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
在一個推土機高歌行進的時段,留給我們內心獨白的空間確實越來越少了。如果不是因為算不得意外的原因,周實被迫放下他自己在岳麓山下點起的那盞燈,離開他深愛的并愿意付出全力的崗位,或許就不會有這些內心獨白了。如果不是因為他棲身的這個時空令他的內心無法安寧,或許也不會有他的這些獨白。我在《無法安寧》中讀出了他無法安寧的壓抑,無可奈何的隱痛。他寫下的三百八十二個題目,就是三百八十二次叩問、三百八十二聲嘆息,也是三百八十二個夜晚的徘徊,其實又何止是三百八十二個夜晚,一個知天命之年的男人,一個時常仰望星空的男人,一個內心純凈、不失天真的男人,一個渾身有勁卻無處可使的男人,心靈深處的掙扎,寶貴生命的損耗,日復一日,夜以繼夜,旁人往往是難以理解的,獨白也許就是對自己最好的告慰,他可以靜下來傾聽自己內心真實的聲音。
他不斷地追問生命的意義、人的意義,生命的意義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得簡單:“你在蕓蕓眾生之中,遇到了你所喜愛的人,遇到了喜愛你的人。”他當然知道,答案也許并不如此簡單,雖然我們所能追尋的也許就是如此的答案。他意識到意義的相對性,并不是要否定什么人的意義,而只是指出,在肯定某種意義的同時,多少想一想那些無意義的東西是否真的無意義。
他追問什么是奇跡?這個世界也許不會再有奇跡。
他說:“威脅還是那樣威脅;恫嚇還是那樣恫嚇;哀求還是那樣哀求;沉默還是那樣沉默……”
周實不是一個玄乎其玄的幻想主義者,更不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出世主義者,相反,他是一個熱血從未冷卻的入世主義者,即使在他無可奈何的獨白中,也處處可以體會到他的人間關懷,他時時想有所作為的內心沖動,他總是懷著難以抑止的期待,盡管他的期待還是空蕩蕩沒有音訊:
“人們心里期待著的,最終什么時候出現,似乎永遠都是個謎。
“人們想上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萬萬次,期待發(fā)生期待的事情,可是整個大地天空,依舊什么也未發(fā)生。同時,你的身體的血液卻像流水,流走,無情?!?/p>
許多年前,周實創(chuàng)辦并主編過一本吸引過萬千讀者的人文思想期刊《書屋》,有大關懷,有大手筆,因此而深得各方敬重。我在讀他的文字時,總是想到他編的雜志。我常常想,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中國,《東方》、《方法》、《書屋》三本雜志構成了思想文化史上的一個鏈條。他是一個好主編,有眼光,有魄力,更重要的是有擔當。別人說他是“書呆子”,他說自己讀書不夠多,只能自稱“呆子”,與寫作相比,他更向往的還是做事:
“這一輩子都在做事,從小做到大,從大做到老,直到現在,還在做。只要有可能,我愿多做一些事的。
“只是—— 越做越難做了。想做—— 恐也做不成了。
“有人就是怕我做事,我一做事,就是不是。
“一些什么不是呢?一些不是不是的不是。一些莫須有的不是。
“這些不是就像鬼影,一圈,一圈,將我圍住,生怕我會脫身而去?!?/p>
在《無法安寧》的最后一頁有他的自我評價:“良心是好的,脾氣是壞的?!薄白鋈丝偸沁@樣天真,總是長不大,像個細伢子?!蔽覍幵赶矚g他這樣的天真,喜歡他這樣的“壞”脾氣,喜歡這樣的“書呆子”。他在午夜夢回之際留下的內心告白,雖然沒有什么高深之處,也沒有顯露出驚世的才情,卻是誠實的,忠實于他自己的心靈的。這一切都源于他的無法安寧。
【原載2008年7月4日《湘聲報》】
題圖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