地墻傾樓垮！一雙腳不但丈量出了地動山搖，還丈量出了危難中的既倒。這種駭人聽聞的紛亂，突然給樂則學心頭平添了悲慟的恐懼！樂則學咬牙想爬起來。樂則學一時爬不起來。面對周圍建筑轟然倒塌后的一頓死寂，樂則學很自然地仰天長嘯，大叫大嚷大哭！

一下子沒有了聲息的四周，似乎有了回應，樂則學耳邊開始傳來了若即若離若牽絲若斷續(xù)地哽咽，全是被壓在斷壁殘墻碎石瓦礫下的呼救！先前的吶喊，“地震啦”！“快躲呀”！“快跑呀”！那是他的同學冉先軍的叫囂，隨著一聲天崩地裂地轟鳴，巳經灰飛煙滅，樂則學卻還覺得言猶在耳。他的大叫，他的大嚷，他的大哭，正是一種頑強地回應！天旋地轉的恐懼，天旋地轉的悲慟，又突然憋悶得他透不過氣來。樂則學一時嘶啞了，努力了好一會子，破喉還是喊不出音，他開始拼命挪動身子，選擇堅強，凝聚著自身的力量，努力著身子的轉動，再咬牙，拼死勁，爬起來了！

他當然想睜大眼睛，可就是睜不開，一雙眼早給什么糊住了，不睜也疼！睜了更疼！他堅強地選擇了睜，疼也要睜！疼的淚水嗶嗶地淌，他竭力地睜眨。他終于聽清了此起彼伏地哭喊聲！心口的疼痛隨之厲害起來，一個意識異常鮮明地確切起來，在能夠挪動生疼的手臂，支撐著撲向廢墟時，終于嘶嚷出聲：“冉先軍”！

“冉先軍！冉先軍！冉先軍！冉—先—軍——！”

沒有冉先軍的一絲回應，有的是他自己的聲嘶力竭！他的喉嚨終于給扯開來的嚷聲完全地嘶啞了，一周圍震天價哭喊的哀聲，也漸次喑了下去。叫不出聲音的樂則學越發(fā)不能控制自己的悲慟眼淚，不痛哭也痛哭了！一剎間痛哭流涕，沖刷了滿眼眶被氣浪挾裹粘蒙的塵垢，淚眼既然能睜了，淚眼既然能看到物象了，雖然淚眼模糊，畢竟能淚眼婆娑地看到了整座五層樓坍倒地廢墟！依稀中他看到了全校同學都給砸進了層層破碎的廢墟里！一種求生的本能爆發(fā)出了他的奮不顧身地救護——扒！

他是朝身后邊扒。這一點他清楚，冉先軍是跟他一同跑下樓的。不是冉先軍推他快跑，是不會落在他的后邊的。冉先軍還朝慌亂了神的同學們高喊：“跑不出去的，快朝墻角桌肚躲躲呀！”

言猶在耳，不絕于耳，這會兒怎么一點動靜也沒有了？

扒，也只有回過身，叭！朝磚石瓦碴上扒個明白！

“冉先軍——”樂則學雙手扒一下，在心里喊一下，

樂則學的手被什么烙了一下，一陣鉆心的痛，牽連著頭脊肘膝都疼得刺骨，他本能地動了動左腿，又動了動右腳，還能動呢，能動彈就沒有傷筋折骨，樂則學的心從無緒的雜亂落到了相對平安的實處，“皮上面的痛算得了什么！”樂則學為自己逃過一劫掠過了一份竊喜，隨之生出了十二份的擔憂，整個人像拋進了冰凍扎骨的激流，從波峰跌進了浪谷，又從浪谷拋上了波峰！他突然為他的最要好的同學擔起憂來，冉先軍還在倒塌的瓦礫里呀！不是冉先軍推他快跑，現在埋在灰礫下的就是自己了！樂則學暗自打了一個寒禁，倒豎了全身的汗毛。不覺積蓄了一股力氣，開始憋勁兒用雙手瘋狂地刨，瘋狂地扒！也顧不得十指在刨挖間磨破了指甲，一碰到尖刺的鋼筋利石就疼得冒汗！十指連心也得刨！他顧不了那么多。他的整個心整個身整個的整個，成了一種扒土的機械，邊刨邊挖邊哭邊叫：“不是冉先軍推自己快跑，現在埋在灰礫下的就是自己了！和許多的同學一樣，出不來了！”樂則學這樣一想，越發(fā)地嚷開了冉先軍的名字，聲嘶力竭喊不出聲，在心頭也要呼喚！這份力量就是冉先軍給的！冉先軍就在心頭！樂則學想起來了，冉先軍的媽媽就是汶川地震局的人，冉先軍第一時間就斷定了地震，他有這方面的地震知識呀！冉先軍說過，還在小時候，他的媽媽到地震局上班，常常帶著他，講過唐山大地震。難怪冉先軍一發(fā)現情況就認定是地震了，也才有了躲避地快跑，也才有了生的機會！樂則學越想到這，越發(fā)加緊了扒刨的力度！五層樓教室說沒就沒了，叫誰也承受不了呀，眼前廢墟幾乎堆成了山，堆成什么也要扒出冉先軍！

十指連心，指甲給石礫磨掉了，手指的一層皮也很快給磨破了，殷殷的血在滲著，樂則學痛不欲生，卻依然沒有半點收縮這一雙手臂的打算！一種不顧天、不顧地、不顧疼、不顧己，全都不在乎地永不言棄，巳經以一種奮不顧身地形式在廢墟中行動了起來。如果說他這時候想到了什么，也只有一個字：扒！

可別小看了這一個簡單的扒字，早蘊藉了十二倍地思維空間！清醒讓他戰(zhàn)勝疼痛，清醒讓他海闊天空，包容了上天入地的思維，盡管掠過心頭的都是一閃之念，全系在這一個“扒！”字上浮想聯翩，倉卒得稍縱即失，就這連不成片的所思，所想，卻如一道道電光石火，集束成發(fā)人深省地一問：這座曾經為之驕傲的五層樓新教室，竟然在連跑都來不及的瞬間剎那，粉碎成了瓦礫廢墟堆，粉碎得這般厲害，好讓人扼腕痛惜！按捺不住的情緒是很難讓一個不足十六歲的少年轉過彎來的！當時校舍落成，他剛剛從小學考上了初中，也僅僅承載了三年，不，還未滿三年，離中考還有一個月呢，離暑假還有三個月呢，三周年還沒到，就在傾刻間化為鳥有，而且恰恰是剛剛上課的時候……！這是號稱希望工程的五層新樓呀，怎么能以粉碎地形式坍塌？把全校班級的學生一次毀滅了呢！他不懂，他疑問，他為同學哭，他為希望地破滅哀傷！他有理由在慌亂地救人行動中閃爍一團團質疑！刨救的堅定，頑強著他的天問：地震呀，也不至于震得粉骨碎架呀！他的淚眼模糊，再模糊也看到了另一番奇怪，相挨學生教室樓的教師辦公樓，偏偏沒倒，不但骨架尚在，而且還立在哪兒，這是咋啦？可憐我們全部上課的學生都埋了！

樂則學不懂人間的奇怪，卻有著良知啟示的質詢。這是他這個年齡段的活躍的思維，同時也是支撐他頑強刨救動作的力量。

轟隆隆又是一種驚天動地，從天外炸響。驚雷挾裹著烏云蓋日，灑開了鋪天蓋地的急風暴雨！樂則學一下子淋了個水濕浸透，才發(fā)覺天氣的窒悶一下子變成了扎骨的刺涼！

暴風雨來的再大些吧！樂則學心頭掠過了不畏風暴的海燕！盡管這是山高路陡的蜀地，是相對閉塞的秦川，隨著心頭陡然響起的朗朗地課文誦讀聲，稚嫩的心靈一下子承載了海闊天空！

既是暴雨，當然猛烈，磚石瓦礫都劈頭蓋頂過了，還怕這雨？沒什么躲，沒什么避的！澆成落湯雞就澆成落湯雞，落湯雞算個啥，比起還砸在礫堆里的同學，樂則學沒有力氣也有了力氣。

純一個落湯雞的樂則學，視瓢潑的傾盆為動力，依然不退不縮不動不搖，撐不住身子就跪下，跪不好就躬，完全是一付鞠躬盡瘁的動作，全不顧泥漿水窩子，只知道往廢墟肚子里扒，企圖搜空一個洞，鉆進去拖出同學來！巳經聲嘶音啞喊不出冉先軍的名字，這雙手還知道一塊一塊地抽，一下一下地刨，仍然是沉著有力的！手的搬動就是一聲一聲地呼喚！怎么能讓同學掩埋在廢墟里不急、不躁、不趕緊施救呢！大睛天變成了大雨天，大白天變成了大黑夜，還沒有刨開一扇門洞，還沒有喊應他的同學，老天這時候就是下刀，他也想不到走，想不到吃，想不到喝的！樂則學急啞了童嗓，急得淚流了滿面！大雨如注地直灌進他大張的嘴，他干脆兜頭全吞進肚里，總算喝了個盡飽，又埋頭搬移阻得慌的沙石水泥塊！搬，搬不動也搬，搬得動更得搬！不把冉先軍刨出來，他也交在這兒了！

大暴雨有本事你下個山呼海嘯吧，不是地動山搖了幾回了嗎！有邪你邪吧，奔山塞海，老子就是不躲！老子就是不怕你雷！不怕你轟！不怕你下個不開天，把我澆個沒頭沒臉、水濕浸透！你是沒本事下個七七四十九天的！你是下不到的，我更是嚇不倒的！你連明天也下不到，你是孬種！你只配餿主意趁火打劫！你只能算是小人！別看我人小，是一個錚錚響的人，是一個堂堂的男子漢！不是我怕了，是你怕了！你不怕，你干嘛小了下去？我又沒有請你下小點！我又沒有求你下小點！

樂則學在劈頭蓋頂的暴雨里一個勁地渾罵個不行，雨越大越日竄個兇，直罵得雨住風停，云開日出，這巳經是第二天早上了，雨滴終于在他的濕透了的發(fā)梢上一珠一珠滴落了干，他終于將難睜的眼睜了開。即使在瓢潑的雨水浸淋得雙眼難以開睜之際，樂則學的這一雙手兒，仍然搬移著磚礫，沒有打個一下頓！

眼睛終于能睜了，樂則學發(fā)覺頭頂上不滴雨水了，由不得對天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憋悶一胸口的氣，從大張了的嘴巴吐了出來，也就在低首挪出一個斷板的當兒，他聽到了被埋在廢墟里的聲音！樂則學好不興奮，同學有救啦！樂則學立刻朝里側起了耳朵，里面還是在唱歌呢，巳經唱了好久了，歌詞是熟悉的，“春天的故事”，己經唱到第三段了，音韻咬得特準，只是音量小了點，傳到外面，不認真聽還真難辨識。外面噪聲太大，加上自己拼命地吶喊，怪不得了呢！樂則學興奮地一下不知怎么好了，他真想再破喉高喊一回，但他這一次屏住了聲息，只努力著用手，這一雙手怎么啦？怎么不聽使喚了？不聽使喚，樂則學也要叫聽使喚！樂則學下死力抬動雙手，麻木什么？疼痛什么？還有比營救到同學厲害嗎！樂則學終于又揮開了雙臂，當再一次挪動一個橫斷予制塊，有了一個頭可以伸進去的空隙，樂則學看到了擠壓在空穴間的冉先軍！冉先軍正轉動著眼睛朝他致意呢，還朝他說，在他的左右還有三個同學，唱歌是鼓勱最里面的同學不要昏睡呢！

樂則學趕緊鉆進去拉，鉆進去扒，剛剛把橫在里頭的斷梁殘塊拾掇出來，誰一手接出去啦？還有雙有力地大手將自己連腿連身子一把抱住，拉到了外面。樂則學回轉臉一看，呀的慟哭著嚷了開來：“解放軍叔叔！”

解放軍叔叔將樂則學遞給了后邊一大隊人馬，急得樂則學扭著身子哭啞著嚷：“我要救同學……冉…先…軍…”

解放軍營救人員也嚷：“我們來了，就是趕來救同學們的！”

三

冉先軍成功獲救了。

冉先軍懂得躲避，利用支撐的小空間小地形，搶在傾倒一瞬，成功地保護了自己，還成功地保護了三個同學。他們的老師也可以幸免于難的，教師馬其林在那危急時刻，卻將極有限的逃生時間按排給了孩子們了，即使在教學樓整體垮坍的分秒，他還一手護住一個孩子！一覽無余的斷梁殘碴，毫不客氣地撕裂了五層新樓的外觀，粉碎的現狀把學生樓建筑推上了豆腐碴工程，砸進了世人的心中！定格老師的永恒動作，是身軀佝著，手臂張著，佝著是為了護衛(wèi)胸前兩個學生，想以身軀阻擋裂石；張著是像大雁一樣在用羽冀照顧小雁，愛護之情溢于言表！

救援人員將救出來的冉先軍照例放上擔架。躺著的冉先軍半撐著喝了解放軍遞過來的可樂，既然有了體力的恢復，喊了聲解放軍叔叔，行了個軍禮，硬是從擔架上掙了下來。解放軍叔叔見他真的能站能行，這才由著冉先軍，撤了擔架。解放軍叔叔記掛著搶救，都把精力集中在廢墟堆下面，只想多搶救一個受傷學生，就在轉移注意力的當兒，留不住的冉先軍自行走了。

冉先軍只拿著迷彩服遞過來的一瓶可口可樂。冉先軍走幾步望望，走幾步望望，眼前全是磚石廢墟，一堆一堆，再也尋找不到往日的模樣，大街小巷沒有了，倒塌的樓房不忍卒睹，揪心得搶眼。幾個勉強立著的樓，孤零零在廢墟中，東歪西扭著，裂口張張地還要吃人，直讓冉先軍悚然著毛骨，仿佛到了魔幻世界，看到了末日篇。冉先軍最不喜歡看的就是魔鬼和末日。每在圖書上撞見，他總是翻過去，推而棄之。用媽媽的紅包選購的書，第一要的就是明快而熱烈，可惜剛買的兩本丟教室了。昨天突然被倒塌的樓房壓在底層，他只覺得驚，他只覺得怪，悶了一夜，累得嗓子眼冒煙，窒息得讓人燃燒掙脫的渴望！被解放軍叔叔救出來一看，眼前成了磚石堆，這才呆了，地震得這般厲害，讓他觸目驚心，他半麻木著，雖然沒有驚恐萬狀，還是膽顫顫不知所措。自己能從一堆廢墟中生還，能夠被營救出來，他還希望家里人都幸運。雖然整個市面巳經找不到哪里對哪里了，在巳經被夷為平地的小城街道上，只能繞著廢墟走，避著磚石走，趔趔趄趄著，突然看到了一個似曾熟悉的樓房，雖然沒有碎成齏粉，也是搖搖欲墜，就這樣巳讓冉先軍有了一種僥悻，畢竟沒有坍塌！蹲在里面辦公的人，畢竟有了逃生的從容，不像學生樓，慌張地跑不及！冉先軍不由帶快腳步。他像看到了什么大希望似的，舉起手中可樂瓶，咕嚕著一飲而盡，他舍不得把空瓶子甩了，就這么朝那棟樓撲過去。他清楚，那就是媽媽上班的地震局，那一棟樓房還存在著，媽媽一定安然無恙！

冉先軍沖著媽媽，從瓦礫堆艱難地越過去，等趕到那兒才發(fā)現，那兒不是人去樓空，卻偏是空樓無人！媽媽根本沒去上班，在班的人也都到媽媽辦酒的汶川宴樓上碰杯去了，冉先軍的步頭一下子亂了，跟蹌的亂步全無了力氣！冉先軍抬腿的力氣也沒了，好幾回磕磕絆絆，幾欲跌倒，他強迫著自己回過頭去找那幢攴廳。

倒了一地的房子早不見了往日的蹤影，分不清街，辨不出道，找不到北。哪里還存在什么宴樓什么攴廳！他的眼前一黑，兩條似乎不是自己的腿再也站立不住，一軟癱，倒在了被瓦礫碎石斷塊吞沒了的沒有街道的街頭廢墟上！

又是汩汩地可樂水滋潤了他的口舌，滋潤了他的心田。他把眼慢慢地睜開，看到了媽媽的臉，是一張很像媽媽的一張美麗的臉，是一張白衣天使的和顏悅色的臉。愛心包扎了創(chuàng)傷，溫暖驅趕了恐懼，這一刻，熱血竄動了冉先軍的全身。冉先軍立時不再覺得孤獨無助，冉先軍一下子有了信心，冉先軍感到了祖國就是母親的力量，冉先軍感到了自己還有一個強大的祖國！

冉先軍的腦海閃動祖國的親切時，突然跳出了一連串國家的標識。這些字眼從國家地震局一路延續(xù)下來，最讓人記憶突出的便是媽媽的單位全稱了：四川省汶川縣地震局。

媽媽親切的臉頰一如往日一樣親密無間。在冉先軍的意識中，媽媽經常把臉貼著兒子的臉，媽媽還會用嘴唇嘬起來親兒子的小鼻子小眼晴，直撓養(yǎng)得冉先軍咯咯地笑。小時候的記憶雖然模糊，媽媽先是抱著他，以后是攙著他，再以后是帶著領著他的姿勢是不會忘懷的，是媽媽領他走到地震局的門牌下，認識了這個帖子，也從此知道，媽媽走進這個肅穆的地震局，是一種上學樣的上班。

媽媽說過，地震局是一個常設機構。是國家最為重視的獨立機構，雖然沒有為國計民生創(chuàng)造什么，卻是國計民生的不可或缺地重要的保障部門。地震局有著神圣的預報重任呢。

這讓冉先軍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有個地震的名詞了，上了小學，由認到知，上了中學，耳熟能詳，一聽到或一看到地震這兩個字眼，便生發(fā)出由衷地情緒，必欲聽個究竟，不弄個大致的明白是不肯罷休的?？上е車娜藗儗Φ卣鹬R的普及斷而不續(xù)了，就連媽媽的地震局對地震的研討和說事也少之又少，幾乎全無，弄得人錯覺，地震仿佛已經遠離了歌舞升平的時代。

只有在電視新聞里，總有哪處海嘯哪處地震的報道，冉先軍問起來，媽媽總是忙她的，常常避而不答，或是干脆回避，答非所問。冉先軍只好單刀直入了：

“媽，你都不記掛地震的事了，你還在地震局上班干甚？”

媽媽這才嗔怪地盯了兒子一眼，說了兒子一聲：“傻孩子”！

傻孩子冉先軍扭著小臉蛋回看，似乎在反問：可不是嗎？

媽媽瞥見兒子還有些較真，帶著一種秘而不宣地神情，特別朝兒子的耳畔靠了靠，言不由衷道：

“總要做個形式?！?/p>

兒子是不理解這種回答的，當然想反詰：

“形式不和內容統一呀？”

媽媽當然又是一個嗔：

“你是小孩你不懂?！?/p>

媽媽說的很柔和，很幽遠，曲折又隱晦，在一旁的父親插話了，卻理直氣壯，直截了當，不像媽媽有一種護著軟肋的迤回：

“小孩子讀你的課本，考試能上前三名，其他不要你問?！?/p>

冉先軍在父母面前討不了話，也只好自個兒找辦法，課本上常說，人有兩件寶，雙手和大腦，為什么不調動身上兩件寶，到新華書店找答案？自己已經擁有這一雙識字的眼睛，再奇怪的奇怪，書中都有鞭辟入里的回答，有一次上課，聽老師說李四光的地質了不得，在書店一翻，立刻讓冉先軍眼晴一亮，“李四光還真是了不得”，那上面一段記敘寫得透明清沏！回憶李四光預測地震的文章，文字是這樣表述的：

在1966年邢臺大地震后，李四光“教導我們”要注意河北河間、滄州；要注意渤海；要注意云南通海；要注意四川爐霍；要注意云南的彝良大關；要注意松潘；要注意唐山……這一路走來，都被李四光言中。當時很多科學家認為地震是無法預報的，李四光斬釘截鐵地說，地震是可以預報的。周總理說過：“李四光力排眾議，認為地震是可以預報的?！蔽闹杏昧艘贿B串的“要注意”，這種特殊的表達方式起到了強調的作用，也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冉先軍終于明白了，國家為什么層層要設地震局，縣縣都有地震局，因為“地震是可以預報的”！媽媽所以不回答，是嫌兒子人小，不屑回答，或者怕煩，一句二句說不清，本身又在地震局，天天與地震打交道，便有一種無形的厭倦壓郁著，像小學生天天捧書本，耐不住性子一樣，即使優(yōu)秀文本也會因天天接觸產生“審美疲勞”。不過，讓人究起來，還是不應該的，對工作怎么能不滿腔熱忱呢？就像小學生，不喜歡讀書，那哪能提高學業(yè)成績呢？

冉先軍在半睡著的狀態(tài)中，意識一點沒有含糊，思維一直沒有離開地震給心靈烙下的痛的沉重，心海的波浪泛著漣漪，波圈總是順著波心的波紋在擴散，冉先軍想到了一個赫然的結論：

“媽媽沒有預報地震，媽媽是工作失職……”

想法一出，他自己一驚，趕緊自圓其說：“媽媽是最好的媽媽?！?/p>

四

冉先軍說的不錯，“媽媽，你是最好的媽媽?！?/p>

冉先軍的心靈屏幕出現“失職”字眼的時候，立刻伴隨了深深的痛。地震留給他的驚動太大了，應該有的預報，那種依賴的缺失，直刺著少小心靈中的自尊，很讓他輾轉反側不能自巳。雖然自己有幸好手好腳，面對那么多同學生生死死在整堆整堆的廢墟下，地震形成的痛的惋惜，痛的刻骨銘心，自然是難能抹煞的。尤其是那么多的絲絲縷縷，偏偏把母親裹在了其間，這可不是般一般二的家丑，這是對神圣的褻瀆，是對責任的不恭，便有一種被戳痛的一下子，讓冉先軍立刻有了護痛的反應，自身兒迅即產生了一種本能地衛(wèi)護，催促他不由分說作出糾正的評判！母親在他心中總是崇高的，巔峰的地位確如高山大海的形象，母親給予他的母愛，都是不容置疑，不容否定的。年少的心兒即使停留在幼稚上，也不會將母親任其牽涉到一個刺眼的“失職”詞上去的！冉先軍讀到中學了，巳懂得那詞兒的份量，何況孩子正在逐步脫去孩童的稚氣，知道做人的榮辱天平，如果不重新進行一番調整，那一種錯覺，冉先軍是難以承受的。日趨變得成熟的眼光，不能不讓冉先軍開始以主觀的情緒調整思緒，帶著自個兒才能感受到的痛楚，另辟心跡，竭力以百倍的強音緩沖隨之而來的疚痛，他反反復復地認定，媽媽是最好的媽媽。惟此定論，才能打撈掉進冰窖的心靈，舒緩出一股溫馨，釋放冷縮，浸潤暖意。也真是的確，與媽媽在一起的日子，尤其讓他懷念，很小的時候，冉先軍是理會不到什么叫旅游的，只知道有媽媽帶著，有媽媽護著，這就夠了。有媽媽帶著，有著吃不完、喝不完的美味住肴；有媽媽護著，有著玩不夠的甜蜜、看不夠的花花綠綠，漸漸有了記憶，才知道那就是旅游，而跟著媽媽出門旅游，冉先軍覺得比在家還快活，享受可以盡情，玩耍可以盡興，自然而然，冉先軍要連著母親，媽媽也總是帶著他，雖然帶著孩子旅游，上上下下總是一種拖累，媽媽寧愿，媽媽甘愿，不為別的，護犢情深，撂不開的兒女情長，似山樣重，撇不掉的愛子心切，似海樣闊，包在一起的母子親情，充滿了對生活的全部傾注。

別看冉先軍今年才滿一十六歲，算起冉先軍的旅游史，巳經一十六年。他在媽媽的肚子里就開始了旅游，在襁褓中的冉先軍，當時還沒有大名，只能稱為毛毛的“小肉歡子”冉先軍，巳經匯入了媽媽的旅游大軍，成了最小的游客。逍遙的旅游，這是他生逢盛世的機遇，是事業(yè)單位可以帶薪休假的福利，也是特殊時代特殊時期的一種特殊惠顧，對于那些個自在的時光，冉先軍自己是沒有記憶的，連游山玩水都不知道，只曉得吃的開心，一出門，便有各種好吃的，通過媽媽的手遞到他的小手上，大開他的口味，大開他的眼界，一度時間，吃好東西成了旅游的代名詞，吃好東西成了他的一種向往：

“小軍軍，帶你吃好東西去?！?/p>

冉先軍一聽到媽媽這么親切地呼喚，便知道又要出門了，雖然覺得才回來沒多天，冉先軍還是興高采烈，又能吃到叫不出名兒的稀奇古怪了，高興是當然的。小孩子只知道小嘴一刻不離開好吃的東西。稍大了一點以后，冉先軍吃的興趣才明顯地轉移了。即使喜歡上了照片，冉先軍還會讓媽媽買肯得基，買麥當勞，

“小軍軍，帶你照好看的相片去?！?/p>

這是媽媽換了口氣在招呼兒子。冉先軍一聽就知道，又要跟媽媽單位的人出遠門了。冉先軍雀躍著一蹦老高，又可以手腳并用，學孫悟空上天入地，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了！

真正將旅游從好吃方面離開，是冉先軍讀了小學以后，冉先軍對旅游的認識，從依稀到明白，從記住一些零散的片段，擴展到超越小小照片的印記，讓好看的直通蘭天的高山大川，逐漸走出五寸彩照的小框框，還原出本身的博大和雄奇，開始影響小小少兒的心靈成長。每次旅游沖出的一大迭彩色照片，不但是當時印象的見證，也極大地開闊了少小心靈的眼界。如果不是因為上學，經常性的旅游，形態(tài)逼真的彩照上一定不會少了他，媽媽不能隨時隨地帶上他，卻始終保證他的養(yǎng)尊處優(yōu)。媽媽出門將冉先軍寄宿在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那里，再待好也不放心呢，所以每要丟下，總是難分難舍，也總是迫不得巳，也因此每次旅游回來，必定帶回來兒子的喜歡。這大包小包里盛裝的，似乎成了冉先軍的“戰(zhàn)利品”，成了冉先軍最大的歡樂。這兒應有盡有著冉先軍吃的用的玩的穿的。而媽媽出差的行蹤，也都可以從膠卷沖出來后了如指掌，很精彩的照片，雖都是媽媽的風景，也將是兒子暑假寒假能夠去逍遙的地方。

旅游的照片，也讓冉先軍證實了自己的成長。那兒記錄了他在媽媽的肚子里就開始了的旅游。冉先軍在襁褓中的身影，一年年從“小肉歡子”的毛毛娃，成長為能笑能說能唱能玩的小蛋蛋，直到有了學名的冉先軍，這一大段漫長的蛻變過程，與名山大川古剎雄奇揉合在了一起，成為隨時可以佐證的藝術照片，照片記憶完全可以勾起對當時無記憶旅游足跡的尋覓。冉先軍的記事，就是從旅游開始的。脫離了吃的旅游，還原游山玩水，漸漸與歷史典故，古人學問聯糸了上來，冉先軍知道了都江堰的文化淵源，熊貓自然保護區(qū)的動植物原生態(tài)，還有五臺山廟宇的深邃，大佛大足的博大，冉先軍終于有了明確地旅游認識，盡管他要上學了，時間有些限制了，不能隨而便之說走就走，遠地方去不了，星期天還是可以利用的。好在歲歲年年的出門機會多的是，媽媽的地震局總是隔三差五的要出差，月月出門像走大路，經常稱為“考察”“調研”“學習取經”，官冕堂皇，堂而皇之。只要媽媽在一天工作，就不愁去不了旅游。媽媽不是一個獨吞享受的人，不是一個只顧自己不顧家的人，媽媽是個一有點幸福便喜歡讓一家人分享的好家長，尤其是位視兒女為掌上明珠，善于私愛的好母親。

在這位母親的羽翼下，冉先軍從小便有享不盡的富貴旅游。距離最近的二王廟，還有青城山，幾乎成了他的一日游，每個星期天就可以馳車前往。最讓人留連忘返的還是爬九寨溝。說爬九寨溝，只是對冉先軍小身體而言。從他記事起，幾乎年年假期都要上九寨溝一趟，一路上就數他最小，也最數他活躍。媽媽要背著他，冉先軍總是往地下掙。媽媽手攙著他，冉先軍總是往側旁溜，免不了手腳并用，人們見了反而喜笑顏開，都不介意冉先軍將手當腳，還以一種贊許的眼光追著冉先軍，覺得這么點大的小孩竟能夠在這樣陡峭的石級山路上疾行如飛，是個聰明伶俐的武狀元料子。九寨溝風景區(qū)像是他們家的后花園，連遠在天邊的嵩山少林寺，媽媽也帶他去過兩次呢。

大中國許多的東南大城市也都印上過冉先軍的這雙小腳丫蹬著的一雙雙小小旅游鞋。旅游要花費的，在小先軍看來，不是錢，而是時間。時間經常會以要上學的理由來阻止，錢的印象好像一點也不存在，冉先軍早就知道了這一層不是秘密的秘密：食宿路費全報銷。第一次聽到報銷的詞，不懂的冉先軍想問上一問，因為看出大人臉上的不宜過問，冉光軍禿了禿嘴。平時大人都告誡過，大人說話不興小孩子插嘴，小孩子插嘴接蛤蟆氣，都不是乖孩子。冉先軍做膩了乖孩子，又不能不繼續(xù)乖下去。對那些秘而不宣的名兒，冉先軍很好奇，越覺得神兮兮越不想悶下去，卻又不得不礙于父母的告誡，終于找到了一個解惑答疑的窗口，學會了翻字典。認上一個謎團，到字典里去刨根究底，終于解開了大人們諱莫如深的話中話，原來報銷呀全報呀補貼呀獎金呀，就是不往自己口袋掏錢，是要讓公家給自己掏錢。這一個公家，好像有掏不盡的錢，什么都要公家掏，連吃喝拉撒都讓報！媽媽平常一拎一大包的衛(wèi)生紙巾，也都在“報”的名下，還有工作攴，是免費提供的。連工作的時間，也都被人為的榨取，僅僅八小時的上班時間，能擠壓得只剩兩小時，能坐在辦公椅上兩小時就算盡職了，尋常的出差，好像是干不完的公干。老師最不喜歡小學生在上課時做小動作，大人們卻熱衷于在辦公桌的電腦上玩撲克游戲。大人們常常成了愛做小動作的小孩子。這些現象，被冉先軍無意發(fā)現，也只能被擱進了肚里，老師可以追究不聽課的學生，他是學生，只能當做沒看見，可是，畢竟是親眼所見，印象會在某種時候浮出水面，像此刻間突然受到了特大地震的觸動，往日那些積淀一下子全部泛起。機器人奧特曼也不知從什么角落冒了出來，一個又一個，都是買的印象，只是遺憾經不住折騰，玩上一會便缺了胳膊斷了腿，又不是窮人家的孩子，一個個地摔了也不心疼，是水總得流，有錢就得花，家里的收入不再乎花，全仗著媽媽是事業(yè)單位的人，七七八八的份額加在工資上列出表，一看就比基本工資大幾倍，卻都是財政允許的，不然的話，怎么還列進工資表里，公開上私人腰包呢？有這么多余的錢，還在乎大手大腳？連冉先軍也養(yǎng)成了大手大腳的習慣，剛穿上身不一會的云錦料子唐裝，也不知丟到什么地方去了，大雨過后的夜涼才讓他想到了單衣單裳的涼意。

去九寨溝旅游，冉先軍也數不清是多少次了，反正是一記事便是層層迭迭的瀑布。母親一路攙著他，幾乎寸步不離，不是怕兒子硌著了，就是怕兒子小腿累著了，最靠前的記憶不是在夏天，好像是上三年級的寒假，是奇寒之中的奇異景觀讓冉先軍的記憶猶為明確，而在此時偶爾刮到耳邊的話，一下被他捕捉到了以后，深深地記住了，那句話也似乎帶著了料峭的寒意，冉先軍當時一聽到，立刻打了一個寒驚，那句話說，“九寨溝是地震造出來的”！冉先軍立即的反應，好壞的消息！可是巳經入進了心里。以后每次上九寨溝，雖然沒有特意打聽，冉先軍總會豎起一雙耳朵，旁聽人們的只言片語，九寨溝的成因，便如一層層面紗被挑開了，雖只有寥寥數語，卻如一以當十，積沙成塔，巳經驗證出了一個事實，原來九寨溝的形成是多少次地震多少次泥石流，地殼中釋放出龐大的碳酸鹽，形成鈣化沉積體后又反復糾結了泥石植被，再經過多次集結，形成了鈣華壩。原來九寨溝的絕倫奇貌，九寨溝旖旎的瀑布，美若仙境的壯麗，美侖美奐造化的背后，除了驚心動魄，還隱藏什么呢？冉先軍從此對山川的峻逸，留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問號，眼面前那么多海子，在炎夏的面前，水光瀲滟，沁人肺腑，溫和得像可愛的大熊貓，宜人得簡直要讓人認為天宮也不過如此，令人嘆為觀止的景區(qū)怎么也難與山川裂變，泥石流的攔截劃上等號，卻偏偏是地震頻發(fā)的結局，而且都不是危言聳聽！冉先軍在知識的海洋里終于證實了言傳，九寨溝旖旎的瀑布所以美若仙境，旖旎天下，所有的壯麗，全得益于鈣華壩的天然斧成。鈣華壩不是一次形成的。多少次多少次的地震泥石流，形成龐大的碳酸鹽的沉積體，沉積體在沉積過程中，糾結了泥石植被，巧奪天工，造化了山川地貌的奇特絕倫，景觀的別有洞天。美侖美奐賞心悅目的背后，其實都隱藏了一段悲天憫人的慘絕人寰！聽說最近的一次大地震是一九三三年，是７．３級大地震。雖然過去了很久了，冉先軍聽了還是不寒而栗。當時的揪心，隨著時間的推移并沒有消逝得無蹤無影，一想起來，記憶猶新，今天的不期而遇，不由潦起了牽腸掛肚的情懷，一下子拉近了他與受災老鄉(xiāng)的距離！

整個小城在眨眼間被地震夷為平地，冉先軍對如此的真實，又不能自已了，尤其是媽媽，冉先軍唯一至愛的好媽媽也被埋在了廢墟里！

五

成了地震后的孤兒當然不止冉先軍一個。

冉先軍再見到樂則學，是傳媒搭的橋。當時，樂則學被救援人員送到救治醫(yī)院，立刻進行了急救處理。因為樂則學的一雙手指全潰爛了。用手挖刨碎磚礪石，磨爛了指甲，破皮見骨，又在雨水中浸泡發(fā)炎，再不及時治療，十指便廢了。當然也引來了媒體記者的采訪。事跡一經宣傳，樂則學搶救被壓在廢墟中的同學，還有冉先軍保護同學撤離的事績，不脛而走。冉先軍按照廣播提供的訊息找到了那個醫(yī)院，樂則學的雙手兒還包扎在繃帶里。病痛的樂則學見到冉先軍，雙睛一亮，立刻涌出了一串串淚滴：

“先軍…，”樂則學喊著，心里一急哭出聲來：

“我媽……走了……”

“我爸我媽也都……走了……”

突聽冉先軍也說這悲慟事，樂則學淚眼一頓，朝冉先軍連看了兩眼，似乎要從相憐中相惜些什么，還沒有找到一些平靜，趕緊先揩了揩自己臉上掛著的淚，卻難于抑止哽咽，只好抱住冉先軍，兩顆頭交錯扭磨在一起，惟此才有了些許的安慰。

磨合了好一會，還是樂則學告訴道：“剛住進來，我惦記著奶奶，那個中午，我沒回家吃中飯，更讓我惦記著，”樂則學抬起淚眼朝同學端詳了會兒，不忍心不忍心還是哭哭啼啼說了出來：“我還是找空子溜回家去看了，媽媽本可以的……媽媽在忙萊園，一見地震搖動了瓦房…，屋里的奶奶在屋里收拾碗筷，一見地震搖動了房子，都不懂地震有那么厲害，沒有丟東西跑，地震了還記卦著拾東西，都不知道震災要屋塌房倒的，以為像打雷閃電嚇嚇人的，不知道震災就那么一時三刻，媽媽沒能把奶奶拽出來……”

“你還有爸在……”冉先軍想安撫樂則學，沒想到話一出口，勾起了樂則學無盡的傷痛：“老爸出車要經過幾道泥石流…都三天了，該回來的都回來了，爸連車都失蹤了……爸連車都失蹤了！”

樂則學這一番斷斷續(xù)續(xù)的話，冉先軍聽懂了，則學的母親被埋在了倒塌的屋子里，父親開車在回家的路上，不幸給泥石流沖進了泯江，也只有抱頭痛哭了。

冉先軍傷痛地哽咽著，擠出了一句話：

“都…不該…不該都成了…孤兒的呀…?！?/p>

冉先軍似乎還有話傾吐，還有一種不能再瞞的情緒在心口涌動。覺得要說的東西很多，卻一時語塞，怔怔地沉默了，樂則學聽出了話里的話，突然爆發(fā)地哭訴遒：

“冉先軍，我還欠著你媽一筆書本費…”

冉先軍聽了一頓，同學吐露的這一則往事，指的不是春游時的購物錢，那一筆書本費，其實是他倆向大人“做話說”的招牌，也不是那個用途。把錢用在哪了？只有他倆心知肚明，因為不宜直說，那是難于啟口的，只能選擇了瞞一瞞，世間多少事好像都須要這一個瞞字來包裝一下。卻又分分明明壞在了這個瞞字上。冉先軍心里頭開始有了大浪淘沙后的觸動，只是一時還理不出個頭緒，亂麻一團的混沌狀態(tài)，經同學點出了個事由，好像找到了個缺口。借錢的事，是被逼的沒法，才由他一手導演了出來，如果不發(fā)生這場大地震的大變故，還覺得天衣無縫，蠻可以沾沾自喜的。大變故將心底里的是非曲直打了個全滾翻，這才讓他有了一種羞愧感，要趕緊在心底進行糾正。借給同學的錢也不是直接從媽那兒拿過來的。雖然當時的情形，是直接從他身上拿給樂則學墊賬的。所以要抬出媽媽，是他覺得，有這樣的來龍去脈，日后也好幫樂則學向家里要錢，也只有這樣把媽媽抬出來，瞞了實情，樂則學向家里要錢也名正言順。抬出媽媽墊的錢，也能把同學瞞住了，自己身上裝那么多錢，其實不全都是從父母手上要的，這回的一百元一張大鈔，也不是壓歲錢，都過了春二月了，那錢還不早花光！那天也巧，無意間發(fā)現老爸的外衣口袋敞著，冉先軍起初并不在意，隨便地一看，很明顯發(fā)現了一沓大錢。既然這外衣擱在椅背上，此時誰也不會注意，老爸這時候擠到廚房，到媽媽面前逞能去了，這會兒正掌著勺子開心呢，冉先軍也就不客氣，湊近前去，從一沓子里抹出來兩張。有什么不可呢，又不是別人家的，只不過瞞了老爸罷了。那兩天，冉先軍并沒有把錢揣身上，他在試探老爸對身上裝的錢有沒有數？老爸還真沒數呢，冉先軍也就真的瞞了下來了，冉先軍并沒有暗自竊喜，也無須對自己的隱瞞產生什么不應該的內疚，大人口頭上都經常出現瞞報的詞語，弄虛作假似乎成了天經地義，明明應該實話實說的事，總會因故繞了一個大彎子，還理直氣壯的標簽什么瞞上不瞞下，市場上天天有的報道，那么多癥結，領導一來癥結不結了。為什么非要領導出面，癥結才不結了呢，才迎刃而解了呢，非要媒體爆光了，才擠出了膿塊呢？能瞞則瞞，好處大啊！這個“瞞法”在大人們中間都無處不在呢，最不起眼的，每天的上班下班，作息本有制度，在媽媽等人的身上，又是另一種情形了，不是按點上班，九點到了也不上班，還可以五點一到就下班了，經常是五點不到就下班了。五月十二，媽媽給我過生日，那天星期一，媽媽上班是轉了個圈，點了個卯，忙的卻是為我生日宴，張羅請客了。大人們都不會覺得，即使占用了上班時間，也都沒感覺！正是這種算不得一回事的自我原諒，蠶蝕了多少應該用在班上的時間，熟視無睹的心安理得，形成了習以為常。這種瞞法，既然成了大人們的無所謂，還能說我們小孩嗎？好習慣要經磨歷難，刻苦養(yǎng)成，兒童不呆不癡，既然面對的是瞞的伎倆，好習慣難養(yǎng)成，壞習慣一看便會，壞習慣袒護的就是自己膨脹的欲念，有這樣的言傳身教，當然是一學就會。誰與快活有仇？因為隨心所欲最不花腦筋，一個瞞字，可以瞞天過海，自然而然就領會了。誰肯不效法呢？連大人們也沒脫盡小孩玩的把戲，瞞的花樣，玩的比小孩還厲害，瞞上級，騙上級，像我們小孩，常常瞞著上人去頑皮！

冉先軍的心底被這股感觸弄得翻江倒海了，對地震預報缺失的痛，深究著自己的痛定思痛！聯系到樂則學說的事，對自己那件事的變通，他突然自慚形穢起來，也應該有所面對了，冉先軍覺得，再瞞下去，是對自己剛剛澄徹的心靈，又一個莫大的褻瀆！雖然真實的吐露，有點兒吞吞吐吐，冉先軍還是像嬰幼兒蹣跚學步那樣，扭扭別別說了：

“樂則學，你別掛心了，那一百塊錢，我根本沒問媽媽要，根本沒…，是我從老爸口袋里掏的，我瞞了你?！?/p>

樂則學顯得驚訝，對同學突然地坦誠，他諒解道：“你不瞞，我咋能瞞了那事呢，不瞞著說是交書本費，爹媽哪肯給線錢呢？”

交談中的那事，是偷偷以晚字習名譽，瞞著家人進網吧。冉先軍這時候不再慶幸當時的過節(jié)了，因為上網超時，女老板追著要錢，樂則學沒有，想耍賴皮，女老板糾纏不放，眼看鬧將起來時，冉先軍代他交了費。兩人幸虧就此走了，遲一步給趕來的公安還有老師認出來，哪就瞞不住了。樂則學花掉了冉先軍的錢，如何還呢？兩人想了個瞞混的法子，把花費的錢推到了學校頭上，謊稱要補交書本費，也只有這個理由，向爹媽要錢才名正言順。

老師看到學生不遵守紀律會訓斥的，孩子看到大人不遵守作息制度，卻只能眼巴巴的看。孩子是一看了之嗎？不，孩子的模仿力極強，看大人滿不在乎，自然也學起了“瞞”不在乎，“瞞一瞞”越來越得心應手。也只有這時刻，進行痛的清算時，冉先軍才發(fā)覺羞愧難當，無言以對，不能自巳了。與同學聚首的傾訴，既是新生的慶幸，也應該做出一種重新的審視??！一個敏感的惋惜，很自然地在交談中涉及到了：

“您媽媽不是在地震局工作嗎？”樂則學想說沒有說下去。冉先軍深深地點頭應允著，從牙齒縫里擠出了三個字：

“為我了……”

他終于一口氣說道：“媽籌辦我生日宴席，誤了上班時間……”

兩個小同學沉痛地傾吐，其實也在公眾的視線之下，這兒的一切都公開著，許許多多的人同住在大帳蓬里，解放軍搭建的活動板房開始啟用，學校對幸存的同學也開始了補課。對高三的同學，中央有了推遲高考的決定，對初三的同學，中考也將延期。冉先軍有了小課桌的時候，他顫抖地握著筆，寫起日記。他覺得要說的話很多，內心里想的東西更多，這是他沒有過的，他沒有覺得奇怪，反倒不吐不快，自己能在一團亂麻中理出了頭緒，不記下來，心口越發(fā)堵得慌，那些沒有傾訴完的心里話，在他的筆端直打轉，尤其是對媽媽的惦念：

……媽，我終于弄明白了，愛有私愛，大愛的天淵之別。媽媽只愛著兒子我一個小目標，帶著了很大的偏私性。兩點二十八分的千鈞一發(fā)，全給兜了底！媽媽若把愛兒子的心用到大愛上來，要是包括媽媽們的地震工作者二十四小時監(jiān)控，每日每時，從不間斷對地震的監(jiān)測，神清氣閑，不急不躁，也許就會分析出地震前兆的數據，發(fā)出防震予案，情形不會這么糟了！那么，既保全了千家萬戶，也同時保全了我們家，起碼我不會成了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