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西山隱者不遇

丘為

絕頂一茅茨，直上三十里。

扣關(guān)無僮仆，窺室唯案幾。

若非巾柴車，應(yīng)是釣秋水。

差池不相見，黽勉空仰止。

草色新雨中，松聲晚窗里。

及茲契幽絕，自足蕩心耳。

雖無賓主意，頗得清凈理。

興盡方下山，何必待之子。

尋陸鴻漸不遇

皎然

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

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

扣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

報道山中去，歸來每日斜。

訪隱者不遇

賈島

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唐詩三百首》選錄有丘為的《尋西山隱者不遇》、皎然《尋陸鴻漸不遇》和賈島的《尋隱者不遇》，這三首古詩句式上都是五言詩，富有節(jié)奏美，讀起來朗朗上口；內(nèi)容上更是驚人的相似——都是尋訪隱者未能相見的，都抒發(fā)了對隱者的追慕、贊美之情。

山，有丘陵、高山、險峰之別；水，有淺溪、江河、汪洋之分；細(xì)細(xì)品味這三首詩，考慮詩歌的佛心禪意，它們也是有境界之分的。

丘為的詩以“尋西山隱者不遇”為題，到山中專程去尋訪隱者，當(dāng)然是出于對這位隱者的友情或景仰了，而竟然“不遇”，按照常理，這一定會使訪者產(chǎn)生無限失望、惆悵之情。出人意料，這首詩雖寫“不遇”，但通過猜想隱者乘車出游，臨水垂釣，偏偏把隱者恬適雅趣的生活和性格表現(xiàn)得歷歷在目；又借題“不遇”，寫周圍的草色松聲使尋訪者陶然，因而尋訪不遇亦無所謂，既悟出隱者生活的情趣，又蕩滌了自己的內(nèi)心。因此，乘興而來，盡興而返，自得其樂，淋漓盡致地抒發(fā)了自己的幽情雅趣和曠達(dá)的胸懷，似乎比相遇了更有收獲，更為心滿意足，大有君子風(fēng)度。

皎然的詩以“尋陸鴻漸不遇”為題，寫出一個清爽的秋天，詩人又去敲他的隱者朋友陸鴻漸的門，不但無人應(yīng)答，連狗吠的聲音都沒有。此時的詩人也許有些茫然，立刻就回轉(zhuǎn)去，似有些眷戀不舍，還是問一問西邊的鄰居吧。鄰人回答：陸羽往山中去了，經(jīng)常要到太陽西下的時候才回來。偏僻的住處，籬邊未開的菊花，無犬吠的門戶，西鄰對陸羽行蹤的敘述，都刻畫出陸羽生性疏放不俗。

賈鳥的《訪隱者不遇》也是寫訪隱者未遇而詢問，問的內(nèi)容省略，只能從童子的回答中推敲出來，分別問了“師何在?”“采藥于何處?”“在此山的何處?”而且童子的回答更簡單——“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何時訪，何地訪，訪者為誰，所尋之人是否歸來，何時歸來，一切并未線索。

從表現(xiàn)手法上看，丘為的詩有敘事、寫景來抒情之筆，又有直抒胸臆之處。如“絕頂一茅茨，直上三十里”，寫山勢的陡峭高峻，也暗示出尋訪者攀登之勞，實際上意在寫這位隱者的遠(yuǎn)離塵囂之心，兼寫尋訪者的不憚艱勞、殷勤遠(yuǎn)訪之意。又如“草色新雨中，松聲晚窗里”，借描寫隱居之所的清幽環(huán)境表達(dá)了隱者的高趣，又抒發(fā)了自己的幽情雅趣。而“差池不相見，黽勉空仰止”，直接寫出自己尋訪未見的失望之情，“興盡方下山，何必待之子”，暗用著名的晉王子猷雪夜訪戴的故事比較鮮明地抒發(fā)了曠達(dá)的胸懷、盡興的喜悅。

皎然的詩有對陸羽隱居之地的景物的描寫和與西家的問答的記敘。“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陸羽遷居之所離城不遠(yuǎn)，但要沿著野外小徑走到桑麻叢中才能見到?！敖N籬邊菊，秋來未著花”，節(jié)候至而花未開，一為新栽，二則說明此地清幽絕塵。以景的清幽來襯托隱者的不以塵事為念的高人逸士的襟懷和風(fēng)度，西鄰口中的“山中去”、“歸來每日斜”側(cè)面勾畫了陸羽流連山水的疏放不俗。

賈島的詩則又省去了任何的景物，只有詩人與童子的對答，而且答中寓問，只用區(qū)區(qū)二十個字，何時訪，訪者為誰，所尋之人是否歸來，何時歸來，一切并未線索。時間、空間都難以確定，陷入不可知的狀態(tài)。

三首詩表現(xiàn)手法各有區(qū)別，丘為的詩中詩人自我的形象最為鮮明。詩人訪隱居友人，期遇而未遇；讀者由詩人的未遇中，卻不期遇而遇——遇到了一位胸懷曠達(dá)，習(xí)靜喜幽，任性所之的高雅之士。而皎然和賈島的詩中的詩人自我形象則退隱到詩面之后。

丘為的《尋西山隱者不遇》從構(gòu)思上看，到山中專程去尋訪隱者，足見景仰之情，竟然未遇，按照常理，一定會使訪者產(chǎn)生無限失望、惆悵之情。但這首妙在雖寫“不遇”，卻偏偏把隱者的生活和性格表現(xiàn)得歷歷在目；又出人意料地淋漓盡致地抒發(fā)了自己的幽情雅趣，一展自我的曠達(dá)胸懷。由于后者的立意上的新穎，而使這首詩變得有很強的新鮮感，從而區(qū)別于一般描寫隱逸高趣的詩。

寫《尋陸鴻漸不遇》的皎然早年即有詩名，出家后因“文章雋麗”更有“佛門偉器”之譽。皎然擅長寫境，“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節(jié)候至而花未開，一是因為新近移栽，二則說明此地清幽絕塵，不需花之偽飾。秋高氣爽，菊枝搖曳，口言“未著花”，心似遍“著”，面對如此清凈之境，自然開放的也許就是佛界之“心花”吧。此詩前半首取境，后半首扣“不遇”之題，從“扣門”句開始，一問一答。無論是寫陸羽隱居之地的景，還是后半寫不遇的情況，似都不在陸羽身上著筆，但寫景中的確做到了“形神兼?zhèn)洹保瑥男巍拔粗ā钡摹盎h邊菊”中見“神”——陸羽的精神意趣、高雅品行，兩者自然結(jié)合。同樣，后面西鄰“山中去”“歸來每日斜”的有形的話語，從側(cè)面烘托出陸羽不以塵事為念的高人逸士的胸襟和風(fēng)度。通篇流麗自然，寫景對話渾然一體。全詩四十字，由實境而入題。愈顯其空，清空如話，別有雋味。近人俞陛云說：“此詩之蕭灑出塵，有在章句外者，非務(wù)為高調(diào)也?！?《詩境淺說》)

而賈島的《尋隱者不遇》中，所尋之人身在何處、是否歸來、何時歸來，對作者來說并不是特別重要。當(dāng)被告知“山中去”“不知處”，不光時間難以確定，空間也頓時陷入了不可知的狀態(tài)，仿佛置身佛教世界，時間無始無終，空間無際無涯。面對空茫云山，詩人言尋而不尋，未遇卻已遇。這是一種對境而遇、因空而悟?！按嗽凇笔澜缜娜浑[去，時空界限漸漸模糊。一切均發(fā)生在不知不覺中。詩人們要尋找的似乎不只是隱者，更是一種境界；不只是個實有之人，更是一種空幻之境。千百年來。人們誦讀這首詩，與詩人一起靜靜地走入，輕輕地發(fā)問，細(xì)細(xì)地聽答，冥冥地遐想?？偸怯X得“隱者”愈近愈杳，身心籠罩著一種空靈遴幻之感。我們遺忘了詩人尋人的本意．卻恰恰接近了詩歌真正的題旨。

用畫來比喻，丘為的《尋西山隱者不遇》既是一幅人物山水畫，又是一幅人物畫，而賈島的《訪隱者不遇》則是以神來之筆勾勒了佛、道的空幻之境。賈詩中“燦爛的‘藝’賦予‘道’以形象和生命，‘道’給予‘藝’以深度和靈魂”，詩人是置身畫外的潑墨者，畫(詩)面恬淡、虛靜、返樸，卻又意在言外，含蓄悠遠(yuǎn)，禪味雋永，的確是“詩中逸品”。

《尋西山隱者不遇》、《尋陸鴻漸不遇》和《尋隱者不遇》三首詩分別是五言古詩、五言七律和五言七絕，三個作者的生活年代由遠(yuǎn)及近。他們不懈追求，勇于創(chuàng)新體裁，站高望遠(yuǎn)，為唐代詩歌的繁華又添上了濃重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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