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佳音
初讀《圍城》,頭腦里就起了一點荒唐念頭,在方鴻漸和賈寶玉這兩個人物間架起了某種莫名的聯(lián)系。
方鴻漸的敏感、柔弱,對女孩子極易生發(fā)卻又不乏誠懇的愛情,乃至他的“沒出息”,都多多少少帶著“混世魔王”寶哥哥的影子。他熱愛唐曉芙,為她失魂落魄;他也喜愛鮑小姐,喜愛蘇文紈,喜愛同他結(jié)為夫妻的孫柔嘉。他的熱愛極熾烈,“那種情感,追想起來也可怕,把人擾亂得做事吃飯睡覺都沒有心思,一刻都不饒人,簡直就是神經(jīng)病”,以至于失戀后“兩眼是淚,像大孩子挨了打罵,咽淚入心的臉”;對另三位小姐,幾乎都是瞬間起了愛意,在那之后卻茫茫然失去了方向,轉(zhuǎn)入“后悔無及”的境地。這博愛及深愛,我在過去讀《紅樓夢》時都已領略過;打一不恰當?shù)念惐?,曉芙之于鴻漸,正如黛玉之于寶玉,是愈在繁復的人與事襯托下才愈顯深摯癡狂的一段情。
但隨著閱讀和思考的進一步深入,方鴻漸和賈寶玉二者相似中的不同越來越明顯。寶玉的“呆”,實是現(xiàn)在部分男孩子甚或男人拼命想裝出的本性的“純”:“雪芹在書中,想盡方法來從世人的心中目中去看這個寶玉……‘他自己燙了手,倒問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個呆子?”相形之下,鴻漸似乎受了更多“新時代”的“教化”,他的溫柔不再像寶玉般涵蓋“千紅”,反倒有些不由自主。在戀愛和婚姻方面,他似乎有點“弱智”,甚至還不如現(xiàn)今校園里早戀的中學生有辦法。這情癡,將方鴻漸帶入了圍城,他柔軟的心,開始在沖出這圍城的過程中變得麻木,那個把“愛她”和“要她”分得清清楚楚的方鴻漸,已然不見蹤影!反而生活在更早年代、更小圈子的賈寶玉,將他的浪漫主義堅持下來,讓后人更感到他的不可多得。
賈寶玉在一出場的時候就貼著與這個大家庭格格不入的標簽,而方鴻漸開篇也是丑態(tài)盡出,與鮑小姐的私會、買假學位證書等等,活脫脫一個不學無術、招搖撞騙的花花公子。賈寶玉是真正通靈的大才子,方鴻漸雖有自身弱點,卻善良耿直,較旁人要好得多。這使二者自一開始便具有了某種共同的隱約的悲劇意味,仿佛暗喻著他們都將被誤解和排擠,將不得走本色的人生。
然而讀到末尾,這兩部書的兩個主角帶給我的感受卻大不同?!奥淞税酌C4蟮卣娓蓛簟?,賈寶玉可說從世俗中掙脫了出來;“沒有夢,沒有感覺,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時也是死的樣品”,方鴻漸在圍城的封閉中卻逐步走向沒落。寶玉的一生愛人時率性大膽,不如意時亦不自棄,從某一程度講,正是“十足的使人快意的英雄”。而方鴻漸遇人遇事皆表現(xiàn)得懦弱、無知,進而向面前的“墻”屈服;到他參與教師間明爭暗斗的時候,已變得無聊、虛榮、易怒,學會算計別人。若說愛情的“圍城”使方鴻漸的心起了繭子,那么三閭大學的“圍城”則完全使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一他那“戰(zhàn)前讀書人的標勁”已不復存在了。
賈寶玉四周存在著重重圍城。賈府,賈府人的期望,賈府外的時代;黛玉的前世恩怨,寶姑娘的“金玉良緣”……所有的一切都在限制他、否定他、磨滅他,他一生聰明卻成一世混沌,璞玉未琢卻成腹中草莽!他怕是天下最“正?!?、最富人情味的男子,“寶玉為人之可貴,在于能以真情體貼女兒,而甚異于一般淫邪的不正當?shù)哪信P系”,卻被稱作“怪物”、“色鬼淫魔”。這現(xiàn)象怪,細想又不怪。
相較之下,方鴻漸的圍城卻仿佛是一種天意作弄,而不僅僅是人為的逼迫。人們常常說命運,說命中注定,說人爭不過命。這個命運,其實就是每個人寄身于其中的社會結(jié)構、社會環(huán)境,只是人們常常說不清楚自己所依存的環(huán)境,說不清楚自己與這個環(huán)境的關系,所以,只好用命運來概括。方鴻漸不分是非善惡,不涉恩恩怨怨的孤獨與脆弱的受難者境況,就是對此極生動的寫照。
但如果把方鴻漸的命運完全歸結(jié)到這圍城,也并不妥當。確實,是圍城使方鴻漸只能如此,但如果方鴻漸不是這樣的人,則此圍城對其就不成其為存在,或者說,這圍城,是因為方鴻漸的存在才對方鴻漸形成的,是方鴻漸的“圍城”。不妨假設一下,如果方鴻漸是一位潛心于學業(yè)的人,他就不會從國外空手而歸;如果方鴻漸是一位謹言慎行自律極嚴的人,那么鮑小姐再怎么誘惑也是枉然;如果方鴻漸是一位果敢而不優(yōu)柔寡斷的人,那么,他與蘇文紈糾葛不清的關系也就會早早結(jié)束;如果方鴻漸是一位執(zhí)著的人,他與唐曉芙就會演繹出一段動人的戀曲。同理,如果方鴻漸是李梅亭式的人,那么三閭大學正好會是他的存身之地;如果方鴻漸也是“中國文化的典型產(chǎn)品”,那么,他與孫柔嘉也就不會時時發(fā)生沖突,反可能成為一段良緣。可惜,所有這些,都只是假設。正因為方鴻漸不是上述假設中的方鴻漸,所以,他也就只能成為圍城中的方鴻漸。
方鴻漸在自身與外界筑成的雙重圍城里沖撞,甚至是無抵抗地徘徊,賈寶玉卻全不如此,他對自我清醒的認知與他的不肯放棄,仿佛構成了沖出圍城的武器。這想來是為何賈寶玉不被內(nèi)心的圍城控住的原因之一。連賈政都說“你看寶玉何嘗念書,他若略一經(jīng)心,無有不能的。他那一種脾氣也是各別另樣”,他最終高中鄉(xiāng)魁,是對世俗的交代,是在還他的“俗緣”。了卻世事,便“歸彼大荒”,這種瀟灑,方鴻漸遠不可企及。生存環(huán)境之于方鴻漸,方鴻漸之于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生存環(huán)境無法一一理清的復雜,方鴻漸內(nèi)心世界的不知所以,二者之間那無法言說的糾纏不清而又血肉相連,就構成了古往今來永遠無法認知的“世界”,構成了古往今來永遠無法認知的“自己”,也就構成了方鴻漸那走也走不出去的“圍城”。
由賈寶玉讀到方鴻漸,再回味書外的世界,更覺這種人生悲劇具有廣泛的意義。回到開頭的觀點來看,方鴻漸和賈寶玉不可說完全相似,他們生活的時代及背景,更是完全不同;然而他們在成長進而成熟的過程中,在試圖沖破圍城的碰撞過程中,遇到了如此相似的景況。
愿用《圍城》結(jié)句作尾聲:“這個時間落伍的計時機無意中包含對人生的諷刺和感傷,深于一切語言、一切啼笑?!辩娫S是停擺了,但這落伍中,也或含著超前的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