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大學老校區(qū)主干道東側(cè),有兩通石碑立在碑亭中。人們習慣地稱之為“貢院碑”。
河大校址,于清雍正年間始,一直延續(xù)到清末,為省貢院所在地。所謂貢院,是國家考試各地貢舉人才的場院。那兩通貢院碑,是中國科考最后在此舉行的見證。
歲月更替,已逾百年。一代代河大學子朝于斯、夕于斯,誦于斯,游息于斯。教化之澤,深入人心,亦近百年矣。
一九○一年,八國聯(lián)軍侵占北京。慈禧、光緒逃至西安。待事態(tài)平息,回鑾北京時,慈禧一行在開封稍駐。許是地方官員們?nèi)f般小心地接駕奉迎,頗得老佛爺和皇上的歡心。慈禧和光緒兩宮欽定,一九○二年八月順天鄉(xiāng)試、河南鄉(xiāng)試合并在河南貢院舉行。一九○三年二月及一九○四年三月的春闈、兩年全國會試在河南貢院舉行。
當時北京禮部的官員,正準備重修京城頹圮殘破的貢院。此事久拖不決,已商議多時。原因在于,朝野紛紛傳說,修貢院不吉利,大明王朝因修貢院而亡國。朝廷將兩省鄉(xiāng)試和全國會試考場定于開封的河南貢院,亦因北京的貢院多年失修,實在不堪使用。
在光緒壬寅、癸卯與甲辰連續(xù)三年舉行的兩科鄉(xiāng)試與兩科會試,是中國歷史上最為特別的科舉考試。說其特別,是因為積數(shù)年維新變法之倡導(dǎo),這三年的考試試題以策論為主,廢除了八股文。其特別還在于,這是中國最后的科舉考試。始于隋唐、延續(xù)了一千三百多年的科舉考試,從此成為了歷史。
河南開封的貢院,見證了這段歷史。
那是有宋以后,開封最后的輝煌。
兩省鄉(xiāng)試,赴考的士子數(shù)萬人。兩科會試,全國赴考的舉子數(shù)千人。和他們一起到來的,有國家負責考務(wù)的官員,各路欽差大臣。還有應(yīng)試者帶來的仆役、伙計,隨之而來的販夫、商賈,錢莊、書鋪,唱戲的優(yōu)伶,賣笑的藝妓……數(shù)萬外鄉(xiāng)人齊聚開封。從考前到考后,他們停留的時間長達數(shù)十日。所有這些人的衣食住行得要多少人為之提供服務(wù)?他們需隨身攜帶多少銀兩才能保證考試期間的生活所需?
運河碼頭,舟船往返,開封城中,人頭攢動。原有的考棚遠遠不夠,光緒帝親自詔令,重修河南貢院。
上萬間考棚一排排林立。每排二十間,每間寬約四尺深約八尺。室中橫置一木板為書桌,下置一木凳。考棚的門口懸有木匾,上書應(yīng)試者的考號。貢院的最南端,是一面影壁,春闈告示,一應(yīng)知會,皆張貼于此。士人在貢院進進出出,喜笑歌哭,寵辱得失,無數(shù)人的目光牽絆著這里。
貢院的考棚,一直到“留學歐美預(yù)備學?!背闪r,還留有一些在校園里。預(yù)校的學生有時會跑到這些“單間”里學習。他們猶記得,那些考棚里,尚留有當年士子們的筆跡:“墻外蟋蟀叫,夾道螢火明。”“未登青云路,先進枉死城?!鳖A(yù)校成立時,廢除科舉剛剛七年。七年前的考棚猶在,七年前的墨跡尚存。預(yù)校學生在前清的貢院學習聲光化電,朗聲誦讀外語,恰是當年社會新舊雜陳的縮影。
廢除科舉對于中國社會來說,不啻于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皩W而優(yōu)則仕”,是一千多年來無數(shù)讀書人的仕進之途,是寒苦子弟通過努力改變命運的唯一途徑。所以,戊戌變法時,康、梁也只提出“興學?!保瑓s未提“廢科舉”。當時的新派人物反對的只是“八股文”。
自明以后的五百多年,科舉考試以八股取士。學子們十數(shù)年寒窗苦讀,所學內(nèi)容不外乎從四書五經(jīng)到八股文。這一點,連康熙皇帝也很清楚:“非不知八股為無用,特以牢籠人才,舍此莫屬?!?/p>
讀書人對科舉矢志不渝,趨之若鶩,實乃是“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聞”。《儒林外史》中的范進,中舉前是一介寒儒,吃了上頓沒下頓,抱一只雞到集市上可憐巴巴地等買主??梢坏┲信e后,他有了房子、土地、銀子、奴仆,一向瞧他不起的老丈人胡屠夫也是前倨后恭,視他為“文曲星”。讀書人哪怕是考中仕途中最低階級的秀才,家里也可以改換門庭。所謂改換門庭原是實指,尋常人家房門高約七尺,因秀才有了頂子,故家中門框可改為七尺三寸。秀才尚且如此,更不用說考中進士后,“一日看盡長安花”的風光無限。
清朝的旗人原以騎射征戰(zhàn)為正途,但許多旗人子弟實在眼熱因科舉而博得功名的漢族讀書人。于是,后來參加科考的也有許多滿族人。
統(tǒng)治者的需要和讀書人自身的利益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使得萬千讀書人爭相踏上這條擁擠狹窄的小路。
有人認為,若無一九○五年的廢除科舉,便無一九一一年的辛亥革命。廢除科舉,無異于一場靜悄悄的革命。這場革命未見刀光劍影,以漸進改良的方式完成。
“庚子事變”,慈禧攜光緒逃難西行。痛定思痛中,如唐德剛先生在《晚清七十年》中說言:“氣焰也低了,私欲也少了;年紀也大了,把握也小了。自此軍政大事,也不敢亂作主張了?!?/p>
就在這一年,兩廣總督陶模率先提出,以廢科舉、興學校為圖存四策之一。山東巡撫袁世凱則建議:逐年減少科舉名額,以學堂的學生名額補充。湖廣總督張之洞與兩江總督劉坤一合奏興學育才的四項主張:一曰設(shè)文武學堂,二曰酌改文科,三曰停罷武科,四曰獎勸游學。這些主張均要求以學堂代替科舉。
在聽取這些奏議的基礎(chǔ)上,清政府折中采議:不廢科舉、但廢八股,考試內(nèi)容改為策論;停試武科取士,各省設(shè)立武備學堂;恢復(fù)經(jīng)濟特科。
一九○二年的鄉(xiāng)試是廢除八股文后的首次鄉(xiāng)試。全國共有十二省開考。各省鄉(xiāng)試試題明顯有革新的趨向。如順天策論題為:《宋仁宗詔天下州縣立學行科舉新法論》。江南試題:《宋神宗置太學三舍厥后陳東率諸生伏闕上書請起李綱即出太學論》。福建試題:《漢唐宋開國用人論》。湖北試題:《富強基于興學應(yīng)比較中西學派性情風尚之異同參互損益以定教育宗旨論》。四川試題:《漢置博士弟子論》。山西試題:《士之致遠當先器識而后才藝論》。河南試題:《士當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論》……這些考題結(jié)合新學時務(wù),關(guān)注歷史與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已有現(xiàn)代文官考試題旨的雛形。
一九○二年一月,清政府派張百熙為京師大學堂管學大臣。京師大學堂是北京大學的前身。一九○四年,《奏定學堂章程》頒行,這是我國第一個系統(tǒng)引進西方近代學校教育制度的學制,史稱“癸卯學制”。癸卯學制的指導(dǎo)思想即“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各省的學堂至此開始設(shè)立。
朝廷的政令既出,卻并沒有想象中的應(yīng)者如云。新學堂和科舉的“雙軌制”,使這一時期的新學興辦呈十分尷尬的局面。
一九○一年十一月,山東巡撫袁世凱率先創(chuàng)立山東大學堂。一九○二年河南大學堂在開封創(chuàng)立(河南大學堂即后來的開封師范專科學校,一九五八年并入河南大學)。全國各地相繼開辦大學堂約二十所。學堂雖然開辦,但科舉考試依舊舉行。各地官員和士紳對于興辦學堂多持觀望態(tài)度。眾多士子仍然期望在科舉中博得功名。張邃青先生在《記河南高等學堂》中記述:“辦學伊始,招生困難。如河南大學堂初設(shè)時,由于風氣未開,曾通令各縣選送學生。無人敢應(yīng),乃就鄉(xiāng)試落地卷中,選取生員若干名,迫令入學。不至,則由各該縣令催送就道。到后,極為優(yōu)待,不僅沒有學費膳費一些名目,并發(fā)給膏火津貼,考試獎金。所有應(yīng)有物品概由學堂供給,參考用書也可以任意求取?!比绱饲樾尾晃ê幽?,所有新開辦的學堂都有類似問題。甘肅高等學堂的學生,均以優(yōu)厚待遇相招徠。陜西宏道高等學堂開辦數(shù)月,學生人數(shù)未及擬招收生員的一半。即使開風氣之先的京師大學堂也同樣如此。學生們身在學堂,卻朝夕苦攻策論。每到會試,學生爭赴科考,校舍頓空其半。
一九○四年開封甲辰會試時,晚清重臣張百熙、榮祿,既是主辦新學的學務(wù)大臣,又身兼科舉會試的總裁總監(jiān)督。他們試圖禁止京師大學堂的學生赴試,學生則辯白道:大人先生尚且奉旨主試,為何禁止吾輩赴試?大臣們無言以對,只得聽之任之。主管京師大學堂的張百熙曾感嘆道:科舉不廢,學堂斷難進步。
甲辰會試借闈開封,考的仍然是策論。這是中國最后一場科舉大比,共取進士二百七十三名。進士的第一名稱會元,會元為譚延,這一科的狀元、榜眼、探花分別為劉春霖、朱汝珍、商衍鎏。說起來,這些人算得上是金字塔尖兒了,可其中也有運氣的成分。殿試結(jié)束后,八位閱卷大臣進呈前十名的卷子給皇帝。原來排在第一名的是朱汝珍,第二是商衍鎏,劉春霖排在第六名。因當年是慈禧太后的七十大壽,所以這一年的狀元一定要慈禧欽定。據(jù)說慈禧因第一名朱汝珍的“珍”字聯(lián)想到珍妃,犯了她的忌諱。再加上朱汝珍是廣東人,而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都是廣東人??汕膳旁诘诙纳萄荟桃彩莵碜詮V東,這是閱卷諸大臣們事先沒想到的。一直看到了第六本劉春霖的卷子,知道劉春霖是河北人,合了她的心思。加之甲辰那年大旱,春霖這一名字看上去吉利。于是,她便欽點劉春霖為第一名。原來的第一名朱汝珍排到第二,成了榜眼。商衍鎏排名第三,成了探花。會試頭名(會元)譚延,殿試過后已落到二甲第三十五名。如同這樣欽定狀元的事情,前朝已有先例。乾隆年間的一次大比,殿試第一名原是趙翼,陽湖人(今江蘇常州),字甌北,他后來曾寫出著名《詩論》:“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lǐng)風騷數(shù)百年?!倍钤嚨牡谌峭踅?,陜西韓城人。乾隆讀罷前十名的卷子,問閱卷大臣:本朝陜西省出過狀元否?眾大臣答:未曾出過。乾隆說:既如此,何不給他一個狀元呢?于是,王杰便中了狀元,趙翼改為探花。
人們常說,一考定終身。其實也未必。即以赴考開封、取得末科功名的人來說,最后的歸宿也各不相同。
清朝很快覆亡,進入民國。末科狀元劉春霖,民國后曾在總統(tǒng)府任秘書,后來以字為生。人們買他的字,亦因慕其前朝狀元之名。榜眼朱汝珍后來亦寂寂無名,不知其所終。探花商衍鎏,被派赴日本留學,回國后曾任宋子文麾下的財政部秘書。新中國成立后,擔任過國家文史館副館長。末科進士中,有幾位比較有名。湯化龍,民初曾任眾議院議長,在當時的政壇上十分活躍。譚延后來亦官運亨通。民國時期先是湖南都督,后來做到行政院長。沈鈞儒是著名的民主人士,他也是當年的末科進士。在過去,有了進士出身,就可以直接外放做官。而這一年取得進士功名的幾十人,在一九○四年以后,又進入京師大學堂進士館學習。
變化雖然緩慢,但變化畢竟在發(fā)生。通過科舉選拔人才的途徑,開始漸漸向?qū)W堂培養(yǎng)人才轉(zhuǎn)變。
廢八股而改策論,是考試內(nèi)容的重大革新。它更多地需要考生對歷史、現(xiàn)實知識的綜合運用和融會貫通。洋務(wù)運動時期開辦的學堂,其時務(wù)性質(zhì)的課程設(shè)置顯出了優(yōu)勢。南洋公學于一九○一年春開設(shè)“特班”,中西兼學。特班共招學生四十二人。課程包括:英文、數(shù)學、格致、史地、政治學、經(jīng)濟學、外交史等等。特班聘蔡元培先生為總教習。蔡元培先生重視指導(dǎo)學生讀書的方法,為學生制訂了修學門類及閱讀書目,讓學生依次序閱讀。他親自批改學生的讀書札記,還經(jīng)常與學生面談。黃炎培記得,蔡先生與他們談話時,或發(fā)問、或令自述對時事的感想,或自述讀書心得。
在一九○二年的鄉(xiāng)試中,“特班”中選者有十二人。黃炎培這一年江南鄉(xiāng)試榜上有名。黃炎培說:“改八股為策論,許多人做慣八股不會做散文。這一群特班學生散文的鍛煉經(jīng)過了一年半當然沒什么困難。江南鄉(xiāng)試有一題為如何收治外法權(quán)?特班學生學過萬國公法,當然能信筆直書,我就在這上面得了便宜……”
“特班”的學生中,許多取得了不凡的成就,如黃炎培、李叔同、邵力子。
一九○五年八月,同盟會在東京成立。統(tǒng)治者感到了強烈的政治危機。原來主張逐年遞減科舉名額的大臣,也提出速廢科舉。據(jù)《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載:一九○五年九月,直隸總督袁世凱、盛京將軍趙爾巽、兩湖總督張之洞、兩江總督周馥、兩廣總督岑春煊,以及湖南巡撫端方,聯(lián)銜會奏,請立??婆e。他們在奏章中陳情罷科舉開學堂之急迫:“臣等默觀大局,熟察時趨,覺現(xiàn)在危迫情形更甚曩日。竭力振作實同一刻千金。就目前而論,縱使科舉立停、學堂遍設(shè),亦必須十數(shù)年后人才始盛,如再遲十年甫停科舉,學堂有遷延之勢,人才非急切可成,又必須二十余年后始得多士之用。強鄰環(huán)伺,豈能我待……”
他們陳述此舉目的有三:一則在于向各國顯示新政改革的決心,風聲所樹,觀聽一傾;二則為了消弭日益高漲的革命思想,使士子不為“邪說浮言”所惑;三則使進身之路歸重學堂,推廣學堂,大開民智。奏折還擬定了廢科舉以后,興學善后五條事宜:尊經(jīng)學;崇品行;宜速造就師范;學堂未畢業(yè)暫勿率取;舊學應(yīng)舉之寒儒宜籌出路。
這份奏折出自舉足輕重的南北封疆大吏,更可見廢科舉立學堂已是大勢所趨。很快,一道上諭由紫禁城中頒布:“著即自丙午一九○六年科為始,所有鄉(xiāng)會試一律停止。各省歲科考試亦即停止。其以前之舉貢生員分別量予出路。及其余各條均著照所請辦理?!?/p>
魯迅先生曾說過,在中國,搬一張桌子也要流血。他強調(diào)了中國變革之不易。而廢除科舉這場制度性的革命,兵不血刃自上而下得以完成,皆因其醞釀時間長,輿論準備和社會心理準備充分,故全國上下一片平靜。
中國的科舉制,從公元六○五年進士科的設(shè)置,到一九○五年的終結(jié),整整經(jīng)歷了一千三百年的歷史。
作為一種人才培養(yǎng)和人才選拔制度,它在歷史上有過積極進步作用。當然,這一制度對讀書人的戕害也不言而喻。廢科舉而興學堂,標志著教育開始走上了專業(yè)化、現(xiàn)代化的道路。中國的高等教育,在清末民初“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應(yīng)運而生。
一九一二年,河南留學歐美預(yù)備學校開辦后,初期的兩位校長都是有功名的人。第二任校長丁德合,是清末最后一科鄉(xiāng)試的舉人。他后來又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歸國后即興辦新學。第三任校長李敬齋是留學美國的博士。他在宣統(tǒng)年間,也曾被授予“理科舉人”。
中國興辦大學已逾百年,其血脈中既有西方現(xiàn)代大學的基因,又有延續(xù)千年傳統(tǒng)的基因。一百年來,中國社會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中國的高等教育也處于不停的變化之中。
兩通沉默不語的貢院碑,目睹了百年人間往事。