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卓凡

一封信的生命過程，無不體現(xiàn)著對傾訴的鄭重和傾聽的尊重。文字是情感的記錄，記錄是對情感的重視，重視是一個人對自身好奇與思考的結(jié)果。所以，“寫信是最具人類特性的一種文明表象，也是人類迄今的集體行為中極有詩意的行為之一?！?/p>

一封信所包含的信息太多，單是裹著信封，它緘默無語，這種過于含蓄卻又開誠布公的保留，就很難讓人不浮想聯(lián)翩。從寫信者決定了將自己對自身或外界的一切認知變成文字時，他就決定了將這部分情感正式化、神秘化，同時也絕對化——正式地面對自己的情感，理性地解剖，感性地表達。神秘地選擇接受自己隱私的對象，像選擇自己最心愛的女兒的最佳歸宿。絕對地擁有支配權(quán)，從信紙的選擇到鋼筆顏色的考慮，從開頭稱呼的權(quán)衡到結(jié)語關(guān)鍵性的確定主題的坦白，最好地詮釋了寫信者的身份、性格、生活環(huán)境，也出賣了寫信者與收信者的關(guān)系。所以，寫信是一種藝術(shù)，懂得寫信這門藝術(shù)的人一定諳熟于生活的藝術(shù)以及交際的藝術(shù)，是個充分了解自己的自信的家伙，懷著以透露自己觸動對方的狡黠，期待而又惶恐著對方的反應(yīng)。

有人說詩歌是愛情的食糧，讓這些凡夫俗子創(chuàng)作詩歌是困難了點，可情書絕對是愛情佳肴中的最好佐料。如今這效率優(yōu)先的新時代里，極少有人愿意用這種古老傳統(tǒng)的方式表達情感了，極少有人愿意用紙筆鄭重地描述自己的感情以及用力地刻畫下自己的諾言。他們會說短信、E-mail、電話、傳真……其它方式更直接更浪漫，更加與時俱進。以前一直以為書信的發(fā)明是源于中國人內(nèi)斂的感情，世界使之無法直抒胸臆，后來才從外國名著中得知，只要是純潔、真摯的情感在表達的時候都難免帶上了羞澀的表情，頂著神圣的光環(huán)?！栋谅c偏見》中，傲慢的達西出于對感情和事實的尊重，選擇用信箋寫下了為自己的辯護，化解了伊麗莎白先入為主的偏見，也順便俘獲了她的芳心。這是一種智慧而禮貌的情感，這是一種滴著鮮血微笑的包容，兩種都是來自內(nèi)心的輕聲訴說?？磥盱t腆的浪漫細胞是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人的重要組成?？闪晳T了快餐食品的飲食男女們卻輕易地拋棄了這最鮮美的佐料，漠視了味覺的麻木，也就改變了上帝創(chuàng)造人類時刻意摻揉進人體的一絲不經(jīng)意的羞怯。人類在高科技的成果中走向了人性的機械化。沒有誰再在深沉的夜里，動人的月光下，惴惴不安地在信紙上寫下灼熱的愛人的名字，再迫不及待的奔向郵筒，投遞自己的思念，仿佛向世界的某個角落敞開胸懷，期待著那遠方的同樣年輕而熱情的心的回應(yīng)。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從未在男主人公的生活中留下過痕跡的、卻一直深愛著他的女人，在她的兒子死后萬念俱灰，于是動了筆，寫給支撐她唯一活下去的信仰。盡管她絕望卻無可奈何，舉目無親且孤立無援，但她依然有一個讓她眷戀這世界的理由。而那個信中的主角，卻未正式登場的男人呢?他或許才是這整個悲劇的主角。我并不認為這個女人可悲，她至少一直懂得她愛著什么；故事也并不只是敘述一個女人的暗戀史這么簡單，在這個男人收到信之后的生活會起怎樣大的波瀾?或是他根本就沒有看這封信就直接把它丟進了垃圾桶?與其說作者巧妙的構(gòu)思牢牢地抓住了讀者的心，不如說信在歷史中也慣于攪亂一池春水，推波助瀾地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人類難以破解信所代表的莫測的宿命安排，玄機地被無血肉卻充滿靈性的事物牽制得無奈。

除了情書，除了愛情，世人也都不愿意再為自己其他同樣美好的情感動一次筆。古代飛鴿傳書、鴻雁傳書的奇緣佳偶；近代循循善誘、舐犢情深的傅雷家書；馬克思與恩格斯用信箋記錄下的偉大的友誼；還有雨果赤裸裸地批判英法聯(lián)軍的強盜行為，為圓明園惋惜，為中國伸張正義的高尚的人格……書信的確有它不可取代的地位和不容忽視的魅力。總說封建社會搞對象三年五載也不能真實地了解對方，可再怎么也比相親三五個月后就結(jié)婚登記強。筆跡可以掩飾，語氣可以改變，內(nèi)容也可以捏造，可是一個人在面對空白，對自己內(nèi)心的世界流露出來的細節(jié)，是無法篡改的事實。

自從有了信箋以后，人類對于正視自己的情感并能夠如實記錄展開了摸索?？梢哉f，書信的發(fā)展史就是靈魂的反省史，是溝通的完善史，也是偷窺的縱容史。一般內(nèi)心情感極其豐富的、擁有對自身一定了解對他人一定認知的人，都能較好地控制偷窺的欲望，尊重他人的隱私，欣賞保留?？梢话銓τ谕蹈Q樂此不疲的、偷窺完還津津樂道的、自覺地廣泛傳播的人，絕不在少數(shù)。這足以說明偷窺是一種感情貧乏、思想空虛、缺乏情調(diào)而且心智不成熟的表現(xiàn)，是企圖以他人的情感填補自己無聊生活，以他人恩怨點綴自己的麻木心態(tài)，以他人智慧顯示自己過人的愚蠢行為。他們對于信封上地址的好奇，或是字跡的誘惑，甚至無聊時的消遣，促使他們?nèi)滩蛔∪ジQ探他人的秘密。當他們從信中獲悉了當事人的隱私，或者他們?yōu)樾胖兴麄兯焕斫獾娜秉c苦思冥想時，他們會覺得自己又離這種高雅的藝術(shù)近了一步，仿佛他們也擁有了談?wù)撨@種品位的資格，成了一個富有情調(diào)的人。我想只要世界上有人類存在，這種有偷窺嗜好的人是無法趕盡殺絕的。如果你要保護自己珍貴的情感和含蓄的表達，請在不要放棄書信這種方式的前提下多一些程序，親手交給收信人以表示你的鄭重，如果你真的沒有勇氣，那么請讓一些美麗爛熟于心底。

一封信的生命過程是人類意識到人類與其他生物不同的行為，是擺脫時間束縛在空間中游弋的情感，是文學史上最浪漫的紀實主義，是靈魂的肖像，是微小的啜泣，是一切靈魂通過本我尋求自我的途徑，是標志著歷史意義的轉(zhuǎn)機和鐫刻著沉默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