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叢
我最深的記憶是從5歲開始的。寒冬臘月天里,爹將家里最厚實的棉被蓋到了娘的身上,讓我坐在板車旁邊,他自己拉著車從縣醫(yī)院走山路回村子,因為沒錢給娘治病。到家的時候,就聽見爹如打雷一般的號聲,娃,你娘她不在了!而后的兩年,爹一個人撐起了這個家,一直到我7歲那年,隔壁的嬸子幫著爹從臨村領(lǐng)回來個寡婦,帶著兩個孩子。
那年的9月,我和后媽的女兒都要上小學(xué)。后媽跟爹商量說大小子學(xué)習(xí)好,供他就成了,兩個女娃就不供了。大小子就是后媽帶來的兒子。我倔強地說,如果我上肯定能次次考第一,比他強多了。爹說你閉嘴。我沖出屋去,跑到西頭娘的墳地,哭著跟娘說爹偏心眼兒了。爹跑了來,不由分說地拉起我,將我抱在懷里,一起跪在了娘的墳前,哭了起來?;氐郊依镆院?,爹對后媽說兩個女娃也干不了什么,讓她們都上學(xué)吧!那年冬天,爹開始去小煤礦里挖煤,一天5塊錢。
我考上縣一中的初中那年,正好是大小子考上高中。爹拿著我們的入學(xué)通知書足足喝了兩天的酒,一個勁兒地說真爭氣,真爭氣??!到了第三天的時候,爹對我和大小子說家里只能供一個,我的身體這幾年也磨得差不多了,我和你娘商量了一下,還是抓鬮吧!誰抓到誰上。
然后后媽就從屋里拿出了一個竹筒子,里面放著兩個紙團。后媽說,大小子你是哥哥,你先抓吧!說完也不等我同意就把竹筒子伸到了大小子面前。大小子從里面拿出了個紙團來,我順手就把竹筒子搶了過來,搶先把剩下的紙團打開了,里面寫著兩個字:上學(xué)。我將紙條給了爹。后媽卻一下子瘋叫了起來,說不行,要重抓。我說為什么要重抓,還是你根本就寫了兩個“上學(xué)”,讓大小子來抓?你作弊!串通了我爹來騙我,我就知道沒有娘的孩子沒人疼,爹都靠不??!說完這句話,我突然有了種報復(fù)的感覺。爹哭了,那淚水在臉上一閃一閃的。那天晚上很晚了,爹依然在外屋待著,一動不動。
家里決定讓我和大小子都上學(xué),爹出遠門去打工。我們的學(xué)費壓得一家人喘不上氣來,每個星期我回去,只能帶回一罐子咸菜。所以當我的同桌問我要不要去酒吧唱歌掙錢時,我沒怎么猶豫就答應(yīng)了。這樣手頭寬裕了些,勉強上了高中。
后來有一天,穿著土藍色粗布褂子的爹極不協(xié)調(diào)地出現(xiàn)在霓虹閃爍的酒吧里。他看到了舞臺上的我,幾大步地奔了過來,硬要拉我下臺。爹問我為什么要來這里,這不是好人待的地方。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上來。我撒氣似的對爹說,不唱誰來供我上學(xué),難道還讓我抓鬮嗎?我沒有娘來幫我!爹一下子就愣住了,然后他長滿老繭的手慢慢地松開了我白色的演出服。
等我從酒吧出來的時候,爹等在外面,看到我,哆哆嗦嗦地將手絹打開,里面零零碎碎的居然全都是錢。爹拉起我的手,將錢放到我的手里,用那渾濁的眼睛望著我說,娃,別再唱了,爹會給你掙學(xué)費,不會讓誰欺負你的。
我狠狠地將錢打翻了,聽見那些硬幣落在地上的聲音,也看見爹的臉變得通紅。我沖著他大吼,初中能掙,高中能掙,我的大學(xué)學(xué)費你也能掙嗎?我要有出息,我要有錢,如果有錢,娘就不會死在回家的路上。我看著他的神色迅速地暗淡了下去,渾濁的眼里充滿了淚。那么久了,我都沒有仔細地看過我的父親,他只有40歲,頭發(fā)卻花白了,眼角的皺紋根本就數(shù)不清,皮膚曬得那么黑??晌疫€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年是我的高一,此后的兩年我都沒有見到過爹,大年三十也沒有。后媽說爹一直在打工,給我湊學(xué)費。
接到大學(xué)通知書的那天,后媽跟我說起了爹,說他從來就沒有不想讓我上學(xué),她說爹那么硬的漢子每次說起我來都哭,說是對不住我。我說待會兒你去村上給爹打個電話,告訴他一聲,讓他也高興一下。后媽說是該告訴了,說完就起身從家里放被子的柜子的最底下翻出個小包。她說,這是你爹給你準備的學(xué)費。我看著那么厚實的一個布包,問她哪里來的這么多錢?后媽忍不住哭了起來,她說這是你爹的賣命錢啊!娃啊,你要好好學(xué)??!我的腦袋頓時“轟”的一聲。我拉著后媽說,什么賣命錢,什么賣命錢?我爹呢,我要給他打電話,好好問問他。后媽卻說,娃啊,你要挺住,你爹他打工出了事,已經(jīng)走了兩年了,這是人家給的賠款啊……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間,兩年前我在酒吧對著爹說他掙不到我大學(xué)的學(xué)費,可是爹卻拿命掙到了。爹用命來告訴我,他的女兒沒有人能欺負!我痛哭著說,對不起,爹,是女兒的錯啊??墒堑鶇s再也不能回答我了。
爹是帶著女兒那句刻毒的話和深深的自責(zé)離開的,這讓我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我那寡言的父親,讓我如何來還你那深沉的父愛啊!
(摘自《中國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