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萍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在中國的經(jīng)歷，曾經(jīng)成為中國觀念開放的某種指標

提起“黃色”小說，今天40歲上下的人腦海里恐怕首先會出現(xiàn)《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這本英國作家勞倫斯于80年前寫成的小說，從它問世起，人們就沒停止過對它的爭論；而在中國，它更是經(jīng)歷曲折，它的中譯本之公開出版與否、版本完整與否等等，一度成為中國人性觀念開放程度的某種指標。

直到今天，在中國的一些網(wǎng)站上，這本小說仍被列為“世界十大禁書”之一。與它同時上榜的，包括《洛麗塔》《兒子與情人》《情欲之吻》等，都是典型的情色小說。在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雖然中國文革已經(jīng)結(jié)束，開始了改革開放，但談?wù)撔匀允且淮蠼?，像《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這樣的小說，只能以手抄本的形式在民間流傳。青年讀者們是拿它當作性啟蒙教材來讀的。

今天在一家媒體供職的傅平平，還清楚地記得1987年在廣東上大學的時候，大學校園里同學們排著隊日夜搶讀《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情形。只不過那已經(jīng)不是手抄本，而是湖南人民出版社在1986年正式出版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當時譯為《查太萊夫人的情人》)中譯本。當時同學們都已經(jīng)知道，這本書“被禁了”。正是因為被禁，才更激起大家對它的興趣。

20年時間過去，到今天傅平平才知道，這本湘版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其“合法準生證”只有短短的一個季度。但它的影響，卻難以估量。

手抄本：從地下轉(zhuǎn)為地上

上世紀80年代中期，從文革噩夢中走出的中國人，充滿著興奮與激情，急切地想了解外面的世界。整個知識界都在探索著從西方尋找資源和改革的動力，不僅僅是波及全國的哲學討論拉開帷幕——薩特的存在主義、弗洛伊德的性欲論、尼采的超人哲學等等都成了人們的討論熱點，同時大量西方著作也被翻譯和出版。

1985年1月18日法國《世界報》這樣報道：“中國正在加速出版外國名著?！?/p>

報道說：中國一家歷史最為悠久的出版社即將出版西格蒙?弗洛伊德的著作《精神分析法概論》。盡管弗洛伊德的某些著作已在中國限量出版，但這件事仍然非常重要，尤其是在一個共產(chǎn)主義的國度里，它體現(xiàn)了現(xiàn)政府所提倡的全面對外開放的政策。

目前，中國人的風尚趨于歐化，外國作品的出版速度也大大加快了。中國已計劃出版一千部外國名著。

正是在這個背景之下，湖南人民出版社計劃出版《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一書。

但是，這本小說與弗洛伊德等的學術(shù)著作不同，它在國外曾被作為色情文學的代表?！恫樘┤R夫人的情人》是英國作家勞倫斯創(chuàng)作的最后一部小說，于1928年問世。小說剛寫成，即被英國雜志指責為“邪惡的標志”“令法國的色情小說相形見絀”，勞倫斯被說成是“黃色作家”。當時旅居意大利佛羅倫薩的勞倫斯，只能在當?shù)亟纪獾囊患倚∮∷⑸缱再M印刷此書，印數(shù)為1000冊。直到1960年，《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才在英國獲得合法出版的權(quán)利。

在中國的文革中后期，那個禁欲和“無私”的年代，生活極端封閉，《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這種小說是社會中的禁忌，只能靠手抄本來流傳。手抄本是當時一種極具中國特色的流行文本，可以說，是一種大眾集體無意識的寫照。手抄本的內(nèi)容，除了反映不同政見之外，基本集中在反特(務(wù))文學、性與愛情上，而反映性話題的手抄本呈現(xiàn)出完全對立的兩類，一類描寫愛情生活，試圖戴著革命道德的鐐銬舞蹈；另一類則為赤裸裸的性描寫，丟棄了一切文化禁忌。

1975年，手抄本《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少女的心》等，在民間的知名度頗高，它們被禁欲已久的知青們稱為“很流氓、很流氓”的書。

手抄本一直持續(xù)到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霸谖覀兩细咧袝r，同學中間還能找到手抄本，主要是以性描寫為主的黃色小說，當然，我們只是傳看，并沒有人再傳抄了。”《中華讀書報》編輯康慨如此說道。那時，他們接觸到的手抄本破爛不堪，都是從父輩那流傳出來的，版本質(zhì)量并不比后來的盜版書好，但流傳量相當大。

在那個年代，性不僅是一種文化禁忌，而且是一種政治禁忌，在中國，它從來都帶有濃厚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

但是這回，時代變了，湖南的出版人動了出版《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念頭。

出版禁書：“就像遇到一場大風暴”

其實，湖南人民出版社想出版《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完全是因為經(jīng)濟原因，與政治無關(guān)。

2007年末，在北京一個寓所里，湖南人民出版社前總編輯朱正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當時湖南人民出版社也沒有什么賺錢的書，經(jīng)濟壓力非常大，不光是我想賺錢，其他同事也想賺錢。譯文編輯室的主任唐蔭蓀想出這本書，他就和我來商量?！?/p>

起初，朱正對于出版《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一書有些猶豫，但出版社的其他同事熱情很高，大家覺得此書一定會賺錢的。于是，他們想仿照此前人民文學出版社發(fā)行刪節(jié)本《金瓶梅詞話》的辦法，決定此書出版后憑購書證購買，把圖書發(fā)行限制在專業(yè)范圍。當時，湖南人民出版社還真的印了一大堆購書證，但這些購書證最終也沒用上。其時正是1986年10月。

這一年的10月19日是魯迅逝世50周年的紀念日，朱正應(yīng)邀到北京參加中國社科院召開的一個關(guān)于魯迅的國際學術(shù)討論會。討論會的間隙，他抽空到國家出版局去看朋友，閑談中說起要出《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事，朋友連忙告訴他：這書不能出，漓江出版社報了這個選題，沒有被批準。對方還給了一張打印件給朱正看，大意是，漓江出版社：你社選題計劃中的《恰特利夫人的情人》(《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另一譯法)不得安排出版。

回到湖南，朱正想停止出版《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卻遭到一致反對。大家說，國家出版局的文件是給漓江出版社的，又不是給湖南人民出版社的，不用管它。發(fā)行科更是情緒高昂，征訂數(shù)字逐日直線上升，開印前一天還說是30萬冊，到開印的時候，就是36萬冊了。原來說的要憑購書證購書，這話也不再有人提了。

1987年1月中旬，書印出來了。當時的場面真是壯觀，訂了貨的書商安排汽車在印刷廠門口等候，書裝訂好一批就運走一批——這種場景在出版界，大概很難再現(xiàn)了。

面對如此熱銷的市面，武漢一家書店后悔了，因為當初接到湖南人民出版社的征訂單，他們沒有要書，這時轉(zhuǎn)過頭來想要訂貨，卻遭到湖南人民出版社發(fā)行科的奚落。

而這家書店的負責人正好曾經(jīng)是中南局宣傳部前副部長、當時《紅旗》雜志總編輯熊復的部下，他于是寫信給熊復，說湖南人民出版社出了《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一書，熊復把信轉(zhuǎn)給鄧力群，鄧力群馬上作了批示。于是沒有幾天，查禁的命令來了。

“當時的情形就像遇到了一場大風暴一樣，社里派人四處追回已發(fā)出去的書。當時有人提出把全部存書銷毀。我說，只把還沒有來得及裝訂的化漿吧，已經(jīng)成書的都封存起來，聽候處理。”朱正回憶道。

隨后，當時主管意識形態(tài)的湖南省委副書記劉正找了省出版局長李冰封、副局長黎維新、湖南人民出版社社長戴超倫和總編輯朱正四個人去談話。這位副書記說，因為工作忙沒有時間看書，讓秘書看了一遍，把有問題的地方折了出來給他看，他看了覺得“真不像話”。最后，副書記要朱正寫個檢查，“這樣主動一些”，副書記說。朱正回答，這檢查不能寫，寫了人家會說他是外行。

外行還真有。湖南出版局有一位副局長是從延安來的老干部，批評說：什么書不好出，要出“撒切爾夫人的情人”，這不會影響同英國的關(guān)系嗎？

盡管朱正據(jù)理力爭，說明勞倫斯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在世界文學史上的地位，但最終也救不了湘版《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因為出版《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一書，李冰封、黎維新受黨內(nèi)警告處分，戴超倫受黨內(nèi)嚴重警告處分，朱正不是黨員，受行政記大過處分，他不久就因此不再擔任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