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建立
他在院門外燒烤秋刀魚,魚簍子里的條條秋刀魚,還微微喘著粗氣,這些從深秋努力洄游至三月的魚,捱過了無涯的冷冬。像一種心情,被冼禮過,卻又被曬干的無奈!他的玻璃眼鏡在碳火的映照下,透明而锃亮。這個燒烤的爐具是前些日子電焊好的?;鹨粯訝C的鐵條上,碼放著三條滋滋冒油的秋刀魚。
他拿上刀叉,從魚嘴開口處一直串到魚尾,像新年大街邊上用紅糖汁畫畫的老漢所畫的秋刀魚!老漢有一個轉(zhuǎn)盤,只要你發(fā)上2毛錢,就可以轉(zhuǎn)動轉(zhuǎn)針,轉(zhuǎn)盤上描有動物,有老鷹,有燕子,有小雞,有秋刀魚,有孫悟空!他轉(zhuǎn)的轉(zhuǎn)針幾乎都無奈地停住在秋刀魚邊上,接下來老漢熟練的手法就開始用糖汁描繪你的獵物了。老漢的筆法極熟了,一條活靈活現(xiàn)的糖汁秋刀魚就活了。他拿起竹簽串著的秋刀魚,吮起來,咂咂有聲!
兒子在上幼稚園。兒子虎頭虎腦的,很是可愛。他總喜歡蹦蹦跳跳地竄到他的懷里來撒野。他看兒子明亮的眼睛,他想看到他的童年。在那株梧桐樹下,有淡淡的煙草味飄了起來,他抽煙只是因為懷念過去。
兒子的吃相,他覺得樣子很笨,怎么能那樣去吃魚!他忽然很懷念一個曾坐在三月的梧桐樹下為他燒烤過秋刀魚的人。她是烤魚高手,他會猴急地拿她烤好的魚,從魚嘴巴開始,而且不嫌細骨麻煩,將魚整條吃掉。
這時他的妻早已過來,輕輕抱起兒子,妻從沒抱怨過在感情方面的事情,妻從來沒有去懷疑過他是否是愛過她的?!白甙?!”妻放下了兒子,拉起兒子嫩嫩的小手,晃悠著進入了木屋里面。
妻從不吃烤魚!留下他一個人,在裊裊的炊煙里,在嗆人的煙味中,被夜色吞沒。
有一天,他去接兒子放學(xué),本該是騎著那輛輕騎鈴木從涂門街直走回家的,可是他沒有,他拐過了教堂那深灰色的墻壁,兒子看到綠色的青苔蘚肆無忌憚地爬滿了背光的壁!他拐過了楓樹林,直接從一個小岔路那兒,沿著水泥路走,那兒有一扇深鎖的鉛灰色的大鐵門!他第一次帶兒子來后井女子監(jiān)獄!
在探親窗口,他抓起紅色的電話,電話的那一端,系上了一種被稱為記憶的東西,兒子那雙好奇的眼睛,這會正平靜地注視著玻璃世界內(nèi)的另一個人。
他說:“好久不見!”
她莞爾一笑,沒有委屈也沒有突然出現(xiàn)的驚喜!也許她內(nèi)心世界里的湖泊再也不會起波瀾了。她說:“習(xí)慣就好!”
他抬高了他抱著兒子的右手,兒子朝她做了個友好的鬼臉。他說:“我兒子。”
他把話筒給了兒子,兒子輕輕地喊了句:“阿姨!”在她聽來,唯有這一聲,無比真實,隔著老遠的時空而來,她與他就隔上了這個孩子的年齡。瞬間她的眼濕了,執(zhí)話筒的手有些顫巍,卻又強忍住眼淚!
臨別時,他說:“下次我?guī)湍銕Э竞玫聂~過來,現(xiàn)在正是秋刀魚肥碩的季節(jié)?!彼行┎唤獾貑枺骸斑€吃秋刀魚?”他點頭,她搖搖頭,她那頭也是火紅色的電話筒,她的兩葉薄唇輕啟:“不了,我只喜歡吃蟹黃鮑魚!”
鮑魚?他想了一會兒,頭腦里有了點印象。柔軟的鮑魚附生在一只硬殼上,以此為家,沒有硬殼,它就失去了依托,它活著也就沒有意義了!
回去的路上,兒子問他:“爸,那位阿姨是誰?”他摸摸兒子的大腦瓜,不無感傷地說:“是你爸爸兒時青梅竹馬的人!”“什么是青梅竹馬?”兒子又問。他倒嚇了一跳!這層過往暖昧的關(guān)系小孩子是如何也不會懂的?!笆峭瑢W(xué)!”他回答?!澳撬秊槭裁醋≡诒O(jiān)獄里!” 他沒有回答。
他可以回答嗎?六年前的那個暮色黃昏,她手執(zhí)水果刀,錯手殺死了丈夫,那是個無數(shù)次背叛過她的男人。她的愛情和婚姻在那滴血的刀尖上開成一朵腐敗的花,最終落地成泥。把她獨個兒送進孤獨的后井女子監(jiān)獄!一個人選擇家的方式,往往不一樣的。她所說的鮑魚從一開始就選擇一面盾牌一樣的硬殼,替它抵擋風(fēng)雨。
又是一個秋天到來的時候,他的妻患上了一種疾病,妻再也無法承擔(dān)起照顧兒子的責(zé)任了,但妻沒有告訴他。
妻第一次去后井探監(jiān)?;蛟S說兩個女人才會成就一本啞書吧。她們愣愣了很久才彼此用目光緩合了這原本并不陌生的一切。
妻與她也是當(dāng)年的同學(xué)。妻戀上的也是他??墒撬c她似乎早就約定俗成了!妻外表文弱,內(nèi)心卻不甘愿就此放棄這種思想。終于有了些許機會,讓妻制造了她與他的種種誤會!
也許他們愛得不夠徹底吧,終于讓妻有機可趁!外界看起來只是她與他的風(fēng)波,其實風(fēng)波的主謀者卻是外表平靜的妻!
得到他以后,妻的要求很低,只要妻自己是愛他的,妻不去要求他也去愛妻。這是一個謬論!只有妻自個兒才能解密。凡俗的塵世,愛情不可理喻,一個人的城府有時更不可理喻!
現(xiàn)在,妻平靜地執(zhí)著話筒,妻用一種散淡的目光似要努力收回的眼神,注視著玻璃內(nèi)的那樣一個敗在她手下的情敵!不再慌亂,妻說:“他會和孩子來接你出獄的!”簡短一句語,了此短暫一生。
妻不再去看她!直至妻葬在那片蓊郁的松樹林下。
三月晴朗的天,他和兒子去接她了。他們牽著孩子的左右手,走在溫和的小溪流邊??刺旄咴七h,看暖暖的太陽掛在樹梢!看溪流里小小的魚兒在水草叢中穿梭!
最終他與她并沒有故事發(fā)生。她嫁給了監(jiān)獄長,那個也有著一段不幸婚姻的男人。她嫁給他的理由很充分,他讓她重新認(rèn)識了自己。人很難做到的就是認(rèn)識自己。
妻的想法是幼稚的,不喜歡了就是不喜歡了。那還能怎么樣呢?每條魚都有自己所向往的大海。
他帶著兒子去吃她的喜宴,中間有一道菜,就是蟹黃鮑魚!兒子也愛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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