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7年,我15歲,考進了縣師范學校。整個小山村沸騰起來了:我成了這個窮山溝里第一個捧得鐵飯碗的讀書娃。為此村干部作出了一個空前的決定——在我家門口連續(xù)播放五個晚上的電影。在鄉(xiāng)親們嘖嘖贊許聲中,在同齡人羨慕的眼神中,我縱上了班車,飛到了夢中的縣城。
中等師范實行的是完全免費教育,三年求學中時時刻刻充滿著藝術(shù)氣息。我們的課堂五彩繽紛:漂亮的音樂老師那秀長指尖滑過琴鍵,像巧燕掠過湖面;斯文的書法教師一筆一劃地在黑板上“鐫刻”著古詩;繪畫老師總是惡搞他那古怪的個性,真誠又滑稽;記得有個儒雅的教育學老師總是離題萬里,在他的課堂中激情講授莎士比亞悲劇。我們的課余生活簡直就是一個萬花筒,充滿了風琴聲、學唱樂譜的囈呀聲、普通話朗誦聲,綴滿了畫紙、字帖和朦朧詩。
與錄取分數(shù)相同的縣重點高中同學相比,我們沒有數(shù)理化習題苦海一樣吞噬青春的煩惱,也沒有政史地課本魔咒一樣折磨大腦的痛楚。我們的英語老師在一個學期還沒有講完他的第一課《卡爾·馬克思》,在課堂中夸夸其談的盡是迎合我們的無聊話題,當時卻賺得了滿堂喝彩。
15-18歲被記憶的鏡框定格成一幅永恒的圖像,我們的青春伴隨著藝術(shù)在成長——在本質(zhì)上,藝術(shù)和青春是一模一樣。
中等師范畢業(yè)后,我被分到比家鄉(xiāng)還要偏僻的山旮旯(大別山腹地)一所中學任教,月工資不足百元。畢業(yè)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91年,我參加了專科師范函授。函授三年,在激情而迷茫的情緒和忙碌而孤單的身影之中,在沒有學到半點知識卻要交納高昂的費用(三四千元)之后,我獲得了漢語言文學教育的??莆膽{。我記得,我的所有12科考試是由函授站老師代我把答案抄到試卷上的。
最令我刻骨銘心的是在武漢一所師范學院寄人籬下的一年多時光,我用三次考試就完成了艱難而嚴格的本科自學考試,并因成績優(yōu)異免試申請到了學士學位。在后來的三年中,我乘勝追擊,終于考取了一所師范大學的碩士研究生。
在三年讀研期間,學院不僅沒收我們?nèi)魏钨M用,還每月發(fā)放200余元的生活補助費,保障了我們的基本生活無憂,可以安安心心地讀書做學問。
二
縱觀在師范里四個階段(中專、???、本科、研究生)的學習經(jīng)歷,我對于師范教育有了一定的感悟。
在三年全日制中等師范的日子里,中等師范生自以為自始至終都徜徉在藝術(shù)的海洋中,這種快樂滿足感其實是一種錯覺,他們在日后孤苦沉悶的教學生涯中漸漸醒悟到——當初給人無限憧憬的音樂、書法、美育等方面的知識僅僅是各種精深的藝術(shù)門類中一鱗半爪的淺顯常識而已,與各類職業(yè)技術(shù)中專里所學的以供日后謀生的小技術(shù)沒有任何差別;而那些零星的藝術(shù)碎片上卻寄托了風華正茂的師范生太多的人生理想,從而也滋生了他們以所謂的“藝術(shù)才華”自詡的心理。大多數(shù)師范生懷才不遇的心理跌落就這樣產(chǎn)生了。還有其他各種各樣青春期的盲目理想與殘酷現(xiàn)實形成了極大反差。這種孤傲的心理是無法正確認識這種反差的,反而相互激化。這還只是虛幻的自己與真實的自己相比的第一個層面而已。
第二個層面表現(xiàn)在與非中等師范的同學相比上。昔日的同學成績雖然遠遠不及自己,而他們一個個卻能通過高考進了大學殿堂,一個個智力不如自己的同學卻總是衣錦還鄉(xiāng),而自己在進修的路途中沒有一條可行的方法通過個人奮斗去擺脫宿命。自學考試(因各方無利可圖而不夠普及)、脫產(chǎn)進修(名額極少,有關(guān)系的才能獲得)、函授這些形式只能提高一下文憑,而不能像高考考進大學的同學那樣改變命運。最致命的是在中等師范,英語、高等數(shù)學、物理化學、計算機等學科被忽略了,而這些學科又是日后提高層次的必要條件。我艱辛的考研路上,英語一直是長期折磨著我身心的疼痛,因中等師范造成的英語缺陷制約著我一生的發(fā)展。中等師范生和重點高中生在初中都是出類拔萃的學生,可是經(jīng)過人生的分水嶺之后,兩類人的命運大相徑庭,前者大多處江湖之遠,而后者大多居廟堂之高。
第三個層面表現(xiàn)在中師生之間的相比上。我所任教初中期間的同事大多都是不同年代的中等師范生。有意思的是教師之間直接或間接地能梳理出不同輩分的師生關(guān)系,一共可以明朗地分出師祖輩、老師輩、同輩、學生輩四個輩分。我們親眼目睹了師祖輩的同事一個個退休、學生輩的同事一批批來到,眼看學生輩的學生快要畢業(yè)回到母校任教了。一個教師看到自己的學生有出息了,心里當然高興;可自己的同事們在這里宿命一樣的輪回,不知您有何感想?您應(yīng)該悟出了自己事業(yè)的起點和終點。去年,我們當初中等師范的那個班舉行了20周年紀念活動,當初的浪漫少年如今成了我們縣教育界的骨干教師了??墒窃跉g聚一堂的熱烈氣氛中隱隱深透著蒼涼的氣息:大家正值人生最佳年華(35歲左右),可再也不見丁點昔日那聰穎的活力。除了三四個不安分的人闖出了一點點事業(yè),絕大多數(shù)都覺得自己長期處在很不如意的狀態(tài)中。
誠然,中等師范教育在特定的時代、特定的區(qū)域都有過很大的功績,這不是某一個人某一篇文章能夠否認的。而我在這里只是真誠地述說我個人的中師經(jīng)歷而已,并非對一個漸漸掃進歷史角落的時代產(chǎn)物清算什么。
我的??坪诰褪墙疱X和文憑的一場交易,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陷入了錯上賊船的境況。而我的本科自學考試卻是鳳凰涅槃似的一次重生,使我明白了“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钡木辰?。在師范大學讀研究生的三年,我仿佛又回到了中等師范的三年。在體味師范大學里藝術(shù)般生活的同時,我更注重課外豐富多彩的兼職,家教、改卷、任課、記者、編書等等實踐活動使我受益匪淺;同時我根據(jù)自己的興趣參加了一些有益的團體活動,我憑借“乒乓外交”認識了很多好朋友。課堂時間我精神百倍地學好各門功課,因為我沒有經(jīng)歷正規(guī)的三年高中和完整的四年大學,所以我要在讀研究生的三年里補回來。
自從15歲“許身”給師范,我念過中專、專科、本科、研究生四個階段的師范,品味了全日制、函授、自學考試、旁聽等多種教育方式的師范,先后任教過小學、初中、高中和大學。我仿佛就是師范家族里一個童養(yǎng)媳,為這個家一生操勞到白發(fā)蒼蒼,為他傳宗接代,為他忍辱負重,口里咒罵的是他,腹中怨恨的是他,可是骨子里惦念著他,心底里深愛著他,也永遠離不開他,我將一路與他同行,直到生命的終點。
專題責任編輯蕭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