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晉堂

改革開放30年來，如果我們以義務教育均衡發(fā)展為參照系回溯教育發(fā)展進程的話，會發(fā)現(xiàn)很多值得我們引為鑒戒的東西。是什么擴大了義務教育不均衡的狀況，加大了校際之間的差距？如果說學校的兩極分化使“擇校亂收費”滋生壯大只是表象，那么本質是什么？為什么新《義務教育法》頒布已將近兩年時間，在許多地方實施起來仍然步履遲緩？

義務教育是國家必須予以保障的公益性事業(yè)，促進本地區(qū)義務教育均衡發(fā)展是各級政府貫徹實施新《義務教育法》不可推卸的職責

曾幾何時，以打造重點、優(yōu)質、示范學校作為政府的“政績”，超度加大對于部分重點學校的集中投入成了一種風氣：在教育“市場化”的口號下，不惜動用上億元以至幾億元地方財政資金打造一些“巨無霸”式的超大規(guī)模中小學校，占地動輒百畝、幾百畝甚至上千畝，學生幾千人甚至近萬人；建設豪華甚至超豪華的教學設施，修一個超大型校門就花幾百萬；也出現(xiàn)了一些“航空母?！?，把許多“薄弱?！狈谱鳛椤胺中！薄斠恍W校超大、超常發(fā)展之時，許多學校嗷嗷待哺卻得不到支持而變成了“薄弱?！?。隨著中小學入學人數(shù)逐年下降（由于基本國策起了作用，出生率下降；除了少數(shù)年份一些地方會略有回升外，總體下降成為趨勢），一些“薄弱?！币殉首孕邢鲋畡荨＝逃Y源配置極度不均衡的狀況加大了學校之間的差距；當學校被分為“優(yōu)質資源”和“非優(yōu)質資源”，同時又對于“優(yōu)質資源”校政策傾斜時，不均衡的狀況進一步擴大了。學校的兩極分化使“擇校亂收費”現(xiàn)象滋生蔓延。把納稅人的錢集中為一部分群體服務（享受“優(yōu)質教育資源”）而不是全民共享“改革成果”，既犧牲了教育公平，也損害了社會正義。

在經(jīng)濟轉軌時，把不應該轉向市場的公共利益轉向了市場，把公益事業(yè)市場化，把教育產(chǎn)業(yè)化，對于教育（尤其是基礎教育、義務教育）等公共利益的侵害是極大的，還把本該由國家保障的公益事業(yè)的支付轉嫁到已經(jīng)納稅的公民身上。在此過程中，還使標著“體制改革”名義的那些學校得到了“化公為私”的利益，有的利潤還是驚人的！一些人以敏銳的利潤嗅覺潛伏在我們的學校教育（也包括家庭教育和社會教育）周圍，你只要開一個口子，就會涌出一條利益鏈。“奧數(shù)經(jīng)濟”、“公（共）英（語）經(jīng)濟”、“考級經(jīng)濟”（為了獲得特長生證書）、“補習經(jīng)濟”（上校內(nèi)外各種補習班和重點校辦的“綜合班”）盛行不衰。為這些“利益鏈”的利潤（許多是暴利）埋單的，正是那些不停地抱怨“上學貴、上學難”、“高收費、亂收費”的家長們。新《義務教育法》規(guī)定的“免試，就近”的入學原則（不論對入小學還是“小升初”），在我們對入學辦法開口子時，一定是伴有“收費”（有人稱作“擇校費”）和“考試”的———不過考試名稱換了“測試”、“面試”、“考查”而已。我們開的口子在中飽了那些致力于開發(fā)“升學經(jīng)濟”的人的私囊的同時，也就葬送了新《義務教育法》規(guī)定的原則，使它形同廢紙一張！每當新學期開學，交通堵塞得一塌糊涂，就是“就近”的真實寫照；每當“小升初”家長領著孩子一所學校一所學校地為“小升初”去趕考時，就是對于“免試”的極大諷刺！

“免試，就近”的入學原則只有四個字，何其簡單乃爾！真要落實，其實并不復雜，只需要我們的行政部門把中小學校從硬件（教學設施等）到軟件（師資與管理）以及生源搞均衡就可以了，也就真正實現(xiàn)了義務教育均衡發(fā)展。過去，政策傾斜保證了“好生源”集中在重點校；今天，我們要做的是規(guī)范“小升初”的入學辦法，保證生源的均衡。為了教育公平，均衡生源的前提是學校均衡，學校均衡的關鍵是教師均衡，教師均衡的關鍵是教師待遇的均衡。這就回到了我們多次提到的教育均衡發(fā)展的“路線圖”———“免試，就近”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

一些地方政府的“積極性”除了來源于“政績沖動”外，還有其自身利益的內(nèi)驅力。一些地方把那些憑借大投入搞起來又不斷錦上添花的重點校，當作自己的“后花園”———要關照哪個家長的孩子進去是一張“條子”的事。那些學校因做了政府的“代理人”，其“受益”是多方面的自不待言。2008年4月，廣東省深圳市叫停金融高管子女中考加分規(guī)定是一個典型事例。政府為了“留住人才”的局部利益而侵害了公共利益，自2004年起為金融高管子女中考加分。這種做法有違教育公平和國家現(xiàn)行教育政策，教育部責成深圳市予以調查和糾正。與此同時，教育部要求各地全面清理和規(guī)范中考招生中隨意加分的違規(guī)做法，以確保廣大青少年平等接受教育的權利。隨著廣大公民保障切身利益的意識與法制觀念的增強，對于子女入學的公正公平的訴求日益強烈。在這種情勢下，政策如果向一部分“群體”（往往是可以寫條子和付高費的“權貴”群體）傾斜的話，一定會激起公眾及社會輿論的強烈反應。最近，在“小升初”中推出的對一些“推薦生”優(yōu)先派位的措施出臺后，媒體的調查表明，84%的接受調查人持反對態(tài)度。可見，只要我們沒有在義務教育均衡上做好文章，推出的“小升初”舉措只是有利于一部分“群體”而不是面向“每一個公民”的子女時，“小升初”就難得消停。真正實行“免試，就近”、徹底遏制“擇校亂收費”，根本在于義務教育的均衡；不在均衡上抓住時機做足功課的話，任什么花樣翻新也會按下葫蘆浮起瓢，不能解決“小升初”的亂相。只有義務教育均衡發(fā)展才能解決教育公平從而解決社會公平問題，才能遏制乃至終止當前城市里老百姓最不滿意的“擇校亂收費”問題，才能真正減輕學生過重的學業(yè)負擔，使青少年身心健康發(fā)展，才能使基礎教育走上素質教育的康莊大道，才能辦好人民滿意的教育。依法執(zhí)政與依法治教是一致的。認真貫徹實施新《義務教育法》，叫停“重點?！?、“重點班”，叫?！案淖兓蛘咦兿喔淖児k學校性質”的“體制改革校”，是要觸及一些人的既得利益的。關鍵是政府的屁股一定要坐在公共利益上，堅持教育公益性質，堅持教育公平與社會正義，不能充當維護“違背公眾利益群體”的利益的角色，也不應延誤時間，一年兩年三年地拖下去。實施新《義務教育法》是對政府公信力的考驗，抓住時機解決好本地區(qū)義務教育均衡發(fā)展的問題，也是對政府執(zhí)政能力的考驗。不能年復一年在解決“小升初”等義務教育均衡問題上令群眾失望。我們的孩子成長得可快呢！今天上四年級的孩子，一晃眼可就“小升初”了，今天上初一的孩子，一晃眼可就該中考啦！

評價政府教育抓得怎么樣，評價政府的“政績”（在優(yōu)先發(fā)展教育方面）不應該是少數(shù)“窗口?！钡拈T面多么吸引眼球、高考升學率有多高、考上北大清華的學生有多少，而應該看義務教育均衡發(fā)展的狀況怎么樣，教育公平的狀況怎么樣，老百姓最不滿意的“擇校亂收費”問題解決得怎么樣，“小升初”的舉措是否符合新《義務教育法》的規(guī)定，人民群眾對于當?shù)氐慕逃欠駶M意，等等。在這方面，安徽銅陵的經(jīng)驗是個榜樣。以法律為評價工作得失的尺度，我們的教育發(fā)展就有了符合科學發(fā)展觀的準繩。

基礎教育的性質不是通過考試和選拔把學生“分等”，而是使全體兒童少年在品德、智力、體質等方面全面發(fā)展

基礎教育是指幼兒教育、小學教育、普通中學教育———這里包含了幼兒園、小學、初中以及普通高中。義務教育在中國現(xiàn)階段是9年，即指小學和初中，因此，基礎教育的稱謂外延（12年）大于義務教育（9年）。我們今天所說的“義務教育均衡發(fā)展”并不涵蓋高中階段，但是許多中學是完全中學，既有初中也有高中，這就使義務教育均衡發(fā)展不可能不觸及高中（普通中學里的高中）。在中小學生“長知識、長身體”的重要階段，我們的教育方針是使全體兒童少年在品德、智力、體質等方面全面發(fā)展，為他們今后的生存與發(fā)展打下良好的身心素質基礎，成為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紀律的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

接受義務教育是全體適齡兒童、少年的權利。新《義務教育法》規(guī)定：“凡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的適齡兒童、少年，不分性別、民族、種族、家庭財產(chǎn)狀況、宗教信仰等，依法享有平等接受義務教育的權利，并履行接受義務教育的義務?！闭堊⒁?，是平等，而不是不平等；是有教無類，而不是有教有類。熱衷于把學生分類的任何舉措都是對義務教育的扭曲，對于學生身心健康發(fā)展也是一種傷害。為了平等，新《義務教育法》規(guī)定“促進學校均衡發(fā)展，縮小學校之間辦學條件的差距”，規(guī)定“不得將學校分為重點學校和非重點學?！?，“學校不得分設重點班和非重點班”，規(guī)定“不得以任何名義改變或者變相改變公辦學校的性質”。

因此，我們對于可能把學生在義務教育階段“分等”的做法都應該持審慎態(tài)度。已經(jīng)有教育專家對中小學評選“三好生”提出異議。把“三好生”作為學生“小升初”的依據(jù)進一步異化了它的功用。現(xiàn)在，“小升初”中又有一個“推薦生”浮出水面。有“推薦生”就有“非推薦生”。這種在義務教育階段把學生分類的做法遭到廣大家長的反對，它也不符合新《義務教育法》的平等原則，而且在招生操作上也帶來程序上的麻煩。

長期以來，我們習慣于把學生分類，動輒根據(jù)分數(shù)高低和其他一些并沒有科學依據(jù)的什么標準，把義務教育階段的學生分為“好學生”和“差學生”。對于成長中的兒童、少年，這種過早做出“結論”的做法是有害的，也是不公平的。為了說明這個道理，不妨舉一個實例。有一個智力發(fā)展遲緩的孩子，隨父母在美國上學，家長自知孩子肯定在學習上是落后的，可是小學6年里學校每學期發(fā)回的成績單上，都沒有班級或者年級的成績排名。學校每次開家長會，老師都說，這孩子很好，不用擔心。每個學期她也會拿回獎狀，因為她憨厚善良。她每天清晨鬧鐘一響就起床，自己打理好書包和午餐盒，高高興興乘校車去上學。學校老師負責給她補課，確保她的各科成績都在及格線以上。家長說，孩子至今還是一個快樂單純的兒童。家長深深感激美國公立教育體制，因為它保證了孩子得到平等的受教育機會，不會受到歧視。家長從自己孩子的成長中感悟到，“基礎教育最重要的功能，乃是為孩子將來學習生存的技能做必要的鋪墊，并非是讓他們從小在考場上爭奪，積累考試的經(jīng)驗”。

其實，這才是教育的真諦。我們的教育體制和社會理念，卻熱衷于給學生排隊，熱衷于把學生分成三六九等，熱衷于對學生的選拔與淘汰。在重點校體制下，在一部分學生“成功”地進入理想學校的同時，卻不惜制造了一大批“失敗者”！這種對給孩子（也包括家長）造成心理傷害和機會不公的情況無動于衷的狀況，實在不能令人恭維！這也是目前存在的我們社會理念的偏失。教育尤其是基礎教育，其功能絕不是甄別與分類，其目的絕不是選拔與淘汰；教育尤其是基礎教育，應該從每個孩子的個性出發(fā)，促其自由平等地生存與成長。

我們的社會理念表現(xiàn)在基礎教育上的偏失，還表現(xiàn)在過分依賴外在力量、依賴分數(shù)刺激，過于看重分數(shù)和排名。學校教育成了考分教育，校園生活充滿了競爭和壓力。考試、排名、淘汰，有的教室里掛著“教室如考場，人生如賽場”的條幅；有的學校學生剛進高一，班級里就懸掛起了“高考倒計時”的牌子。學校生活中彌漫著火藥味，彌漫著可怕的緊張與壓抑！而且泛濫到什么事情都要排名次。體育也要考試加分。學生體質繼續(xù)下降，就繼續(xù)加分———有的地方中考體育加分從30分增加到60分，甚至體態(tài)、體重、身高都要算分！難道除了分數(shù)這個“法寶”，教育就沒有別的招兒了？難道完全不懂人的內(nèi)在動機來自于興趣、愛好和探索的快樂；完全不懂孔子“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的名言？知，是學習。學習知識不如愛好學習；愛好學習不如樂此不疲呢！愛知識比知識更可愛。學習的動力是愛學習，學習的最高境界是以學習為樂事。外在的競爭、分數(shù)的刺激、排名的壓力比起學生自覺能動的積極性創(chuàng)造性來，蒼白得多了。

我們的家長望子成龍，學校則希望把學生都培養(yǎng)成為“尖子”———第一目標是清華、北大。孩子成長的氛圍充滿了“出人頭地”的壓力，充斥著“出類拔萃”的價值取向，對于學生童年、少年時期的自由時間和活動空間的剝奪，扼殺了孩子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

政府要盡到促進義務教育均衡發(fā)展的職責，建立并落實義務教育經(jīng)費保障機制，保證義務教育法律、制度的實施；要實施素質教育，提高教育質量。社會的理念要正確、科學，避免偏失，以科學發(fā)展觀來對待兒童、少年的身心健康成長，要有一個正確的教育觀、人才觀。正如新《義務教育法》所要求的：“社會組織和個人應當為適齡兒童、少年接受義務教育創(chuàng)造良好的環(huán)境?！闭M到職責、社會理念科學———這兩個問題解決好了，義務教育均衡發(fā)展的步伐就可以加快，中小學校的均衡發(fā)展也是指日可待的。

（作者系北京市政協(xié)教文衛(wèi)體委員會特邀委員、北京一中原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